梁远道:“果?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五皇子此前对殿下您恭敬非常,谁曾想,高相昧下的银两?,竟全是为了?他!圣人知他贪墨军饷,还只命他长跪太庙,已是绝无仅有的特例,他竟还执迷不悟!如今逃走,他莫不是要……”
他几次三番欲言又止。
便是苏窈,也听出来了?言下之?意,当即震在?当场。
难道段凛说的,京中异动,静待时机,便和魏元犯案有关?
她眉心紧紧蹙起。
从如今情况来看,段凛与她之?约简直迫在?眉睫,再?容不得她错失良机。
魏京极走了?几步,接过梁远手中的舆图,长指在?案台上轻叩数下,泰然自若道。
“随我?入宫。”
苏窈闻言,正欲继续行事,却听到魏京极又道:“你派人将太子妃送去郦水山庄,勿要声张。”
她心跳滞了?一拍,刚摸到浴桶边缘的手又收了?回来。
再?次聚神,听他们讲话。
“殿下,东宫守卫森严,今夜若不太平,不若令太子妃早些回去?”
梁远语调急切。
魏京极的神色却冷静,手中提着沾了?墨水的笔,在?这份禁宫舆图上勾画了?几处。
梁远不明所?以,“殿下不是要将太子妃送去长公主那躲一躲么??若有血祸,长公主府也是安全的,长公主乃圣人胞妹,又一直与世无争,按说也能护着太子妃,可到底不如东宫有死士来的令人放心。”
青年不紧不慢地收了?笔,抬眸间?,眼底划过几丝淡嘲。
“你高看他了?。”
梁远呼吸一滞。
魏京极用手扫了?扫舆图上的不存在?的灰,交给梁远,动作慢条斯理,说话时,也不像是面对险要关头该有的语气,竟还透着几分温和。
“今夜我?需离开,怎好令她独自一人住这儿?青骢山比邻郦水山庄,将她送去那小住几日?,等她泡腻了?汤,这事儿便也了?了?。”
此话一出,梁远意外?愣住。
继而,油然而生万千豪气,身体被无所?畏惧之?感充盈。
他即刻领命,欲出门去寻苏窈。
就在?此时,里间?浴房的位置传来一道突兀的响动。
梁远警惕道:“谁?”
魏京极抬眸一瞥,正见苏窈从里间?的屏风后走出来。
对上他目光时,她眸子颤了?一下,旋即,提起裙摆,奔进他怀里。
环着他腰的手臂隐隐发抖。
“是不是出什么?大事了??你要入宫?”
她没有假装一点儿都没听见。
那显得太假。
且,苏窈莫名觉得,魏京极并不在?意。
少女眼眸里如同蓄了?一层水雾,明晃晃写着担忧,配上一张艳若桃李的脸,愈发惹人怜惜。
果?然,男人安抚似地吻了?吻她的发顶,手拍着她的背,声音沉稳有力。
“不必担心我?。”
他道:“送你去郦水山庄住几日??”
苏窈看着魏京极,不说话。
男人低头,撬开她的唇齿,一只手箍住她的腰,一只手放在?她的背上。
这是个充满占有欲的吻。
吻到苏窈有些喘不过气,紧紧抓紧他的背。
过了?一会儿。
魏京极松了?手,嗓音有些发沉。
“我?很快便来接你。”
苏窈的眼神在?某一瞬间?变得极为复杂,看也仅仅只是一瞬,很快便恢复如常。
她微微抬头,也在?魏京极的下巴上回吻了?一下,轻声道:
“好,我?等你。”
魏京极骑马入了?宫。
漆朱大门依次敞至最开,遥遥望去,重檐金顶,玉栏琉瓦,本该是象征着天家威严,最为庄严肃穆之?地。
眼下虽静,但隐有风云欲来之?兆。
长靴踩在?汉白玉阶矶上。
魏京极下了?马,神色平静地看着,站在?高台之?上,一袭青衣的俊雅青年。
他手中拿着一道文书?,气势磅礴的大殿耸立在?他身后,巍峨壮观。
看到魏京极只带了?梁远一人,魏元眼神有一瞬间?的轻蔑,继而,变得阴沉。
“皇兄。你既已猜到我?要做什么?,却仍不带人手来,未免太小瞧人了?吧。”
魏京极掀起眼皮,甚至连佩剑都挂在?了?马上。
他语调平缓,不带半点情绪。
“魏元,你可想清楚了?。”
“你在?圣人面前污我?清白,害的圣人将我?放逐太庙那时,可有想清楚?可有想过鼎鼎有名的大周太子,百姓眼里惊才绝艳的储君,可有落在?我?手里的这一日??”
他话音刚落,廊下四周顿时一阵刀剑出鞘之?音,方才安静的不起一丝波澜的空气立即变得剑拔弩张。
无数森冷箭尖对准了?魏京极。
魏元的声音忽然变得尖锐,彻底撕下了?素日?里超然雅淡的伪装。
“你没有!因?你和你嫡兄一样,都目下无尘,都自视甚高,所?有人都不配你们放在?眼里!”
“殿下小心,他们早有埋伏。”
梁远眉心紧皱,挡在?了?魏京极身前。
“不过,就算你带了?人手,眼下也已经晚了?。”
魏元抽出长剑,指着魏京极,忽而喝道:“说话!”
魏京极的眼神令人无所?遁形,他竟还颇有耐心地问了?一句。
“我?如何污你?”
“你为早日?坐上皇位,监守自盗,贪馋军饷,不惜残害忠良,指使奸人放火烧城,如今圣人遭你蒙蔽,为你毒害,病在?旦夕!我?虽早早识破了?你的阴谋,却仍旧不慎被你诬陷,若非先祖有灵,我?早就死于?太庙,怎能出现在?这儿!怎能来见圣人最后一面!”
“那日?圣人见我?,便已经神志不清,若非你从旁挑拨,我?怎会被圣人送去太庙!”
梁远冷笑?道:“五皇子,倒打一耙这四个字,倒叫你学去了?精髓,这案子谁是主谋,谁是从犯,太子殿下早已经调查的一清二?楚,但凡你有半点冤屈,圣人也不会狠心将你丢至太庙,谁料你狼子野心,当日?圣人手下留情,倒成了?你今日?颠倒黑白的借口!”
魏元道:“梁大人不如省点力气,说再?多,你们今日?也休想踏入养心殿一步。”
梁远怒道:“你这是要造反!”
魏元不由得笑?出声。
“梁大人说是,那便是吧,成王败寇,如今我?为刀俎,你们为鱼肉,怪只怪皇兄过于?轻狂,即便犯下如此恶行,也永远一副眼高于?顶,谁也不放在?眼里的姿态,与大殿下果?真是一母同胞!”
“你!”
就在?此时,一直不作声的魏京极,突然呵笑?了?一声,眼底似有化不开的坚冰,仍不妨他语气嘲弄。
“你刚才说,圣人遭我?毒害。”
魏元看着他唇边扬起的一抹笑?意,直觉有些不妙,却仍旧坚持自己的说话。
“众目睽睽之?下,你莫想狡辩!”
他早已暗中查探过,魏京极手下的兵马尚在?千里之?外?,宫中禁军素来由圣人亲自掌控,若非他神志不清,断也不会给他母妃取走的机会。
可事情发展的太过顺利,他设想的每一步都顺利达成,实在?让人有些不可置信。
眼下魏京极似笑?非笑?的神情,更让他有些急躁。
“你到底想说什么??”
魏京极止了?笑?,眼底一片冰寒之?色,说出来的话,更叫人打从心里里发颤。
“我?毒害了?圣人。”
“那,站在?你身后的是谁?”
魏元悚然一惊,浑身血液逆行。
不止何时,天空下起了?小雨,隔着雨幕,他回头,看见本该病危的圣人站在?金銮殿内,身旁金龙绕柱,十二?根巨大的金丝楠木锻金朱漆。
而听他号令的人手,竟不知何时,都将弓箭转向了?他。
魏元在?原地呆呆地站立许久,终于?后退两?步,神色有些狰狞。
“你们……”
圣人眼球浑浊,脸上皱纹如同干枯的老树皮,已有垂暮之?年的模样,可他站在?众人面前,说话仍旧气若洪钟,带有无边戾意,死死盯着眼前,他宠爱多年的儿子。
“逆子魏元,意图谋反,其心可诛,即刻打入死牢!”
苏窈一来到郦水山庄便开始下雨。
淅淅沥沥的雨翻开枯枝败叶,露出柔软的土地,叶片托着积水,成股流下。
她时不时朝后山看去。
白石毅对她道:“太子妃放心住着,便是天塌下来,也压不到我?们长公主这儿。”
翌日?,苏窈自辰时起,便一直站在?楼阁上,俯瞰下去,能瞧见被细细的雨丝笼罩着的京都,平日?里车水马龙的地方,如今街上却不见一人踪影。
即便有人,也是背着行囊,步履匆匆赶向城门。
城门口排起长队,听了?些信儿的百姓争先恐后涌出城门,而后四散逃走。
正想收回眼神,余光却撇到一簇明黄色的火焰。
长明灯,自后山升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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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牢深处潮湿阴暗。
昏暗的灯火托举起夜,不断有犯人拖着镣铐赤脚行走,自清查焚城一案,入狱者已达上百人。
狱卒带着一身华服的青年来到一间?牢房前,请他上前,便躬身退下。
魏元衣衫破烂,披头散发的坐在?湿软的草堆里,眼神阴冷。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魏京极轻描淡写道:“我?原以为,你是个安分的替身。”
这两?个字瞬间?刺中魏元的逆鳞,他忽然暴起,一把抓住护栏,镣铐碰撞出刺耳声响。
“他这样与你说的?”
“我?就知道,他从未将我?当成过自己的儿子,只因?我?母亲出身贱籍,还曾有许多恩客!说什么?坚信我?是他的血脉,其实他心里一直将我?看作贱种,和那些人一样!”
所?有人都道,圣人待他比对魏京极还好,衣着用度面面俱到,还将他养在?身边带到五岁。
放在?从前,这是太子才有的例外?!
可魏元却清楚,圣人待他好的真正原因?,不过是因?为他长了?一张与大皇子,与魏京极嫡兄有六分相似的脸!
圣人可以赐他珍宝玩物,赐他无上荣宠,却唯独不会赐他权,即便如此,他也需一直走大皇子的路!
从小到大,但凡他有一丝反抗,便会被关禁闭。
外?头的流言蜚语不断,圣人也浑然不在?意。
只因?,他根本只是大皇子的替身!
他学的再?出色,将东瓯六部治理的再?好,圣人也不会看到他。
大皇子乃是圣人与先后情比金坚时生下的嫡子,由圣人一手教?养长大,费尽诸多心血,谁知竟英年早夭!
可就连他此前并不放在?眼里的魏京极,竟也能得圣人这样偏爱。
让他这一世都活在?这对兄弟的阴影下,叫他如何能忍!
魏元死死盯着魏京极:“我?只恨时间?仓促,中了?你们的计,若再?来一次,我?定不会输!!没让你死在?战场上,是我?之?过!”
李老将军是当时作战的主力军之?一,他原以为,将他弄死了?,便能击溃魏京极,哪知竟叫他打赢了?。
魏京极波澜不惊的眸子里总算有了?些波动,眸底深处寒意毕露,似是想起了?什么?,冷声道。
“这样的重罪,他却能放你一马,你竟以为他不将你放在?心上。”
“难道不是吗!”
青年冷嘲道:“他将你送去太庙,是因?我?曾立誓,绝不在?太庙杀生,若换其他地方,便是圣人不允,你的命也早没了?。”
魏元一怔。
魏京极不再?看他,眼中意兴阑珊,转身道。
“这点心机手段,竟也敢动用宫中禁军。”他仿佛毫不在?意,道:“他真是将你宠的无法无天。”
一炷香前,养心殿。
貔貅掐丝珐琅香炉燃起屡屡香雾,蟠龙宝座上,圣人沉着眼与魏京极对视。
“如今您可瞧清楚了??”
魏京极语气淡然,无视坐在?宝座上的人的愤窘,道:“您知道,我?即位后必杀魏元,因?想护着他们母子,不惜装病,与我?立下赌局,如今,您可认输?”
圣人面色十分难看。
找遍全天下,也寻不到一个人敢这样与他说话。
但他怒的并非魏京极,而是魏元母子。
堪比嫡出的厚待,竟教?出了?这样的白眼狼!
他对他心有亏欠,念他本性纯良,一心想给他们留条活路,若魏元老实待在?太庙,那么?淑妃便会在?宫中颐养天年。
而他们母子却狠狠打了?他的脸,不仅有胆量盗走禁军虎符,还杀上皇宫,意图逼宫!
让他在?自己的嫡子面前丢尽颜面。
圣人脸色沉郁,额头青筋忿忿跳动。
“随你处置。莫再?让他们碍我?的眼!”
魏京极从地牢里走出,已是第二?日?的夜里。
他虽早有准备,可魏元逃出太庙的速度却是个变数,牵一发而动全身,细数起来,倒有不少事要处理。
一.夜未眠。
思及苏窈尚在?等他回去,
魏京极闭眼养了?养神,欲继续去查另一批人。
此时梁远却急匆匆的走来,神情急切,较青骢山那日?更甚。
“殿下!太子妃不见了?!”
郦水山庄已是一片人仰马翻。
白石毅将山庄的各个角落都寻了?个遍,却不曾寻到苏窈的人,也寻不到任何打斗的痕迹,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魏京极赶来时,侍女侍卫跪了?一地,个个表情骇然。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下的马,神魂似也丢了?。
走到殿前,魏京极喉结微微一动,眼神显得有些空。
“寻着了??”
白石毅额头上满是密布的汗水,跪地请罪道:“是属下失职,没能保护好太子妃!”
魏京极一颗心沉入谷底,顷刻间?便想到了?魏元。
眼里瞬间?浮现血丝,表情寒沉骇人,浑身戾气几乎要控制不住。
他满脸寒霜地拔出剑。
剑与剑鞘间?的摩擦声,叫人发自内心胆寒。
正欲上马去寻魏元,却有个婢女跌跌撞撞地跑来,跪下哭道:“太子殿下!奴婢知道太子妃去了?哪儿!”
魏京极当即转身,语气冰寒。
“哪儿?”
“太子妃说,她想吃您给她摘的石榴了?,想去……看看断崖上那棵石榴树。”
魏京极万万没料到是这样一个回答。
怔在?原地,瞬间?浑身发冷。
握剑的手隐隐颤抖。
难以抑制的自责与恐慌如潮水般涌来,压抑的他无法呼吸。
雨水连绵坠下,落在?人的身上,彷如附骨之?疽,寒凉入骨,从四肢百骸钻入五脏六腑。
山路湿滑,稍不留神便会摔跤。
那棵石榴树,却长在?危险至极的断崖之?上。
魏京极几乎不敢想发生了?什么?,惨白着脸一路往上走,平常八风不动的人,走这短短的一条山路,竟也摔了?好几跤。
衣裳被荆棘刮破,伤口沁出鲜血也浑然不觉。
行至山顶,那棵石榴树孤零零地出现在?他眼前。
魏京极也伶仃的站着,任由雨水劈头盖脸地砸在?他身上。
衣袍吸满雨水,每往前走一步都沉重无比。
他眼眶泛红,艰难地动了?动唇。
“阿窈。”
一出口,声音竟是颤的。
没有人回应他。
山顶的风如刀子般割在?人的脸上。
魏京极想要走近些,脚下却踉跄失力,半跪在?断崖边缘,布满血丝的双眼充斥着绝望。
细碎的石块簌簌掉落,没入深不见底的暗渊。
他发着抖,看到了?她那日?亲他时,发上别着的簪子。
脸上血色尽失。
魏京极仿佛置身于?寒冬腊月,被埋在?雪里,身体不受控制的剧烈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呼吸都扯得疼。
眼中蓄满温热的液体,将他的视线彻底模糊。
大滴大滴的泪落在?崖边。
他疯狂地回忆离开时苏窈抱着他时的体温,试图汲取些温暖,身体却依旧冰凉砭骨,如同有人将他的心生生挖出,尝遍鲜血淋漓之?痛。
是他不好。
她定然害怕极了?。
她那时会不会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想他的名字?
望他能出现救她。
魏京极眼中一片漆黑死寂,沉默的令人感到无尽悲怆。
过了?不知多久。
他摇晃着站起,往前走了?一步。
神色逐渐变得平静。
梁远才将宫内事务转接完毕,匆匆赶了?来,山路难行,雨中更为泥泞。
到了?山峰,他艰难地拨开野草,正想开口寻人,哪知正好撞见到这一幕。
一时目眦欲裂。
“太子殿下!!!”
温暖的马车里,苏窈慢慢睁开眼。
不知为何,方才她的心脏忽然像被针刺了?一下,细细密密的疼沿着心口蔓延。
段凛坐在?她的对面,看着换上麻衣的少女,问道:“怎么?了??可是马车颠簸?”
苏窈眼皮紧接着又跳了?两?下。
她攥紧了?手,一颗心惴惴不安,仿佛即将发生什么?不祥的事。
他们从后山离开后,便坐马车一路直奔城门。
雨势渐大,但好在?很快便能离开京城。
马车缓缓停下,此刻,出城的队伍前尚排了?不少人,许得等上小半个时辰。
面对段凛的关心,苏窈摇了?摇头:“没事,只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
她脸上和手上,还有脖颈处,都涂了?掩盖肤色的豆粉。
段凛安慰她道:“莫要多虑,再?睡一会儿吧。”
等他说完,苏窈掀起车帘往外?看,街上寂静的古怪,只余雨水冲刷青石板路的声响。
她忍不住找段凛说话,缓解这种感觉。
“等我?们出了?城,可就安全了??”
段凛默然片刻,道:“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若要完全安全,得出了?京畿地界,过了?沧州碑,才可小做休息。”
沧州紧邻京城,地域辽阔,若入了?沧州境,便如同大海捞针。
“我?只能送你到沧州碑,但你放心,这一路上我?安排接应你的人,皆为可信之?人,你照着我?给的舆图,到一处寻一处人,便可直抵乌州。”
“等你到了?乌州,定要记得告诉我?一声,往后,也不可与我?断了?联络,可好?”
茹安如今便在?乌州,苏窈未曾与段凛提过她还活着。
闻言,她点了?点头,“二?表哥放心,我?定会”
说完,苏窈安静的坐在?马车里等着。
外?头的雨再?大。
也终要停的。
宵禁前, 载着苏窈与段凛的马车出了城门。
城门外,雨水暂歇,红灯笼一般的柿果垂了枝, 往下滴着水, 马车宝盖上的雨迹逐渐洇干,车轮轱辘,一去数里。
段凛道:“乌州此去甚远,你日后?可还打算回京城?”
这条路直通沧州, 贯通南北, 外接数个渡口, 往来商贾多用此道?,也是离京最近的路。
苏窈想?了想?。
“不回了。”
段凛顿了一会儿, 道?:“舍得下吗?”
“二表哥说笑了, 若我舍不下,如何会选这一条路?”她道?:“就当我当真坠崖了吧。”
马车开?始爬坡, 速度逐渐慢下。
车厢内安静了一会儿,才响起段凛的声音,“你能这样想?也好,身份文牒我早为你准备好,只要你不回来,这世间便再无永嘉郡主。”
苏窈看了一眼褐色的包袱, 缓缓点?了点?头。
沧州距京城尚有一段距离,马车昼夜不歇地赶了两日,终于行?了大半的路。
再有一日,便可看见沧州碑, 进入沧州。
段凛看向越来越远的京城,一直紧绷的神经也放松少许, 朝苏窈道?:“前面不远有一处客栈,不如我们在那稍作休整?你好好睡个觉,也让马儿休息休息,吃点?草,明日好上路,到时我送你进沧州往渡口登船,七日便能到乌州。”
苏窈在马车上颠了两日,也确实有些累,闻言笑了笑。
“好。”
段凛便让马车在前方的云来客栈停下。
这间客栈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掌柜身后?摆了几排酒水,正拨弄着算盘。
听见有人来了,掌柜从案台转出来,搓着手看向马车里下来的两个人。
先?瞧见的是个女子。
这一瞧便愣了几秒。
女子穿着打了几块补丁的粗麻衣裳,头上的头巾几乎要将大半张脸都包住,却仍能瞧出身段极好,转过脸来时,肤色虽晒的蜡黄,可眉眼自有一段浑然天成的媚态。
他见多识广,一瞧便知,多半是谁家娶的貌美?新妇。
正暗叹此人夫君艳福不浅时,那与?女子一同下马车的男子挡在了他面前。
男子生的一表人才,清俊尔雅,却同样穿着粗布衣裳。
想?必这就是女子的夫君了。
掌柜的立刻抱拳,讨笑道?:“这位郎君莫见怪,我是还没见过像贵夫人这般的美?人呢,没忍住多看了几眼,还望多多见谅。”
段凛面色不愉,看向苏窈。
苏窈示意自己并不在意,“早些休息的好,你不是说这附近只这一家客栈么??”
两人私话间,掌柜的已?默认他们两人是夫妻了,殷勤道?:“两位这是要住店吧?快请进,我让小二将你们的马带去后?头歇着。”
苏窈与?段凛进客栈后?,掌柜笑道?:“二位来的可算是巧,最近不少人往这边跑,房间日日都是满的,今儿正好还有一间,您二位又正好是夫妻,实在是与?小店有缘哪。”
段凛将苏窈带远了点?,斟酌问道?:“只有一间房,你可介意?”
他这副模样,像是只要她说一句介意,他便能在马车上睡一宿。
苏窈本?就念他辛劳,为她逃离京城之事奔波不止,如今特殊情形,她怎好提什么?男女之嫌。
于是道?:“不介意的。”
段凛见她没有犹豫,心头微热,“你这样信任我?”
苏窈道?:“因为二表哥值得阿窈信任。”
段凛眼中透出几分?欣慰之色。
“他将我们当做夫妻也好,多一层障眼法总是好的。”
语罢,他拿出银子对掌柜道?:“便要一间房,一会儿做几个菜送上去。”
掌柜的接过银子笑道?:“好嘞,我这就让人去准备,也不知两位客官想?吃点?什么??”
两人报了菜名,由小二领着去房间。
房间里只一张榻,乡野小店,也无别的遮掩,一进门便能看到。
其他地方,就隔了一块地充作浴房,其他桌椅也布置的分?外简单。
小二送他们上来后?,便将毛巾往肩上一搭,转身离开?。
苏窈先?进了门,段凛跟在她后?头,将门给关上。
轻微的关门声响起时,苏窈发现自己也就是嘴上说的坦然,真要与?差点?就成为她夫君的男人同处一室,她还是有些不自在。
段凛像是察觉到了她看向榻时身体有片刻的僵硬,将床上的被子拿了一床下来,铺到地面上。
“我今夜便睡这儿。”
苏窈嗯了一声,佯装自然的放下包袱,打量这个房间。
没看几眼,小二便送了饭菜来。
两人用了晚膳,面对面坐着,苏窈正想?寻些话题缓解一下气氛,段凛的视线却越过她的头顶,看向榻上。
“你盖一床被子会不会有些冷?”
苏窈确实有些怕冷,秋冬时节尤甚,可她不想?再麻烦段凛。
“不会。”
段凛顿了一下,道?:“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他去往楼下,管掌柜的再要两床被子。
掌柜的好奇道?:“再加一床被子不就够了么??再加原来的两床,盖身上得喘不过气了吧?”
段凛回道?:“床板太硬,我怕她睡不惯,再垫一床,另一床才用来盖。”
掌柜的像是看什么?新鲜人似的看他一眼,然后?,让小二去拿被子,笑着道?:“郎君还有什么?想?要的?”
段凛思索片刻,道?:“可有姑娘家用的手炉?”
掌柜道?:“我家姑娘房里有几个呢,我这就去给您拿一个来。”
段凛点?头。
苏窈实在乏了,等的昏昏欲睡,忍不住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她在马车上坐了两日,好似在船上晃荡了几天,下地都是实一脚虚一脚,眼下四周不再摇晃,又茶足饭饱,不免催人眠了些。
正意识迷离时,听见有人推门进来,眼皮还没掀开?呢,冰凉的手里却被塞了个暖暖的东西?。
苏窈摸了两下,愣愣抬眼,“手炉?”
段凛嗯了一声,瞧她睡得迷迷糊糊的,声音不自觉也变得温柔。
“我母亲对我说,许多女子都体寒,她一入秋便手脚冰冷,此前我也常常见你捧着手炉,走哪都带着,想?来你也颇为惧寒,便向掌柜买了一个。”
苏窈捧着热乎乎的手炉,掌心摩挲了下,认真道?:“多谢二表哥。”
段凛嘴角的微笑有一瞬间的凝滞。
他慢慢转过身,把两床被子放到榻上,想?要伸手整理时,迟疑了几秒,询问道?:“我帮你铺床,你可……”
苏窈醒了醒神,捧着手炉过去,“我来就好,二表哥你也辛苦了,早些休息吧。”
段凛嗯了声。
正说着,门被敲了敲,店小二在外头笑道?:“二位客官,水烧热了,可要小的们抬来?”
苏窈与?段凛同时一愣。
显然,他们都忘了,同住一房,连浴桶都要用同一个。
若分?开?,旁人定然猜的到他们是假夫妻。
可若不分?开?,实在……
“抬来吧。”段凛回道?。
苏窈下意识握紧了手炉,原来发困的意识变得异常清明。
小二的走了,段凛方道?:“一会儿你洗,我取些水净面便好。”
“不不,”苏窈摇头道?:“还是二表哥你洗吧。”
段凛微微一笑:“这也要与?我争?你是个姑娘家,男人几日不洗澡算是常事,你可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