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他们所说的情况尚在陆尚预料范围内,那陆启所说的情况,就真的叫他惊讶了。
陆启说:“陆哥,就在三日前,塘镇县令召集镇上所有商户,言明?镇上储粮不足,希望商户出?资赈灾,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助县衙度过难关?。”
陆尚问:“陆氏物流也在召集之列?我知道遇天?灾会有富商捐钱,府城前段日子也有出?现过,我以陆氏物流的名义?捐了两千两,塘镇的账本是谁在管,账上可还有能挪的银钱?”
陆启说:“是田家大朗在管,塘镇的账上只能支出?四百两左右,我又召集了物流队的兄弟们,大家伙一起凑了凑,凑齐了五百两捐上去?了。”
陆尚微微颔首:“可行,你们补了多少银子,日后统计好,等后面太平了,我再补给你们,捐钱赈灾是应当的,还有其他问题吗?”
陆启却是苦笑:“陆哥,要是只捐钱,我也就不来打扰你了,问题就出?在,商户捐出?去?的第一批银两,根本没?用在赈灾上啊!”
“什么意思?”陆尚面色一凛。
正如他所言,府城也出?现了商户捐款赈灾的情况,那时商户之中出?了三五代?表,将银两交给衙门后,本没?想再有什么后续了,谁知转过天?来,郡守从城外回来,当即召见了这几位代?表,又亲自清点了商户捐赠的银两物资,将其全换成了米粮。
三日后米粮更换完毕,郡守又当着他们的面,将所有米粮全分发下?去?,就是陆家都多分了一斤面,给城内百姓分完剩余的,又是全送去?了城门,至于衙门内丝毫无剩。
也正是因为?郡守的这番作为?,才叫陆尚觉得,捐些银钱救助灾民,也是无妨的。
谁知如郡守这般的官员,到底还是少数。
陆启说:“塘镇的县令将商户捐上去?的第一批银总计两万三千两,只分出?三千两用来赈灾,还全买的高价米,一斤米就要上百文?,买来的粮食只够救助三两个村子,至于剩下?的两万两——”
“大人只说用与?他处赈灾了,不便告知于我等。”可明?眼人谁不知道,那两万两是被县令私吞了。
陆尚被震惊到了,一时哑然。
殊不知,这还不是最让人气愤的,陆启怒极反笑:“就在昨天?,县令再次召集镇上商户,要求商户再次捐银捐粮,且不能少于第一次。”
“对了,第一次除了银两外,有几乎人家还捐了三百多斤粮食,粮食是运进县衙了,至于什么时候运出?来的,我们就不知道了,反正我是再没?见过这批粮食。”
陆尚哑声问:“县令如此作为?……就没?有人向上级揭发吗?”
陆启一时怔然,随后无奈摇了摇头:“没?有人,没?有人敢,如今塘镇周围的官道都有衙门的人把守,稍有异动,只怕还不等走?出?塘镇,就被县令抓回去?了。”
“我们也是借物流队的老板在府城,才得以出?来的,现在的塘镇——”
旁边一人接话:“就是只能进,不能出?。”
又有一人说:“也不光是塘镇,据我所了解到的,临镇的情况和塘镇差不多,甚至那边已?经开始第三次捐款了,好几个商户因达不到要求,全家都被下?了大狱。”
一场大旱,却是接连刷新了陆尚的认知。
他来不及多想,赶紧问道:“那对于这第二次捐款,其余商户如何说?”
“大家自是不愿的,可商户历来低贱,谁又真的能反对呢?塘镇的账上实在没?钱了,这次捐的又要比上次多,我们没?了法子,只能来找陆哥。”
陆尚沉思良久,抬头道:“我跟你们去?塘镇。”
府城有郡守在,如今已?经缓解了许多,反是塘镇那边情况不明?,陆尚就怕再耽搁下?去?,最后也叫陆氏物流被扣个什么帽子,惹来牢狱之灾。
而他此番回塘镇,也不单是他一人。
陆尚快速说:“你们先去?旁边的院里?找房间歇下?,那边的房间都是空着的,等明?天?我们就出?发,现在我去?找阿宁和奶奶,抓紧时间收拾行李。”
陆启惊讶:“陆哥这是要带上嫂子他们?”
“是。”陆尚不加迟疑,简短应了一声后,快步走?出?书房。
他出?门口直接去?见了姜婉宁和陆奶奶,因着陆奶奶在,他怕老人会心慌,只说明?日要去?塘镇,叫老人尽快收拾东西,明?天?天?一亮就出?发,至于原因则是只字不提。
还是等他和姜婉宁回了房,他才将塘镇的情况又复述了一遍。
刚刚听陆启言说时,陆尚的情绪已?经很高涨了,现在轮到他自己说,才说完就怒气冲天?,反手拍在桌面上,痛骂道:“狗官!”
可就在他对面,姜婉宁面上虽有气愤,可远没?他初听时的震惊。
她只是问:“夫君打算怎么办?”
陆尚诚实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要先过去?看了才知道,陆启说县令给了三日期限,若逾期未拿出?银两,只怕他会妄动私刑,眼下?塘镇没?有能主事的,我必须亲自过去?。”
“但我不放心留你和奶奶自己在家,索性带上你们一起,倒是你和奶奶还是住在无名巷,我们在那住了好几年,邻里?也都熟悉着,相较还安全些,我晚上忙完了也好回来。”
这已?经是他短时间内能想到的最好的安排了,可谁知他话落,姜婉宁摇头:“不妥。”
姜婉宁说:“夫君便是去?了塘镇又如何,能拒绝了县令吗?便是捏着鼻子出?了第二次钱,又怎知没?有第三次第四次……夫君应是不知道,每逢天?灾,除了受灾百姓外,损失最多的,反是有钱又没?有背景的商户啊。”
“阿宁的意思是……”陆尚眼露茫然。
姜婉宁敛目:“就我所知,上一次大昭天?灾还是在十?年前,那时我还小,受灾的地区又离京城甚远,我便没?能见过灾地惨状,可我却记得——”
“那年爹爹被任命为?钦差大臣,除了运送赈灾银粮外,更重要的,则是要捉拿渎职官员,渎职并不只是说他们瞒报灾情,坑杀百姓,还包括逼捐商户,大赚国难钱。”
“当年因灾情被拉下?马的官员足有百人之多,今年大旱所涉及的镇县,夫君又怎知没?有上百?而那贪官污吏,又岂是只有塘镇县令一人?”
“我——”陆尚说不出?话来了。
所幸姜婉宁头脑仍是清晰的,她说:“夫君若是信得过我,不如就听我一回吧。”
“阿宁且说。”
“此番回塘镇,夫君还是自己去?吧,我和奶奶还是留在府城……夫君你别着急,且听我说完。”姜婉宁安抚一句,继续道,“按照我们之前所见的,松溪郡郡守乃是难得的好官,或许我们将希望寄托于他身上,反能寻出?一线生机。”
“明?日夫君一走?,我便把奶奶送去?冯家,托冯老爷冯夫人帮忙照看,我则在家中等夫君消息,便以半月为?期,若是半月后夫君安全归来,那是最好,若是夫君在塘镇周全半月还不见成效,那我便去?敲衙门的登闻鼓,等郡守大人做主。”
姜婉宁扯了扯嘴角:“夫君忘了吗?塘镇的商户无法轻举妄动,可我一直在府城啊,我可以以受压迫者妻子的身份,请求大人为?夫君洗清冤屈。”
姜婉宁虽未能进入官场,可姜家毕竟世?代?官宦,对于官场上的这些门门道道,她了解的总比陆尚要清楚,碰上官司,也比他反应快许多。
塘镇的商户不敢揭露县令恶行,无非是怕不小心走?漏风声,到时不光无法制裁了县令,反而会将自家坑入险境。
而姜婉宁远离塘镇,却掌握着塘镇县令的罪状,她完全可以劝得郡守引而不发,待准备齐全后,直捣黄龙,将整个松溪郡范围内的贪官一并捉拿清理了。
陆尚仍有迟疑:“可我听说,击鼓鸣冤者,无论?清白与?否,先要受二十?杖刑杀威……”
姜婉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夫君是傻了吗,你是秀才呀!”
“秀……”
“秀才可见官不拜,自有特例,我作为?秀才娘子,当然也可免去?击鼓刑罚,再说实在不行,还有府城的商户可以帮我,就说当日捐款的富商代?表中就有冯老爷,我请冯老爷帮忙,或能直接面见郡守大人呢?”
这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姜婉宁已?经想好全部后路。
到此,陆尚再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只能默不作声表示了认可。
当天?夜里?,陆尚不顾天?气炎热,硬是要特在姜婉宁身边。
念及两人又要分别,姜婉宁便默许了他的行为?。
谁知就在她昏昏欲睡之际,却听陆尚开口:“阿宁你说……商户的地位,就活该永远低人一等吗?”
姜婉宁于黑暗中睁开了眼睛,听他沉闷的声音在卧房内响起。
早在上一世?,陆尚便是以商立世?,重活一世?,他也从不觉得商人有什么不好。
世?人总说商人重利,又是精明?算计无情无义?之徒,可是:“就说这次松溪郡大旱,府城中的富商捐出?的银两不说百万两,可加起来也有二三十?万两了,这还是没?有受到朝廷命令的情况。”
“如何商户已?奉献了这么多,到头来还是落不下?一句好,仍备受歧视呢?就说鹿临书院的丁班,我虽总是逃学,却也知道丁班这两年新招来的商籍子弟,不光不受夫子待见,就是一些普通人家的孩子也能对他们冷眼呵责……”
陆尚还是第一次清楚认识到,冯老爷所说的商户那些不为?外人道也的卑微和苦处,从来不是什么无病呻吟,更不是什么身在福中不知福,那是几代?人真真切切的血泪教训。
“阿宁,我想——”陆尚一顿,沉默良久后,改了他的字句,“阿宁,我得念书。”
不是为?了哄姜婉宁和陆奶奶开心,也不是随波逐流。
只是他想着,底层之人从无改变机会,唯有爬到这个时代?的高位,方有可能解除自身窘境,乃至打破阶级之间的巨大鸿沟。
陆尚说了这么多,姜婉宁也只在最后回了一句:“好。”
这一晚,陆尚并没?能真正睡下?,他的意识混混沉沉,只记得掌心里?握着心爱之人的手,而就是这只温温软软的手,将他的神魂在将离之际拽了回来。
转天?大早,陆尚推迟了离开的时间,而是同姜婉宁一起,把陆奶奶送去?了冯家。
冯家三口人都在,听闻陆尚又要离开,挽留姜婉宁也一起住下?,可姜婉宁尚有她的事要做,婉言拒绝了。
陆奶奶不知为?何昨天?还说一起走?,今天?就变成了三个人全分开。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惶恐过了,偏偏又怕耽搁了孙子孙媳的正事,连开口问询都不敢,只能被冯贺搀着,目光始终在对面两人身上流连。
姜婉宁看出?她的恐惧,趁着陆尚和冯老爷说话时,走?到她身边来,缓声说:“奶奶您别担心,这不夫君要出?门,我不方便跟着,又怕照顾不好您,才叫您来冯家住几天?的。”
“不过您别怕,我这不还在府城了,等过两天?外面安生了,我就来看您。”
“而且夫君也说了,他这次出?门最多不过一个月,您就当出?来散心一个月了,正好冯夫人也喜欢摆弄花草,您还能跟她交流交流经验呢!”
话是如此,但最亲近的两人都不在身边,陆奶奶心里?还是怕的。
可她同样知道,若她表达了不愿,依着陆尚和姜婉宁的脾性,只怕宁愿多添麻烦,也不会强求她留在冯家。
思绪回转间,陆奶奶很快做好决定?,她缓缓点了头,露出?一个牵强的笑:“好,我都听你们的……婉宁别着急,我在冯家住着也好,你不用着急来看我,再说还有少东家在,我跟少东家也熟,不怕生的。”
可不是,冯贺可是除了大宝等几个孩子,跟姜婉宁念书最久的人了,当初在无名巷子时,他三天?两头来陆家,自然跟陆奶奶也混熟了。
几人最后寒暄两句,陆尚赶着去?塘镇,姜婉宁也回了家。
只是陆尚就怕再发生贼子入户的情况,从塘镇来的几人中挑出?两个,能做到管事的,皆是能叫他们放心之人,眼下?叫他们留在府城陆家,也算保护姜婉宁的安危了。
然而半月过去?,塘镇再未送来任何消息。
姜婉宁一开始只是从家中等,后来街上安稳了,她就去?城门口等,有时粥棚的官兵忙不过来了,她便过去?帮忙搭把手,顺便探听两句城外的情况,以及有无车马入城。
一天?天?过去?,她的心绪越发浮动起来,直到半月之期过了三天?,还不见任何有关?塘镇的消息,姜婉宁终究还是走?到击鼓鸣冤这一步来。
第68章
大灾之下, 衙门每日击鼓鸣冤者与日俱增,或为状告邻里乡亲,或为家中亲眷求一庇护, 又或者是怀疑城门施粥官兵中饱私囊,也要来求郡守大人探查一个?清楚。
郡守不忍叫百姓生活雪上加霜, 便免去了这段日子的杀威杖刑,无论什么冤情或诉求, 尽可以在击鼓后找师爷登记记录,待他空闲时再?做处理。
若是实在着急的,也可以等在衙门中, 只是郡守大人近来常在外奔波, 下到底下城镇视察的情况也是常有, 碰上不巧的时候, 等上三五天也不一定能见到人。
姜婉宁早就打听清楚了情况, 击鼓见了衙门留守的衙吏, 讲明来意后, 又被带去后头等候。
也是她运气好,她只在衙门等了一天,当?天傍晚就等到了衙吏的传唤, 听说是郡守大人才从城外灾民营回来, 沐浴熏香后便来处理冤案惨案。
衙吏又按照先后时间?给等候的百姓发了号牌, 待郡守处理完私事后,就会传人入衙门后的府院。
姜婉宁的号牌排在第?十?三位,她后面还?有十?几号人,除非郡守是打算通宵处理案情了, 不然只怕到天黑也处理不完,姜婉宁只求能?轮上她, 不然日后还?要慢慢等。
又过半个?时辰,衙吏过来喊了第?一号人出去。
前?面的四?五人处理很快,基本?一人一刻钟就可以了,这些人回来后有喜有悲,也有一个?面上带着不忿,但不管他们情绪如何,总归是没?有对郡守怨怼的。
后面的处理速度就慢了些,姜婉宁听了一耳朵,好像是涉及了命案,郡守将?告官的百姓留下,又派了衙吏去捉拿嫌犯,等了小半个?时辰没?等到人,方才叫了下一个?。
姜婉宁心下着急,便也没?有过多注意其余百姓的状态。
好在又过一个?多时辰,衙吏再?次进来:“十?三号,入!”
姜婉宁顿时站了起来。
她在一众百姓中很是显眼,全因其余人都是衣衫简朴破旧的男子老汉,只有她一介妇人,虽已换了朴素衣衫,可光是没?有补丁、干净整洁这些,瞧着也不似寻常百姓。
在她跟着衙吏出门口,余下的人不禁交头接耳起来。
“那是谁家的娘子,怎叫一个?妇人来公堂上了,她家男人呢……”
“我猜她家男人肯定是出了事,要不然怎会轮到一个?妇人击鼓,不过也正常,这几月死的人可不少。”
也亏得?姜婉宁跟着衙吏走了,不然听见这些人对陆尚的编排诅咒,说不准心里会积多少气。
府城的县衙与郡守宅院是在一起的,无非是一前?一后,前?面是公堂,后面就是郡守的私宅。
因今日时间?太晚,不适合开堂办案,郡守又不愿走公堂上那些琐碎流程,才把接见百姓安排在了私宅的偏院里,用几盏屏风做间?隔,只在一处矮桌前?办公。
这才处理了十?几桩案子,矮桌就被案卷堆满了,剩余纸笔全部委委屈屈地挤在一边,一个?不注意,墨点全沾在了郡守衣袖上。
郡守在外访查一整日,回来后连口热饭都没?吃,又紧接着处理起百姓的事情来,绕是他身子骨不错,连日操劳下也难免显了疲态。
他在等下一人的空隙里,叫身边的小厮去准备一碗素面,又问旁侧的衙吏:“还?有多少人?”
“回大人,等在衙门的尚有一十?六人,另有待处理案件一百七十?二桩,师爷们能?处理的都处理过了,剩下这些还?需大人过目。”衙吏话落,郡守头痛地按住眉心。
正这时,却听院口传来通报声:“陆姜氏谒见——”
郡守在最短的时间?内整理好了表情,重新端坐,小小一方石凳,也不掩他身上的端庄正气。
姜婉宁在衙吏的指引下听在郡守十?步之外,为表对大人的敬重,她的视线始终落在自己脚尖上。
可不等她跪下参拜,却见前?方属于郡守的衣摆晃了晃,下一刻,头顶传来对方惊讶的声音:“二小姐?”
姜婉宁诧异地抬头头,望着郡守那张隐有熟悉的面孔,好半天才想起:“曲叔?”
就在姜婉宁在府城多有奔波之时,陆尚在塘镇的处境着实算不得?好。
他在抵达塘镇第?二日,就被拽去了衙门中,陆氏物?流在塘镇也算比较大的生意了,他作为陆氏物?流的幕后老板,被安排的位置也算靠前?,只在第?二排,稍微一抬头就能?看清主位上的人。
陆尚在塘镇活跃多年,与衙门的关系还?一直停留在签契书的层面上,他虽有受过福掌柜等人的提点,逢年过节会给衙门里的官吏送些东西,但那只限于跟他常有交道的师爷主事等人,至于当?地县令,那只在衙门口远远瞧见过几次,真正面对面说话却是没?有的。
陆尚对县令的印象不深,只记得?塘镇县令姓施,已经在任十?四?五年了,于政务上不算勤勉,但这些年天下太平,他手?下也没?出过大乱子。
他上次见到县令还?是两年前?,在衙门门口碰见了从外面回来的施县令,该说不说,两年不见,施县令的身材有肥壮了一圈,本?就不小的肚子如今更是高高隆起,说句话都要颤两颤。
“……”陆尚只瞧了一眼,就不忍再?看。
之后的发展正如他和陆启等人提前?预料过的,镇上商户虽小有积蓄,可经历了上次逼捐,如今也剩不下多少了,能?拿出比上回银钱更多的,加起来才只有四?家。
更多还?是只能?拿出几百两,这还?是挖空了家底才凑出来的。
施县令一开始还?是笑眯眯的,听了一众商户的禀报,面上的表情逐渐收敛起来,最后重重一拍桌子:“尔等而知对本?官撒谎的下场!”
“大人息怒——”堂下众人纷纷跪倒在地。
到最后,施县令只说最多再?宽限三日,三日后若还?是捐不出应有金额,那他就只能?以忤上不遵问责。
施县令想了想又说:“本?官也并非那等不通情理之人,若是实在拿不出银两,那也可以等值房契地契相抵,本?官记得?那个?谁……”
他指了指右手?边的一个?老头:“本?官记得?你家在镇上开了几十?家裁缝铺是否?刚刚哭穷的人里属你声音最大,既然你家中拿不出钱来,便用那些铺子相抵吧!”
此?话一出,被指的那个?老人一口气没?上来,当?场晕了过去。
施县令不满地轻啧一声,挥挥手?:“还?不快把人拖下去,留在这污本?官的眼吗?”
“尔等也别不情愿,你们捐出的银钱,也并非是为了本?官一人,还?不是老天降下大灾,本?官治下百姓深受其害,偏生塘镇素来清贫,本?官若要救济百姓,只能?对尔等寄予厚望了。”
“去吧去吧,三日后,只希望诸位别叫本?官失望啊!”
施县令又是冠冕堂皇一番,随后也不说散,自行站了起来,左右叫了三四?人搀扶着,颤颤巍巍地离开了堂厅,便是出了门,还?能?听见他不加掩盖的问询:“海棠姑娘今晚可有空?把海棠姑娘约来本?官府邸吧……”
众人面上真真青红,有那脾性大的,已是大口喘着粗气。
可身在县令地盘,他们连一句抱怨都不敢,只能?步履沉重地从堂上离开,闷头钻进自家车马轿子中去,连声哀叹湮没?在咕噜咕噜的车辙声中。
陆尚本?以为,暂且混过这一次,之后三天还?能?跟其余商贾商量商量应对之策,谁知当?天夜里,县衙就来了人。
他暂住在长工宿舍中,一推门就见了四?个?衙吏打扮的人,几人抱拳到:“大人有言,如今不太平,为保镇上善人安危,特命我等前?来保护陆老板。”
这下子,连陆尚也绷不住脸色了。
为了验证他的猜测,转日他去了街上,在街上走了大半日,碰上四?五个?出来的商户,其中有两个?还?是与陆氏物?流有合作的,见面都能?问声好。
而这些人身边无一例外都有衙吏看护,打着保护的名义,实行监视之责。
几人碰面时未曾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当?不认识,视线稍一交汇,就不约而同地错开目光,但他们全没?错过对方眼中的愤然和悲痛。
陆尚下午回到住处,赶紧着急了周围的几个?管事来,包括陆启和陆显也在。
自从去年姜婉宁见了陆明暇后,在她的影响下,陆尚便有意提拔陆显,陆显此?人算不得?□□,办事也不如陆启老道周全,好在足够听话,吩咐下去的事能?一板一眼做好。
这么大半年过去,他的工钱也涨了些,于家用也稍微富裕了两分。
至于他家的女儿,当?时以陆奶奶的名义接去府城看过,连府城里最有名的大夫都束手?无措,只劝他们再?多攒几年前?,有机会送去京城里瞧一瞧。
于是从看过到现?在,小姑娘只维持着基础的汤药,保证眼睛的情况不会恶化,其余什么药方偏方则全部停了,余下的银两全存着,试图等一个?去更大更好的地方看诊的机会。
陆明暇的眼睛治了这么多年都不见好,夫妻俩也不是没?想过放弃,谁知几年下来,他们两人始终没?能?添了二胎,在不考虑纳妾的情况下,只好继续将?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再?说纳妾都是大户人家的事,轮到农户出身的寻常百姓家里,合离再?娶都是极少见的。
事态紧急,陆尚也顾不得?问候诸人家眷。
他将?跟来看守的衙吏挡在屋外,压低声音将?情况讲了一遍,最后问:“诸位可有什么办法?”
当?日从府城离开时,陆尚为了保证不走漏风声,并没?有把姜婉宁的打算告诉第?三人,便是到了现?在,陆启他们也不知道他还?留有后手?。
众人一阵气愤后,有人红着脸:“那不如就拼个?鱼死网破!”
可更多人还?是目含绝望:“那可是县令啊……自古民不与官斗,县令偏要如此?,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老板,不如我们还?是赶紧凑银子吧……”
陆显没?有吭声,可对于后者,还?是轻轻点头表示了赞许。
三日期限实在逼得?太紧,塘镇眼下又跟围城一般被困着,便是陆尚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一群人说来说去,要么就是拼死向郡守大人揭露县令恶行,要么就是忍一时平风浪静,说不准捐了这次后,县令就高抬贵手?,放过他们了。
陆尚扯了扯嘴角,并不觉得?县令会就此?收手?。
而眼下他只能?先用一些房契地契把银两凑足,先将?三日后的见面应付过去,只有预留出足够的时间?,方有机会施展旁的应对措施。
若说其他商户家中总会置办一些铺面,陆氏物?流走的是运输生意,大多数情况下是用不到铺子的,陆尚在塘镇经营这么多年,也只买了些能?用做仓储和居住的宅院。
眼下将?他陆氏物?流的宅院清点了一遍,勉勉强强找出三座空闲的宅子,硬是凑齐了五百两。
而施县令要求第?二次捐款必须比上一次多,他又添了五十?两散银,也算满足了县令要求了。
后面两天,镇上并无太多变化。
街上的铺面除了粮铺和医馆,其余全关了,医馆前?也是人可罗雀,只有粮铺外还?是一如既往的人潮涌动,往往一家铺子外,拥挤的百姓能?堵住大半条街。
好在长工们的宿舍习惯存些粮食,眼下稍微节俭一点,再?吃个?一月不成问题。
三日期限一到,陆尚在衙吏的看守下重返县衙,这回一众商户没?有多说,只管将?拼了老命挤出的银票地契交了上去,全是正好卡着上回的线,多余一点也没?了。
施县令面露不满,但好歹有了点收获,冷着脸也算接受了。
即便如此?,也不妨碍他再?次敲打一番:“这不还?有钱了吗?合着你们上回是合起伙来骗本?官的,哼!不过看在你们又为我塘镇做出贡献,本?官就免了你们上次的罪状,之后本?官要继续救济塘镇百姓了,尔等要是没?什么要事,就此?退下吧。”
施县令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跟在他身后的师爷瞬间?明悟,上前?半步,当?场赶起了人。
一众商户捧着东西来,空手?夹着尾巴走,这心底的气已经不是三言两语能?道明白的了,好在他们交了东西上去,衙吏也跟着撤回去了,算是暂时恢复了自由。
一群人在县衙门口凭眼色交流,不知谁提了一句:“今晚去观鹤楼啊?好好好,我记下了,张老爷晚上见!”
“哎我也记着了,今晚观鹤楼,晚上再?见——”
众人心领神会,约好了时间?地点,只等晚上赴宴时再?行商量。
再?说两次逼捐,观鹤楼也未能?免除,只是冯家人毕竟不在,福掌柜说是掌柜,但实际也还?是个?不能?做主的下人,正是因为这,他才有了借口少捐,两次加起来只捐了五百两。
施县令好财不假,却也是个?“有分寸的”,就比如这两次逼捐,被他压迫的全是根基就在塘镇的,其余只有管事掌柜在的,象征性的捐一部分就好,而他也怕把事情闹大,到时传出去就坏大事了,只将?压榨范围控制在塘镇之内,谅他们这些小商小户也翻不出风浪去。
塘镇的商户虽约定在观鹤楼一聚,但陆尚并不觉得?他们能?想出什么解决办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