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扶蕊嘟囔着:“我累了,我要回家休息。”
一连串无厘头的话从她的嘴里说出,林苑苑倏然红了眼眶。
她委屈又生气地同宁扶蕊说:
“是你请我来教书的,你回家休息了,就留我一个人在这,你真过分!”
宁扶蕊噗地笑开了,额角的皱纹堆到了眼尾:“我不是把地契都给你了么?这书院以后就是你的啦!”
“可是,这些孩子们不能没有你!”
宁扶蕊哼着愉快的小调:“我不管,我要休假咯~~”
说罢,她转过身,背着手悠悠地朝书院门外走去。
在林苑苑看不到的那面,宁扶蕊也红了眼眶。
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轻轻地牵起周惟卿的衣袖:
“再带我去看看我爹吧。”
“嗯。”
周惟卿再度背上宁扶蕊,一步一步往城郊走去。
此时已过正午,太阳在两人头顶上晒着。
宁扶蕊手里把玩着他银白的头发,走了一会儿,又问他:“你累不累啊,累就把我放下来吧?”
周惟卿摇了摇头。
只听他轻轻开口问她:“还有时间么?”
“啊?”
宁扶蕊有些反应不过来。
原来他一直都在算着时间么?
宁扶蕊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还有点儿,还好大梁用的还是毛笔,记东西慢。”
周惟卿望了望远处的石桥,轻道:“……那再走走。”
绛霄说新郎在成亲时都要背新娘子过桥,希望她以后在夫家的日子能够无风无浪,一帆风顺。
如今他也要背她过桥。
希望她回家的路不那样难走。
他放她走,不再留她,也不会再以任何名义去困她。
只希望她可以顺顺利利地回家。
此后一生,一帆风顺,畅行无碍。
他一步一步地朝石桥走去,因为走得久了,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宁扶蕊便用手袖仔细替他抹去。
他偏过头,眼睫颤了颤:
“要回家了,你开心么?”
宁扶蕊狡黠地笑了一声:“你猜?”
他背着她走到一座石桥边,桥边的柳树下有老汉叫卖着竹蜻蜓。
宁扶蕊望着那座桥有点恍惚,仿佛看到了当年有个白衣少年,骑着马在桥边等了她一日的光景。
她摇了摇不太清醒的头脑,不知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回忆。
可能人快死了,脑就乱了吧。
她就这么想着,任由他背着自己走过一道又一道的石桥。
她的体重似乎在逐渐减轻。
周惟卿感受着背上愈来愈轻的重量,喉中像塞了一团棉花,哽得他不能呼吸。
再慢些走,再多陪他一会儿……
有小童路过,指着他们二人嘲笑不已,宁扶蕊便伸出手挥开。
“去去去,都哪来的小孩儿啊!”
清风拂过水面,漾起微波。
宁扶蕊替他拂起碎发,右手不停地抚着他的眉,他的眼,动作里带着不舍与留恋。
周惟卿被她弄得脸上发痒:“怎么了?”
宁扶蕊没有出声,她有些悲哀地想,这系统真不是东西。
她走后,这里的人会忘了她,可是她却不能忘了他们。
过了半晌,她才装作调侃般同他笑道:
“我要仔细记着你的模样,日后碰见你哪个转世,或许还能认出来。”
“那我若是不认识阿蕊了怎么办?”
宁扶蕊笑得花枝乱颤:
“哈哈,那我就要缠着你,一直缠到你喜欢我为止!”
周惟卿沉默下来。
走完了石桥,他有些体力不支了。
宁扶蕊又嚷着要吃云片糕,他又带着她去买。
二人稍稍休息了一会儿。
那老板颇有些不识相:“官人,您家老母牙口真好,还能吃得动云片糕!”
宁扶蕊不满地嘟起嘴,怎么她走到哪儿都要被人说老!
她干脆掀开他的外袍将脸埋了进去。
老板讶异地张了张嘴,颤颤巍巍地给二人包了半打云片糕。
这老母是不是跟儿子关系忒好了些?
她躲在他的袍子里,闷闷地开口道:“周惟卿,我的东西别忘了。”
周惟卿摸摸她的发旋,无可奈何道:“吃完再回去拿。”
她最后吃了一次云片糕,这回她不愿周惟卿背她了。
她颤颤巍巍地扶着他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回了家。
她觉得自己此时就像个拖累。
还好已经要走了,不然若是拖着这样一副身体过下去,她铁定第二天就要去撞豆腐。
回去拿了东西,她又牵着他走到了立着宁侑衣冠冢的那个山崖下。
周惟卿望着她的眸子里漾着清辉,嘴角一直含着笑。
可是宁扶蕊觉得他难过得快要哭出来了。
“你留着些气力,等我死了之后再哭。”
“你若是现在哭了,我就舍不得走了!”
周惟卿失笑,望着她的目光温情如水,漫天为之失色。
宁扶蕊不禁怔然地想,这张脸生得实在是好。
周惟卿今日是第三度在他的神佛,他的信仰面前躬下身子。
心情不由得愉快了很多。
他爱她。
他喜欢为她做任何的事。
“我背你上去。”
宁扶蕊双手攀上他温热的脊背,真诚地夸赞他道:
“周惟卿,你真漂亮。”
“你可以走慢些,还有时间,不着急呢。”
日头渐渐过了一半,红霞逐渐从西边冒了出来。
随着任务进度的发展,宁扶蕊越来越虚弱了。
周惟卿很久都没说话。
山林里传来空灵的鸟鸣,宁扶蕊的手垂在他的背上,颇有些无力。
随着海拔升高,她呼吸变得有些困难。
“你……别怕啊……”
她沙哑地开口。
“我还在呢……”
她伸手去摸他的下颌,果然摸到一点潮湿的水渍。
她艰难地扯动嘴角,调笑道:“你不遵守……约定……”
“怎么就先哭了呢。”
林中簌簌的风声逐渐掩盖了她发颤的声音。
他声线依旧平稳,低低地开口道:
“我只是从未见到这般好看的风景。”
宁扶蕊偏过脸,贴在青年的脊背上,闭上了眼。
“周惟卿。”
“……”
“周郎。”
“……”
“卿卿。”
周惟卿想起旧时在扬州,她曾问过他,能不能喊他卿卿。
他说了不能,她便一直记着。
原来一切心意都有迹可循。
“……”
“我的夫君。”
她轻柔的声音似乎透过这薄薄的胸腔,一路传达到他的心底。
周惟卿顿住了脚步。
到山顶了。
周围是一片迤逦的群峰,日暮时分,火烧般的赤霞蔓延到天际,几只飞鸟从远处啼鸣,拍着翅膀飞过。
她的声音如同烟雾般轻渺。
“你忘了我吧,你我相识,便算作大梦一场。”
宁扶蕊贪恋地抚起他鬓边的几缕发丝。
对不起。
这回真的要留你一个人在这里了……
周惟卿抿着唇,来到了那座只刻了一个字的衣冠冢前。
上面只挂着一块军牌。
耳边传来毫无感情的电子音:
【任务进度已经达到100%,请宿主做好离开的准备。】
宁扶蕊释然地叹了口气。
若是宁扶蕊站在他身前,便能看见一双饱含热泪的眼。
他所有的爱意化作泪水,从眼眶内汹涌而出。
“周郎……若有缘,我便来寻你。”
背后骤然一轻,他的双膝彻底没了力气,在衣冠冢前半跪下来。
只见他泪眼潸然,手中着她的遗物,呆呆地望着空茫的山谷,轻轻开口道:
“我爱你……”
【系统正在删除记忆,请稍后……】
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下,沾湿了他的衣襟。
正如宁扶蕊所说,他感觉到自己的脑海里,有关她的所有记忆正在被一双大手缓缓抹去。
他痛苦地捂着脑袋,状若疯癫地摇着头。
“不行……不能忘的……”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他慌乱地摸出藏在袖中的匕首,锋利的匕刃不断划开手臂上的旧伤。
他只想以疼痛来减缓忘却的速度。
【记忆已删除50%】
【70%】
【90%】
【警告,警告!系统故障!】
青年跪在地上卑微地蜷缩着。
胸腔似乎要被喉中无声的呜咽撕裂,手臂上剧烈的疼痛引起心脏上阵阵的痉挛。
最后一丝夕阳隐去,山谷中逐渐被灰沉沉的雾霭所覆盖。
飞鸟散去,山峦重归寂静。
忽觉胸中一痛,青年不禁喷出一大口鲜血。
他靠着那衣冠冢晕了过去,单薄的身影蜷缩着,在这空无一人的山谷中显得有些孤寂。
梦中似乎梦见有一个女孩,一边笑他笨,一边轻轻拢着他的手,给他上药。
不知过了多久,一位西域少年披着朝露,走上山来。
倏然见到周惟卿着一身赤红官袍,不知为何躺在他爹的坟前。
“周大人?”
他蹲下身子,用树枝戳了戳青年。
青年浑身都很狼狈,湿润的领口上沾着泥土。
谁看了都有点嫌弃……
青年羽睫轻颤,睁开一双漾着秋水的墨眸。
他的眼眶还泛着红意,一副十分脆弱的模样。
扎西扯了扯嘴角,直言道:
“大人为何要躺在我爹坟前呢?”
周惟卿一脸迷茫地望着他。
是啊,为什么呢……
他微微转动眼眸,在荒郊野岭睡了一日,脑袋犹如撕裂般疼痛。
扎西见他手里还捧着一个透着几分古朴的木盒,也不客气,直接就想伸手去拿。
周惟卿蹙紧了眉头,偏过身子躲开他的手,厉声问道:
“你做什么?!”
他垂眸凝着这个盒子,似乎想不起来这个盒子是作何用的了。
不过总该是件很重要的东西……
扎西略一撇嘴,后退半步道:“你该不会把我爹的军牌挖出来了吧?”
青年轻轻咳嗽几声,站了起来,言简意赅道:
“……没有。”
他捧着盒子,有些趔趄地撞开扎西,径自走下山。
他好像忘记了一个人。
是谁呢?
他一个人走在下山的山道上,自顾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躺着有一个发白的旧香囊。
青年心下一顿,他认得出这是他自己绣的。
不过他为什么要绣这个呢?
青年回到家,望见绛霄已经在饭桌前洗手等着他吃饭了。
这个小女孩资质很好,又是孤身一人来到汴京读书,他便将她从国子监收回来做学生。
他沉默地拿起碗筷,眉梢蕴着散不去的冷意。
绛霄挥舞着小手,问他:
“先生,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周惟卿瞥了她一眼,张了张嘴,握着筷子的指尖微微顿住。
忽然不知道如何回答她。
他凝着身旁空荡荡的座位,上面似乎缺了一个人。
到底是谁呢?
他最终开口同绛霄说了句:
“食不言寝不语。”
到了晚上,他静静望着漆黑冷寂的卧室,下意识握紧了手,却什么也没触到。
胸中忽然升起一股缠人喉咙的窒息感。
他厌恶这种心下空茫的感觉,不知道这股窒息感从何而来。
就像今日的香囊,他也不知道是为谁而绣。
他仰躺在榻上,乌沉沉的眸子一片清冷。
他想,或许是自己旧时替梁帝理政太忙,如今落下了病根。
如今新皇即位,他需要休息一会儿。
元嘉二十三年春,新帝即位已满一年,改年号为天启元年。
周惟卿趁机告病还乡,回到扬州旧宅休养。
这座宅子是他去年买下的,旧时请了人来打理,如今是春夏交接之际,翠竹黄花相映成趣,倒是没生什么杂草。
庭中有一株桂花树苗,也被照顾得很好。
老管家依旧跟在他身后,心下不禁有些奇怪。
为何有的廊前还挂了红绸?
那园丁也忒不识相,竟然私自挂上这些俗物!
他微微躬身,想询问他要不要将这些东西拿下来:
“呃,郎主,这些红绸——”
周惟卿望着那赤红的绸缎,心下又无故生出些怀念。
“无需撤下。”
他径自走到那还没半人高的桂花树前,垂着眸,指尖轻捻起翠绿的叶片。
他莞尔,眸中泛起零星的暖意。
管家望着他的神色,心中愈发诧异。
从去年春天开始,他便没见郎主这样发自内心地眉眼带笑过。
以前除了会见某些阁臣他会礼貌性笑一笑,其余之时,他的性子便一直都是极为平静淡漠的。
他的生活犹如一片寒潭,无风无波,无悲无喜,这才是他的常态。
周惟卿怔愣地看着那棵桂花树。
忽然想起旧时他偷偷带了一株苗子回家,隔日便被舅父命人一手砍去。
想来应该是他一直都想看桂花树开花的模样。
如今这株桂花树便算作对旧时的补偿。
微风拂过鬓间,他有些恍惚地望着院子里的光景。
他单手抚起鬓发,似乎有人曾经在这院中,站在他身前,在那处印下轻轻一吻。
到底是谁呢?
他张张口,想念出那人的名字,可脑中却毫无关于此人的记忆。
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心中升起一丝烦躁。
他拂袖入了房间,又发现自己书案上摆着一个长木筒。
他拆开来一看,木筒里赫然摆着一封聘书。
这回周惟卿蹙紧了眉头。
上面的字迹是他的字迹,可女方名字那处却是一片空白。
他抿紧了干涩的唇,伸手抚上那些字迹。
每抚过一个字,心中的悲楚就如藤蔓寸寸缠绕,滋长。
这封聘书,又是为谁而写的呢?
他指尖捏着那封聘书,明明是春夏之际,他却只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寒冷。
这股钻心的冷意一路攀上眼眶,使他兀然红了眼眶。
他收起聘书,轻轻阖眼靠在榻上,任由那股冷意蔓延全身。
想来他这回确实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天启二年,新帝大力发展乡村村墅。
他不用再像旧时那样,在朝上对着一群偏执的老头据理力争半日,才争来一个村墅的兴办名额。
而且当时兴办的资金,学生的学费全由他用自己的俸禄支付。
着实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
如今,官府大力资助这些村墅,他得了空,便在扬州附近的几间村墅里游学讲说。
学生们很喜欢这位先生。
他的事迹在百姓之间流传。
村里众多媒婆都将他当成了个香饽饽。
先不说这先生长得仙姿玉貌,又年纪轻轻当上了首辅,才华更是横溢。
就是身边似乎缺了个伴!
若是他再如此蹉跎下去,着实令人痛惜遗憾。
夏桃茗她娘这样想着,便悄悄将目光定在了这位先生身上。
如今她家姑娘已过及笄,他年纪虽然大了些,但模样总归还是俊俏的。
更何况,都要年过三十了膝下还没个孩子能承欢,多么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夏大娘每日蹲在河边浣衣,桃茗每次回家都要跟她絮絮叨叨讲上两句。
她甚至还想当个夫子,日日同他在一起讲课。
听说他是从那汴京来的,汴京也有女夫子呢!
一日,周惟卿还在家中给桂花浇水,墙的那头却猝不及防扔进了一方绢帕。
这绣帕扔进来很多回了,他每次都只是冷眼望着那方绣帕,甚至连捡起的欲望都没有。
过了半晌,老管家走上去替他捡起,歉意地笑道:“郎主,这帕子……”
周惟卿依旧倚坐在那株桂花树旁,膝头放着一本书。
只听他头也不抬道:“扔了。”
“等,等等!”
院外忽然响起一道娇俏的女声。
夏桃茗怯怯趴在檐上,问他:“夫子,你知道如何当个女夫子么?”
满打满算,她是读过一些书的,会写自己的名字,偶尔发了诗瘾,还会即兴念上两句诗。
往日她坐在村塾边听他讲课,他也没将她赶出去。
夏桃茗不禁咬着下唇,羞怯地想,他对她也应是有些意思的……
周惟卿望着少女刻意涂得殷红的唇,心思稍微空茫了一瞬。
旧时似乎也有一个人,会大胆地攀上墙头,闯进他的院子,问他这些那些问题。
夏桃茗凝着他脂玉一般的鼻梁,看得呆愣。
只见他水红的薄唇轻抿,那双如墨般的眸子,此时就在看着她!
平时目空一切的夫子,此时眼里有了她!
周惟卿骤然蹙起眉头,他该不该提醒一下,她嘴角的涎水马上要流出来了。
若是落进了他的院子,那便算是脏了……
她不爱脏的。
思及此处,周惟卿思绪不由得断了一瞬。
只见他微微睁大了眸子,脸上震惊与迷惑交织。
她是谁?
他又侧目望了望那株桂花树,翠绿的枝叶随风摇曳,不知为何,看起来格外让人心安。
而每当他想认真思考的时候,心下总是空落落的。
他知道自己忘记了一个人,一个不该忘的人。
他又转头瞥了那个女子一眼,或许同她交流一下,能获得更多线索呢……
想罢,他让管家请她进了院子。
院子里放着一个矮案,他闲时便会在这里饮茶。
夏桃茗忍住激动的心,手指不断绞着裙角,一副十分紧张的模样。
管家上了一壶茶,摆上了两道糕点。
周惟卿简单地问了她几个问题,她有点支支吾吾,回答得也很浅显。
他便知道这人的心思完全不在教书上。
不过他还要靠她获得线索,所以只能硬着头皮聊下去。
夏桃茗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热茶,偶尔偏过眼去观察他家的院子。
周惟卿的院子跟他的人一样,打理得很漂亮。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那棵立在院中的小桂花树,此时尤为突兀。
可周惟卿却看起来很喜欢的模样。
每当她来到檐上,都能看见他坐在那棵树旁,悠闲地看书。
夏桃茗疑惑地想,那棵树到底有什么新奇的地方呢?
她抿唇思索了一瞬,开口向周惟卿要了几本书。
趁他走回房拿书的时候,她便走上前去,上手揪了一片叶子!
老管家背着手站在门口,不禁睁大了眼。
这姑娘来就来了,这么大胆做什么?
夏桃茗拿着那片叶子放在鼻尖嗅闻:
“这也没有奇怪的气味啊……”
她将那叶片放在手上反复观察,还是一脸不解。
忽觉一道幽冷的视线钉在她的背后,夏桃茗瞬间止住了手上的动作。
是她的错觉么?
怎么忽然有股杀意?
周惟卿回到他的座位上,微微弯唇,望着她轻声道:“好玩么?”
夏桃茗望着他含笑的模样,心脏疯狂跳动,脸颊也跟着发烫。
她从未见周惟卿笑过。
手上的叶子无意间也被风吹掉了。
周惟卿垂眸望着那片掉落的叶子,眼里闪过一瞬间的不虞,面上笑容不减。
他伸手去拾起那片小叶,仔细抹掉上面的尘土,问她道:
“这叶子是自然掉落的么?”
夏桃茗丝毫没注意到他话语里夹带的冷意与质问。
只是痴痴地回望着他,面上酡红:“是,是啊。”
他定定地望着那断口,心知这是被她拽掉的。
他转过身,仔细地寻着那叶子的断口。
白色的树液从断口里溢出来,他一眼就看见了。
“疼么?”
桂花树随着风微微摇曳,似乎是在回答他的问题。
夏桃茗见他对着一棵树说话,心下怪异极了。
“啊?”
他是在问她么?
夏桃茗仔细辨认了他的语气,看起来不像是问她的样子。
她甩开这些念头,对他的好感度悄然上升了。
他对待一棵树都这么温柔,掉了片叶子还要问树疼不疼,日后若是她与他成了亲……
夏桃茗满心幸福,却是不敢再细想下去了。
她每日都会来他家看看,若是他不在,她便去村塾找。
她有时也会向她的好姐妹炫耀,周惟卿今日给她送书,明日又给她送字帖。
渐渐的,十里八乡的人似乎都知道了有这么一回事。
夏大娘面上满是喜意,这几日,她越看夏桃茗越顺眼,也不让她割猪草浣衣了。
她满心欢喜地想,她家大姑娘就是争气!
她如今都已经找好媒婆准备上门了!
过了半月,周惟卿又被门外的锣鼓喧天扰了雅兴。
他原本来这里是为了清净,如今却日日被人打扰,心下不禁生出几分不快。
管家出门看了一眼,那媒婆就拉着管家的手不放,与他说了半小时媒。
管家嘴上挂着歉意的笑,他也有些说不清:
“我,我们家郎主已经,呃……”
媒婆面上一喜:“莫非,已经准备好上门提亲了?”
“哎呀我说你们二人这八字可搭了,错过了咱们这姑娘,您家郎主可就没下家了!”
正在管家十分为难之际,周惟卿走了出来。
“这是做什么?”
“郎主,人姑娘家来找我们说媒来了!”
“谁要说媒?”
周惟卿蹙起眉关,定定望着那媒婆。
媒婆喜道:“夏姑娘呀!”
周惟卿挑挑眉。
原来那个手脚愚笨的女子姓夏。
“不好意思,周某无心续弦继配,您请回吧。”
这下轮到媒婆懵了:
“续,续弦?!”
“您不是未曾婚配么?”
周惟卿十分不喜她这个说法。
他曾经辗转数夜捧着那封聘书仔细研读,他想,他曾经应该是有一位妻子的。
可他想不起她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她长什么模样。
“那,那您还日日送夏姑娘东西,又是字帖又是什么的……”
周惟卿觉得有必要同这些人说清楚:
“周某无心蹉跎夏姑娘,她曾经同周某说要当个夫子,周某只是给她提供几个主意罢了。”
媒婆面上犯难了,搞了半天原来是个大乌龙!
“这这这……”
这叫什么事啊!
媒婆扫兴地合上手,悻道:“好吧,我回去同夏大娘再说说!”
周惟卿微微颔首:“有劳。”
夏桃茗望着院中那棵亭亭的小树,心下动容。
她觉得,肯定是亡妻束缚了他的感情,所以他才一直不愿意续弦。
她必须要让他彻底断了这个念想!
然后再凭借自己坚定的感情,一定能撼动周惟卿心里那根紧绷的弦,让他脱离亡妻的阴影。
她走的是救赎路线!
夏桃茗趴在檐上观望了半刻。
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估计那个老爷爷应该也睡下了。
这样想着,她蹑手蹑脚翻进了院子。
天空黑沉沉的,她有些看不清楚路。
院子是二进院,四四方方,后院只有一个书房,而周惟卿住的是一进院东边的主厢。
夏桃茗眸色一沉,看向西厢。
那里说不定会有些亡妻的线索。
想罢,夏桃茗捅破纸窗,翻进了西厢。
她利落地打了个火折子,往屋子里一照。
赫然见到正中央的桌案上,摆着一个牌位。
夏桃茗吓得脸色一白,又咬着牙走上前去。
火折子发出微光照亮了桌案,而那牌位上却什么都没写!
她又照了照房子的各处。
这西厢太简陋了,除了一张榻,一张梳妆台,一个衣柜,一个牌位,竟什么也没有了!
她打开了衣柜,一件暗红的喜服映入眼帘。
她望了眼静悄悄的窗外,索性再大胆了些,点燃了梳妆台上的一盏灯。
她拿起喜服仔细端详了一会,又放在身前量了一下。
夏桃茗想,他的前妻应该比她要矮瘦很多。
这喜服太小了,而且也没有花哨的装饰,着实有些磕碜。
她见过那些出嫁的新娘子,身上都要挂四五十个喜镯呢!
她又翻出了一个盖头,上门绣着龙凤鸳鸯,技艺看起来十分纯熟。
这样想来,他的前妻该不会是个绣娘吧?
掌握了关键线索的夏桃茗心中一喜,脑海中立刻勾勒出一个风情万种的娇俏女子的背影。
原来周惟卿也同许多男人一样,都爱那温柔如水的娇娇女!
忽然听得门外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少女心中的狂喜瞬间转变为惊骇。
她慌不择路,将喜袍与盖头胡乱一塞,躲进了衣柜里。
门被人打开了!
夏桃茗紧紧捂着嘴,一动也不敢动。
衣柜里十分闷热,流下的冷汗打湿了她的后背,更加瘆得慌。
她悄悄地躲进衣柜里,柜门有一丝缝隙,正好能看见他。
周惟卿没有束冠,一头银丝如瀑,显得他的眉目愈发清隽。
只听他轻轻开口,语气却是异常地轻柔:
“你是谁?”
“……”
什么意思?
他为何要问这个?
夏桃茗有些奇怪,他看起来也不像是发现了她的模样啊!
只见他缓缓踱步进来,望着梳妆台上那盏灯,眼中似有迷惘。
他坐在那张榻上,丝毫不在意有没有人能回答他。
只自顾自道:
“回来了便陪陪我。”
夏桃茗忽然有些可怜这个男人。
只见他唇角蕴着歉意的笑,柔声对空气道:
“对不起,都怪我把你忘了。”
夏桃茗从未听过他这般温柔哀伤的语气,眼眶不禁酸涩起来,想立刻跳出去安慰他。
夏桃茗等了半日,都没听见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