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你了,刘叔。”
老人佝偻着身子,闻着里面传出来不太好的味道,担忧地望了眼他。
周惟卿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备马罢,午后我便去宫里一趟。”
他关上门,忽然想起宁扶蕊同他说过的话。
她希望每个人生而平等,每个人都有书读,走在街上看不到奴隶交易。
她曾经同他说过自己的愿景,他如今有了能力,便正好替她实现。
御书房里,周惟卿先是不动声色地替自己与赵旻澜告了病假,而后递了封折子上去。
梁帝望着他那情真意切的折子,定定望了他一瞬。
他沉吟一声:“爱卿果真病得不轻,不若回去多休息几日。”
“微臣所言,句句属实。”
他又将缘由引到了官商勾结上面,说了几句模棱两可的话。
梁帝多疑,而他正好利用他这一点,光明正大地借他的手来行事。
“微臣今日只是来知会陛下一声,信与不信皆由陛下断决。”
“若无甚事,微臣便告退了。”
梁帝捂着嘴,咳嗽两声:“等等。”
“爱卿觉得,左仆射之女林苑苑如何?”
周惟卿一脚跨出门槛,头也不回道:“臣已有钟意之人,陛下无需替臣担忧。”
傍晚,他又来到裁缝铺,亲自验收了那件婚纱。
裙子没有多余的装饰,纯白的绸缎在纱的遮掩下若隐若现。
而裁缝与店里的伙计面面相觑,他们还从未见过有人怪成这样。
朱红喜服不穿,偏要穿那像治丧一样的白裙!
老百姓都说,位高权重的那些官家老爷多少都有些不为人知的怪癖,这不就让他们给撞见了?
见周惟卿半天都没出声,他们这心里又开始忐忑起来:“大人,您看得如何?”
“很好。”
他命人将衣服包了起来,又抬进来一箱金银。
裁缝震惊地张大了嘴:“官人,要,要不了这么多……”
“还是要的。”周惟卿挑挑眉,又递给他们几张图纸。
钱都自己找上门来了,哪儿有不赚的道理,二人乐呵呵地收了那几张图纸。
管他怪不怪,给的钱多就完事儿了!
傍晚,周惟卿便给宁扶蕊换上了那身衣服。
洁白的婚纱又给她平添了几分肃穆。
他亲了亲宁扶蕊的额,将她平放在榻上。
而后,他又轻柔地替她整理好乱发,生怕动作一大便吵醒她:“我今日替阿蕊做了许多事,阿蕊醒了定要多夸我一下。”
院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有人用力推开了他的房门。
“周郎君,我找到可以救小姐的方法了!”
周惟卿眼瞳有些涣散,听到她这样说,眼底倏然清明了些。
“她如今任务失败回去领劫,你可以替她去阎罗殿受那十八阎罗劫,与地王菩萨求情,或许可以让——”
“走吧。”
柒柒沉默了:“……”
“你是活人,与我们这些鬼魂不一样,若你受不了那十八阎罗劫中的其中一劫,你便会直接被炼化成阴魂,永世在阎罗地狱受劫,不得入轮回。”
他本就是罪恶之躯,受劫只是早晚之事。
起码不会再与她阴阳两隔……
“而且这事是说不准的,或许你受了劫阿蕊可能也回不来……”
她越说声音越小,怕打击了这位有心人。
周惟卿沉默一瞬,浑不在意地走到桌前,执起笔墨:“倒是提醒我了。”
或许最终的结果是他跟宁扶蕊都回不来。
他得提前把事情都交代好。
“郎,郎君不必如此着急的,七月十五才是鬼门开的日子,还有一段时间,目前最重要的还是保住阿蕊的身子。”
柒柒没想到周惟卿说做就做,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
他这府上什么都有,甚至连冰块都早早备好了。
她哆哆嗦嗦地跟着周惟卿来到地下室,嗅觉顷刻便被周遭的寒气冻得几乎麻痹。
看得出这些冰块是早就储存在这里的,至于目的为何,她啥也不敢说,啥也不敢问。
他不知疲倦地在周围的墙上凿出了两个位置,宁扶蕊被他安置在里面,面容安详,两手交握在身前。
周惟卿恍然凝视着她的面庞,心跳快得要跳出胸腔。
那是一种专属于死亡的圣洁。
柒柒又在宁扶蕊身旁放了几颗防虫防腐的珠子。
看了一会儿还觉得不放心,怕有心人利用,又给她贴了个防止起尸的符。
她撇着嘴角,一脸不舍道:“苦了我们家阿蕊了。”
周惟卿此时却是不再留恋,径直走出了冰窟。
元嘉二十年春,京中各地人心惶惶。
都说这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新首辅一上任,那便是要将这地也给翻了!
奴隶们再也没了贱籍不说,甚至上面还明文规定不许蓄奴,更不许随意殴打家仆。
京中的书院也相继扩大了招生规模,若是有那穷苦读不起书的,还有相应的补贴,老百姓再也没了后顾之忧。
与此同时,朝中反对的意见也如雨后春笋般冒出。
一些官员痛斥他行事过于雷厉风行不计后果,如今这贱奴没了畏惧之心,都要爬到主子头上来了!
梁帝的面容隐在帘后,看不真切。
周惟卿望着毫无动作的梁帝,心下忍不住发笑:“谁家豢养的奴隶最多,谁便最不好受。”
“本官已替你们算过,一个有三十人丁的府邸,加上日常府内事务,需要用到的家仆至多也不过百来余位,这多出来的……”
他笑了笑,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如今边疆愈发动荡不安,若发下来的例银米面都让你们买卖奴隶了,这日后打起仗来,那庞大的开支又要从哪位大人头上算起?”
他皱着眉头,似乎在说一件很严重的事,虽然他的声音不算大,但一字一句都很是清楚有力,还带着不小的威慑力。
朝中本来还有几句辩驳之语,看到周惟卿不仅算旧账算得快准狠,还要拿人开刀,顿时变得有些人人自危起来。
周惟卿说罢,抬头看了眼梁帝。
梁帝与他目光一对,口中想说的话又瞬间咽回了肚里。
他如今也痛恨自己没在太子最肆意妄为的时候阻止他,才造就了他今日这一副难堪大用的颓废模样。
想到太子,他眼中闪过一抹痛惜之色:“莫要再讲了,爱卿的意思便是孤的意思!”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生怕多说一句,那上头悬着的刀子下一秒便落在自己颈边。
如此过了几个月,天气逐渐炎热起来,距离鬼门开的日子也近了。
柒柒见他前面先是不眠不休连轴转了十几日,恨不得长出八只手来处理所有事情,着实替他抹了把汗。
她主子跟这位果真是天生一对,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呐。
临行前,他又伏在案边写了很长一封给宁扶蕊的信。
而后,他又整肃好衣冠,躺在了自己亲手凿的冰窟里。
一股强大的涡流将他整个人旋入其中,他静静感受着灵体分离带给自己的无力感。
另一边,宁扶蕊很无语地跟着一车一车还穿着衣裳的白骷髅坐在一块。
鼻腔里是刺鼻的硫磺味儿,眼睛也被周遭的温度熏得几乎睁不开眼。
她一睁开眼便发现自己躺在这里了,也不知道这车走了多久,去往何处,只知道她这回是真的栽了。
她拍了拍车窗,不满道:“唉不是,我冤枉啊!”
手中的手牌随着动作轻轻响动。
车里的骷髅瞪着个空洞洞的眸子,全部朝她望过来。
“我这阳寿未尽,分明是你们系统出了bug,为什么要我#%^*+=#%”
她越说越委屈,这些骷髅跟块木头一样,不对,木头被敲了也要吭一声的呢!
车行驶到一半,又忽然来了个急转弯,把她差点儿又给颠吐了。
宁扶蕊脸色惨白,一手捂着翻腾的肚子,一手捂着嘴。
她实在是无力吐槽了,死都死了,这五感是不是也能免掉了!
外面拉着车子的也是两匹骷髅马
这马也不知道是拉了多久的车,宁扶蕊被晃得昏昏沉沉,只知道它淌过了什么水中,把她衣服都给弄湿了。
宁扶蕊自诩不会轻易爆粗口的,可是见到周惟卿上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说了句草泥马。
“呃……”
她被一个马面似的小卒毫无情面地喝下了车,就连方才戴的手牌也被拿掉了。
周惟卿似乎是跋山涉水了很长一段距离过来的,他的衣裳很多处都被刮破了,还浸了水,袍底带了些乌沉沉的淤泥。
也不知道他给了那些人什么好处,他们竟然愿意给他们二人相处的机会?
宁扶蕊觉得好奇怪,快步上前拉过他的手腕,可他却看都没看自己一眼。
“傻子,你干嘛拿我的牌子戴,你知道这个牌子只有死人才能戴的么?!”
见他还是毫无反应,宁扶蕊急了。
她一边用力解着系在牌子上的绳子,一边急忙道:“你别想不开,哎——”
手猝不及防被他反手狠狠攥住,用力得指节骨都泛了白。
一瞬间便落入个湿漉漉的怀抱中,带着点儿冲鼻的草腥味儿,宁扶蕊愣了愣。
已经很久没见过他这般狼狈的模样了。
“我不是傻子。”
他的嗓音有些哽涩,宁扶蕊知道他不是什么霸道的人,可如今这力度却是十成十的不容置喙。
感受到肩头不断有温热的液体滑落,宁扶蕊的心底似乎又被人用刀子狠狠剜了一下,霎时红了眼眶。
不仅如此,忽然觉得她跟周惟卿两个人都没什么骨气,一个人哭就够丢脸了,还要两个人抱着一起哭。
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便用袖子替他抹去眼泪:“你都哭完了我哭什么,不准哭了!”
说罢,她双手捏着他的脸道:“所以你干嘛来了?”
周惟卿柔情的目光仿佛黏在她脸上,晃了晃手中的牌子。
宁扶蕊没懂。
他睫稍微颤,拉着宁扶蕊作恶的手,指了指远处几座荒芜的山:“走那两座山中间的路回去,一直走,便可以回家了。”
宁扶蕊点点头:“哦。”
说罢,他推了推宁扶蕊。
宁扶蕊才走出几步,发现他没跟上,又转过身看他。
“等等,你怎么不跟我一起走?”
看到他淡然的脸色宁扶蕊就知道事情不对。
那阴卒架着他的手一路来到本来关着她的车里,宁扶蕊还想跑回去拉他,可是那车马行动速度实在太快了。
她还没走出几步,那车就即将重新出发了。
终于意识到他在做什么,宁扶蕊对着他大喊一声:“周惟卿!”
她不顾形象地跑到车前,扒拉着车门。
“你下来,你怎么能把我换下来呢!”
周惟卿一脸理所当然:“我早在鬼门关走过几遭,我比阿蕊熟多了。”
淡漠的表情让宁扶蕊觉得他像是去上朝一样。
宁扶蕊被他噎回去了:“你简直,胡闹!”
她面前横叉出一把戟来,那阴卒不让她继续拦车了。
周惟卿拉开她的手,那眸子亮亮的,眼尾落了点湿润的红:“若我早些回来,阿蕊每日都要等我散值……”
不待宁扶蕊回答,那车的两个轱辘便缓缓开动,原路返回。
宁扶蕊愣愣跌坐在地上,空欢喜的劲儿过了,心中便泛上了淡淡的苦。
周遭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极目望去,只余一片荒芜。
她独自一人,长途跋涉了很长一段时间。
宁扶蕊踢着脚下石子,百无聊赖地嘀嘀咕咕:“谁要等你散值,想得美……”
走着走着,眼前又忽然出现一条河来。
“臭摆渡的,放我回去!”岸上有几个同她一样褴褛的行人,气急败坏地向河对面的老人骂道。
那老人悠哉游哉地哼着不成调的歌,两条白眉很长,一直垂到了腰。
宁扶蕊拉着一个年轻的伙夫问道:“请问,这水有什么奥秘么,不能直接蹚过去?”
那伙夫插着腰,觉得她很冒昧:“这可是冥河,哪个鬼敢去蹚冥河的?”
宁扶蕊讷讷地应了一声。
可周惟卿来的时候都蹚过了啊。
那就说明他至少还是个活人?
宁扶蕊松了口气,还好,没那么傻。
问完,宁扶蕊便伸出一只手来试水温。
一刻钟后,她放弃了:“……船家,能不能载我过去?”
那老人乐呵呵的,听着她身旁人的破口大骂也依旧和颜悦色,他划着桨,来到宁扶蕊身前,同她说:“老夫在此等候多时啦。”
宁扶蕊打量了他两眼,她的记忆里怎么从来没有这号人……
秉承着有便宜不赚王八蛋的心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踏上了他的船。
她毫不客气道:“辛苦你了。”
老者只是笑笑,身后那个伙夫也想趁着这个机会走上来,可他还没碰到船舷,那老者不知哪来的气力,刚抛下的锚,反手又收了起来。
他一脚踩了个空。
他的肉体一碰到冰冷的河水便即刻开始溃烂,露出内里森森的白骨来。
他疼得面目狰狞失了声,本来就苍白的脸色愈发白了起来。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他的右腿便废掉了。
宁扶蕊看着都想替他喊疼。
船平稳地向前开去,她坐在那上面,河很长,也很清澈。
清澈得有些诡异,一些森然的白骨埋在里面,上面长着零星的水草。
一想到周惟卿方才身上的那些草腥味是哪儿来的,宁扶蕊这太阳穴就直犯抽抽。
她索性直接开口问道:
“刚才,您有没有看见一个男人,很年轻的,瘦瘦高高,然后——”
老者轻哼一声:“他不愿坐我的船。”
“为何?”
老者深深地望了眼她。
“姑娘可看见这河底的白骨了?”
“这跟白骨有什么关系?”
老者就给她描述了一个固执的人是如何在这白骨森森的河里找人,在河里捞了半天差点溺水,然后如何再被他的船给打捞上岸的。
宁扶蕊听完着实哭笑不得。
“没见过这样的,”老者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比我这几百年的老骨头还犟。”
冥河只有百余里,不短也不长,很快,她的眼前骤然变得开阔光亮起来。
在强光的照耀下,宁扶蕊闭上了眼睛。
宁扶蕊只觉得自己体重变得很轻,甚至直接飘了起来,耳边是老人愈来愈远的亲切话语。
“莫要再误闯进来了,小姑娘……”
“阿嚏!”
这回,宁扶蕊终于找回了熟悉的身体控制感。
不过她才找回来几秒钟,便被周遭这煞人的寒气给冻回去了。
“怎么……这么冷……阿嚏!”
她哆哆嗦嗦摸上手臂,又摸到一片柔软细腻的丝织物。
定睛一看,她便顾不得哆嗦了。
哪里来的婚纱?
脑袋宕机了三秒,宁扶蕊便被外面传来的吵闹声吸引了注意力。
她动了动脚,踏出了这一方冰棺,再抬眼一看,周惟卿正面容安详地闭目躺在她旁边的里。
宁扶蕊嘴角略略一抽,忽然就知道自己身上这身婚纱哪来的了。
她回眸望了一眼周惟卿,毅然从旁边的窄道中走了出去。
这窄道的另一端宁扶蕊很熟悉,周惟卿才带她来过,如今什么灯也没点,黑洞洞的,透着一点儿幽深。
凭借着记忆,她提着裙子,磕磕绊绊地翻上了祠堂。
此时的争吵声已经离她很近了,宁扶蕊光靠声音都能听清谁是谁了。
柒柒跟林苑苑在吵什么呢?
她推开门,二人瞬间便噤声了。
“啊——”林苑苑尖锐的声线率先穿破云霄,似乎受到了不少惊吓。
宁扶蕊跟柒柒都被她这一声给唬住了。
林苑苑顿时花容失色,跌坐在地上,眼里有泪光忽现。
她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宁扶蕊,结结巴巴道:“鬼,鬼啊!”
柒柒插起腰,一脸神气道:“你看,我们家阿蕊就在这呢。”
林苑苑指着她,又指着她身后那些画,眼里泪光更甚。
她径自从地上坐起,跌跌撞撞地想走进祠堂里细看。
宁扶蕊拦住她:“你干嘛?”
林苑苑揉揉眼,喃喃自语道:“周郎竟然,竟然……”
宁扶蕊看她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半天都竟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好心替她接道:
“竟然什么?”
“竟然为了你做到这种地步!”
柒柒:“……”
宁扶蕊:“……”
“所以你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看看这些画?”
林苑苑见宁扶蕊根本没有想同她吵的意思,便用绣帕擦去眼泪,瞪视着她:“不是。”
“那您今天大驾光临是——”
林苑苑越说越没底气:“我要当你书院的夫子。”
宁扶蕊揉了揉耳朵,总觉得冻久了有点儿耳背,而且她完全没搞懂她的脑回路:
“哈?”
林苑苑一顿,忽然有种自取其辱的感觉:“妖女,你别太过分!”
站在旁边的柒柒又急了:“你说谁妖女呢!”
眼看着柒柒跟林苑苑又要吵起来了,宁扶蕊赶紧站到二人中间,一手按住一个:
“你们先别急!”
宁扶蕊抬眼望了望天,这才发现已经到夏天了。
身旁这两人光是站在这里便出了一身薄汗。
“林苑苑,你到底要说什么?”
林苑苑望着满墙的画,再看了看眼前这似乎刚刚从冰窟爬出来的宁扶蕊,不禁又想起之前宁扶蕊说让她好好考虑当夫子一事。
她考虑了许久,也考虑了很多。
从小到大衣食住行,她哪样用的不是最好的?
更何况,琴棋书画又是她的拿手项目,骑马射艺虽差了点,但也不至于一无所知。
可她就是考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比不过她。
“不就是个破夫子嘛,当就当,谁怕谁啊!”
宁扶蕊眼睛蹭的一下便亮了起来,她笑眯眯地继续追问道:“你考虑清楚啦?”
林苑苑梗着个脖子,装模做样道:“对。”
宁扶蕊鼻尖忽然闻到一股不腻人的白花香味。
想来这应是林苑苑身上的皂子味,她其实挺想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的,可自己已经几个月没洗澡了。
最后宁扶蕊只是拍了拍她的肩:“您就是塑造人类灵魂的伟大工程师,大梁教育界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
柒柒耳尖通红,躲开了她的手:“胡言乱语。”
宁扶蕊忽然感觉腹中空空,眼前发黑。
她感觉不太对,又伸手拍了拍柒柒:“柒柒,先扶我去……”
剩下的吃饭二字还没说完,她便双腿一软,倒了下来。
二人同时接住了宁扶蕊,眼看林苑苑又有点儿什么想要脱口而出,宁扶蕊虚虚地伸出一只手:“我不叫妖女,我叫宁扶蕊。”
说罢,她彻底晕了过去。
府里的管家早就请好了郎中,确认宁扶蕊只是饿晕了之后,开了几剂补气的药,便走了。
宁扶蕊醒来后先是彻彻底底洗了个澡,把婚纱换了下来,隆重地将它交由管家打理。
见她有了胃口能吃东西了,管家欣慰地笑了笑,又去外头酒楼打包了一大桌子的好菜。
可宁扶蕊总觉得少个了人。
她坐在椅子上左看右看,身边的那个位置还是空空的。
几个人很默契的都没提起周惟卿,可就是当谁都不提的时候,遗留在心中的思念才会愈来愈重。
宁扶蕊率先开启了话头,她要准备招生开学了:“明,明日我写好招生简章,你便同我一起去书院看看。”
林苑苑后知后觉地点点头,才发现这种感觉是多么新奇。
从小到大都是她说什么别人便做什么,绝没有别人指使她的道理。
可这种又算不得指使,至多算是合作。
宁扶蕊吃了很多,晚上,送走了林苑苑,她鬼使神差地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了周惟卿房间。
柒柒善意提醒道:“阿蕊,你貌似走错房间了。”
宁扶蕊一口回绝:“我才没有想他!”
柒柒与管家面面相觑。
管家推着柒柒走出主院,乐呵呵道:“那我们不打扰你了,早点睡。”
宁扶蕊:“……”
室内没有什么气味,一尘不染,打理得很干净。
她点上灯,才发现桌子上一直放着一封信。
“这是写给我的?”
只见上面连个亲启的字眼都没有,应是写得很匆忙。
她提起外袍,拉出椅子读了起来。
读了几句,她才发现这严格来说应该算是述职报告。
周惟卿把这几个月大大小小做过的事情都在信上交代了个清楚,有的词怕她读不懂,还圈起来做了小字注释。
她顺着信看了下去,述职报告之后便是普通的唠家常,唠他上班路上看到的歪脖子树,今年池里开了几朵并蒂莲……
可每一样都硬是让宁扶蕊品出了些老学究的味道。
又心酸又可爱。
她笑着摇摇头,将信再度折好,正准备放进一个抽屉里,可她却眼尖地瞧见了样熟悉的东西。
那纸张夹在几本书当中,上面秀雅的字迹一看就知道不是周惟卿的手笔。
难道……
是她母亲的亲笔信?!
宁扶蕊心跳漏了一拍,她战战兢兢地将那本书掀开,果然看到一片片用糨糊粘好的泛黄信纸。
她眼前一片雾蒙蒙,思绪恍然又回到了那天。
她摔门走后,周惟卿一个人走回家中,耷拉着脑袋,巴巴地又将那碎纸一片一片地从地上拾起。
他点上一豆灯,调好糨糊,靠着几个零散的字意,像拼拼图般一点一点地将信黏好。
这不算很简单的活,他一连做了很久。
盯着那张纸出神半晌,宁扶蕊果断拉上了抽屉。
“为什么不跟我说呢……”
宁扶蕊望着他整洁的房间,转身来到榻前。
手指碰触到柔软的床垫,又勾起一阵回忆,她似乎没少在这榻上睡过?
她一言难尽地和衣躺下,一夜无梦。
很快,宁扶蕊又发现了件令自己欣喜的事。
那便是——她不用再耗费什么心力便能窥测到别人的心意了。
早晨,当她躺在榻上的时候,门外的人便焦急地来回踱步。
周惟卿这管家啥都好,就是平时太爱操心,思虑过多。
宁扶蕊甚至都能听出他焦急的心声了。
【这姑娘怎么这么爱睡,柒柒姑娘也是,日上三竿也还未醒。】
【不对啊,也许是身子刚刚恢复有些虚,到底跟嗜睡是不一样的!】
【要不要叫她呢,可门外还有位祖宗候着呢……】
宁扶蕊才想起招生简章这事儿,她立马穿好鞋袜不敢再睡了。
她将手轻轻放到嘴边:“咳。”
只听外面瞬间噤声了。
她打开门,管家早已给她备好了洗漱要用的东西,还有蒸腾着热气的蛋羹。
她伸手接过蛋羹,笑道:“辛苦了,谢谢。”
管家和蔼的心声又在耳畔响起。
【好在这些孩子都挺有礼貌,一个两个客客气气和颜悦色,看了心情就好。】
“林姑娘已经在客堂等着姑娘了。”
宁扶蕊点点头,便向客堂走去。
林苑苑慢悠悠地坐在那一方椅子上品茶,偶尔闲得无聊了,便同侍女讲这室内的装潢。
她与身边人讲话的时候都是温声细语的,有时候还带着点儿吴侬软语的调调。
就算跟宁扶蕊吵得再猛,说出来的话也像撒娇一般。
宁扶蕊有时候会好奇,这样一个女子,父母会是怎样的。
她朝林苑苑招招手:“我来啦。”
林苑苑瞥她一眼,啜了口茶:“你可想好那什么招生方案了?”
宁扶蕊嘿嘿一笑,喊人拿来了纸笔。
来到大梁这么久,她发现这边的女子不仅胆子大,头脑也灵活,还有一点就是特别好沟通,她真的很喜欢。
“我觉着刚开始咱们可以就先四个班,你带两个,我再带两个,一个班20个人左右,也不多。”
“教材咱们就选书院里通用的那种就行了,后面我再给他们印一些专门针对考试的复习资料。”
“哦对了,必须还有入门考试,这入门考试考资质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读书的决心和目的……”
说着说着,她又想起了一些事情。
她这书院办学目的就是希望女子能读得起书,面向的是所有阶层的老百姓,可能大部分出身并不会那么好。
“哦对了,若有的学生出身寒微,你会介意么?”
宁扶蕊凝视着她的脸,想从她口中得到答案。
只听见林苑苑心中嗔怪着宁扶蕊:
【她把我当成什么肤浅的人了,她不会瞧不起,我当然也不会瞧不起!】
宁扶蕊觉得这听心声的新功能实在太省事了,她的铜钱已经没有用武之地了。
“哎呀好了好了,既然你不介意那咱们就出发去书院瞧瞧吧。”
外面实在很热,宁扶蕊只能与林苑苑扑着小扇子散热。
她看见绿豆冰糕,一时嘴馋,又下车买了些。
她兴冲冲地递了一支兔子形状的冰糕给林苑苑。
“这是什么?”
林苑苑望着那豆绿色的小兔子形状的冰糕,一看就很解暑,让人口舌生津。
宁扶蕊毫不在意自身形象,嘴巴微张,啃了一口自己的:“绿豆冰糕啊,甜的,贼好吃。”
听罢,林苑苑将信将疑地拿过那冰糕。
看到她的动作,宁扶蕊不禁有些怀疑:“你该不会从来没吃过吧?!”
林苑苑顶着她震惊的目光,心中有些慌乱。
“吃,当然吃过了。”
【哼,我爹爹才不会带我吃这种平民食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