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王爷立刻扫视了四周的人,那些个身材娇小的宫女吓得急忙躲闪视线,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了。
“我去吧。”
夫妻二人回神,姜辛夷已经取了绳子系在自己的腰间。两人微顿:“姑娘你……”
“嗯。”
德王爷问道:“还不知道姑娘姓什么名什么。”
“姜辛夷。”
“姜姑娘的大恩大德,本王牢记在心。”
姜辛夷没有说客套话,待绳子系好,便下井去了。李非白紧捉绳子,叮嘱道:“要小心些。”
“嗯。”
井壁湿滑,她屡屡踩空滑脚,不过下了一半距离,腿就被撞出了几处淤青。
待下到井底,那烂泥立刻没过脚踝,一地烂糊。她借着微弱的烛火细看井底,没有看见什么尸骨。她伸手去挖,挖了好几掌烂泥,又挖到好几块石头。
又挖几次,手上忽然又摸到硬物,可是却并不沉重。
那硬物上,还有窟窿。
姜辛夷微顿,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抬手,满手淤泥被捞起,还有一簇一簇黑色青丝,也一并摊在她的手上。
一个小小头颅,被她从泥潭中捞了出来。
她小心捧着那小小的、惨白的头骨,微微怔然。
孩童的生命力总是那样强盛,所以她很少看见病逝的孩童,更少亲手送走过幼儿。如今手捧这明显只有几岁大的孩童的尸骨,她已觉心有裂缝,撕得让人痛心。
她缓了缓杂乱的情绪,抬头说道:“找到了。”
遥遥井口,传来了德王爷和王妃凄凉的痛哭声。
第69章 谜题终解
尸骨从井底打捞了出来,还有一些衣服的碎片,以及未被岁月埋没的饰物。
它们混着泥土,一齐重见天日。
姜辛夷让宫人取了水来,将那封印在淤泥中的骨头一一清洗干净,摆放在光洁的绸缎上面。
头骨、股骨、肋骨、指骨、尺骨、桡骨……
它们在缎面上逐渐拼凑出一个人形,那是个小孩子的身躯,那样细小,那样脆弱的模样。
德王爷和王妃在一旁看着,哭声越发悲苦,闻者落泪。
泥泞中又现出一根距骨,姜辛夷的手势停了下来。白骨上隐约有裂缝,夹着难以清洗的泥泞。她将骨头放入水桶中,用鬃毛刷细细擦拭,那淤泥被掸净后,可见的裂缝也更大了。
她沉思片刻,将距骨放回它应该在的地方,又继续去清洗拼凑其它白骨。
洗到一块根骨时,她又停了下来,果然,上面依旧有骨头曾折裂的痕迹。
前后约莫一个时辰,整副尸骨已拼凑完成。
姜辛夷说道:“好了。”
王妃只看了一眼便哽声说道:“请姜姑娘找全嫣然尸骨,不要让她落在这冰冷孤清的井里,她最怕黑了……”
想到女儿曾在这枯井里度过生命的最后一刻,王妃又哭了起来,眼都已要哭得瞎了。
“婴儿刚出生时,有三百零五块骨骼。但长大成人后,骨骼只有二百零六块。因为在逐渐长大时,有些骨骼会合并。比方孩子的骶骨有五个,成年后就成了一个。孩子尾骨有四或五个,长大后还会合成一个,因此孩童的骨头比成人多十一二块。如今这里有二百一十七块骨头,按照小郡主的年纪来算,是齐全的。”姜辛夷背书式说完,也觉不忍,她想说些安抚人的话,可她发现自己说不出来了。
常年让自己不要心软,封闭内心的状态让她根本组织不了什么安慰人的话。
德王爷看着那躺在绸缎上的女儿,这并没有比没有找到她时更要安心。
至少没有找到的时候,他的女儿是“活着”的,可找到之后,就彻底断了他的念想。
他甚至后悔走到这一步,求了旨意进宫,亲自面对女儿的尸骨。
他抬起苍老了的双目问道:“我家嫣然是被人害死的,是不是?”
姜辛夷摇头:“我想,小郡主是自己失足落水的。”她指着脚踝处的白骨说道,“这是脚踝处的距骨和根骨,上面有细微的裂缝??????,从受伤的角度来看,她极有可能是在快速奔跑——或者是在逃跑时没有留意到这口井,脚磕井口,失足跌落。而跌落井底时又受了别的伤,以至于身体有多处伤痕。”
李非白也说道:“据当年的宫人说,这本是一口枯井,是在当年小郡主的事发生后才开始溢水。若是真的有人要害她,那不会投入一口枯井中,让她有求救的机会。”
“可为何嫣然会跑到冷宫里啊?”德王爷想不明白,“她到底是受了什么惊吓,失足落井……”
没有人可以解答这个问题,小郡主已经不会开口,似乎没有人知道当年的事情了。
天色明朗,艳阳高照。
十年前那个俏皮活泼的小姑娘,如今却已变成一副冰冷的尸骸,不会说话,再不会笑,也从此不在了。
今日皇宫的天穹,因哭声而昏暗低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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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王爷和王妃向皇上请示后,便将嫣然郡主的尸骨接回家去了。
李非白和姜辛夷从宫里出来,路上许久没有说话。
今日集市喧嚷嘈杂,酷热更甚。可两人却觉心头沉冷,脑海中总是浮现小郡主的身影。
“真的没有凶手吗?”姜辛夷开口道,“那个让小郡主惊慌失措的人,不就是凶手么?”
“她也可能是到了常安园中,第一次见那样破败诡异的地方,受到惊吓失足落井。或许……”李非白又说道,“也可能真的是见到了什么人,慌不择路跑进了冷宫。”
“若能确定她进宫后出现的第一个地方,或许能解答。”
事情绕啊绕,又绕回了原路,仿佛只有小郡主才能说出她怎能避开护卫视线,在宫里出现的真相了。
两人走回大理寺,门口停了一辆牛车,那牛像是许久没有在水潭里混过了,身上残留的泥巴都结块了,散发着隐约臭味。
车夫正蹲在一旁啃烧饼,车上坐了个老妇人。
妇人约莫五十出头的年纪,她的脸很圆,身材五短,但并不见胖。她坐在车上正伸手盘发,尽力将垂落的散发捋到耳后,捋了好几下,似乎想在包袱里翻镜子,又没找着。
恰好见到有个顶好看的姑娘路过,便笑问道:“姑娘,老婆子这头发可盘好了,看着不乱吧?”
那车夫一听就说道:“哎呀,你都是个老太婆了,还臭美。”
老妇人说道:“这可是大理寺,我不能让我儿子丢人呀。”
李非白蓦地想起了什么,看看这风尘仆仆的两人和无精打采的牛,问道:“老婆婆您的儿子是谁?”
老妇人说道:“宋安德呀,大人不是认得他吧?他只是在这当个小衙差。”
非但是李非白一笑,连姜辛夷都觉心头一扫阴霾。李非白笑道:“认得,您怎么不进去找他?”
宋大娘说道:“我方才问了那位小哥,说他还没回来。倒是请我进去等的,可我这一身泥啊牛味的,太脏了,不好打扰你们的。这可是京师的衙门,我听说你们可爱干净了,老婆子脏得很。”
“都是人来人往的地方,没有什么干净和脏的说法。”李非白说道,“婶婶先进去吧,他约莫是去办案了,要好一阵才回来。”
宋大娘神情微震,小心问道:“办案?他能在京城办案子了?”
“对,他做事勤恳认真,早已接手案子了。”
“哎!”宋大娘欣喜说道,“果真是傻人有傻福。”
“……”或许只有亲娘才会如此夸自己的孩子了。
饶是李非白如何请她进去,她都不愿,只肯在门外等。姜辛夷说道:“婶婶,宋衙役有没有跟你说辛夷堂的事?”
“没有说过。”
“您来了后,是住在辛夷堂的,就在附近,你随我去吧,房间都已经收拾好了。”姜辛夷隐约觉得若安排太妥当,这善良老妇又该心中不安了,便说道,“不过没有常备的热水,一会你要自己烧水梳洗。”
宋大娘看看李非白,见他点头应声,知道不是临时决定的事。心想她来京师儿子肯定是寻到了住处的,想必就是那辛夷堂了。
这才欣然答应,况且她也想快点找个地方洗洗,收拾干净了再见儿子,否则让他瞧见自己这狼狈模样,该多心疼呀。
“那就有劳姑娘了。”
“嗯。”
那在墙角蹲了半晌的车夫听见她有去处了,过来说道:“宋婶子既然到了,那我也该回去了。”
宋大娘忙说道:“多亏老哥送我来京城,我给您拿钱。”
“不必了不必了,都是老邻居了……”他的尾音拖得很长,并不是不要的语调。
李非白说道:“我来给吧。”
他说着拿出钱袋,被宋大娘摁了回去:“你们在京师用钱的地方多,我自个来,我有钱,安德给了我不少钱呢。”
这推的力气大,李非白只好作罢。本以为她要从包袱里拿钱,谁想人却蹲了下来,竟是往牛车底下摸去。一会宋大娘就摸出块布包来,解开系着的绳子,里面露出一堆铜板,碎银一二两。
她将大半的钱都塞给车夫,连声道谢。
车夫假意推了一番就接下来了,手中分量极重,那一路奔波烙得疲倦的面皮顿时舒展:“这给的也太多了。”
“路途遥远,也多亏老哥愿意送我来,不然我都不晓得怎么走这条路。”
李非白问道:“婶婶这钱怎么藏车底下了?”
车夫立刻接话说道:“路上山贼小偷多啊!要是放身上,像我们这种不会打架的人,没一会就被人偷了。可放在这脏兮兮的牛车下面,倒是更安全,那些个贼人小偷才不会低头瞧一眼呢。”
李非白了然点头,路途遥远,这倒是个保护钱财的好办法。
他看着那空荡荡的车底,突然想到了什么。
——为什么嫣然郡主当年能躲过护卫排查进宫,又出现在冷宫附近,这谜题他解开了。
第70章 尘埃不落
午后日光微沉,沉入长宁湖泊上,漾得水面波光粼粼。
正是午休时分,游人已散,商贩也随意搭了个地昏睡。又因未至傍晚,飞鸟未归,更显冷清。
花船褪去喧嚷,或许这才是湖泊原本的宁静。
李非白走到花船前,护卫认了认他,说道:“少卿大人稍等,属下去通报一声王爷。”
“有劳了。”
很快护卫回来,请他上船。
船上鼓手和歌姬还有艺人们已四散休憩,船上也很安静。那日来时不闻水声鱼跃,今日过来才知湖里有那么多鱼,水声那么清亮。
船头逆风,拂得前人衣裳乱飞,水上粼光反照,那人仿佛置身火光之中,不知是耀眼,还是藏匿了光芒。
英气的背影负手而立,听见后面的脚步声便说道:“泱泱山河,满目乾坤,李少卿快过来看。”
李非白步子稍快了些,站在他身后侧望湖望山。
安王爷偏头说道:“站那么远是怕山吃了你么,走近些,看得更真切。”
李非白说道:“僭越了。”客气说完,还是往前了一步,与王爷并肩赏景。
“这种景致,本王每日都能看见。”
李非白想,所以下一句的意思是——皇上却不能?
他没有接话,说道:“小郡主找到了。”
“是啊,终于找到了,二哥可以安心了,又或者是……进入到下一个更痛苦的循环中。”安王爷说道,“若是我,我不会去找,至少能留个念想。”
“王爷说这句话,或许只是因为丢了孩子的人不是您。”
安王爷略微诧异地看他,随即笑道:“李非白你真是大胆。”不过也是,胆子不大当日怎么敢查到他的头上呢,“罢了,嫣然的事也尘埃落定了。”
“还未完全结束。”李非白说道,“当初嫣然郡主是如何瞒过守卫进宫的事,还没有结果。”
安王爷说道:“那你应当继续去查案,而不是来本王的船……”他蓦地顿住,“难道答案在我这里?”
李非白点头说道:“是。”
“你说说。”
“十年前有个茶客喝得醉醺,去茶楼茅房解手。茅房半人高,放眼看去正好是马厩,安放茶客马车之地。他隐约看见嫣然郡主上了您的马车,可后来您进宫,守卫查车,却不见郡主。实则当时郡主确实在您的车上。”
安王爷说道:“她不在。”
“在。”李非白笃定说道,“您的马车长六尺,宽五尺,车身宽敞,底部高耸,因防春日溅泥,那车底还多放置了一张木板。而那木板与车身中间,便有个极宽的缝隙,成人进去困难,可却能容纳一个六岁孩童。”
“那恐怕也不能,六岁已是个大孩子了。”
“可嫣然郡主可以。她出生时身体便不好,看了许多大夫仍不见效,身子骨自小就比同龄孩童瘦弱。后来经林无旧林院使调理身体,才稍好一些,但依旧瘦弱。”
“林无旧……”安王爷回想片刻,真是很久很久没听过的名字了。
李非白说道:“那日嫣然郡主或许是贪玩,爬上您的车,城门护卫是认得您的,想必只是简单查看了会,是么?”
“不记得了,但若是像往日那样,确实如此……”
“马车驶进皇宫,常安园旁边就是去马厩的必经之路,或许嫣然郡主正是在那里下的车,随后从小道进了常安园。这也是为何她能进宫,又偏是去的常安园。最后受到惊吓的她开始跑动,不慎跌落枯井。求救后却被冷宫的疯妃当做鬼魅,无人营救,最终死在井底。而后井水蔓延……黑发似苔藓,最终被太监封了井口,一封十年……”
安王爷怔然,许久才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么?”
两人默然无语,唯有风浪轻拍画舫,鱼游水中,想来它们才是最自在的。
安王爷说道:“此事你没有跟我那二哥说?”
“还不曾,或许也不会说。”
“为何?”
李非白说道:“德王爷找到小郡主后,已不再过问别的细节,甚至不愿再听有关此事的任何一句话。或许这些事对他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小郡主是如何进宫的这件事说也可,不说也可。但对王爷来说,若说出真相,您很可能遭到德王爷的仇视,还有京中百姓的非议,这些是可以避免的。所以下官来问问王爷,这个谜案可要下官解答。”
安王爷笑笑:“官场的人都如此狡诈的么,将这个大难题抛给本王。李非白,你应当知道本王是个手无权力的王爷,即便你直接说出来,本王也奈何不了你。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来知会本王一声呢?这可并不是一个官场中人圆滑的做法。若让皇上知道,反倒会说你两边倒了,忠心可疑。”
李非白坦然说道:“此事王爷根本不知情,下官告诉王爷这件事,非但您要面临外界的困扰,还要受自己良心的谴责。”
“那你去说吧。”安王爷说道,“不是本王不怕我那二哥会恨我,只是他身为父亲,应当知道真相,哪怕如今不想听,过几日就愿听了。”
李非白此刻才觉安王爷是个胸有浩瀚江河之人,他坦荡直率,可朝野都知他手无权力,被囚在湖泊画舫中,似一叶浮萍流于水上。像极了那郁郁不得志之人,寄托于江河景致中,将自己淹没在绵绵似水的歌舞中,既是隐藏,也是发泄。
想来,成王败寇这句话,用在皇上和安王爷之间,是再合适不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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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无光,满穹晦暗。
二月依旧残留着寒冬的冰冷,冻得人在睡梦中醒了过来。
小姑娘擒紧了衣裳,白日她还嫌棉袄厚重闷热,此刻她恨不得再穿多一件,太冷了。
“嘻嘻……嘻嘻……”
附近那灯笼摇曳的房子里,传来一群女人的痴笑声。她本想等她们走了后再从草丛里出来,可是她们一直在那,这个不笑了那个笑,声音尖锐刺耳,无比瘆人。
她不敢出去,怕被那些女鬼抓起住吃掉。
再等等吧,等到天亮了,她就鼓起勇气冲出去。
“皇上久病,近日身体状况确实愈发不好,可并没有病入膏肓,仍是可以续命的。”
“敢问林院使,依你之见,能续多久?”
“两三年是可行的。”
“哦……这时日可有些长了,林院使可有法子,将这两三年,变成两三日呢……”
“……你今日说的话林某就当做没有听见,先告辞了。”
“林院使留步……谁在那里?!”
小姑娘被那人一喝声,惊得拔腿就跑,撞入那鬼屋中。她边跑边回头紧张张望,这还没跑几步,她便觉后足剧痛,随后身体瞬间落空,重摔在地,剧烈的疼痛让她瞬间失去知觉,昏死过去。
男人穿过杂草,还未细寻,便见那冰冷屋内簇拥出一群女人来,一见他便斥声道:“好你个死奴才,让你打水来也不打,在这瞎晃悠,本宫割了你的耳朵……你去哪啊!诶,人呢,那是蝙蝠吗,怎么飞了呢……嘻嘻……嘻……”
“父王……父王……”小姑娘浑身剧痛,她想爬上去,可根本爬不动,脚也伤着了,连站都站不起来,“救命啊……救命……”
她哭喊着,惊恐万分。
她不该贪玩,爬上五皇叔的马车,不该想着跟父王捉迷藏。
快找到我吧父王,我再也不贪玩了。
她哭着,除了哭,没有别的办法了。
“谁在下面呀。”
嫣然抬头看去,却见黑漆漆的洞口探出一个垂着满头长发,将脸盘得黑梭梭都看不见五官的女鬼。她尖叫起来:“鬼啊!!!”
“……哼,你才是鬼,本宫貌美如花,你竟说我是鬼,不理你了。”
疯妃气鼓鼓回了里屋,对众姐妹说道:“那井里有鬼!不要过去,会吃人的!”
“有鬼??”
“冤魂索命吗?本宫没杀过人我不怕。”
“去了会被杀掉的!”
屋内顿时乱哄哄,连来灭夜灯的太监听了都觉烦躁,掐了灯就跑了,谁愿意与疯女人待一块呀。
“救命——”
可井里的求救声再无人听见。
“救命……救……命……父王……救……我……”
声音渐渐微弱,带着寒冷和惊恐,她渐渐睡着了。
等她醒了,她要跟父王说,给她熬一碗热乎乎的参汤吧。
真冷啊……
春去秋来,到了冬日,接连下了好几场雨。
因新年将至,太监宫女便去常安园简单除草,免得野草太过茂盛,遭了总管责备。
太监将井边杂草除去,往里头随意瞥了一眼,说道:“这枯井竟有水了。”
旁人说道:“那可不得了,万一有人掉进去,这账就算在我们头上了,赶紧封了吧。”
“好好。”太监寻了铁板子和泥巴来,准备将它封死,末了他往里头瞧瞧,水涨了三分之一,太深了,看不清,不过下面黑得很,像长满了黑色苔藓,看着恶心恐怖,他急忙拖来铁板将它盖好,又封了泥巴,这才离去。
又是冬去春来。
又是春迎夏时。
院子里的草长高了,枯死了,又有新的草种飘进幽幽冷宫中,重新生根、发芽、长大。
盖过井口,将它深深埋在荏苒时光中。
一晃——十年。
第71章 太医院
“我那亲戚年四十,总是神情呆滞蠢钝,又频频叹气,动则悲痛欲哭,烦躁不眠。哦,那舌质淡,脉象弦细。不知道是犯了什么病?”
“闻状像是痴呆,先把人带来吧。”
“对对,我知道是痴呆,可痴呆也分许多种,什么肝肾亏虚痴呆,什么髓海不足痴呆,还有气郁血虚痴呆,哦哦,湿痰阻窍痴呆,可方才我说的那些症状,到底是哪个呀?”
姜辛夷终于抬头看这喋喋不休的年轻男子一眼,一脸稚嫩,满眼透着清澈的憨态。她放下笔,缓缓往后倚,说道:“第十三个。”
男子好奇问道:“什么第十三个?”
一旁的宝渡说道:“你是这几天第十三个来考辛夷大夫的人!”
姜辛夷说道:“好好去上你家先生的课,别总拿你们老师出的题来问我,找现成的答案。”
男子顿觉尴尬,嘀咕道:“原来果真大家都往这跑……来晚了。”
姜辛夷问道:“你从哪里来的,是哪家医馆的弟子?”
“不能说,不能说,在下只能说姑娘治瘟疫、治血葡萄中毒、治德王爷治好心疾的事都传开了,加之这几日城里的药铺都没了人去,都往您这儿挤,我们好奇,又恰逢医馆考试,先生给每人都留了一题,就过来问问。”
“德王爷是因为找到了女儿,心疾才消,我那几贴药不过是安神所用,不是我的功劳。”
“姜大夫真是谦虚了。”
姜辛夷又问道:“你们医馆有多少新进弟子?”
男子犹豫了一下才说道:“不过五十人。”
——一般在数字上说谎都是往半折掐,所以他说的很可能是一百人。
一百人……姜辛夷想,这规模可真大。
男子试探说道:“姜大夫你看,你问的事我都如实答了,所以方才那题……”
姜辛夷说道:“看书去吧。”
“……”未免太凉薄了吧!
姜辛夷说道:“你连行医救人的事都捋不清,往后还做什么大夫,连这点熬夜点灯悬梁刺股看书的吃苦劲都没有,那也不要做大夫了。你不合适,也不配。”
一番话说得男子满脸愧色,作揖说道:“是在下的错,其实也是因为老师他太过严厉,要背的东西太多了,没有办法的事。”
姜辛夷说道:“杏林之学要的是天赋和兴致,你若只是为了通过考核而做大夫,那往后你替人治病也只能是照本宣科,但凡没有在书籍上提及的病,你都不知如何开药。”
“唉,姑娘教训得是。”男子羞得无地自容,“那就不打扰姑娘了。”
“等等。”姜辛夷说道,“痴呆此症,虽然大同小异,但基本都是虚实两类。湿痰阻窍为实证,特点为痴呆时轻时重;气郁血虚为虚实挟杂证,特点为受到刺激突发疾病;肝肾亏虚和髓海不足为虚症。前者可见关节屈伸不利,后者多见小儿,智能低下。它们四者的脉象也是全然不同的,你但凡记住书里提过的要素,也因知道它们的区别。”
“是、是,在下记住了。”炎炎夏日,屋内冰块吐出的寒气都不足以让他止住满头的汗。男子说道,“姑娘说教的时候,像极了我们先生。”
宝渡打趣道:“那可得交学费哦。”
“哈。”男子的话被堵死了,不知道怎么接话,只能尴尬笑笑。
姜辛夷说道:“走吧,后面还有很多真正需要看病的人。不过……若你们有兴趣看我如何治病救人,可以每人交一笔钱,我在这辛夷堂里给你们腾些座椅,让你们当众观摩。读万卷书不如亲眼所见,看那千变万化的病,看书里没有的病,而不必照本宣科。”
“好主意啊。”男子欣喜道,“我这就回去与他们说,天天在医馆里,看病的事都是交给师兄他们的,我们连观摩的机会都没有,先生只让我们背书背书,脑子都要背痴呆了!”
“去吧。”
男子十分高兴地出了门,后面的人还没进来,那久坐在她对面的秦世林就笑道:“我原以为辛夷姑娘拒绝德王爷赏赐是不爱钱呢,原来只是更喜欢自食其力。开设私堂任人观摩,且不说双手赚钱的事,更是考验你医术的时候。”
她丝毫不惧,那对自己的医术是有完全的把握的。
这种事对一个老大夫来说尚且是个考验,更何况对她一个年轻姑娘,可她却镇定如山,也不知医术到底深到什么程度,又师承何人。
难道……真的是失踪了十年的林无旧么?
姜辛夷说道:“既能赚钱,又能教人行医,何乐不为?”
“教?恐怕除了方才那位禀性醇厚的年轻人,来的人不超过三个。”
“为何?”
“心性高,怎会看得上你在市井所开的野鸡医馆。”
宝渡不服气道:“以我宝渡游街串巷的所见所闻来看,如今半个京师就没有比我们辛夷堂更热闹的医馆,我们怎么就是野鸡医馆了?”
秦世林笑笑:“那医治的也是小病,大病者还是往有名气的医馆去的。”
宝渡想了想这倒是,虽然不服气,可……确实是啊。
不开心了!
姜辛夷听出他话里意思隐晦,直接问道:“你知道他们来自哪家医馆?”
秦世林说道:“我方才已经告诉你了,他们无一例外都心性极高,市井的所有医馆,在他们眼中都是不入流的。”
姜辛夷低眉微想,立刻明白了:“太医院。”
“嗯。”
这下宝渡没法不开心了,咋舌道:“我们怎么让太医院给盯上了?”
秦世林说道:“多少是托了大理寺的福,这三个月大理寺屡破奇案,辛夷姑娘又总在其中,捎带着连辛夷堂的名气也一起高涨。更何况,辛夷姑娘可是能治瘟疫之人。”
宝渡说道:“可我打听过这事,或许是离得远,很多人都觉得那不是瘟疫,我们辛夷姑娘只是有运气才治好了镇民的病。”
“可信的人不少,这名气好坏掺半,夸赞也有,质疑也有,经嫣然郡主一事后,多的是人想一睹辛夷堂大夫的真面目。”
“哦……”姜辛夷心有所想,太医院……当年师父任职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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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非白此时还在德王爷府,说了嫣然郡主藏在车底进宫一事。
德王爷本来心死到平静的心又掀起巨浪波澜,他长叹一声,泪却不会滚落面颊了。他许久才说道:“我知道了。劳烦李少卿转告我那五弟,我……不怪他。”
单单这四个字,李非白就知道德王爷用了多大的力气说出来。
又是多大的胸襟才能不怪罪他人。
“是,下官会转告安王爷。”李非白又道:“虽然深知王爷疲倦,但下官有一事想问问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