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思楼的这次赏花宴既是江大人第一次亮相梁县,也是梁县有头有脸的学子、乡绅第一次拜见他,文先生为了稳妥,并没有大肆宴请,而是反复的斟酌,不仅把宴请的人数控制在了一定的范围内,参加宴会的名单也是想了又想的。
宋家,因为女人当家,并没有在宴请的名单上。
洪熙舒舒服服地靠在轿子的椅背上,慢慢地转了转指间的戒指,笑道:“有我在,你还怕宋小姐进不了门?”
洪家因为鹤山书院的缘故,得到三张请柬。
他祖父外出访友未回,他弟弟在苏州还没有回来。
洪家的大总管欲言又止。
如果宋小姐在他们家公子之前到呢?或者是一时有事耽搁了不在呢?
洪熙冷了脸,道:“回去吧!”
洪大总管躬身,放下了轿帘。
宋积云转回花厅,元允中正在那堆礼盒间转悠。
见她打量,他抬头看了看她,拿起了放在中堂下红漆四方桌上的礼单,随意地打开,念了起来:“曹氏青檀皮宣纸十刀;二马堂紫毫湖笔两盒;苏州思序堂花青膏两盒,赭石膏两盒,朱砂两盒;定慧寺合和香两盒;金银雕花三转玲珑球一对,象牙素纱团扇十二柄。”
如果说之前是纸笔颜料,还和画画有关,后面就全是些闺中玩意了。
宋积云听了暗暗皱眉。
元允中冷哼一声,打开了其中一个锦盒。
锦盒里装的是那对雕花三转玲珑球,一金一银。
曾经有做艺术品收藏的掮客送过宋积云一个象牙的玲珑球,金银做的,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她拿起来仔细地看了看。
玲珑球核桃大小,有二层。最外面的一层雕着折枝牡丹花,第二层褛雕着万字不断头的花纹,最里面是个小小的空心。
虽然和她手里的那个雕了九层,层层都是不同花卉的象牙玲珑球不管是材料还是工艺上都不能比,但那个掮客曾经告诉她,她手里那个象牙雕的玲珑球是纯欣赏的,若是要放香料,还是得鎏金或者是鎏银的更好。
不知道这两个玲珑球是金银的还是鎏金银的。
她好奇地翻来覆去拨弄着。
元允中嗤笑:“就这!”
宋积云僵住,道:“有什么不对吗?”
元允中道:“这是赏玩还是能熏香?”
宋积云不明白。
元允中不齿道:“赏玩硌手,熏香烫人。”
仔细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他随手打开了旁边的一个锦盒。
是盒湖笔。
平头、圆头、尖头都有,是画工笔画专用的毛笔,青竹的笔杆还雕着祥云青竹的图样
宋积云见猎心喜,拿起支尖头紫毫笔仔细地看了看。
元允中见了,也拿了支笔在手时掂量了掂量。
“他这笔买来专门用来送礼的吧?”他淡淡地道,“笔杆上雕花,他也不怕用的人把手给硌着了!”
宋积云抬头,看见他嫌弃地把笔丢回了锦盒里。
她随口道:“可能是觉得笔杆上雕花好看吧!”
当然,二马堂的笔那也是赫赫有名的。
“是吗?”元允中面无表情道,斜斜地靠在方桌前,定定地望着她,神色冷傲,身姿萧萧然如青竹倚玉石,散发着阵阵冷意。
宋积云能感觉到他的不快。
她满头雾水。
不过是盒笔,不至于这么生气吧?
可元允中周身不断往外冒的冷气是骗不了人的。
宋积云无奈地在心底叹气,息事宁人地道:“还好这笔没有特殊的花纹,到时候用来送礼也好。”
大家族之间人情往来,有时候送的东西都差不多,常会重新整理一番,再拿出来送礼。
“哦!”元允中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身上的冷意却能感觉到一点点地在消褪。
宋积云睁大了眼睛。
所以,他刚才真的在生气啰!
她干脆转移话题,主动说起了文先生的赏花宴,还邀请他:“洪大公子相约,我说到时候会和你一起去。你有空吗?”
元允中下颌微扬,冷傲地道:“到时候再说吧!”
他说着,拿了装着玲珑球的锦盒:“正好,我那里缺个压帘脚的。”
遇到大风,门帘子容易被吹得乱飘,讲究点的人家就会在帘角缀上有些重量的小物件,既能压着帘角不被风吹起来,还能当装饰。
可金银都比较软,磕碰几下就会变形不说,更何况它们还都是空心的。
宋积云不由道:“会不会太轻?”
元允中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道:“你不会是舍不得吧?”
宋积云想到自己曾经许诺给他的十万两银子……相对之金银玲珑球,小巫见大巫。
她干脆摊了摊手,道:“您觉得适合就行!”
元允中斜睨了她一眼,转身就往外走。
宋积云客气地送他出了花厅,站在屋檐下,准备目送他离开。
谁知道他也跟着停下了脚步,突兀地道:“那赏花宴什么章程?”
宋积云心中一喜。
他这是同意了?
“我也是刚听说。”她将从洪熙那里知道的消息告诉了他,还道,“既不知道具体的时间,也没有接到请柬。我正准备派人去打听。”
元允中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闲庭信步地走了。
宋积云看着秋日暖阳自花枝树影间漏下,落在他一尘不染的肩上,抿着嘴笑了笑,站在屋檐下,目送他离开。过了一会才喊了郑全,让他去打听赏花宴的事。
郑全很快就打听到消息。
“时间就定在明天。”他的脸色有些不太好,“说是只请了二十几个人。拿到请柬的才能赴宴,没有请柬的,就算是登门也不会接待。”
他最后还顿了顿,补充道:“宋家只有九太爷接到了请柬。”
宋积云顿时心里沉甸甸的。
像这样的宴请,通常都会提前好几天下帖子,送帖子的人还会将当天的行程告知参加宴请的人,参加宴请的人也好提前准备衣饰、打赏钱物之类的。
她这个时候还没有拿到请柬,显然这次的东道主没有打算请她。
关键是,她半点风吹草动都没有听到。
宋积云沉默良久,去请了郑嬷嬷过来,把这件事告诉了她,并道:“你立刻备了厚礼,去王主簿家一趟,说我想去拜访王主簿,看王太太怎么说?”
梁县有“铁打的主簿,流水的县令”之说。
这件事,恐怕还得求助于王主簿。
郑嬷嬷知道事关重大,迭声应“是”,立马坐着轿子去了王家,一个时辰之后才回来。
“大小姐,”她兴奋地道,“王太太说,王主簿用过晚饭之后有空见您。”
宋积云松了口气,算着时间去了王主簿家。
王主簿家就住在县衙的后街,离文思楼不过一射的距离。
宋积云路过时,看见文思楼人声鼎沸,七、八个小伙计正搭着梯子在挂大红灯笼,还有几个老妪用水清洗门前的青砖,看样子是在为明天的宴请做准备。
她放下轿帘,安静地进了王家。
王太太是个年约四旬的妇人,中等身材,白白胖胖的,笑容亲切。
宋又良在世的时候,宋积云陪着钱氏参加红白喜事的时候,曾经和她见过好几次。
看见宋积云,王太太没等她行礼,就泪眼婆娑地拉了她的手:“好孩子,真是难为你了!”
钱氏不擅长交际,王主簿虽然和宋又良关系不错,可王太太和钱氏却没深交。
她这么说,不管是真心还是应酬,宋积云都红了眼睛,执意给王太太行了个福礼,道:“我有什么为难的?我们家能有今天,全仗着您和王大人给我们作主。我和母亲嘴里没说,可这心里都明白着呢!这不,我遇到事就又觍着脸来找您了。”
王太太暗讶,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
她眼带悲哀,紧绷的下颌却透着坚毅,如经霜历雪依旧盛放的山茶花,妍丽逼人,却也让人觉得安心、稳当。
这孩子,是个能成大事的人!
她心里立刻冒出这样的念头。
再看宋积云,她的态度下意识的就郑重了几分:“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们不帮你帮谁?”
两个人亲亲热热地说着话,喝了两盏茶,王主簿才回来。
王太太将宋积云引见给了王主簿,找了个借口退了下去。
王主簿身材瘦小,穿着绿色绣鹌鹑补子的官服,眉间有深深的川字纹,留着山羊胡子,面相颇为严肃。
宋积云行了礼,委婉地表明了来意。
王主簿捏着山羊胡子,为难地道:“宋家也是梁县有头有脸的人家,可你毕竟是女流之辈,江大人又是第一次在梁县露面,我们都不知道他的秉性,恐有所闪失,文先生这才没有请你的。”
“这样啊!”宋积云失望地道着,并没有过多的纠结,反而拿出了一个锦盒,道,“除了这件事,我还有件事请您给我拿个主意。”
她说着,打开了锦盒。
锦盒里并排放着两个一模一样的白瓷细颈梅瓶,却一个像象牙,质朴凝重;一个像玉石,晶莹润泽。
王主簿心中一跳。
宋家窑厂烧出了新瓷,因莹泽如白糖而取名“甜白瓷”,他是听说过的。
他不禁上前几步,拿了其中釉色莹润的细颈梅瓶,失声道:“这,这难道就是那‘甜白瓷’?”
“大人好眼力。”宋积云笑着,“我特意带了一个过来,请您帮着瞧瞧怎么样?”
王主簿忍不住对着灯光观赏。
薄薄的胎体,能看到他指影。
宋积云在旁边娓娓道:“既然有了新瓷,从前的旧瓷肯定就用不上了。我就寻思着,能不能跟万公公商量商量,把从前的旧瓷用来烧民间祭祀用的瓷器。”
王主簿拿着梅瓶的手顿了顿。
宋积云继续道:“可您也知道,万公公位高权重,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在他面前说得上话的。”
王主簿放下了手中的梅瓶。
“放眼整个梁县,也只有您能当这个中间人了。我想劳烦您帮我们家在万公公面前说说话。”宋积云语气一顿,朝王主簿福了福,“可正如您刚才所说,我毕竟是女流之辈,管理窑厂我在行,可像文先生主办的赏花会这样的交际应酬,就只能请您这样的世伯帮着提携、照应了。”
王主簿背着手,看着她的视线渐渐锐利起来。
宋积云在他的目光中泰然自若地笑着将另一个梅瓶拿出来,放在了甜白瓷梅瓶的旁边。
王主簿看着两个梅瓶,沉默良久,喊了贴身的长随,道:“给宋小姐拿一张文思楼的请柬。”
宋积云身姿笔直地迈出了王府的侧门。
屋檐下挂着的大红灯笼照在青石台阶上,泛着油润的光团。
一直等在门外的郑全忙迎上前来,声音有些紧绷地低声道:“大小姐,王主簿怎么说?”
宋积云眨着眼睛挥了挥手中大红洒金的请柬,嘴角绽出个浅浅的笑:“成了!”
郑全长吁一口气,眼底跟着流露出笑意来,撩了轿帘,服侍宋积云上了轿子。
王府的花厅里,灯火通明,树影隔着洁白高丽纸,婆娑起舞。
王太太快步从鸡翅木绢绣屏风后面走了出来,眉宇间流露出几分焦虑地道:“老爷,宋家大姑娘这是什么意思?您怎么就这样轻易地给了她一张请柬?这要是让文先生他们知道了,会不会觉得您偏袒宋家?于您的声誉有碍?”
王主簿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而是走到了茶几旁,拿起宋积云留下来的那个由玉泥烧制而成的梅瓶,对着落地灯仔细地打量起来。
王太太的目光不禁也落在了那长颈梅瓶上。
细腻的釉面,优美的细细长颈,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沉静雅致。
她失声道:“这,这不是宋家给御窑厂烧的贡瓷吗?”
王主簿笑着抬头,问她:“你觉得这梅瓶能卖多少钱?”
御窑厂的图样都是皇家御用,其他人根本不能用。
王太太刚要开口,却发现这梅瓶的瓶身上素净如纸,什么花样都没有。
常言说得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们梁县的,靠着景德镇,谁不做点瓷器买卖。
她心头一热,情不自禁地压低了声音,道:“老爷的意思是?”
王主簿笑道:“宋家烧出了新的祭白瓷,这旧的工艺,御窑厂肯定不用了。这万公公又上下打点着想回京城,江大人新来乍到,连梁县长什么样都没看清楚,宋家也没个男嗣支应门庭的……”
正好趁着大家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和宋家联手,做这白瓷生意。
王太太想想就心头火热,道:“既是帮了宋家,也是能给家里的亲戚朋友搭个线。”
按律,这官宦人家是不能做生意的。
王家的生意,都挂在亲戚名下。
王主簿赞赏地点了点头,道:“这件事,还得有劳太太和宋家从中说项才是。”
王太太满脸笑容地应“是”,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这都下半年了,若是安排得当,正好可以趁着十月初一和春节出一批货。我明天,不,明天宋家大姑娘要参加文思楼的赏花宴,我后天再去。”
王主簿捋着胡子,笑道:“要称宋家大小姐了。毕竟是宋家窑厂的当家人了,可不能再称宋家大姑娘了。”
王太太用帕子捂着嘴笑。
宋积云坐在摇摇晃晃的轿子里,也在想着这次王府之行。
朝廷有人好办事。她想在生意场站住脚,不仅要借助王主簿的力量,最好还是能借着王主簿和新来的父母官江大人也攀上交情才好。也免得像今天文思楼的赏花宴似的,被梁县的那些乡绅和景德镇的窑厂排斥在外了。
只是这烧白瓷的事,还得和万公公打个招呼才好。
以万公公的性子,肯定要分一杯羹的。
若万公公还继续在景德镇任督陶官还好,若是他这次顺利升迁走了,她又拿什么填那继任督陶官的欲壑呢?
还得想个办法才行……
宋积云在心里盘算着,轿子停下来,郑全帮她撩了轿帘,喊了她几声,她才回过神来,弯腰出了轿子。
只是她一出轿子,就朝荫余堂的方向望去。
隔着重重廊檐,依旧可见灯火荧煌。
可见元允中还没有歇息。
她不由嘴角微翘,对郑全道:“我等会把明天赏花会的章程誊写一遍,你送去元公子那里。”
郑全应诺。等她写好了章程,立刻送去了荫余堂。
元允中已换好了中衣,正要歇息,拿着郑全送来的章程,他见了直蹙眉,问邵青:“这个时候才拿到赏花会的章程吗?”
邵青刚才已经向郑全打听过了,闻言道:“宋小姐刚从那个姓王的主薄那里回来。”
他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元允中。
元允中脸色一沉,柔韧的宣纸被他捏出了深深的褶皱,道:“明天巳时出发。”
章程上写着明天的接风宴正午里开始,但为了以示敬意,大家最好在辰末之前就到。”
邵青笑嘻嘻地应了一声,转身就准备去准备衣饰,转身却听见元允中道:“我记得鄱阳湖那边是王家那个庶出的老六在管?我看洪熙挺闲的,你拿了我的名帖去跟王家老六说一声,以后洪家的船过鄱阳湖,好好查查。”
邵青愣住。
元允中从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的。
元允中见他发愣,眼中乌云翻滚。
邵青忙低头道:“是!”
连查多久都没敢问,连忙快步走了出去。
翌日是个大晴天。
宋积云睁开眼睛,就看见明晃晃的光照在碧绿的树梢上。
她昨天晚上忙着准备给新任县太爷的贺礼,睡得有点晚。
“什么时辰了?”她立马起了床,问服侍的香簪。
“还不到辰初。”香簪跑去叫了丫鬟服侍她梳洗,又去叫了早膳。
好在梁县只有那么点大,坐着轿子去文思楼,不过两刻钟。
宋积云收拾停当,去给钱氏请了安,就去了轿厅。
郑全已安排好出行的诸事,在轿厅等候了。
宋积云道:“元公子呢?去请了吗?”
郑全道:“吴管事已经过去请了。”
宋积云点头,和郑全说起了赴宴的事:“等会你去偏厅等,顺便和陈老板的随从打听打听,看陈记今天什么时候出泥?我想多囤点高岭土。”
陈记是专卖高岭土的。
他们家上好的高岭土会在每年的九、十月份择日办展会,价高者得。
以后给御窑厂烧的祭瓷会用甜白瓷,高岭土的用量会比从前高,多囤点总归不会错。
郑全有些为难,涨红着脸道:“我,我不会说话,要不,让窑厂的师傅跑一趟。”
宋积云不以为意,道:“什么事都是从不会到会的,多练几次,就好了。我以后还多的是要你帮衬的时候。”
郑全不好意思地就应着好。
宋积云叮嘱了他一番。
郑全连连点头。
两人说了半天的话,也不见元允中的影子。
宋积云有些着急,喊了香簪:“你去看看,元公子那边怎么还没有动静。”
第106章
香簪一溜烟地跑去了荫余堂,又一溜烟地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地道:“大小姐,元公子,元公子他还在用早膳呢!”
还带话宋积云:“元公子让您过去喝杯茶!”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喝茶!
宋积云火急火燎地去了荫余堂。
不过隔日没来,荫余堂却像变了个样似的。
清晨的阳光照在绿油油的花树上,露珠在叶尖闪烁。
画绿抹蓝的屋檐下,挂着一排乌金鸟笼。
画眉、鹩哥、黄鹂、鹦鹉……叽叽喳喳地在鸟笼里叫个不停,这个蹦上,那个跳下,没一个安生的。
而元允中正拿着个小碗站在鸟笼前喂鸟。
宋积云深深地吸着气。
他什么时候养了这么多的鸟?
宋积云喊了声“元公子”。
元允中抬头看了她一眼,把小碗交给了身边服侍的小厮,接过小丫鬟的热帕子,擦着手,道了声“来了”。
“是啊!”宋积云应着,冲着他似笑非笑地翘了翘嘴角,道,“我这才几天没来,没想到这都成了百鸟园了。”
“还差点。”元允中一副没听懂她说什么的模样儿,把擦了手的帕子递给了小丫鬟,煞有其事地回答道,“你想弄个百鸟园,还得再养几只仙鹤、孔雀才行。”
宋积云气结,有意上下打量着他。
他穿了件湖色的素面杭绸直裰,淡淡的颜色,极佳的垂感,更显得他身高腿长,宽肩细腿,如玉树临风般,带着几分洒脱,很是赏心悦目。
她一时间忘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多看了几眼。
元允中挑眉,睨视着她。
宋积云回过神来,心里涌起几分不自在,可她立刻把这几分不自在压在了心底,淡然地道:“我看你已经收拾好了,应该可以出门了吧?”
“急什么?”元允中说着,邵青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端着红漆描金的茶盘,笑吟吟地对她道:“宋小姐,喝杯茶。”
“不用了!”宋积云客气地笑着,转过头去再看元允中,眼神中已带了几分不悦,“我们还要赶着去文思楼。”
元允中神色悠闲地撩着直裰坐在了旁边的美人倚,伸手端了杯茶,道:“文思楼离这里不过两刻钟,来得及。”
也就是说,他昨天不仅仔细看了她誉写的赏花宴章程,还打听了一些赏花宴的事宜。
那他又为何这么说?
宋积云不解地望着她。
元允中却看也没看她一眼,喝了口茶,继续道:“我们又不是第一个拿到请柬的,去那么早做什么?”
宋积云眉眼微动。
虽然不知道元允中为什么这么说,但她不得不承认,元允中的话让她非常的心动。
既然他们没准备请她,她又何必遵守那些规则。
至于送她请柬的王主簿,这种场合,肯定要去请江县令,陪在江县令身边,还有那么多人要应酬,她早去晚去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些念头在她心里一闪而过,耳边已传来元允中的声音:“那个江县令,你打听过了吗?”
宋积云忙收敛了心绪,道:“说是安徽翕县人,天顺元年进士,之前在定县任县令,其他的,就都不知道了。”
她说完,眼眸明亮地望着元允中。
和官衙的人打交道,有时候一件小小的事,就是突破口。
如果能从元允中这里得到一些消息,那就更好了。
他就算不问她,她也准备找个机会问他的。
元允中下颌紧绷,眉眼轮廓更显利落、分明。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定县县令正七品,梁县因要协理景德镇御窑厂事宜,是正五品,他从保定府调任梁县,虽说离京城远了,却升了二级。”
言下之意,也是有背景或者是走了关系的。
宋积云眼眸微转,干脆趁机和他说起这位江大人来:“我听说王主簿在给他找女仆,却没听说给他找宅子,他应该家境一般,带了女眷上任。只是不知道是带了夫人过来还是带了如夫人过来。”
县衙后面有供县令居住的宅子,是免费的。但有些县令上任,会嫌弃它不够宽敞或者是奢华,会自己买宅子或者是“借”住在本地乡绅的别院里。
元允中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好像没想到她会从王主簿那里打听到这些消息。
宋积云杏目带笑,透着几分狡黠地道:“王主簿有时候还是很好说话的。”
元允中也笑了起来,眼底仿若泛着星光:“他有五十几岁了。他这个年纪,又没入过翰林,应该升不起来了。”
他这是告诉她,江大人升职无望了,可能会在梁县县令的位置上干到致仕吗?
那她得好好相处才行。
既然元允中知道的这么多,宋积云当然得鼓励着他继续往下说:“那你知道天顺元年的主考官是谁吗?他们那一届有些人的仕途比较顺利当了大官的吗?”
她神情愉悦,脸颊微微带红,如那梅花映雪,格外美艳。
元允中凝视她的眸光微深,片刻才幽幽地:“那年的主考官已经致仕了,那一届仕途最顺的那个在工部任侍郎。不过,他们那一届还有一个在吏部任主薄的。虽然官不大,但有十几年没动了,算是个老油条了。”
这样的老油条,自然不会那么清廉。
宋积云笑得更灿烂了,她又连着问了他几句,要不是邵青过来说时候不早了,她恐怕都没有意识到时候过得这么快。
不过,元允中知道得这么多,她见了江大人,肯定会事半功倍。
她高兴地起身,和元允中坐轿去了文思楼。
文思楼应该被清了道。
平时还算热闹的街道正值中午却只有寥寥几个人影,仔细一看,还都是一些仆人随从。
见了宋积云的轿子,立刻有人拦上前来,低声喝道:“今天县尊大人驾临,无关人等快些走开。”
郑全脸都变了。
从前宋又良在世的时候,可没人敢这样和宋家的人说话。
他上前就要理论。
却被宋积云拦住,从轿帘里伸出手,递上请柬。
大红色的洒金纸,青色的帘子,雪白柔嫩的手如雪似霜,让文思楼外的人眼睛都一直,在郑全的冷笑声中,这才低头行礼。
宋积云和元允中并肩进了文思楼。
文思楼是梁县少有的二层建筑,站在二楼推窗远眺,可以看见大半个县城。
它一楼是书局,二楼是茶室,后面还带个大院子,仿着苏杭园林建造,既有小桥流水的亭台楼阁,又有曲径通幽的花树竹林,景色十分优美。
今天的赏花会就在后花园里举行。
宋积云和元允中走进去的时候,参加赏花会的人几乎都到了,正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喝着茶,说着闲话。
听到动静,大部分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齐齐望了过来。
宋积云落落大方地微笑着点头示好。
众人俱是一愣,随后又三三两两地议论起来。
“不是说今天要给县太爷接风的吗?怎么突然冒出個女子来?”
“好像是宋又良家的闺女!”
“前些日子和她叔伯争家产的那个?”
“宴请的名册上应该没她的名字吧?”
声音都不大,却也没有避开宋积云的意思,在场的人竖着耳朵都能听得见。
宋积云置若罔闻。
赏花宴没有接到请柬,她就已经预料到会发生什么事了。
她笑盈盈地对元允中道:“要不要试试我们本地浮梁茶?攒局的文先生家可拥有我们这里最好的茶园,他们家的茶叶也是最好的。”
元允中原本没有表情的面孔闻言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乌亮的眸子定定地凝视了她半晌,仿佛她身上有什么事困惑着他,他要看清楚似的。
宋积云满头雾水,生怕他这个时候又出什么幺蛾子。
元允中却慢悠悠地应了声“好”。
宋积云心头一松,笑着吩咐身边服侍的小厮给他们上浮梁茶,抬头却看见宋九太爷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脸色铁青朝他们走了过来。
“你们怎么来了?”他人还没到,压低声音的喝斥声先到,“今天可是宴请的县尊大人,你可别乱来!小心连累了宋氏族亲,为县尊大人所不喜!”
甚至连累到他!
他在心里默默地加了一句。
宋积云眼底闪过一丝冰冷。
今天肯定会有人跳出来,可她没想到第一个跳出来的会是宋九太爷。
家屋不和邻居欺。他当着外人的面这样压制她,就不怕别人笑话宋家?
既然他不把自己当宋家的人,那也别怪她不给他面子。
宋积云得意地笑了笑,扬了扬手中的请柬,用大家都能听到的声音道:“我接到了请柬,自然要来凑个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