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堂入室—— by吱吱
吱吱  发于:2023年08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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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突来的一场狂风暴雨,吹走了夏日的暑气,也吹翻了灵堂外的孝棚,把在孝棚下给宋家二老爷念倒头经的和尚、道士们都淋成了落汤鸡。
宋家治丧的管事大声的叫喊着,一会儿要这个小厮把东厢房打扫出来,好安置经念的和尚、道士;一会儿要那个小厮去买了新的僧衣、道袍给几位出家人换上;一会吩咐粗使的婆子去烧姜茶、端点心,还要请了彩匠来重新搭孝棚……把仆妇们指使得团团转。
院子里吵吵嚷嚷,人声鼎沸。
反到是隔壁宋二老爷的书斋,或许是因为主人不在了,不大的院落连个看守的人都没有,平日里总是郁郁葱葱、花草葳蕤的庭院也没有了往日的繁盛,冷冷清清的,显得格外静谧。
宋积云垂着眼帘,在院子中间站了一会,才徐徐地推开了黑漆万寿纹的门扇,慢慢地走了进去。
书房还是原来的模样。
黄梨木的大书案,黑漆螺钿的多宝格架子,花开富贵的青花瓷挂屏,天青色冰裂纹汝窑花觚里插着紫檩木马尾拂尘。
不过都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宋积云的指尖拂过,留下一道清晰的划痕。
她耳边回荡起父亲温和敦厚的声音。
“小云朵,来,爹爹告诉你怎么捏笔。你以后可是要当画师,画大龙缸的人哦!”
“小云朵,学打算盘可不能左顾右盼。你的算盘不好,怎么算账?怎么看得懂账本?怎么帮爹爹管理家里的铺子、田庄呢?”
“小云朵,你开心点!跟着爹爹把这个压手杯做出来了,我就把它放到窑里去烧出来。然后给爹爹当生辰礼物好不好?”
宋积云捂着嘴,无声地哭了起来。
她带着前世的记忆成为了这家的长女。
在此之前,她刚刚经历一场数额巨大、旷日持久的家族继承权之争。
虽然她成了最后的胜利者,可父母兄弟、叔伯姊妹、亲戚朋友之间为了利益可以随时翻脸无情,背信弃义,忘恩负义,以怨报德的丑恶嘴脸,却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她根本不想再活一世。
抗拒重新开始。
但她这一世的父亲却用宠爱、和煦、包容、宽厚,一点点温暖了她冰冷的心。
让她渐渐地融入到了这个家里,融入到了新生活中。
可就在此时,她父亲却突然去世了。
死在了对账回家的途中。
马车到了家门口,随行的管事才发现。
既没有亲人相送,也没能留下一句遗言。
甚至不知道他具体是什么时候走的。
她哭得不能自已。
门外传来犹犹豫豫的叩门声。
宋积云擦干了眼泪,挺拔的身姿如青松,淡然地道着:“进来!”
她的乳兄郑全走了进来,恭敬地给她行礼,道:“大小姐叫我来,有什么吩咐?”
宋积云坐在了父亲平日里接见下属时坐的太师椅上,褪下了中指的银镶青石戒圈,递给了郑全,低声道:“你拿着这个戒圈,立刻启程,去鄱阳湖船码头找苏州总店的大掌柜,把他手里的一个剔红漆鸟兽纹的葵花匣子拿回来,里面应该有八十万两银票。”
“啊!”郑全低呼,望着她的目光里全是惊愕。
他是宋积云最信任的人之一,自然无意隐瞒他,道:“趁着父亲的死讯还没有传开,我托苏州总店的大掌柜把父亲在苏州、杭州、扬州等地的生意全都盘了出去。
“我估摸着应该有一百万两的样子。
“但我们不能只让马儿跑,不让马儿吃草。你只要拿回八十万两就行了。其余的,就当是给大掌柜他们的辛苦费了。
“大掌柜以后也会隐姓埋名,远走他乡,不会再回来。”
她说完,又交待郑全:“如果数目不对,你也不要和他争执。只告诉他,青山不改,后会有期就可以了。
“若数目是对的,你就跟他说,我记得他的恩情,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宋家给他作证的,我一定会义不容辞。
“若是比八十万两多,多的你还给大掌柜。告诉他,大恩不言谢,只要有我宋积云在的一天,就有他的一天。”
“可若是你没有找到人,”宋积云沉吟着把手边的一张卷轴和一张名帖推到了郑全的面前,“你就拿着这名帖和画像去报官,说他卷了东家的财物,背信弃逃。还把他到底卷了多少银子告诉官府的人。
“锦帛动人心。一百万两,足够官府下力气的了。”
大家鱼死网破,谁也讨不了好。
郑全听得满头大汗,连连点头,还怕自己记不住,把宋积云的话复述了两遍,见没有了错误,这才长吁了口气。
宋积云道:“你快去快回。父亲在南昌、上饶等地的田产我也准备都换了银子,到时候恐怕还要你往南昌、上饶等地跑一趟。”
郑全已经眼花缭乱。
二老爷私底下的生意能处理,那些揣又揣不走,兜又兜不下的田地怎么处置?
他挠了挠脑袋。
宋积云道:“等你回来再说。要紧的是你要快点回来。时间拖得越长,对我们越不利。”
她话音刚落,书房外突然传来“咔吱”,脚踩断树枝的声音。
宋积云和郑全脸色大变,等她站起身来,郑全已风驰电掣般的窜了出去。
外面传来拳脚打斗的声音。
宋积云皱了皱眉。
郑全是她父亲留给她,小小年纪就天生神力,为此还被他父亲送去了龙虎山的正一习武。下山的时候,郑全的师傅十分不舍,说他天赋异禀,是个练武的好材料,就这样给人当仆从可惜了,想给他赎身。
宋家对郑家有救命之恩,郑全自然不答应。
宋积云的父亲就把郑家的卖身契给了她,让她找个机会施恩郑家,给郑家放籍,以此来保护她的利益。
郑全的身手如何,她再清楚不过了。
能和他过几招的人,武艺不会太差。
宋积云在门口观望。
紫藤花架下,一个穿藏青色细布道袍,头戴网巾的年轻男子正和郑全对峙而立。
他看上去不过二十一、二岁的年纪,和身高八尺的郑全差不多高,面白如玉,薄唇悬鼻,生了双男子间少见的水杏眼,大大的眼睛,眼尾微挑,眼眸乌亮,十分的俊美。
只是他眼神凛冽,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风吹过花架,落了他一肩的紫藤花。

陌生男子和郑全兔起鹘落,又打了起来。
花架摇摇欲坠,紫藤花漫天飞舞,花草被踩得支离破碎,一片狼藉。
没有巨响,可若是时间长了,也会引起旁人瞩目。
郑全有些急。
他重拳出击,甚至顾不得自己前胸后背空门大露。
陌生男子立刻瞅准了这个机会,一个拐肘,毫不留情地打在了他的胸口上。
郑全避之不及,捂着胸口连连后退几步才勉强站稳。
陌生男子没有乘胜追击,反而神色悠闲地站在原地,语带诧异地道:“身手不错!”
郑全紧紧地攥了攥拳。
陌生男子却掸了掸衣灰,一副“事了拂衣去”的模样。
郑全看着,大喝一声,如猛虎下山般气势凶狠地朝那男子扑了过去。
宋积云心中一急,情不自禁地上前几步。
郑全分明打不过陌生男子,他却还要再全力一搏,恐怕会吃力不讨好。
果不其然。
陌生男子迎身向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记手刀打在了郑全的颈脖处。
这一次,郑全无力防守,闷哼了一声栽倒在地上。
眼看着陌生男子抬腿向着郑全胸口踏去。
宋积云情急之下,顾不得其他,直接冲了出来:“公子,请手下留情!”
陌生男子转身看着她。
午后的阳光正正地照在他的脸上,眼底的寒意挡都挡不住地溢了出来。
宋积云心中一凉,但还是道:“这完全是场误会!我这仆从老实忠厚,不知变通。见书斋里来了个陌生人,就以为是心怀不轨之人。他也是护主心切,还请公子大仁大量,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陌生男子没有说话,嗤笑了一声,虽然讽刺意味十足,却也没再对郑全下手。
宋积云松了口气。
郑全就像她的亲哥哥,从小背着她逛集市、看花灯,每次从龙虎山回来,不管是竹蜻蜓还是麦芽糖,总会带礼物给她。
再大一些了,给她和泥坯,赶马车,抱帐本,她说什么是什么,从来没有说过一个“不”字。
她不能让他有事。
可她不敢在这人面前流露半分,反而神色平静,言辞客气地道:“不知道公子怎么称呼?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书斋里除放了些贵重的东西,还有帐本,平时不怎么有人过来的。”
陌生男子漫不经心地道:“我迷了路!”
然后就没有了。
宋积云还支着耳朵,准备从他的话里听出点什么来。
见他如此,她心中警铃大响。
最简洁的话,往往是最有力的回答,最没有破绽的回答。
这个人果如她想的那样,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陌生男子。
通身没有饰品,道袍的交领用的同色细布。
穿了双很普通的千层底的藏青色粗布圆头鞋。
手指白皙细腻,修长如竹。
指头圆润洁净,还透着健康的粉。
不像是豪门巨贾出身,却也没有受过什么苦;家里应该有些家底,钱财上却也颇为节制。
倒有点像耕读传家出身的世家子弟。
宋积云脑子转得飞快,语气却越发客气了:“刚才得罪了!公子若是不嫌弃,到屋里去喝杯茶吧。我也好叫了管事过来,给您带个路。”
“不用了!”陌生男子连个眼神都没给她,转身就朝外走。
宋积云跟了过去,道:“公子,我还是帮您找个管事带路吧?这里毕竟是内宅。
“我看您穿着道袍,您是道士吗?
“不过,本朝那些读书人也很喜欢穿道袍。有时候他们走在街上,我也是分不清楚哪些是道士,哪些是读书人的!”
陌生男子突然停下了脚步。
宋积云猝不及防,差点撞到了他身上。
她这才发现,他左耳的耳垂上有颗红痣,小指尖大小,像颗相思豆。
宋积云一愣,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继续道:“您这是有什么事吗?或者您是想去哪里?这边还挺复杂的。宋老安人跟着二房一起过日子,大房和三房的宅子就都起在了一块儿……”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陌生男子斜睨着她,突然打断了她的话。
宋积云睁大了眼睛,不解地道:“公子怎么这么说?我不明白。”
“呵!”陌生男子哂笑,正欲说什么,却猛地脸色大变,指着她道:“你——”
宋积云满脸困惑,喊了声“公子”。
就见那陌生男子身体微晃,“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惊起旁边花丛里的几只蝴蝶。
郑全目瞪口呆。
一旁的花木丛中探出个花苞头来。
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八、九岁的年纪,穿了身绿色的花衣裳,像那被挑着担子叫卖的无锡阿福。
“大小姐。”她手里拿着个吹管,满脸的兴奋,“我照您说的,除了阿全哥,谁进来就把谁药翻。”
“做得好!”宋积云不遗余力地称赞着自己的小丫鬟香簪,“等会儿回去了,让郑嬷嬷给你做桂花米糕吃!”
她高兴得脸都红了,小心翼翼地绕过了昏倒在地的陌生男子,跑到宋积云身边,又有些害怕地道:“大小姐,他,他没事吧?”
宋积云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甬道上铺的可全都是青石砖,就这样直挺挺地倒下去,还真有可能摔出个三长两短来。
不过,她更担心郑全。
“你伤得重不重?”宋积云问郑全,“得赶紧找个大夫看看才好!”
郑全已经满脑子浆糊,颠三倒四地道:“我没事!我平时和师傅、师兄们过招的时候也经常受伤,跌打推拿之类的都略懂皮毛,伤得怎么样,我心里清楚。我回去抹点红花油就行了。”
宋积云还是觉得他应该找大夫仔细看看。
郑全却指着陌生男子道:“我还是帮他看看吧!他鼻子磕破了皮,红通通的。这万一要是撞断了鼻梁就不好了。”
宋积云不以为然。
又不是撞断了腰。
郑全还是帮陌生男子摸了摸骨头,查看了一番,见他没有大碍,抬头问宋积云:“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但有些事,是做人的底线。
有人闯了进来,宋积云原想,让郑全把人拿下,蒙了眼睛绑起来,丢到她名下田庄的地窖里,关上些日子,等她的事办妥了,再把人悄悄地带到南昌府或者是九江放了,这件事也就过了。
就算是以后这人找了来,她没有露面,郑全是仆从,总有办法推脱干净。
可如今,这办法就不能用了。
她沉吟道:“暂时把人送到我院子里去吧!”
郑全大吃一惊,道:“这么能行?男女授受不亲。他又是个高手。他要是万一发起疯来伤了您可怎么办?”
宋积云道:“除了我那里,你觉得还有哪里合适?”
自她父亲去世之后,什么牛鬼蛇神都冒了出来,仆妇们行事也没有从前实诚了。
郑全挠了挠头,道:“我听大小姐的。”
大小姐可比他聪明多了。他只知道在屋檐下扔几截枯枝,防止人偷听。大小姐却早想到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安排人躲在暗处。
宋积云就让郑全把陌生男子的嘴堵了,绑上麻绳,道:“他武功高强,别让他挣脱跑了,也别让他有机会胡乱嚷嚷。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呢!”
郑全“嗯”了一声,照着宋积云的吩咐去找了麻绳过来。
只是他刚刚把人绑好,外面就传来渐行渐近的喧哗,听那声音,是有一大群人朝这边跑了过来。
被安置在外面放风的香簪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道着:“大小姐,是林管事,他领着很多人过来了。”
林管事原是二房的一个管花木的小管事,大老爷过来帮着治丧,这个人就巴结上了大老爷后,就有些趾高气昂,自以为是,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了。
郑全听着心急,问宋积云:“怎么办?”
宋积云也皱了眉。
她今天为了让郑全悄悄地出门,还给那些看长房或者三房眼色行事的人找了点事做,没想到却没有困住他们。
从书斋的后面溜走?
恐怕这些人会越发的得意忘形,狐假虎威,不把二房看在眼里了。
宋积云冷笑。
只是等林管事兴冲冲地带人闯进书斋时,却看见书房门扇大开,书房的中间放着个约有半人高的黄梨木青松雕花包铜角的大箱子,郑全和大小姐身边的小丫鬟香簪正在那里装书。
香簪还对那郑全道:“你小心点!这可都是二老爷生前最喜欢的东西。”
傻大个子郑全被个不足十岁的小丫鬟吩咐了,还憨憨地点头。
林管事越发瞧不上郑全了。
他指着狼籍的院子问香簪:“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被狗刨了啊!二老爷这还尸骨未寒呢,你们这些小蹄子干事就开始不上心了!”
香簪白了他一眼,没有看见他似的,和郑全继续来来回回地收拾书房的东西。
林管事气得脸色发青,上前几步就要发落,结果一抬头,看见了端坐书房角落的宋积云。
“大,大小姐!”他想到因为得罪宋积云被二老爷给全家发卖的仆妇,余威之下,说话都有些打结,“您,您怎么在这里?我,我就是听到了动静,怕有不相干的人跑进来顺东西,这才过来看看的。”
宋积云点了点头,道:“你来得正好。这箱子还挺大的,东西也有些沉,你搭把手,和郑全把这箱子抬到我院子里去。”
林管事下意识地应了声“是”,随后想到现在已经不是二老爷当家的时候了,又挺直了腰板,道:“大小姐,这件事不是我不想帮您,可我这不是还管着治丧的库房那摊子事吗?我这一时也走不开。我看,不如跟大老爷说说,让大老爷派两个健仆过来帮您搬箱子。”
至于这箱子能不能如大小姐所愿搬到她院子里去,就得看大老爷答不答应了。
宋积云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林管事心中一喜,就听见宋积云道:“端谁家的饭碗,就要受谁家管。你既然不愿意受我管,不愿意端我家的饭碗,我也不勉强你。”
“郑全!”她高声道,“把他给我拖到院子里,先打五十棍。”
郑全早就对这些墙头草恨之入骨,哪里还听得这话。
他立刻上前反剪了林管事绑了起来,拿起棍子就是一顿乱打。
林管事不敢相信,回过神来之后一通大喊:“大小姐饶命啊!”
宋积云看也没看他一眼,走到了书房的台阶前。
跟着林管事过来的小厮家仆俱是吓得后退了几步。
宋积云望着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神色比冰还要冷:“狗都知道谁喂它,它就给谁看门。既然连狗都不如,还留着他做什么。”
没有人敢和她对视。
她身后传来林管事的凄惨的叫声。
也有那长房的小厮,悄悄地挪动的步子想跑。
宋积云冷笑,道:“郑全,记得留林管事一口气。也好把他丢到我伯父面前,问问我伯父,这箱子,我能抬走不?”
宋积云的大伯父宋大良看着瘫软在自己脚下,只剩一口气的林管事,气得把一桌子酒菜都掀了。
汤汤水水“叮叮哐哐”溅得到处都是。
他暴跳如雷地指着郑全,道:“她要干什么?威胁我吗?她还知不知道长幼尊卑了?”
郑全按着宋积云交待的,把手捏得“咯嘣”直响,阴着脸道:“大小姐只是让我问您,那箱子能不能搬走?”
宋大良望着郑全蒲扇般的大手,再看看没个人样的林管事,不由畏缩了一下,色厉内荏地道:“我不让她又能怎么样?”
“那也没什么!”郑全道:“大小姐说,既然家里这么多人都没个能干活的,那就把现在的人都卖了,再换几个能干活的回来。”
“她是什么意思?”宋大良愣住。
二房仆妇的卖身契都在二房的手里,把人卖了原本也没什么,他正好把长房的人填进来。
可老二那个人非常的狡猾,活着的时候他就没有摸清楚他到底有多少家产,何况他现在人没了,印章还没有找到,要是这些平日里服伺老二的人都不在了,到时候他找谁去打听老二的事?
可不把宋积云的嚣张气焰打下去……他又咽不下这口气。
宋大良背着手,在屋子里来来去去走了好几趟,不住地在心里自我开导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好不容易才平复了心里的怒气,对郑全道:“你去跟她说,下不为例!”
郑全道了谢,却没有立刻就走。
宋大良诧异地望着他。
郑全道:“大小姐说,她那里还差四个搬箱子的人。让大老爷打发四个身强力壮的人过去。”
“什么?”宋大良气得暴跳如雷。
又在屋里念念叨叨了半晌,这才阴着脸,气哼哼地打发了四个健仆随郑全去了书斋。

宋积云把箱子放在了她内室隔壁的纱橱里。
自从她决定以这个身份好好的活下去,她就按前世的习惯,布置了个衣帽间。
那纱橱,就是她的衣帽间。
她还吩咐郑全:“你这次出门,要是有机会就悄悄的聘几个武艺高强的护院回来。若是女的,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次的事让她明白,伏笔再多也不嫌多。
郑全恭敬地应是。
宋积云又交待了一些出门应该注意的事项,这才送了他出门。
香簪不免有些担心,道:“阿全哥不在了,要是大老爷派了人来欺负我们怎么办?”
“不会的!”宋积云道,“阿爹还没有过头七,那些曾经受过阿爹恩惠的人正是念着他老人家好的时候。若是大老爷明面上和我们撕破了脸,被人谴责‘欺负孤儿寡母’,会坏了他的名声的。”
香簪懵懵懂懂地点头,觉得既然大小姐说没事,那就肯定不会有事。
但她心里还是很不舒服,道:“大小姐也应该教训教训那些长嘴的婆子。”
“哦?”宋积云诧异地挑了挑眉。
香簪小声对宋积云道:“我听见她们私下里悄悄议论,说二老爷不在了,二太太是个立不起来的。以后这这个家还不知道是谁当家做主。要趁早打算,各谋活路才是。”
她说着,气得都快哭起来:“肯定是这样,林管事才敢不听大小姐的话的!老爷生前的书斋才会没有人打扫的。”
宋积云神色平静。
这些原本都是她意料中的事。
前世,她听过比这更难听的话,遇到过比这更难堪的事。
“不着急。”她摸着香簪的头,“我都知道。等阿爹的葬礼过后,我会放一批曾经服侍过阿爹的仆妇出府。”
在此之前,正好趁机看看哪些人吃里扒外,哪些人偷懒耍滑。
香簪连连点头。
宋积云就吩咐她:“那你去礼房一趟,把礼薄拿过来我看看。”
她得随时知道都有些什么人来祭拜过她父亲,遇到事的时候才能随机应变。
香簪笑呵呵地跑去了礼房。
宋积云却想,她还是看高了宋家的这些仆妇。
有的人蠢起来挡都挡不住。
不然也不会出现像林管事这样的人了。
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得把家里的几个健妇调去母亲妹妹院子里近身服侍才是。
她伏在内室临窗的书案重新调整着内院值守的名册。
箱子里传来几不可闻的窸窣声。
要不是纱橱里落针可闻,她又一直支着耳朵注意着箱子里的动静,几乎就要被忽略过去。
宋积云皱了皱眉。
她下的药,她最清楚不过了,按道理,这陌生男子应该没有这么快醒。
他提前醒了。
是因为他武艺特别高强?
宋积云感觉不太好。
她装作没有听见,决定晾一晾他。
人有时候被束缚着关押在黑暗处,不知道自己会被如何处置,通常都会胡思乱想,甚至会自己吓自己。
若是能吓着他当然最好,若是不能,也正好看看他心志怎样,她该如何对付这个人。
宋积云继续低头排着内院值守的名册。
等香簪从礼房回来,她把值守的名单让香簪拿去给了管内院的嬷嬷,喝了盏茶润了润喉咙,她这才轻手轻脚地走到箱子前,“啪”地一声打开了箱子。
一双乌黑清亮的眸子映入她的眼帘。
宋积云定睛一看,陌生男子正神色平和,目光明净地望着她。
被晾了这么长时间,好像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他安之若素,比之前在书斋的时候显得更理智,更冷静,更从容。
宋积云心里“咯噔”一下。
最坏的结果来了。
她心中微沉,面上却并不显。
“公子醒了!”她坦然自若地道,“我们是不是可以‘静静’地谈一谈了?”
男子眼底闪过一道光芒,如幽暗的天空划过一道黑曜石,盯着她一动不动的。
她暗算了别人,别人不高兴也是应该的。
宋积云道:“公子不说话,我就当您答应了。”说着,把他嘴里的帕子拿了出来。
可能是因为嘴被堵得太久了,男子深深地吸了几口气。
“以这样的方式请了公子来,是我的不对。”宋积云歉意地道,“不过,我也是情非得已。还请公子海涵。”
男子冷笑,道:“如果我是你,就会把人放了!”
“冤家宜解不宜结,谁愿意平白得罪人?”宋积云无辜地道,“我和公子素昧平生,我的事情没办妥之前,我怎敢冒险放公子离开?”
男子抿着唇,垂下了眼帘。
他睫毛又长又黑,却不翘,根根分明,像排小树林。
宋积云笑了笑道,道:“我只是想留公子在我这里多住几日而已!不知道公子有什么忌讳没有?我也好吩咐下去,免得有人怠慢了公子。”
男子睁开眼睛,用眼角的余光望着她,淡淡地道:“你确定你能留得住我?”
他平铺直叙,声音隐约让人感受到一种强大的自信,如同在说一件事,而不是在质问她。
宋积云微愣。
这样的气场,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
他落到这样的田地,又凭什么有这么强大的自信?
她脑子转得飞快,嘴里却道:“不试一试,怎么会知道结果呢?”
是有同伴会来救他?
还是他的失踪会引起很大动荡,必然会查到她这里来?
她若真是个养在深闺的普通女孩子,多半想不到这块来。可谁让她有两世的记忆,前世还“见多识广”呢?
男子却闭上了眼睛,一副闭目养神,不愿意和她多说的样子。
这是笃定她拿他没有办法吗?
宋积云莞尔,温声道:“公子,我们不如来打个赌吧?”
她压低了声音,声线变得柔媚而甜美,犹如引人入彀的妖精。
“我若是赌赢了,公子就答应我安安心心的在我这里住下,一切听从我的安排。我若是赌输了……”
她拉长了尾音。
男子骤然睁开了眼睛。
宋积云的声音更诱人了:“我就任公子处置。公子觉得如何?”
男子撇了撇嘴角,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仿佛在嘲笑她自不量力。

宋积云不以为意,落落大方地任他打量,笑道:“公子敢不敢和我打这个赌?”
“好!”男子嗤笑一声,斜睨着她的目光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和傲慢。
宋积云只怕他不答应,哪还管他是生气还是高兴,闻言笑道:“那就得罪公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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