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生意,原本就应该顾客至上,何况洪家还曾经雪中送炭。
宋积云左右张望着纸和笔。
洪熙忙帮她铺了宣纸,递了笔给她,还打开画盒开始给她磨墨。
宋积云铺了宣纸,快速地临摹了其中一丛茱萸,又临摹了右上角一簇茱萸果。
“若斜画一丛,就取这一丛。”她指给洪熙看,“若是画满瓶,就取用这簇果子,在福禄葫芦瓶上画九个、十二个、十六个不等。”
洪熙从她下笔起就目不转睛地盯着看,没等她画完其中一丛茱萸时已开始啧啧称赞,等她画完,指给他看时,他更是不由自主地凑了过去,道:“宋小姐不愧是宋氏窑厂的当家人,不说别的,就这手工笔画,线条明快,简而细腻工整,只怕整个景德镇都找不出几个能和你媲美的。”
“哪里!”宋积云谦逊道,可被洪熙这么一路赞扬下来,纵然明白人家还是在交际应酬,心里也还是很高兴的,“我这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
她抬头朝着洪熙笑了笑。
那眼眉,就如绽放的夏花,灿烂明妍,瞬间点亮了有些幽绿的雅室。
洪熙一愣,心里突然涌现“朱萼缀明鲜,灼灼火俱燃”的诗句来。
他目光都变得灼热。
坐在花厅里的元允中,只觉得刺眼。
红漆书案前,宋积云和洪熙并肩而立。
正午的阳光透过枝叶照在他们的身上,仿若在他们身上洒下无数的金箔,让宋积云望着洪熙的脸庞妍丽而明媚,微微俯身和宋积云说笑的洪熙更从眼底流淌着如烈日般,挡也挡不住的热情的笑容。
漂亮得如一幅色彩浓丽水粉画。
连他们周边的气氛都变得静谧恬熙起来。
元允中瞳孔微缩,扬着下颌,慢慢地站了起来,推开了花厅的窗。
“咔嚓”一声轻响,热浪夹着花木的馥香扑了进来,在清凉的花厅里漫延。
宋积云和洪熙不由自主地朝声响的方向望去。
元允中背着手,身姿笔直地站立在窗前,正远眺着院中开得灿烂的花木。
感受到两人的目光,他转过身来,倚在窗边,晒然地回望着他们,一副“出了什么事”的样子。
端是玉树临风,器宇轩昂,一派风光霁月的样子。
洪熙直觉不喜,暗暗皱眉。
宋积云却不禁扶额。
她怎么把这祖宗忘了!
他关键的时候虽然不会掉她的链子,可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他好心陪她来洪家,她却只顾着和洪熙说话,把他撇到了一边,他会不声不响地在旁边等着才怪!
宋积云略一思忖,索性笑着拿了刚刚画的图样笑着从书案后走了出来,道:“我画了两个图样,你帮我们看看,哪个比较适合?”
他的画她是亲眼见过的,水平可比她高很多。
她还是很相信他的鉴赏力的。
元允中目光清冷,定定地看了她几息功夫,这才眼睑微垂,视线落在了她手中的宣纸上。
不过是寥寥几笔,却将那茱萸的浓艳勾勒的栩栩如生。
他挑了挑眉,徐徐地道:“还不错。”
宋积云不禁眉眼带着几分笑意,道:“你觉得哪个好?我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元允中右手搭在窗边,并没再多看那图样一眼,语气却很随意,道:“时间太紧,斜画一丛好了!”
宋积云微愣。
不得不说,他提醒了她。
画师画画也是需要时间的。
福禄葫芦瓶通常都有尺高,满瓶画花可比单单斜画一丛需要花费的时间多多了。
她之前疏忽了这个细节。
元允中的话说得有道理,可说话的方式未免太容易引起歧义。
偏偏花厅和雅室都静悄悄的落针可闻,洪熙肯定听到了。
她不想洪熙有什么误会。
毕竟提供两种方案的人也是她。
“时间是有点紧,不过,齐心协力,总能想出办法。”宋积云说着,问洪熙:“令弟的及冠礼,都请了些什么人来观礼?”
第96章
洪熙一时间没明白宋积云的意思,但他还是道:“我弟弟的及冠礼除了请我祖父的几个朋友,家里的两房远亲,就是他在鹤山书院的同窗和老师了。”
宋积云大吃一惊。
她没有想到洪家能请到鹤山书院的人来观礼。
要知道,鹤山书院可是在苏州!
从苏州到梁县有五百多里地,要走半个月。下了船还要换骡车。舟车劳顿,不是一般的辛苦。
反而洪家二少爷也在鹤山书院读书的消息被宋积云一闪而过没多想。
她忍不住问:“从苏州过来吗?”
洪熙点头,含蓄地笑道:“我弟弟在读书上颇有天分,被鹤山书院的山长收为关门弟子。原本应该在苏州给我弟弟举办及冠礼的,可我们家的根基在梁县,又人丁单薄,我祖父和山长商量过后,最终还是决定在老家举办及冠礼。”
宋积云立马懂了。
洪老太爷这是要在老家扬名,想震慑小人,让人不敢觊觎洪家的家业。
“那是要专门给二公子的及冠礼订制一批瓷器做赠礼。”宋积云理解地道,“那及冠礼的时候,读书人会来的多一些吧?”
洪熙道:“家里的亲朋旧友估计不到两桌。”
宋积云沉吟:“若是读书人来得多一些,那就斜画一丛。留白多一些,显得大气高雅。若是世家故交多一些,那就画满瓶,花团锦簇的,更热闹。”
洪熙闻言,大有深意地看了元允中一眼。
元允中闲适地倚在窗边,深色很是怡然,眼底仿若浅浅的笑意。
洪熙笑了笑,转着无名指上的和田玉戒指,坐在了书案后的太师椅上,若有所指地道:“没想到元公子也懂烧瓷!”
宋积云在心里叹气。
元允中的话,到底在洪熙心里留下了印迹。
她笑道:“宋家能重烧祭白瓷,就有元公子的一份功劳。”
她不愿意元允中被洪熙轻看,何况元允中绘画水平很高,而绘画水平高的人通常鉴赏能力都不会太差,元允中提议画一丛茱萸,未必没有道理。
“不过,元公子更擅长绘画,特别是工笔。”宋积云继续道,“我是自愧不如。有机会可以和洪公子交流一番。”
“是吗?”洪熙眼里带着几分冷峻,显然并不相信,转头朝元允中望去,“不知道元公子绘画师从何人?我自幼在苏州长大,说不定还是我认识的人!”
原本望着宋积云的元允中望向洪熙。
他清正的眸光仿佛有异彩闪过。
洪熙一怔,不由睁大了眼睛,凝视着元允中。
可元允中已懒懒倚在窗前,眉宇更是如冰壶秋月般莹澈。
眼中的彩异更是像他看走了眼般。
洪熙神色一顿。
元允中已不以为意地道:“擅长谈不上,只不过小时候被家中的长辈强压着学了几年。洪公子应该不认识。”
绘画是强压着学几年就能学会的吗?
他这是在说他有天赋吗?
洪熙笑了起来,无名指上的和田玉戒指转得更快了:“府上的长辈怎么称呼?”
元允中挑了挑眉,道:“我家那位长辈姓‘连’。”
洪熙一愣。
‘连’这个姓非常的少见。
在他的印象里,苏州府没有姓连的世家大族,更没出名的儒士。
可元允中太过气定神闲,根本不像普通人家出身的人,他不禁慎重地又仔细地想了想。
还是没有姓‘连’的人。
“是我孤陋寡闻了!”洪熙笑着,右手离开了左手无名指的和田玉戒指,“鹤山书院的督学们都觉得若想举业精进,必须强健体魄。我在鹤山书院读书的那几年,总被督促着学习射御,礼乐、书画纵有名师,也都只学了个皮毛,苏州的书画大师说实在的,了解得不多。”
宋积云皱了皱眉。
能在鹤山书院教书,都非等闲之辈,有一些甚至是致仕的官员。
洪熙把元允中的长辈和鹤山书院的教授,甚至是苏州的书画大师相提并论......
她有点不高兴。
轻咳一声就准备说话。
谁知道元允中一本正经地点头道:“看来你的确不太熟悉。那位长辈曾经在你们鹤山书院教过书画,顺便还教了几天的《诗经》。”
洪熙愕然。
鸿儒大家,能讲《四书》、《五经》的同时,也精通六艺。
但他可以肯定,鹤山书院没有一位姓‘连’的教授。
难道元允中因在宋积云面前所以在说谎?
念头一闪而过,他听见元允中嗤笑了一声,道:“你们鹤山书院要你们强身健体,不是因为天顺元年,你们鹤山书院的学子参加秋闱的时候,去了四十几个人,就有十几个昏倒在了考场,结果那一年鹤山书院不要说江南的其他两大书院了,就连苏州的二流书院都没能考过,成绩垫底吗?”
他嘴角高翘,目光明亮,仿佛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似的,轻快中带着几分愉悦。
可落在洪熙眼里,怎么看都觉得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他心里疑窦重重,面上不仅不显,还笑着抱怨道:“可苦了我们这些后面进书院的。六艺从选修科目变成了必修科目。”
他像是在开玩笑,心里却转个不停。
鹤山书院的确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才重射御的。
可这件事书院引以为耻,除了自家的学生被教授们耳提面授,都不愿意对外提及。
元允中是怎么知道的?
还有之前,元允中说起邱中仁的轶事......
他看元允中的目光多了三分慎重。
元允中却像没有感觉到洪熙的改变似的,随意地摆了摆手,对宋积云道:“那就在素烧的福禄葫芦瓶上画两个样子,让洪公子选一个。”
这是个好主意!
宋积云立刻对洪熙道:“洪公子觉得如何?”
洪熙心中凛然。
不过寥寥数语,元允中就掌握了话语权。
他不禁心生斗志,准备反驳几句,可话都到了嘴边,一抬眼,却看见宋积云笑盈盈如春桃般明妍的面孔。
他不由得心弦一动,那些话再也说不出口。
偏偏宋积云看他的目光星星点点璀璨如星,说不出来的真挚。
洪熙暗中苦笑着叹了口气:“这件事就劳烦宋小姐多多费心了。纸上得来终觉浅。若是能烧几个样品亲眼看看那就最好不过了。”
图样的事好不容易有了进展,宋积云自然是要趁热打铁,争取把其他的环节都确定下来。
“那就照公子的意思,”她笑吟吟地道,“我回去就画几个福禄葫芦给你瞧瞧。等你这边确定下来了,窑厂那边就可以备料,准备开窑了。”
她还和洪熙道:“若是怕成品率不高,我就开几窑,一块儿烧。”
这样一来,成本会增加不少。
宋积云非常的有诚意。
洪熙当然不能让宋积云亏本。
他笑道:“多谢宋小姐。到时候让管事的把账单拿过来,我们会按总价的二成结算给窑厂的。”
这是烧订制瓷的规矩。
生产期间所有的成本都是东家的,另外还要按总价的三成给对方工价。
所以烧订制瓷,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但宋积云给洪家烧瓷是为了报恩,压根就没准备要这个钱,但她也没打算和洪熙多说,免得推来推去的又要客套半天。
她爽快地应了,又问了些琐碎要求,和洪熙寒暄了半天,这才起身告辞。
洪熙欲留他们午饭。
宋积云以要回家和母亲商量父亲七七为由婉言拒绝了。
洪熙不好留她,亲自将两人送到了大门口,看着两人上了轿子,笑容渐敛,棱角分明的剑眉高高地挑了起来,像把利刃,划破了他原本温和中带着几分儒雅的面孔,露出锐利的寒锋。
“给我仔细地查。”他目光灼灼地注视慢慢关闭的大门,沉声吩咐身边的总管,“那个元允中不可能是个落魄子弟!若是有必要,派人去趟苏州。掘地三尺,都给我想办法把他查清楚了!”
总管低头,恭敬有力地应了声“是”。
洪熙这才神色微霁,慢慢转动着无名指上的和田玉戒指,不紧不慢地转身朝院内去。
而宋积云和元允中没一盏茶的功夫就回了宋家。
郑全和轿厅婆子、小厮服侍着宋积云和元允中下了轿子,两人去了钱氏那里——从外面回来了,得先去长辈那里说一声,问个安。
元允中一只手背在身后,一面和宋积云并肩走着,一面徐徐地道:“洪家那边,你有什么事让郑全去跑腿,你自己少去。”
宋积云惊讶地抬头望着比她高的元允中。
元允中眉色淡然如皎月,身姿笔直如雪松。
俊美异常。
宋积云晃了晃神,这才道:“会不会失了礼数?洪家毕竟对我们家有恩。”
她能理解元允中不喜欢洪熙的心情。
如果洪熙逼着问她,她学画的师傅是谁,她也会不高兴。
可不能因为他不喜欢洪熙,她就疏远洪熙。
何况宋家和洪家是邻居,从前不来往也就罢了,如今有了来往,就不可避免地要交际应酬。
元允中斜睇着她。
宋积云感觉自己被睥睨了。
所以,这祖宗又怎么了?
没等宋积云想好说些什么,元允中已冷哼一声,道:“那个洪熙,是洪老爷外室生的。”
什么?!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宋积云懵了半天。
她没想到洪熙还有这么狗血的身世。
看洪熙的样子,儒雅、自信,在洪家颇受重视,一点也不像外室子。
元允中瞥了她一眼,洒脱地迈步,走在了她的前面。
宋积云还有想元允中的话,等她回过神来,元允中已离她十来米。
她忙追了过去:“你怎么知道洪公子是外室生的?你让我有什么事派了郑全跑腿,是洪家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还是洪公子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连珠炮似的,一句接着一句。
还拦住了元允中去路,好奇地问:“那洪家二公子呢?他和宏大公子是一母同胞?还是同父异母的?”
元允中绕开宋积云,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走着:“自己查去!”
既然有人知道,为何还要费力自己去查?
宋积云觉得元允中骨子里很傲气,他不可能仅仅因为洪熙是外室子,就这么说。
她又追了过去,见元允中眼皮都不撩自己一下只管往前走,她只好拦在他面前,一面倒行,一面不死心地絮叨:“早年间洪家突然搬去苏州,现在又突然搬了回来,我们家虽然和他们家街头巷尾的住着,可他们家的事,说实话,也只知道些皮毛。烧瓷的事,要不,我们就干脆拒绝他好了。反正时间也很紧迫。”
她最后还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报恩固然很重要,可性命更要紧。”
元允中突然停下了脚步,嘴角微抽,望着她半晌都没有说话。
宋积云不解地回望着他。
元允中丢了一句“随便”,再次绕过她走了。
宋积云望着他的背影想跺脚,对面却走来一群人。
她定睛一看,是钱氏和宋十一太爷等人。
想来商量完了她父亲七七祭祀的事出来。
她迎上前去。
走在她前面的元允中已先和钱氏等人先碰了头,举止洒脱大方地和钱氏等人打着招呼,寒暄起来。
等她快步走近时,元允中正和钱氏等人道:“......可如今大小姐刚刚主事,正是立威立德的时候,宁可稳当些,也不能冒险。”
钱氏和十一太爷等人听着,不住地点头。
见宋积云过来,钱氏更是正色地对宋积云道:“元公子说的很对,你以后有什么事,要多和元公子商量商量。”
宋积云满头雾水,怀疑元允中是在说洪家的事。
果不其然,十一太爷随后接着道:“元公子毕竟是在苏州府那边长大的,见多识广,大侄女这边能有您帮着看着,我们都安心不少。洪家的事,能帮则帮,不能帮,以后再找机会报答他们就是了。”
说完,他还扭头笑着对钱氏道:“难得的是元公子对窑厂的事能这么上心。祭白瓷的事,我听窑厂的人说过了,要不是元公子帮了郭子兴一把,御窑厂的事也没这么容易就过关。”
还有位族老在旁边打趣钱氏道:“又良媳妇,你就等着享姑爷福吧!”
钱氏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看似谦虚实则欣慰地道:“借您吉言。我这日子也有盼头了。”
几位族老都笑了起来。
气氛十分的祥和。
宋积云还能说什么?
她笑着和元允中陪钱氏送走了宋十一太爷等人,还没有来得及和元允中单独说句话,就被钱氏找借口拉到了钱氏的内室。
“怎么样?元公子还不错吧?”她笑眯眯地望着宋积云,“我看你和他有说有笑的,还拖着族老们说了会话。”
也就是说,她追着元允中说话的情景大家都看见了!
宋积云再次感受到了“谎言如雪球,越滚越大”的威力。
她在心里暗暗叹息。
钱氏却抿着嘴笑着朝厅堂望了一眼。
元允中喝着茶的侧影印在镶嵌着琉璃的槅扇上,优雅得如远山翠黛。
钱氏不由压低了声音,道:“还好我拖了拖,正巧就遇到了元公子。听元公子那语气,你们去洪家,洪公子对你们挺客气的。可见元公子虽然出身寻常,但在外面行走也是能支应起门庭的人。你刚才也听到了,就是十一太爷听了,也夸元公子行事妥帖呢!”
宋积云语塞。她转移了话题问起了父亲七七祭祀的事来。
钱氏觉得这是大事。
她又看了眼槅扇,略一思忖,领着宋积云出了内室,和在厅堂的元允中分左右坐下,事无巨细地说起了宋又良的祭祀:“到时候报恩寺的道长、无名寺的和尚、八仙庵的姑子都会派了人过来做道场。阴阳先生算得辰时是吉时,我们用了早饭就去你父亲坟前,烧了纸钱,正好赶回来用午膳。来的人比较多,午膳就请了小宴山的师傅过来包席,四个干果,四个冷盘,六个热菜,和你父亲出殡的菜式差不多……”
宋积云见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赞扬起了母亲:“这些事我都不太懂,还是得您跟族老们商议才成!”
齐心协力,其利断金。
宋家二房只有这几个人,她以后会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家里的生意上,这后宅和人情来往上的事她母亲若不立起来,她就是有三头六臂也不成。
不然后世为何做什么事都讲团队精神呢?
她得把家里的人各尽其能的培养起来。
包括性格像钱氏一样绵软的宋积玉和年纪尚小的宋积雪。
钱氏听了这话果然很高兴,她还拉着宋积云商量起了七七祭祀那天哪些仆妇留守家中。
要不是郑嬷嬷见时候不早了,硬着头皮进来问她午饭摆在哪里,她恐怕连午饭都忘记了。
就算这样,等元允中告辞,宋积云陪钱氏用了午饭,从母亲的院子里出来,也已经过了未时。
宋积云还惦记着给洪家烧订制瓷的事。
她和元允中迷路的赵家集,可是洪家的地界。
那些追击他们的人被带走之后,她甚至没敢派人去打听后续。
元允中的话怎不让她多思多想?
宋积云让郑全悄悄地去打听洪家的事,她则回屋换了身日常居家穿的衣饰,吩咐厨房做了定胜糕,带着香簪去了荫余堂。
虽说已入秋,可正午的阳光还带着夏日余威。
邵青站在院子游廊下,督促着几个新进的小厮在日头下蹲马步。
见宋积云来了,他大步上前和她打着招呼。
几个蹲着马步的小厮却目光都没有移一下。
这是跟谁就是谁的人了?
不过短短几日,邵青把人教得这样好。
寻常人家可没这本事。
宋积云心中暗惊,面上却不显,笑着让香簪把装了点心的食盒递给邵青,道着:“元公子呢?”
邵青接了食盒道了谢,笑道:“公子躺在床上看书呢!我这就去通禀一声。”
宋积云点了点头。她把元允中拘在她的纱橱时就发现了,元允中不是个好动的人,颇有些“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就不坐着”的散淡。
邵青过了一会儿才请她进去。
屋里的窗棂大开,微风轻拂,带着院子里草木的清香。
元允中穿了件雪白素面杭绸道袍,懒懒地靠坐在太师椅上,明亮的日光照在他白净的脸上,他挺拔的鼻子和深邃的眉弓比往日更显梭角分明。
宋积云微微一愣。
她怎么觉得他好像有点不高兴的样子?
出了什么事?
这念头在她脑海一闪而过,她还没有想好要不要问一声,元允中已抬睑望着她,淡淡地道了声:“你来了!”
平铺直述的声线,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
或者是自己的错觉!宋积云干脆收敛了心绪,笑道:“厨房里做了些点心,拿过来给你尝尝。”
元允中闻言坐直了身子骨,开口却把她的“路”给堵死了:“你们家也算是梁县的地头蛇了,打听一些旧事难道不是事半功倍的事吗?”
宋积云气极而笑。
敢情他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那还一幅“你别怪我没提醒你”的模样!
要知道,他们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都见过面了,他要是有心提醒她,为何不早点告诉她?
非要等她答应了给洪家烧瓷才说出来!
这家伙分明就是故意的!
宋积云干脆道:“元公子是什么时候知道洪大公子是外室子的?”
元允中不置可否,慢悠悠地整了整桌上纸墨。
宋积云瞪着元允中。邵青用霁红瓷的高脚盘装了雪白的定胜糕进来。
“宋小姐,你喜欢喝什么茶?”他把高脚盘放在书案上,笑眯眯地道,“我昨天弄了点祁门红茶和福建岩茶。”
两种都是暖胃的茶,正当季。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邵青向来对宋积云都和颜悦色,在赵家集的时候人家更是穿的可是一身劲服,指使着二十几个黑衣人出现在了树林里。
宋积云客气地笑道:“麻烦邵公子了。我喝祁门红茶。”
“好咧!”邵青小二般的高声应和着出了门。
元允中左顾右盼的。
宋积云不由道:“你要干嘛?”
元允中指了指桌上的定胜糕,颇有些嫌弃地道:“找把叉子来!”
宋积云定定地看着他。
元允中就在她的目光中好整以暇地重新靠坐在了太师椅的椅背上,道:“洪家山怎么变成了赵家集的,你就不好奇?”
她不是没敢问吗?
元允中这么说,等同于变相承认他在那之后就知道洪熙是外室子的事。
他告诫她不要和洪家走得太近,还真与赵家集有关系。
宋积云很想打他几下。
她提议道:“能不能消息共享?有什么事互相说一声。”
站的高度不同,看到的风景就会不一样。
她让郑全去打听,最多能打听到些家中族内的隐私秘辛。
元允中却不同。
至少她身边就教不出一个像邵青这样的人才。
可她想到刚才她说的那些话,直觉元允中不会那么轻易的告诉她洪家的事,她情不自禁的打听:“你怎么会想到去查洪公子?”
她说完,略一思忖,去旁边多宝阁上拿了果叉放到了高足盘旁边。
第99章
元允中见了,嘴角几不可见地翘了翘,这才慢条斯理地拿起果盘旁鎏银的银杏叶果叉,叉了块定胜糕放在了手边的青花瓷金边小碟子里,徐徐地道:“你应该知道赵家集所在的那片山林是洪家的吧?”
误入“赵家集”之前宋积云不知道;误入赵家集之后,她不仅知道,还曾悄悄派了郑全去打听洪家的事。她因此不仅知道那片山林是洪家的,而且知道那片山林是管家的一个小管事,看着洪家的人常年住在苏州没回来过,悄悄地将那片山林以每年五十两银子的价格租给了一个姓“卢”的人。
至于这个姓“卢”的是什么身份、来历,与赵家集的那些人有什么关系,郑全想继续查下去的时候,却发现有官府的人也在查这件事。
她怕郑全打听到了什么不应该打听到的事,没让郑全继续查下去。
加之她觉得她们家和洪家既没有什么恩怨,也没有什么利益冲突,她想不出洪家有什么理由要追击她,也就只是留了个心眼,并没有怀疑洪家的缘故。
如今元允中重新提及这件事,她不由想起洪公子不怕得罪她大伯父送来的泥料,想到他委托她烧瓷……她顿时心生警惕,道:“难道追堵我们的人与洪公子有关?”
元允中看她脸色不对,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道:“你害怕了?”
说完,他随后却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神色一冷,斜睨着她道:“你难道是在害怕这件事与洪公子有关?”
宋积云心里正琢磨着与洪熙几次见面时的情景,闻言也没有太在意,诚实地道:“还是有点害怕的!”
元允中闻言脸色好像都开始隐隐有些发青似的。
宋积云暗暗诧异,不知道为什么,只好说起了对洪公子的印象:“他这个人看上去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且谈吐有物,风趣优雅,待人处事也颇为温和谦逊,稳重可靠。”
如果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那未免也太可怕了!
她心里沉甸甸的。
谁知道元允中却嗤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画虎画皮难画骨。没想到宋小姐还是个以貌取人之人!”
宋积云愕然。
这话说得也太偏颇了!
洪公子虽然嫌疑很大。但不管什么事,都要讲证据。
元允中这样,更像是感情用事,凭着个人的好恶去猜测、怀疑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