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棠越说越是委屈,泪似决了堤。
她说是梦魇,却是她前世里实打实过过的日子,每一回提及便如同万箭穿心。
谢不倾微狭的眸中闪过一点儿若有所思。
他想起头一回去明府寻明棠的时候,那夜她头一回发病,正沉在梦魇之中醒不过来,口中喃喃的,似乎正与被人逼迫相关。
倘若十余年都是如此梦魇,她这般痛恨,倒也情理之中。
谢不倾却从未认过错,他仍旧细细密密地轻咬着明棠的指节,又缓缓将她抵在池边,缓声道:“若当真如此,话语伤不了本督,本督却要割了他的舌头。”
明棠反唇相讥:“话说的没错,不如叫我来割了您的舌头。”
谢不倾眯着眼笑:“倘若日后你有这个本事儿,你亲自来,本督静候你。”
他又缠着明棠往水下沉,不等明棠回他上一句,便听见他戏谑的笑:“你不爱听的,本督不说就是,只是方才听你言谈,你既不是不喜欢太极丸,便是喜欢太极丸了?”
明棠哪知道他又能往什么太极丸上带,气的要打他,可他轻拢慢捻抹复挑,几下又勾得她刚才快到顶峰却沉下来的浪潮又往上攀。
“你……无耻……偷袭……”
“兵家要言,兵不厌诈,偷袭亦为上兵伐谋之策。”
也不知究竟几回,明棠终于累倒在谢不倾怀中。
她那双莹润的眼闭上了,眼睫浓密而弯,唇角仍旧绷着,好似下一刻便要骂他臭不要脸。
谢不倾眉目微微柔和了些,似是有些笑意浮现,为她清洗干净换了衣物,这才抱着她在净室的炭盆边坐着,为她擦干浸湿的发。
明棠伏在他膝头,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发梢落在谢不倾掌心,微微有些刺痒,谢不倾凝神看她的睡颜,一时有些怔然。
这人世间没甚趣味,若日后终究成王败寇,她来取他性命,总比旁人来好。
二人身侧正是净室里摆着的一株绿梅,那绿梅有些枯萎了,几片花瓣落了下来,一片落在明棠眉心,一片落在她的唇角。
谢不倾以指尖拂去她眉间那片,正巧指腹上的朱砂痣与她眉心那点贴在一处。
他无端想起市井传闻,言及掌上朱砂乃是前世情孽,眉间朱砂乃一世流离。
市井传闻最不可信,这小兔崽子如此会钻营,恐怕一世荣华,流离孤苦与她无关。
而他又拂去明棠唇角那一片绿梅,手将要落下去时却停了。
谢不倾俯身下去,以舌卷去那一片梅花,含于口中咬破,不见梅花清甜幽香,唯留淡淡涩意。
明棠不知自己几时睡的,亦不知自己几时醒的。
窗外依旧一片漆色,难知几时。
雪夜格外安静,使女们都不敢在近处伺候,明棠倦极了阖着眼,听见窗外雪落下的声音,偶尔闻见炭盆之中一点儿“哔啵”的火星炸响。
身子极为乏累,方才砰砰跳动过的心忽然慢下来,明棠却只觉得有些怅然无归处的空白。
耳边有衣料摩挲的细声,明棠勉力睁开了眼,瞧见谢不倾慢条斯理地穿衣。
那双清减瘦削的手缓缓地束紧衣带,叫明棠想起他在自己的脸侧到腿边流连忘返的轻点,今夜他难得温存,除却太极丸实在是明棠消受不来的坏物什,一切都叫明棠有些意乱。
他与明棠不同,不见乏累,面目鲜明的轮廓在微弱的灯火下有些模糊,却仍旧不掩锋利——却也如同雪夜似静寂的凉。
好似这世间一切点暖皆与他无关,他的身后尽是永夜。
如鬓边嗅得到却不堪折的一枝桃花白;
似眼底望得完却涉不过的一片无量海。
她也不知是梦还是醒,半身都还是麻的,谢不倾穿好了衣裳,俯身下来,将她露出来的半只手臂塞回锦被之中。
“此次还有事要出京一趟。”
谢不倾的声音好似远在天边而来,明棠迷迷糊糊下意识攥紧了他的衣袖。
她好似反复想了些什么,听见她自己在问:“可凶险?”
指尖的锦衣带着夜里的寒凉,谢不倾伸手来解开她的手,有那么一刻似是与她执手相看。
谢不倾戏谑的嗓音传来:“明世子应当期盼凶险些,要本督最好死了凉透了才是,如此一来,世间便无人再能欺侮你。”
明棠实在困乏了,不知自己回了些什么,亦不知他何时走的。
嘟嘟囔囔了半晌,直到鸣琴早间悄悄进屋来为她收拾的时候,才听见她的喃喃:“死也别死外边……合该,死我手里才是。”
第80章 谢不倾如今还不能死
明棠一下子醒了,鸣琴见自己吵醒了她,脸上有些歉疚之色,轻步走上前来,为她掖一掖被角:“是奴婢不好,吵着小郎了。”
明棠浅眠,醒了便也不再睡了,迷迷糊糊地起来,似是想起来了什么,问起鸣琴:“今日是十一月十五?”
鸣琴点头:“正是十一月十五。”
明棠觉得脑仁有些突突的疼,恐怕是昨夜睡得不好,轻轻晃了晃头,终于想起来了好似自前半夜便盘旋在心的那件事,难怪昨夜会迷迷糊糊问谢不倾可凶险。
“他走了多久了?”明棠恹恹地倚床坐着,闭着眼平息脑中的闷痛。
鸣琴也知道明棠说的是谢不倾,扁嘴回道:“大约半个时辰罢。”
明棠一下子睁开眼来。
半个时辰,恐怕是追不上了。
生死有命,追不上,怕不就是天意了。
明棠这般想着,只觉得自己应当松快些,却不知心中为何没来由地烦躁,侧面正好瞧见鸣琴手里捧着个玉盒。
她如今看到玉盒,便不免想起那装着太极丸的玉盒,果然要皱眉头。
鸣琴看着明棠皱眉,晓得她是恐怕是想到了那件不得了的东西,心中虽气得要死,却还是说道:“……这是九千岁留下来的药,叮嘱奴婢一日都不能忘。奴婢算了算,小郎的药确实不大够了,这些正好将药丸补上。”
明棠才想起来这应当是谢不倾命西厂为她制的药品,想不到他竟还记挂着这个,没来由地有些发怔。
鸣琴照例将药丸交到明棠手中,明棠将玉盒展开,挑了一颗验过了,无端想起来谢不倾走之前,漫不经心的那一句“明世子应当期盼凶险些,要本督最好死了凉透了才是”。
他知不知道,自己这话,恐怕要一语成谶?
谢不倾固然该死,但如今却不能死。
他若对自己还有兴致,便是她最大的保护伞,大梁朝如今就一个谢不倾木秀于林,全朝堂上下、皇亲士族的目光皆盯着他,明棠便很有些余力在暗地里做些小动作。
有谢不倾顶在前头,从指缝之中漏些东西给她用,便足够她将属于自己的东西一件件拿回来,再一步步走上高处,再不复前世里的流落异乡、客死街头之局。
这般想,明棠方才心中没来由的躁郁反而消了下去。
明棠微微阖了阖眼,将玉盒交回到鸣琴手中,叮嘱她仔细收着,便扬声喊了拾月来。
拾月耳聪目明,也不知她先前在哪处,一听到声音便往她屋中赶回来:“小郎有何吩咐?”
“九千岁已下山半个时辰有余,若叫你现在开始追,可追得上?”
明棠已然疾起至案前,研墨沾笔,一气呵成。
桌案在窗边,这窗纱用的还是当年沈氏临建的时候用的软烟罗,皆是雨过天晴色,外头的光疏影浅浅淡淡地透进来,如一团烟色的雾,明棠的面目便拢在这鸦青的雾气之中。
她的神情专注而仔细,没有一丝怠慢。
“可。属下轻功不错,若全力追赶,应当还能追上。”拾月并不托大,脸上瞧着亦不算勉强。
“去。”明棠将方才写就的纸条一卷,放入拾月掌心,“呈给千岁大人一观。”
见明棠神情不似玩笑,拾月便晓得这消息恐怕极重要,转身就要往外走。
而明棠背过身去,从自己贴身的小衣下摘出自己常戴着的一个鼻烟壶,两步追了上去:“这个你亦带去,叫九千岁带着。”
拾月接过,瞧见其中盛放着些许药油,却犯了难:“小郎可是要将这药物给九千岁?并非属下不愿,但九千岁早有令,从不用除了西厂以外的药物,小郎拿去,九千岁不收不说,恐怕还叫九千岁疑心。”
明棠飞速地思索了一番:“既如此,你将纸条先行带去,交由千岁大人一观,请他等我一等,此物我骑马带去,亲自与九千岁分说。”
谢不倾这般警惕,连外头的药物都不收,此事个中消息又不好叫拾月转达,明棠必得亲自去一趟,否则谢不倾定然不信。
温泉庄子后院有护院们往来市集所用的马匹,正可一用。
拾月抓紧时间去了,一掀门毡,外头的风雪便倒灌进来——外头竟又是大风雪,鹅毛大的雪片满屋子乱飞,连明棠脸上都沾上一丝,很快因为屋中的热度而渐渐融化。
明棠却顾不上这些,便立即叫鸣琴来更衣。
鸣琴听她说要骑马去追谢不倾,唬得变色:“小郎怎会骑马!又是这样漫天风雪的,路上定滑得厉害,若伤着了可如何是好?”
“你便当我是梦中学会的就是。”明棠眉头轻皱,有些心不在焉。
前世她被金宫送至南陈,伺候的新主儿是个极爱马匹之人,麾下专有御马司。她初到他身边的时候,曾因貌美被其妻妾忌惮,被打发去做马奴,便是在御马司学会的御马骑术,虽说不精,也多少够用了。
明棠执意如此,鸣琴也没法,只是打心眼儿地不愿明棠冒着风雪去受罪,骂骂咧咧地替她更衣。
明棠带的衣裳皆是不便骑御的,但如今要追,这也没法子。
鸣琴为她披上厚厚的貂裘披风,明棠一罩兜帽,双采已然在外头牵好了马,她与鸣琴皆目含忧虑地看着明棠,可惜不会骑马,没一个能跟的,只得看着明棠翻身纵马而去。
明棠走得匆忙,鸣琴与双采又皆是送明棠出去,阿丽一直在小厨房指点庄子上的仆役做膳食,无人察觉偏房里的伤病少年已然从床榻上下来了。
因他身上的衣裳皆被割破了,鸣琴只得拿了几件明棠已然不要的旧衣给他随意穿上,明棠那般瘦弱,偏生他也穿得下,可见其人何等瘦削。
他脸上的血污都被洗净了,露出一张幼嫩却妖冶的脸,不知何时便静静地立在窗边,瞧见明棠匆忙上马,一扬马鞭而去的背影。
冰天,雪地,银装,素裹。
唯独明棠那一身朱色披风如同热烈的火焰,在白雪皑皑之中格外醒目。
他不知定定在原地凝视了多久,直到那一点儿朱红都消失了,他仍旧如同木雕一般站在窗前。
第81章 九千岁动了大怒了
拾月已然一路疾驰。
她在从龙卫之中,其实便是以轻功卓绝为著——除了谢不倾,西厂之中众人轻功无人能胜过她。
她几乎如同惊鸿残影从树梢掠过,催动浑身所有的内力,下山回京只有一条路,这也不需她再费心去寻痕迹,便将自己的速度拉到最大,终于隐约瞧见谢不倾的背影。
他是孤身一人来的,戴着大帽遮掩住面貌,也并未骑那匹能够代表他煊赫身份的大宛宝马,只是随意骑了一匹狮子骢,慢吞吞地在雪中行走,腰间的宝剑同他一般沉默。大雪使天地如同皑皑荒原,他一人在雪中,孑然独行。
西厂之中自然有自己的暗号,拾月取出一枚银叶在唇边吹出几个不成音调的音节,谢不倾便已然听见,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回过身来。
拾月落在他马前,跪地行了礼:“督主。”
“她叫你寻我?”
谢不倾晓得拾月是个实心眼子,她现下只有守着明棠一件任务,不可能自己来寻他,必是得了明棠的吩咐。
拾月点头,将那一直握在掌心的纸团交予谢不倾:“小郎吩咐属下将此物交给督主,乃是小郎晨起写的,应当是紧急之事。”
谢不倾取之一观,眉头微微皱起。
拾月不敢耽搁,再说道:“小郎吩咐属下请督主多等等,有一物件儿要亲自交给督主。”
谢不倾的眉头便皱得更深:“什么物件这样珍贵,需她亲自来送?再者这样大雪,你敢叫她亲自出来?她身边几个使女哪个会骑马载她?还是你叫她自个儿骑马?她那身子能自己骑马?”
这几问连声而来,问得拾月哑口无言,晓得是自己思虑不周。
但方才明棠也急得厉害,乃是速速催她出来的,拾月也不敢分辩,只是低头认罪。
若是往常,谢不倾登时就要发作。
但如今他却顾不上拾月如何,已然调转马头,往回纵马而去。
他方才自己也不过是慢吞吞地骑行,如今才是当真纵马疾驰,三两下便消失在拾月视野之中。
拾月也不敢在原地等,也只得跟着回去。
但她却发觉自己浑然跟不上谢不倾的速度,他那狮子骢也不是寻常马匹,当真撒开四蹄,便如同一阵风似的刮过,连雪片都被卷得打旋儿。
明棠乃是纵马下山,只觉得那马匹越跑越快。
她确实会骑术,却也实在高估了自己的本事,这护院们骑的马匹也不过就是些寻常马,在这般下坡之中控制不住自己,发了疯似地往下冲,大风将她的披风兜帽都吹了下来,她却不敢伸手去抓回来,就怕松开了缰绳便再也握不住。
明棠紧勒缰绳,那马儿反倒要叫,左右乱晃,差点将明棠从马背上摔下来。
好在一路上虽胆战心惊,却也没有太大的惊险之处,远远地倒瞧见前面有个人形红点儿,明棠依稀辨认出那正是谢不倾今日所着衣裳的颜色。
见他还没走,明棠不由得松了口气。
眼见着要跑过松柏夹道的小坡,马儿脚下似是被什么一绊,竟是刹不住惯性,整匹马都往前狠狠绊倒在地。
谢不倾也瞧见明棠匆匆骑马而来,正狠狠皱着眉,琢磨一会儿要如何狠狠斥责她这般大胆妄为,却不想人还未到跟前,那马便跪倒在地,竟是要将明棠一整个从马上摔下来!
此处的坡道虽然不算太陡,但若当真从马背被狠狠甩落,就明棠那身子骨儿,小命儿都能摔得魂归西天。
谢不倾当机立断,断喝道:“往左跳马!”
明棠一惊,晓得自己要是和马儿一同摔倒,恐怕不仅仅要伤筋动骨,连忙松开缰绳,果断跳马。
谢不倾袖中一挥,明棠骑的那匹马儿便被挥到一边,狠狠地撞在旁边的树干上,将几棵枯树都压倒一片。
而他也已然飞身出去。
拾月这时候才用尽全力追来,正好瞧见明棠跳马,谢不倾飞身。
拾月没见过九千岁动手的模样,她被收至从龙卫的时候,谢不倾已然是西厂督主了,除非大事,皆不必谢不倾动手,故而拾月从未见过谢不倾的功夫。
传闻都言及谢不倾武艺出神入化,能斩鬼神,拾月却是头一次见谢不倾动手。
拾月精于轻功,更能看出谢不倾的步法何等鬼魅,且他内力必然充盈如海,否则不得这般快速而毫无滞涩。
几乎是明棠跳马那一刹那,谢不倾便飞身出去,拾月甚至还来不及眨眼,便瞧见两团朱红撞在一处。
明棠在跳马那一瞬,心几乎都不会跳动了,只想着自己这回千万不要跌断手脚才是,干脆闭上了眼。
却不料一股大力缠住她的腰间,瞬息之间她就被卷入一个泛着冷檀香气的怀抱之中。
明棠一下子睁开眼,便瞧见谢不倾已然将她揽在怀中,而他往后再急退数步,便安然无虞地停在原地。
她几乎没反应过来,谢不倾就已将她放下,擦去了她发间与脸上沾着雪片,替她将兜帽戴好,冷声斥她:“你是疯了!若是想死,早些去诏狱领死,你哪儿会骑马!”
被谢不倾厉声一斥,明棠打了个哆嗦,这才发觉自己双腿几乎酸软得站也站不住,昨夜纵欲半晌,今日这冰天雪地又要夹紧马腹,这双腿都几乎不是自己的了。
她站立不稳,只得紧紧攥住谢不倾衣襟以稳定身形,可那握了一路缰绳的手也已然冻得发紫,谢不倾一边骂她,一边将自己的氅衣脱下了,将她的手整个包在其中。
这氅衣还带着习武之人的体温,明棠愣愣地眨了眨眼,谢不倾打了个呼哨,那匹狮子骢便欢快地跑了过来。
谢不倾又将她整个拢在怀中,径直抱着她上了马,竟又是要往温泉庄子回去。
明棠一惊,忍不住回头问道:“大人不是还有事儿?”
她整个被拢在谢不倾怀里,回过头来时,耳根正好擦过他的薄唇,为他温热的鼻息一熏,忍不住发痒。
谢不倾眉目之中浮起淡淡的戾气:“若本督迟这一时片刻,他们便群龙无首,那便也可死了算了。”
拾月在后头默默跟着,只打了个寒战,晓得九千岁这是动了大气了。
第82章 好色
明棠还要言语,便听得谢不倾的冷嘲热讽:“你若想今儿回去便病的站不起来,你只管可劲儿说话。要是嫌在马上喝风吃雪还不痛快,就一头栽到雪堆里去,大口畅饮就是。”
他说话实在气人,明棠被他噎得死死的,想极了将他直接踢落马去。
谁料谢不倾忽然一夹马腹,高提马头,明棠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惊呼一声,顾不上弄他,一整个便被颠簸进谢不倾的怀中。
明棠被他捉紧了双手,紧紧揽在怀中,动也动弹不得,只听见谢不倾戏谑的闷笑。
拾月看着两人一骑走远了,只在心中想,确实一物降一物。
她不敢跟太近,也不敢离太远,错后开一段距离。待经过跌断马处时,忽然听得草堆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拾月静心一听,竟听到路边的草垛之中似乎有微弱的呼吸声,往声音来处找过去,只瞧见被明棠惊马砸倒的几棵树正压倒在草垛上,下头似乎压着个人。
拾月一惊,环顾一周,瞧见在雪的掩埋下,竟藏了一根绊马索!
那绊马索应当就是方才致使明棠绊马的罪魁祸首,拾月仔细看了,一头系在小坡对面,藏于草中,一头就蜿蜒进被树干压倒的草里。
不必想,必是有人藏在草垛之中,见明棠纵马而来,便将埋在雪中的绊马索一下子拉紧;明棠正骑着马狂奔而下,这大风雪的也看不清东西,根本看不清忽然拉紧的绊马索,马儿也直接被绊倒在地。
若非九千岁正好回转,瞧见明棠被绊倒,这小郎君一身病弱骨头,恐怕当真是一跌就跌散了。
而那人没料到九千岁出手便将惊马拍到一边,不偏不倚正好压倒了他身边的树干,死死地将他压在其下。
算了算时间,怕是被冲击力砸得昏死闭气,这才没引起九千岁的注意,却恰巧被远远走在后头的拾月赶上了。
这人好阴毒的心思!
拾月不敢耽搁,立即将上头压倒的树干都搬到一边去了,随后将那被压在树下的人拉出来一看。
这一看不得了,看清了这人是谁之后,拾月都不禁皱紧了眉头,连忙将人捆上。
这头明棠已然被谢不倾带着回到了温泉庄子。
明棠还有些担心这附近尽是皇亲贵胄,若是被人瞧见了恐怕不妙;却也好在这大雪天的并无人烟,寻常人都在庄子之中窝着懒怠出来。
而谢不倾更是浑然不在乎,丝毫不怕被旁人瞧见,一路上大摇大摆,全然不避人耳目。
待到了庄子附近,谢不倾抱着明棠翻身下马。
那匹狮子骢极通人性,两人下马之后,它便快乐地打个响鼻,竟想去蹭明棠的脸。
谢不倾似是早有所察,直接将明棠抱到一边去了,看着那匹不知死活的马皱眉:“自个儿玩儿去,少来。”
那马儿有些不服,非过来咬了一口明棠披风袖口处的流苏,又啃了一口谢不倾的衣摆,在谢不倾的目光变得陡然危险之前,一下子撒蹄子跑开了。
明棠惊讶地看着跑走的狮子骢,不由得说道:“这马儿这般通人性?”
“这马儿不知是什么色胚子转世,只爱美人,登徒子似的。”
明棠见谢不倾脸色不虞,不知是不是被那狮子骢咬了衣摆,正不痛快,促狭一笑。
她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自己人正被谢不倾捉在怀里,可不敢乱说,硬生生咽了下去,做出一副温驯模样,心中却腹诽:“物似主人型!”
那可不!
谢不倾爱不爱美色她不知道,但他定是个登徒子。若说他不是避火图成的精怪,明棠是一点儿不信。
而谢不倾哪知明棠心中念头,抱着明棠也不走大门,伸手将明棠的风帽整理好了,脚尖一点,便直接越过了院墙,再三两息,便落在了明棠的屋前。
鸣琴正在与双采在一起缝香囊,难得脸上有些笑颜色,便瞧见谢不倾堂而皇之地抱着被裹成个粽子似的明棠进了屋中。
双采正好在低头理线,没瞧见人,鸣琴却看了个全乎,脸色顿时黑如锅底。
“琴姊,你的脸色怎生这样难看?”
鸣琴忍不住狠狠一啐,只说道:“早间在院子里瞧见一只大黑耗子,正想打死呢,跑不见了,方才又瞧见他在院子里窜。”
明棠听见鸣琴之语,差点破功笑出声来。
好巧不巧,谢不倾今日所着正是黑裳,乃特大号大黑耗子一只。
明棠都听见了,他岂会听不见?
他却并未动气,只是将明棠放下了,抖落衣上风雪,意味深长地看明棠一眼:“你的使女,本督也不同她计较。只是下头人胡说,自也是你应该担起责任来。”
明棠却要一本正经:“好叫千岁大人知晓,我这温泉庄子长久地没有人来住,院子里确实有不少老鼠,来的那日便见到不少,鸣琴并未玩笑。”
这话原说得天衣无缝,谢不倾却不听。
他忽然伸手点了点明棠的唇,眸中漏出几许深色:“本督从来便是颠倒黑白之辈,她是也好,不是也罢,如今本督说是,她就是了。你又欠本督一笔,可想好如何还了?”
明棠一见他模样,便想起他昨夜是如何逼着自己吞吐含咽的,舌根都被压弄得发麻,连忙往后一避,道:“颠倒黑白乃是乱臣贼子对千岁大人的污蔑罢了,大人最是公正磊落,怎会有意为难我一个可怜人么?”
摆明了是戴高帽,谢不倾却也被引得一笑。
无他,全大梁朝明儿面上对他毕恭毕敬,山呼千岁,背地里哪个不是骂他阉党乱政,狼子野心,也就明棠敢在他面前睁着眼说瞎话。
但这小兔崽子一双唇舌如同百灵鸟儿似的,说着也逗趣儿松快,谢不倾懒怠为难她这样多了。
他将拾月急急送去的纸团子拿出,往明棠面前一放,脸上还有些漫不经心,眼却逐渐锁紧了明棠,沉不见底:“明世子这是何意?”
纸团上,分明写着一行小字。
“此次南下,忌惮旧人,若有紧急,用此全消。”
明棠将那个拾月不肯带上的鼻烟壶取出,往“此”字上一放。
正欲说话时,便听见外头人一阵喧乱。
“诶,小郎君,可别乱闯!”
第83章 一个翻身,便将她压在身下
明棠顿时将纸团与鼻烟壶皆收入掌心,颇有些忌惮地看着门外。
谢不倾竟也不躲,只是将大帽一压,施施然直接坐在明棠床榻上。
这大帽帽檐极宽,压下来便只瞧见谢不倾光洁的下巴,明棠晓得自己是说不动这尊大佛的,他爱坐便坐吧,也懒怠管他了,干脆将他整个推到床榻上去,拿被子将他盖住,随后抬手一收,将床帐的玉钩拿下了,把谢不倾如同个偷藏的美人似的隔在帐幔那头。
下一刻门便叫人撞开了,外头跌跌撞撞跑进来个小郎君。
他生得面嫩,妖冶得不辨男女,瞧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一头墨发一点儿没束,披散在身后,脸颊上一道浅浅的伤痕,身上穿着明棠的旧衣,瘦巴巴的。
明棠认出这人就是昨夜带回来的那个受伤少年,见他不过一夜就又能活蹦乱跳起来,有些惊讶地挑挑眉。
这般强的生命力,也难怪能活下来了。
那少年人也不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明棠,一股子执拗劲。
鸣琴与双采在后头气喘吁吁地追进来,连忙上来拉他:“小郎君,快回去罢。”
他却不听,竟还能甩开鸣琴的怪力,又跑到明棠的面前。
“你醒了?”明棠略退了一步,温和问起。
他点点了头,竟忽然如同小犬一般凑到明棠身边,离的极近,狠狠一嗅。
明棠猝不及防,短促惊叫一声,身后的帐幔里便飞出一股子气浪,掠过明棠的耳边,将他整个掀翻出去。
见他一下子摔倒在地,半晌不动弹了,明棠不由得心想,不会自己冒了半夜的风雪去将他捡回来,倒落得个被谢不倾打死之局罢?
谢老贼下手这般重,晓不晓得这人何等重要!
若真打死了,她这一夜的风雪岂不是白吹了?
明棠两步上前去,轻轻碰了碰他,他却忽然伸出手来,紧紧抓住了明棠的衣袖。
他浑身颤抖起来,一下子抬起头来,一张堪称国色天香的脸上顿时涕泪纵横,惨不忍睹:“呜哇——你的床上有妖怪打我!我好疼!”
他这哭声嘹亮,和四五岁的孩子似的,一点儿没收敛。
鸣琴与双采面面相觑,明棠也惊呆了。
这这这……这位可是静海王的嫡子,沈鹤然,日后上京城最大的造反头头之一,何等心狠手辣、扭曲变态之辈,如今竟和小孩儿似的在她跟前大哭?
明棠的明府外局之中,第一枚重要人物,便是沈鹤然。
沈鹤然乃是静海王膝下独子,当真是千宠万爱、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胄之后,却得了不治寒疾,乃是因其少年时曾瞒着家人偷偷溜到青云山来冬猎,结果失足滚落下山,在雪之中埋了一天一夜才被人发觉。
寻常人等冻上一天一夜早死了,也不知这沈鹤然是何等奇人,竟活下来了,只是落下了寒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