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得差不多了,往里丢了四个红薯。
片刻后,音音掏出了两个粗糙的小马扎,见衡昭站着,便先给他递了一个。
同样坐着,因为衡昭个高,她还要抬头看衡昭,月色混杂火光,衬得男人的眉眼罕见有几分温和。
但小马扎太矮。
衡昭的两只腿曲着,很是委屈。
对哦,好像不合适。
音音舌尖抵后齿,刚想给衡昭换高点的长条木椅,就恍然听见心湖微妙的心声,骄矜傲然。
【啊,我这无处安放的大长腿。】
音音一阵恍惚,她看了看衡昭快伸到自己脚边的腿,再低头看看自己的。
她默默把腿往衣摆里缩缩。
好吧,不用换了。
红薯熟还有的等。
衡昭即便想法多,但不会说出口,音音自然不会主动提。
一高一矮围着火,这种静默是让音音享受着的。
她很舒服。
哪怕对方一言不发地坐着,只要出现在她睁眼可见的地方,她就能缓和好自己所有波涛汹涌着的心绪。
所以,这就是有人陪的感觉么。
音音回神,想要牢牢记住这种感觉。
随后,她从储物袋取来一块牌位,短刀拿在手里,低头认真刻字,这是她到了沧海宗做的第一件事,娘死了,但她还得给她娘烧纸。
不能没个牌位。
衡昭看了许久,明了。
她是给死人做牌位。
等她收起结束,收起刻刀时,衡昭惑然:“音音。”
“怎么了?”音音抬头。
衡昭直接道:“上面没姓氏。”
“啊?”
衡昭扣起指节,轻轻敲了敲木牌,示意:
娘:姬桑扶,女:音音。
音音抚弄牌位的手一僵,但她面色如常,神情态度恢复得很快,好似她只是回答完衡昭有关“今天晚上吃什么”的简单问题。
“没有姓。”
音音看面前的火变弱,她敛容翻动干柴,火光起,给她的两颊晕染出一点朦胧的韵味。
一切都是沉默的,除了“噼啪”的火响。
许久后,音音扯出一抹笑,再次重复:“就是音音。”
不是洛音音,也不是什么顾音音。
她只是音音。
音音硬挤出来的笑并不好看,却让衡昭不由晃神。
衡昭莫名难言,胸腔稍显酸涨。
【艹,年纪大了看不得这个,有名没姓,小笨比不会还有什么深刻苦大仇深的身份吧?】
苦大仇深……
音音长吸了一口气,又悄悄纳出,
她不想别人同情她。
她不可怜。
下一瞬,她收好牌位,绽起笑脸:“阿昭想吃几个?”
【啊?吃几个?什么吃几个?】
【不对,她刚刚喊我什么?她这么瞎喊是不是在占我便宜???】
心湖如微风掠过,泛起圈圈涟漪,衡昭的心声带着浓烈的不满,却让音音失笑。
音音已经不难过了。
衡昭还在心湖反复计较着,他的模样却漫不经心,看似毫不在意一般地纠正音音的错误:“喊错了。”
【要喊我哥哥,或者是阿昭哥哥。】
【笨比。】
音音偷偷笑笑。
衡昭才不像她哥哥,她只有一个哥哥,就是叙之哥哥。
但她还是选择顺他心意。
无卑躬屈膝,亦无讨好奉承:“阿昭哥哥。”
衡昭紧绷的唇角瞬间舒平。
【呐,这声“哥哥”理所应当!】
音音低头生火烤红薯,忽就开口:“阿昭哥哥比我大多少?大我几岁的话我的确要喊哥哥。”
衡昭顿了顿,道:“大你几十呢?”
音音不假思索:“喊叔叔。”
衡昭眼神变得幽深:“那大几百上千岁呢?”
这次音音略显纠结:“祖爷爷?”
衡昭:????
【什么逼玩意儿?】
“对,就是祖爷爷。”音音想了想,小心解释,“大几千岁了不能喊哥哥,遇到这样的大能就该喊祖爷爷。我们作为后辈,要懂礼数。”
衡昭微眯凤眼。
音音看着他,嘴角弯弯露出笑来。
她很是真诚地对龙神大人派遣下来的弟子表忠心:“阿昭你不用担心,如果以后见到龙神,我不会叫错。一定顶礼膜拜叫一声‘龙神祖师爷’,毕竟龙神大人活了这么久,可能老得快不行了,说不定鳞片掉光,牙齿也没了……”
【神特么绝对不会叫错……你现在已经叫错了你知道吗…鳞片掉光,牙齿也…怎么…又气人的!】
许是心湖的言辞太激烈,音音反而什么都没听清。
她翻着红薯,长棍戳着红薯,软乎乎的。
音音语气欢悦热切:“阿昭!阿昭!能吃了。”
龙身几万岁的衡昭扭过脸去:“不吃。”
“啊?”
看他不吃,音音愣怔了一瞬。
但她已经不是第一回 被拒绝了。
音音将递红薯的手收回,动作很熟练:“好吧,那我自己吃。”
看音音收手,衡昭的冷俊脸一僵。
【???】
【她就不知道再多问问?这一届年轻人果然不争气,不知道尊老爱幼,还不知道持之以恒的重要性???不对,我这是被敷衍了吧!!!她平时都这么敷衍别人,还是独独敷衍我一个?】
音音美滋滋地抿着红薯,饿到前胸贴后背的身体在这一刻终于得到圆满。但等她听到心湖的骂骂咧咧,音音捧着热乎乎的烤红薯,彻底陷入了茫然。
妖怪们好难懂啊。
妖怪难懂。
大妖怪的心思也难猜。
衡昭最后还是尝了红薯,还知道了音音的故事。甚至查探出这处没有音音需要的药材后,他自己补贴了一株,趁着音音低头找药材,偷偷插在枯树后。
【没想到小笨比还是个瘦弱惨,猛男流泪……】
【我真是个好人。】
音音:瘦弱惨?
音音眨眨眼,忽略那些她听不懂的话。
她转头找到药材,眼前一亮:“找到了!”
小心收好药材,她眼睛亮闪闪地看着衡昭:“阿昭当真和我一起回去么?”
衡昭看着瘦巴巴的音音,没有流泪,但他点头:“自然。”
很快,他补充:“我换个身份。”
【还没把租子收回来,收,这次加倍收!】
【但不能上大号,上次过来就弄坏了这里的结界,好烦,现在用哪个身份合适呢……想到了,就用这个,英俊霸气帅到没朋友,得我真身几分真传。】
心湖很热闹。
音音说不出自己的感觉。
明明衡昭的话都是对的,但听他亲口说出的时候,自己总莫名有一种手痒的感觉,但她又期待着,期待看见阿昭口中的英俊霸气是何模样。
音音静静听着心湖的声音。
很快,眼前的衡昭消失,转而渐渐出现黑色的物影。
长长的身子四只爪,黑色的鳞片遍布,那物头上还有两只精致的角,眼睛分布很开,黝黑到就像是最浓重的夜色。
究竟是什么东西?
虽不如巨龙可以翻腾千里,但也可守护一方。
她明明该怕的。
可眼前的蛟兽并不吓人,它不断缩小身形,直到变成三指粗的大小。小蛟蜿蜒着,缠绕在她的手腕。
手腕冰凉的触感太过明显,音音全然不能忽视。
蛟兽似乎觉察出她的僵硬,微微缠得松了些,还用纤细的的角磨蹭着她的手腕骨,圆溜溜的黑眼珠子的微微眯起,不经意之间,似在贴人。
音音忍不住缩缩手腕。
哪有几分霸气。
小小的,黑黑的。
有点、可爱。
音音想抬手仔细看。
但忍住了,她温声问着:“阿昭,你能说话吗?”
小蛟:“能。”
声音和刚刚的人形有了不同。
不那么冷了,多了几分吊儿郎当的慵懒,像极了睡醒时的惺忪。
音音揉揉耳朵。
习惯性地寻找心湖的声音,但她静静聆听心湖,寂然一片。
她……听不到了阿昭的心声。
缠在她手腕的小蛟看她不动:“?怎么了?”
音音回神,摇摇头:“没什么。”
只是觉得少了什么。
小蛟催促:“哦,走吧。”
【走喽~带着小笨比去收租~】
音音脚差点踩了个空。
心湖再次恢复了先前的热闹,音音听来却不烦,她细细听着,眼尾微扬,欣然加快了步伐。
阿昭,真是个很热闹的人。
衡昭一路在音音的心湖念叨着待会该怎么收租,从金石珠玉收到绫罗绸缎。还说作为惩罚,禁地的灵药、丹宗的丹丸、殿宇的汉白玉长廊他也不放过,要一起收掉,带回去装点龙宫。
音音装作听不见心湖的动静,但她看着烈阳,不免几分忧愁。
这样收租,沧海宗会倾家荡产吧……
其实收租是什么,音音并未搞清楚。
但这并不影响音音觉得衡昭很厉害。
他是龙神的弟子,孤身一人来到他们的世界,他本身就已不凡。
那她这样的凡人,有朝一日也可触摸天穹么?
音音不确定。
但这一刻,她第一次产生强烈的绮丽幻想。
音音好奇道:“龙神大人多大了啊?”
衡?小蛟?昭:“万把岁。”
【一点都不老,贼酷贼帅,牙齿没掉光,头发黑又亮。】
音音忍不住偷笑,默默记在心里,想起什么,似有难以启齿的意味:“那龙神大人的供奉,是不是都是金玉珍宝?”
小蛟傲然:“自然。”
【谁不喜欢亮闪闪呢?龙宫还有一根纯金盘龙柱,又粗又高,阳光下还布灵布灵的。】
音音想象着盘龙柱的样子,但她想象贫瘠,想不出。
只能摸索出盘龙柱模糊的样子。
小蛟则兴味地和她描述,高大,粗亮,雕刻精细龙纹……但说到中途,他看到音音紧紧抿着的嘴,顿了顿:“你觉得龙神奢侈?”
音音摇摇头。
她不觉奢靡,反而觉得就该如此。
万年的神祇,庇佑苍生,就该用最好的东西供奉。
衡昭直言:“那你为何心情不好。”
阿昭竟看出自己心情不好?
音音悄悄摇头以作否认:“不是心情不好,只是有点失落。”
衡昭小蛟眼微闪:“失落?”
音音低低叹气,老气横秋:“只是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都供奉不起龙神。”
音音话音刚落,耳侧轻笑泛起。
笑什么啊……
音音茫然地侧头看他,对上小蛟黑中泛金的瞳仁,她狐疑不已。
“没什么供不起的。”
衡昭似笑非笑地看着音音,语气轻谑,他悠悠道:“只要你送,他一定会收。”
真的会收么?音音不确定。
但音音已然调整好心境。
路上她和衡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她又问了许多有关龙神大人的事,比如龙神大人和沧海宗的关系究竟如何。
得到的答案和周老的截然不同。
靠近禁地的地方人烟少,音音也不必拘着衡昭,小蛟攀爬到音音的肩膀坐着,柔和的晨风下,音音能听到耳侧淡淡的呼吸声。
每一下都踩在音音的心尖。
难得心无压力。
可惜音音还需先将药材送给顾皎皎。
所以不能陪衡昭收租。
远远看到顾皎皎身边的侍女,音音低头暗道:“我不能陪阿昭了,我要去送药材。”
“嗯。”衡昭不介意,“你去忙你的。”
【凶凶的样子不能让小孩儿看到。】
【我可真体贴~】
音音捂嘴轻笑,小声道:“那等阿昭忙完了,可以来找我。”
音音仔细告知了衡昭自己的住处。
说完静静地注视着衡昭。
似在等待着什么。
小蛟一愣。
被她这双大眼睛盯着,感觉很微妙。
很快,衡昭懂了。
他从音音的肩膀往脖颈处挪动,蛟头轻轻贴近。
“回见。”
微风掠过,轻且撩耳的两个字落在音音耳边,春日光影里带着几许懒洋洋的味道。
回头再见。
音音一路细细琢磨这两字藏着的意味,随侍女前行的脚步轻快焕然。
没人和她说过这两个字。
哪怕当下春朝融融,百花盛绽,也不及衡昭清浅的两个字来得震撼。
“音音,你找到药材了?”
“嗯。”
侍女暗中提醒:“你要不要确定,别找错了……”
灵田早就没有皎皎小姐要的药材了。
音音摇头。
她不用再确定,因为她早就确认好几回。
音音来时,顾皎皎刚入寐。
但这是简单的说法,实际上,顾皎皎晒得并不简单,清丹峰送来的新鲜疗养药植围在廊檐之下,灵气充裕,嫩白色的金蚕纱织成的长帘随风飘摇,时不时漏出日光,岁月静好。
“你在外先等等,小姐还没醒。”
“好。”
音音在院外等了许久,思绪横飞。沧海宗不再供奉的事,阿昭会不会生气啊,不过这事沧海宗做得的确不地道,说好的供奉没了,难怪龙神的弟子会生气。只是希望阿昭惩罚的时候,能轻轻的……
半个时辰后。
音音思绪中断,顾皎皎唤她进来。
里面不只顾皎皎在,顾叙之也在。
男人坐在顾皎皎的贵妃榻边,阳光从一侧自然洒落,轻扫他的鼻梁,下颌,最后横亘在他喉结上,余留一线光亮。
舒俊,润眼。
光是坐着,就已经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顾叙之正在给音音把脉。
作为内门弟子的断层第一,他不仅是个剑修,丹药,医道也有所涉猎。音音心里算了算时间,她已经在外等了半个时辰,期间除了往来的侍女,就没有别人的身影。
看来叙之哥哥比她来得还早。
音音知道自己的身份,看见顾叙之,只看了一眼就妥帖地收回视线。
没有打招呼的意思。
但她多看的那一眼还是被顾皎皎敏锐发现。
趁着顾叙之出去取药,顾皎皎靠在金丝软枕上,双手抱胸,不满地打量音音:“你刚刚在看什么?”
音音闷声:“没看什么。”
顾皎皎冷笑:“你在偷偷看大师兄。”
音音没否认。
她的确看了。
顾皎皎想发难,但碍于顾叙之端着药穿过月亮门,她没多说什么。
将药碗送到顾皎皎手中,顾叙之已经没了逼供音音时的冰冷。他亲手打开密封着蜜饯的油纸,修长的指尖握着筷子,夹出一小碟的白霜蜜饯。
再一推,推送到顾皎皎面前。
“喝药,不然又梦魇。”
“好。”
“最近的药包没少,你又偷偷不喝药。”
“下次不会了。”顾皎皎没有反驳,她含着蜜饯,讨好地冲着顾叙之笑笑,“大师兄在外也要小心,我闻到大师兄身上都有血的味道。”
“那是妖兽的。”
“妖兽的么?那大师兄也要小心,千万不能受伤。”
顾皎皎的关心惹得顾叙之无奈莞尔,他应下,随手又将她睡到凌乱欲坠的珠钗温和拨正。
顾叙之的温和音音看在眼里。
她没醋味,她仔细闻着空气中弥漫着的淡淡血腥气,默默否定了顾叙之的话。
叙之哥哥身上受伤了。
她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顾叙之后肩胛骨的浓烈血色,只因为白色外袍盖着,又有乌黑长发遮掩着,那殷红的伤口才若隐若现,让前面的顾皎皎难以觉察。
音音看得很清楚,她微翘的唇珠被下齿轻扣,心有些乱。
怎么伤的,严不严重?有没有上药?
顾皎皎看音音一直盯着顾叙之,尤为不满地叫了她一声。
音音:“怎么了?”
顾皎皎捧着碗,瓷白的碗,苍白的手指骨节,带着异样的病态瘦削感:“我让你找的药呢?”
音音将顾皎皎要的药材放在一旁的小案几上,那本药材书也放在桌上。
放下东西,音音准备自觉离开。
不碍顾皎皎的眼。
“慢着,我让你走了吗?”
顾皎皎含着蜜饯,声音多了几分囫囵,音音被她喊住,便也不走了。
“还需要我做什么。”
顾皎皎看着一旁清明如玉的顾叙之并未分半分眼神给音音,心里满意,嘴上依旧不放过音音:“我要吃另外一种蜜饯,你去小厨房给我取些,别拿错了,要大师兄送来的那罐。”
音音微微皱眉:“叙之……大师兄送的蜜饯,是哪一份?”
“我和你一起去。”
“怎么能麻烦大师兄……”
顾皎皎刚想责备音音蠢笨,旁边的顾叙之已然撩动衣袍起身。
顾叙之再次淡道:“我同她去。”
顾皎皎诧异:“大师兄,让侍女带她去就好了。”
顾叙之摸摸她的脑袋:“无碍,刚好看看你最近有没有背着我偷吃。”
顾皎皎扯出一个笑来。
完了,她昨天趁着大师兄出去取药材,吃了好些医修不让吃的禁物。
音音随顾叙之离开。
顾皎皎的话在她脑海停转,她念叨着顾叙之受伤的事。
她站在他身后,定定看着顾叙之高大的身躯笼在暖阳下,前者的影子笔挺地打在她脚上,仿佛她每走一步,就能和顾叙之续上暗无人知的牵连。
音音莫名高兴,她脚步放得极轻。
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不想惊扰前人。
庭院的香气渐弱,二人靠近厨房,不见光,影子消失。
顾叙之身上的血腥愈发明显。
叙之哥哥到底哪里受伤?
心里想着事,音音总慢上顾叙之一步,跟在顾叙之后面,像个沉默的小哑巴。
顾叙之自始至终没看她。
骨相优越的面容丝毫不带笑意,仿佛不是帮忙,而是找个没人的地方叮咛音音。
他打开橱柜,一个个翻找:“你的药材是皎皎让你取的。”
音音回神:“是。”
顾叙之云淡风轻,凝声试探:“从哪儿取的。”
音音没做隐瞒:“药田那儿。”
顾叙之直勾勾地看着她,眼中微微淬着难言的逼迫,他扯着嘴角,似嘲讽一般地驳回音音的回应:“药田没有这株药材。”
音音顿了顿,“但药田前面有座山。”
音音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抠:“山上找到的,枯木旁边。”
顾叙之上下打量她。
似乎在判断她是不是说谎了。
音音的确瞒了什么没说。
比如衡昭的存在,她就没说。
顾叙之看出她的隐瞒,抬手从厨房的高架上取下一个黑陶罐子,递给音音:“你不可有伤害皎皎的心思。”
音音心弦紧绷。
她抱着并不算赘手的罐子,糖粉的味道刁钻的穿过油纸,凑到她鼻尖。
明明是甜的,她莫名心间发酸。
音音低喃:“我没有想伤害她。”
顾叙之注视着她,面色寡淡但不失警告,许久后,顾叙之才收回看她的视线,同她擦肩而过,徒留一句——
“你最好是。”
顾叙之被宗主的侍从唤走,火急火燎地说有大事商量,还要他快去宗主书房。没了顾叙之,顾皎皎嫌累,也没劲儿折腾音音。
时隔两天,音音终于踏着月色回到自己的屋子。
可每一步都尤为沉重。
她怎么会伤害顾皎皎呢?
因为她不清不楚的身世,还是因为自己在叙之哥哥的眼中就是个心存歹念的恶人。
两种结果都不让人高兴。
音音神色蔫蔫,进入府穴。
周老在她屋前久驻,说要给她送灵石。
“我也有么?”
音音稀罕极了。
周老失笑:“音音你自然有,一份是外门弟子的份额,每月十块,一份是皎皎小姐侍女的份额,每月二十块。”
音音小声惊呼:“一共三十块啊。”
音音第一回 见灵石。
和普通的石头不一样,灵石亮闪闪的,白灵石,青灵石,红灵石,各色各样,月色混着灯光,像一块块不规则的宝石。
音音小心收回,就收在储物袋中。
储物袋,还是叙之哥哥送她的。
音音指尖在储物袋上停留许久,想着白日里顾叙之的冷淡,她失神地收回储物袋,捧着热杯子,视线定定地看着眼前往上扑腾的白色雾气。
“周爷爷……我可以问你个事吗?”
“你说。”
“皎皎,她是不是身子不好?”
周老没想到音音会主动提起顾皎皎:“她刁难你了?”
“不算刁难。”音音认真解释,“只让我去灵田取药材。”
音音又轻声道:“叙之哥哥也一直给她寻药材,准备汤药,似乎在帮她调养身体。”
周老叹了口气:“皎皎小姐身子的确不好,”
音音眨眨眼。
周老没有隐瞒。
“皎皎小姐生来气血不足,要不是顾宗主用天灵地宝吊着,早就活不过一岁,可后面即便仔细养着,未曾夭折,底子还是极差无比。
不能修炼,不能操劳,夜里更是梦魇缠身,夜夜难眠。”
“皎皎小姐病气重,不能修炼后就变得性子诡谲。”
周老补充:“但皎皎小姐并不坏,周围人也大多宽容。如果你遇到她发脾气,顺着点她的心意就过去了。”
听了周老的解释,音音连连点头。
周老说得很全,有关顾皎皎的,能说的,他都告知了音音。
不仅因为音音主动问,周老也想提醒音音,伺候皎皎小姐的时候千万别做错事,以免惹了皎皎小姐不悦。
音音一一应下。
她不懂侍候人的事。
当下大致明白了一点,那就是顾皎皎让她做的事,她尽力完全就是。
周老离开,音音还在消化着他的话。
看得出来顾皎皎人缘极好,当初叙之哥哥和一群内门弟子来接她,言语之间都是对顾皎皎的维护和喜爱。
音音有些羡慕。
什么时候也有人愿意为她这么说话……
但音音很快释怀。
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她虽然穷,小时候缺东少西还被村人责骂不详,但她并未疾病缠身,夜夜不能眠,音音难以想象,那点被顾皎皎磋磨的难受也渐渐烟消云散。
音音安慰自己,她和皎皎不一样。
现在这样,已经极好了。
可惜音音不敢多问有关顾叙之的事。
她到了宗门几日,只知道顾叙之是内门弟子,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
音音回忆白天见到顾叙之的伤口,猜测从何而来,又回忆起顾叙之五年前糙米之恩,以及将接她回沧海宗的好。
糖掰碎了,融化了,她还在细细嘬着甜味。
大师兄话少,冷漠。
但他是第一个对她好的人。
昨晚衡昭没来寻她,音音本有些失落,但今日一看外头的“热闹”情景,她当即明了阿昭的忙碌。
对哦,阿昭还要努力为龙神大人“收租”。
龙神使者下界的消息传得很快。
沧海宗的动作更快。
具体体现在音音出门,沿路的宗门广场金光熠熠,各处都很热闹。
“金球金砖金龙像,我头一回见宗门这么大手笔!”
“何止在金银上大手笔,宗门几大山头的长老都快疯魔了,送丹药的按箱送,送符咒的摞成山,就连灵宠园的灵兽都躁动无比,连夜往外吐自己的好东西……”
“你说咱们送的东西龙神看得上眼么?”
“这、这我就不清楚了,但我听说……”说话人迟疑稍许,言语遮掩地捂着唇舌,“龙神的使者扬言要拆了沧海宗,打包送上去。”
龙神的使者,那就是阿昭了。
至于拆了沧海宗……
这话阿昭确实能说出来。
音音仰首看暖阳。
总觉得今天的天空,都是霸道的金色。
音音忍俊不禁,悄悄捏紧了自己的储物袋。
等音音到了顾皎皎的殿府,侍女前来告知她,小姐刚睡,不想见她,只让她来了就去库房整理供奉龙神的贡品。
顾皎皎自然不放心音音一人去库房这么重要的地方。怕她手脚不干净,一个年老的沈管事领着她。沈管事庄严肃重,面无表情,音音亦不敢多言多看。
音音低头走路。
很快,被甩了个册子。
音音颇为措手不及。
当下两排睫毛颤巍巍的,喏喏垂首。
沈管事眯眯眼,她知道自家小姐让音音过来的缘由,大抵是怀着炫耀的心思,想让这个姑娘看出二人之间究竟有多大的差距。
自然,沈管事也知道眼前姑娘的身份。
她伺候过宗主夫人,看皎皎小姐长大。
对音音,自是不喜。
沈管事上下端详着音音,似乎想从音音身上寻出那个浪-荡-女人的蛛丝马迹,但徒劳。音音即便从那个女人肚子里出来,也毫无那人的特点。
黑发细软,唇瓣浅淡,和浪-荡-女的浓艳奢华大不相同。
甚至,音音瞳目干净,明亮。
那双小鹿眼偷偷看她时,漂亮又安静。
沈管事心湖微动。她收回打量音音的视线时,干唇上下抬阖。
“已经到了小姐的库房。”
“这边是小姐的私用药材和丹药,不用送,龙神大人也用不着。”
“这边是小姐的珍藏,有金有珠玉,你按照这个册子准备。”
音音:“好的。”
沈管事放下东西便走。
音音仔细去瞧手上的单子。
上面器物不少,但顾皎皎的珍藏更多,音音抬头认真去看,入眼之物个个精贵,随意拿出来一个把她卖了都赔不起。
这么一整理,就是一日。
无人帮她,音音知晓,或许这是顾皎皎的意思。
到了晚上,库房的渐暗,但四角夜明珠的清辉尚在。音音揉揉眼,就着夜明珠的光芒继续整理。金算盘,金笔杆子……还有一斛金瓜子,音音取出来检查,粒粒饱满,在红紫珠宝镶嵌的盒子里,流光溢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