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的,你的帮手是害怕你五爷我,麻溜地找地方躲起来了。”
胡婵娟见着有人闯门便起身戒备。人入门了,万不料他如此说话,当即不知该摆出个甚表情。
见人不答,仅是将自己的丫头护在身后,桑正阳更为火大。
嗤笑,“早间之事,你躲在恶奴身后,像个乌龟模样。而今倒是本事了,知道护着人了。那可是晚了!欺负我妹妹的时候,你是没打听过你五爷是谁。那是我从小护着长大的妹妹。
你赶紧的,将另外两个姑娘放出来。你五爷我一块收拾了。没得耽误功夫,我还得家去照顾人呢。”
这个夯货,一点怪异也没觉出来,甚者,对面之人是谁也没弄个明白。而自己为何而来,倒是竹筒倒豆子一般,揭了个干净。
胡婵娟见他如此模样,心中的戒备散去三五分,冷眼睨了人一眼。
“公子来此为何,像是吃了酒了,醉得厉害。来者是客,我让侍者替公子来一碗醒酒汤如何?”
女子不紧不慢,分外坦荡,一点也不害怕。一言已罢,缓缓坐下,不用丫鬟伺候,自己为自己倒了杯茶。
而后又替桑正阳倒了杯,推到他跟前,示意他坐下说话。
桑正阳火了一路的脑子,总算有了几分清明,疑惑道:
“你是谁?”
少女轻笑,“公子闯进来替自家妹妹出气,还不知道我是谁么?”
桑正阳好似被女子的淡然之色镇住,想着许是自己着急眼花,进错了雅间。当即三五步退到外间廊下。
抬眼一眼,明德楼独有的雕花木牌上写着:西湘。
眨了眨眼睛,定睛再一瞧,是西湘没错。
脑中的那股子热气转瞬之间消散个干净,雅间没错,人却是寻错了。
红着脸上前致歉,“是我莽撞在前,还望姑娘见谅。”
胡婵娟也不是那等非逮着人错处不放之人,笑道:“公子真是好眼力。”
这话说得,桑正阳险些将脸埋到地底下。
连耳带腮红了个彻底,“是我的错。不知姑娘府上何处,改日我定当上门赔罪。”
胡府不过是刚调入京都的武将,哪有什么住处。再者,胡婵娟也不想再见他,
胡说道:“东水门蔡家猪肉铺。”
桑正阳见状,以为是姑娘真心接受了自己的道歉。埋头思索着东水门。半晌之后,方想起好像真有个猪肉铺。
遂再次致歉,“我记下了。改日定然携歉礼上门。”
说罢,分外愧疚,逃也似地飞走。
待人走远,再也瞧不见了,丫鬟上前替胡婵娟添茶,问道:“姑娘,这人许是来寻雅间之前那几位姑娘的,既然他认错了人,又是诚心道歉的。姑娘何苦骗他。咱们刚来京都,万事不知,结个善缘也是好的。”
胡婵娟嗤笑,“就他那模样,结善缘,结仇倒是不错。我没提刀剁了他,已然是看在我们初来乍到的份上了。”
而出得明德楼的桑正阳,脑中还是胡婵娟的一脸戒备。心不在焉行在路上,眼看着即将走到怀化胡同。
刚拐过个弯,炎炎夏日之下,身前突然窜出个人影。那人隐在墙根的阴影下,待他走到跟前才瞧了见,吓得他突然往后一退。
待细看,见人是纪明,拍着胸脯顺气,“大郎,你怎的在这里,吓死我了。”
纪明只是盯着他看,并不说话。
才闯了祸的桑正阳见他这模样,心中直发毛。大汗淋漓,又后背冷汗津津。
“大郎,你是怎的了?你在这里作何?离家不过三五步了,你赶紧回去?呆在这里作甚?”
一连串问话脱口而出,桑正阳也不知自己在说个什么。
纪明仍旧无话,只是盯着他瞧。
他不说话,身形也不动。男子半张脸落于墙面的阴影之下,另半张脸直视烈阳,眼睫落下印记。
以往那双能直视人心的眸子,目下半眯着,让人瞧得并不真切。可即便如此,桑正阳也一眼便觉得他很脆弱。
脆弱?桑正阳有些不可思议,觉得自己脑子许是不好使,闭眼复又张开。纪明还是那般模样。
脆弱得可怕。
“大郎,是出了什么事不成?”
纪明动了动嘴角,那句话,转过喉咙,行到嘴角,又咽了回去。
桑正阳有些急了,今儿都是些什么事儿。
“大郎,要么咱们一道家去。你要是不好归家,你先去我屋里待会儿。想明白后再回去也成。而今,不是我不算好兄弟。是我真有事儿,我还得回家请罪,还得回去照看我妹妹……”
“好。”
纪明终于出声。
有些话不知该如何说出口,那便去好生瞧上一瞧。
如此,也能心安。
桑府内外,门房精神抖擞,不敢懈怠,正院落针可闻,仅是隐隐闻得花厅传来的呜咽之声,规劝之声。
纪明跟着桑正阳,方过得二门,尚在抄手游廊,仿佛被桑府眼下的紧绷气氛感染,不自觉放缓脚步,双手更是分外不稳地紧紧捏着。
他走在桑正阳身后,见着身前之人脚步略显迟疑,心中那根弦,也跟着荡来荡去,犹如狂风中的海上游船,半分没个自主之力。
一步一步,近了,耳边传来的哭泣之声也越发清晰起来。
纪明的脚步反而不敢再往前。
试图拱手致歉,几番犹豫之后,朝着桑正阳的后背胡乱告罪,“五郎,我突然想起还有要事。我先去了。”
说着,逃也似地走开了。脚步凌乱,气息不稳。
一丝往日的从容也无。
桑正阳听见,转身叫他,惹来四下仆妇探看,都不见纪明回身。
不明白纪明为何突然变卦,桑正阳没了挡箭牌,只得安心等着受罚。
这夜,桑府和纪府到底是有些地方不一样了。
桑沉焉、桑钰嫣姐妹二人,跪了半日,临睡前,得了桑翊求情,回逐星小筑歇下,而桑正阳挨下好一顿板子,又在东面祠堂跪了一夜。
一墙之隔的纪府,暗流涌动,夜半不寐的只有纪明的院子。
纪府因大房和四房皆在,分为东西跨院。纪明的院子,在东风楼后,是个独立的二进院落。小巧别致,丛林掩映,名曰二月天。
人定时分,街上的棒子已然敲过几次,声声催人入眠。纪明手持洞箫,立在南面窗户下。
窗外一片竹林,树影斑驳,明月清辉。蛙鸣鸟叫传来,纪明的心更为凌乱。
他记得先生曾说过,最是人心不可谋。
当时他觉得,不过是人心善恶罢了。
而今方知,善恶之外,还有妄念。
不知之时,你可当它全然不在,可一朝得知,任你心性坚韧,也能被它一点点侵袭。
只剩可怜的坚持,于秋风中摇摆。
他不过第一次品尝,就已然明白其可怕之处。
妄念,他生了妄念。
今日明德楼少东家口中的高人,便是纪明。他原是不愿出门,可昨日桑桑在他跟前说起明德楼文会。那向往之情,一如当时对明德楼糕点的垂涎。
彼时纪明心想,去了便是去了,不过是多听几句闲话罢了。
何苦因他人的口舌,扰乱自己的兴致呢。
是以,他高坐三楼魁星。见着褚夫人领着众人行到雅间,又见褚夫人去程夫人处闲话,更是瞧见桑桑被人一掌推倒在地。
那时他正写着和词,余光瞄见那抹瘦小的身影倒在屏风之上,手中握着的狼毫,不知如何落笔,下一句的和词是什么,早已乱了个干净。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待听见宋禀和崔道之的惊呼,“纪兄!”
方才回神,他已然一脚迈出屏风外。
这扇屏风设于此,乃是因他不想在这样的时日露于人前。
然,如今却是自己迈出一脚。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行到此处的,更不知自己为何会来此。
他知道的,不过是桑桑起身了,朝着褚夫人怀中扑过去。估摸着,当是哭了。
是如小时候一般,哭成小花猫,还是别的什么模样。
他不知道,他瞧不见。
只能俯视着她头顶的珠花,看模样,像是珍珠桥梁簪。不知是不是前些年,桑五郎送给她的生辰礼。
姑娘家的东西,真是遮人眼。
他怎的越发瞧不清楚了呢。
一时崔道之提醒道:“纪兄,侍者已然候着了。”
宋禀顺着纪明的目光往下看去,见是桑家那姑娘。这姑娘,他在纪明的绛雪轩见过好些次了。
登时解围:“兄长,若是有甚急事,归家便是。这里我和崔兄替你顶着,横竖无甚大事。都是公子姑娘之间的热闹,且放宽心。”
宋禀此言,看起来俨然是文会之事,可话里话外也有宽慰纪明之意。
纪明略一思索,欲抱拳致歉。这才发现自己手中还握着狼毫。
沾了墨的狼毫,不知何时于纪明袍子上落下几道暗影。忽明忽暗,虚虚实实,恰是他此刻的心绪,
乱得叫人心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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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人骗心女细作*乱臣贼子节度使】
身为被送入节度使府中的细作,十二终于有了个像样的名字,窈窈。听他说取自《关雎》。
长月无眠,他常常在她耳边轻声道:“窈窈……”
一声声,一句句,宛如弄琴高手,幽幽荡开。使人生了妄念。
然她终究只是个细作,多得是魅惑的手段和下作的招式,与高高在上的节度使隔着天堑。
忽有一日,他要娶亲了。虽说只是联姻,可十二还是觉得很庆幸,她终于不再是窈窈了。
她笑着流泪,如此结束再好不过。
王朝覆灭,天下大乱,堪堪三十左右的幽州节度使,雄踞一方,身侧无人,膝下无子。眼看他即将入主中原,众人纷纷送女入幽州,盼望一朝升天。
节度使:窈窈,你在哪里?
心大如桑沉焉, 也是未能一夜好眠。
前半夜她睡得不安慰。不好扰了桑钰嫣的清净,独身一人,披着外衫, 蹑手蹑脚下得楼来,晃荡至庭院。
桑府狭小, 庭院自然也不甚宽广, 不过是几株松柏, 几株盆景。月华清辉穿过熙熙攘攘的松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六月的天,桑沉焉却觉得有些冷,沾着露水的寒风轻拂, 令她脚步略显沉重。
她今日委实太过冲动。
为了先生的声誉,合该如此。
可不能不顾念二姐。
二姐已实打实一十六岁。京都的姑娘, 大都十五六定下亲事,再准备一两年,十七八出嫁。
若是因她今日的冲动,为二姐惹来诸多闲话, 那真是罪该万死。
她的二姐,样样都好的姑娘,不该如此耽误。
她自己亦是一介姑娘,除了舅舅家几个表哥, 隔壁的齐二,绛雪轩的先生,也不认识几个好儿郎。
如何才能弥补自己的过错呢?
桑沉焉许久未能想到好主意,一筹莫展, 分外泄气地于庭院中继续晃荡。夜半的寒气越发明显, 从脚底窜起, 顺着经络积于肺腑。
忽的,她听见正房传来桑翊的惊呼,“什么!夫人你真是这般跟程夫人说的?!”
“我为何不能这么说。都是她儿子不安好心,不能赖在咱们姑娘头上。堂堂崔相公,也不能这般糟践咱们姑娘。”
桑沉焉一听,登时来了精神。这说的,莫不是今儿来请阿娘叙话的那个老媪。
于是她蹑手蹑脚上前,又偷听了一回壁角。
桑府主家、仆妇以及小厮拢共没几个。她悄悄避开他人来看自家阿爹笑话,早已不是一两日了。往日来将她拖走之人,一个眼下在逐星小筑安眠,一个在东面祠堂跪着。
不仅轻车熟路,而且畅通无阻。
不一会儿,桑沉焉便将渭水雅间之事,听了个明明白白。
当即暗叹一声,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翌日一早,不用她如何说话,褚夫人一早就遣人去明理堂和绛雪轩,替兄妹二人告了假。直言说道,他们昨日受了罚,眼下有些不好,不能上学。
一夜未能好眠的桑沉焉,分外精神。趁着花厅早饭,偷偷瞧了瞧桑翊夫妻二人,以及桑钰嫣的神色。见着跟以往自己闯祸之后一般情状,登时心中偷笑。
哎,她三姑娘今儿要干件大事。
半个时辰之后,桑沉焉佯装在逐星小筑习字,实则偷偷从后角门溜到东华门外一分茶铺子。花两文钱遣个小子,往东华门守着。若是见着京都二公子之一的崔道之,则将其请来。
说来也巧,眼下崔道之正在离东华门不远的内廷值房,替官家抄录文书。
午时刚过,崔道之火急火燎到得分茶铺子雅间。还未入门先朝内行礼。拱手僵在原地,不知如何称呼。
纵然他知晓内间是何人,却真是说不出口。此处靠近东华门,嫌弃内廷午膳之人,大都来此打尖。
诸多同僚,相熟之人不少。孤男寡女来此相会,传出去可是不好。然,三姑娘都已等候小半日了,也不好再叫人换个地方。
崔道之有些头疼。是以,也不说话,权当自己来此午膳。
进得雅间,适才在门外的不适还未散去,见着果真是他心中猜想的桑家三姑娘,不适之感又添上三五分。真是手脚都不知该如何动作。
他上赶着和桑五郎交好,可还没同二姑娘说上话呢。
这……这就要跟……未来姨妹单独说话,委实有些不可言状。
他也不安坐,远远地朝桑沉焉再次拱手见礼,“某来迟,还请三姑娘见谅。”
而后摁下那股子不适之感,佯装得很是坦然落座。
“三姑娘寻我何事?”
一言罢了,颇有些热汗淋漓。
已经等了好些时辰的桑沉焉,只想赶紧将这事了了。实乃没工夫闲话,恍若没见着他满脸的尴尬,径直说道:
“崔公子,我知此番寻你,颇为不当。你大人有大量,先且原谅我这厢。
我也不耽误公子,我来此是为了个给公子递个信儿。”
说道这里。桑沉焉突然觉得自己莽撞。她这般急匆匆来说崔公子阿娘的是非,着实有些不太好。
他们可是亲母子。
倘若他人来她跟前说她阿娘的不是,她桑桑能拎起手中的茶壶给人扔过去。
如此,往后的话咽在口中,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
崔道之见状,了然道:“可是有什么令姑娘为难之事?某愿相帮。”
桑沉焉尴尬一笑,“倒也无需崔公子相帮。”
“那是何事?三姑娘说来便是。”
“这……”,桑沉焉思索再三,还是作罢,“崔公子今日权当是没见过我可好?”
桑沉焉分外唾弃自己。她这办的都是什么事儿。
见着她为难,崔道之眨眼之间便涌现数个猜想,既然三姑娘不好说,那他来问便是。
“昨日家母于明德楼,对褚夫人多有得罪。我在此替我母亲致歉,还请三姑娘转陈于褚夫人,说他日定当上门赔罪。”
桑沉焉听罢,惊得险些从玫瑰椅上滚落下来,好歹是因着有个圆桌挡着,这才安定住。
她双目圆瞪,话都不利索了,“你……崔,你……怎么……”
知她要说个什么,崔道之接过,“昨日家母虽然轻车从简,但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不过是个早晚罢了。”
昨日程夫人出行,将满府之人瞒得彻彻底底。崔道之也是从早膳的蛛丝马迹,以及桑沉焉的相邀才知晓的。
晚上一日,已是不妥。崔道之再次致歉。
桑沉焉仍旧有些惊讶,连连摇头。
二人又闲话三五句。
桑沉焉待到这般时辰,已是瞒不住家中。为了少受些责罚,草草起身行礼打算离去。
哪料她还未出口,崔道之便直言道:“三姑娘,而今恐是不妥。内廷班值出门午膳。三姑娘还是稍待些为好。”
桑沉焉弯腰行礼的动作顿住,想想还真是这个理。
遂二人相对无言。
桑沉焉心中不停念着,这人这般聪慧,跟先生比起来,孰强孰弱。
而神色如常的崔道之,心中却是异常艰难。还未跟二姑娘说上句话,就已经给人惹下偌大的烦忧,也不知她心中是如何看他的。
一时无话,空气凝滞。
好容易到了上值的时辰,崔道之拱手,飞快出门。
临出门前,念着这位很可能的未来姨妹,也想着在二姑娘跟前讨个好,轻声道:
“昨日见着姑娘摔倒,某家中有上好的药膏,改日托人送给姑娘。”
桑沉焉此刻倒是想起来男女大防,“谢过公子。如此倒是不必了。”
见状,崔道之又开始大汗淋漓,怎的给男女大防之事忘了。传出去多不好。
“是我思虑不周。还望三姑娘海涵。”心思转了几个来回,桑五郎被阿娘发现,已然不能再用,那再寻个什么样的中人合适呢。
他陡然想到纪明,昨日瞧着他也很担心桑府的姑娘呢。
这事儿一准能成。
崔道之改口道,“纪府戚夫人乃川南戚家姑娘,戚家的秘药专克跌打损伤。昨日瞧着纪大公子担忧的模样,想来是我多心了。”
戚夫人出自川南戚家不假,可戚家乃是井盐起家,而后方从盐仓监入了仕途官场。
跟跌打损伤、秘药甚的,半分关系也没有。
崔道之这话,饶了好几个来回。一者是为自己先前的唐突致歉,二者是言明药膏托纪明转交。
桑沉焉时常混沌的脑子,今儿不知为何很是清明。转瞬之间就明白崔道之言下之意。
可她在乎的,哪是什么药膏不药膏的。
她惊呼,“崔公子方才说什么,昨日纪大公子怎么了?”
眼见情状不如自己所料,崔道之只得草草将昨日魁星雅间发生之事说来。
话未说完,桑三姑娘一阵烟似地走开。
徒留崔道之在原地。
这又是怎么了?
目下的绛雪轩,很是冷清,跟日前的温暖宁静截然不同。
纪明于日常所居的书案后端坐,手中握着的,照就是《北地山川地理志》,手边放着一碟子点心。
五香糕,是以往桑沉焉在时,最为喜欢的一道点心。纪明心知她今日不会来,却仍旧命落玉去厨房吩咐下这道点心。
午后的烈阳,炙烤着窗扉。绛雪轩无冰,越发火热。
那碟子点心,从早上安放到如今,动也未动。
因桑正阳告假,桑沉焉告假,不知为何,纪明也告了假。如此这般,本该在明理堂上学的时辰,他却已于此枯坐许久。
落玉担忧道:“公子,午间暑热最盛,可要回二月天歇息片刻。”
绛雪轩原是有个小憩所用的矮塌,因着桑沉焉也在此念书,早就收拾进库房不用了。
像是被人提醒,突然之间回神一般,纪明像模像样翻了页书,轻轻道:“不用。”
落玉瞧出自家公子很是不对劲,听得此话也不敢再劝,躬身退出候在廊下。
不久,桑沉焉浑身热气带着火气,阔步到得绛雪轩廊下。
只见她满头是汗,衣裙翩跹,若非冷得非同寻常的面颊,以及泛红的眼眶,落玉真想道一声,“三姑娘。您可是来了。”
她而今这般模样,显然不太适合见公子。落玉上前阻拦。
桑沉焉一个眼刀飞过,“你让开。我要见先生。”
落玉好意提醒,“三姑娘,今儿公子心绪不佳。”
到底是早已认定的先生,桑沉焉的关切之言脱口而出,“先生如何了?”
说罢方觉得不对,她这趟来是问罪的。
哪还能分心呢。
厉声道:“你让开,我要见先生。”
落玉仍旧试图阻拦,又闻内间传来纪明冷冷一声,
“进来。”
桑沉焉心中的怒气,从东华门一直憋到如今。她一直告诉自己,先生是先生,为人子弟除了关心先生,照料先生之外,不该过于干涉先生生活。
整路的自我劝阻,在纪明这句冰冷得好似数九天的言语之下,终于层层决堤。
她忍不了,也不打算忍,还未进得内间,
便哭嚷开,“先生。你为何要骗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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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人骗心女细作*乱臣贼子节度使】
身为被送入节度使府中的细作,十二终于有了个像样的名字,窈窈。听他说取自《关雎》。
长月无眠,他常常在她耳边轻声道:“窈窈……”
一声声,一句句,宛如弄琴高手,幽幽荡开。使人生了妄念。
然她终究只是个细作,多得是魅惑的手段和下作的招式,与高高在上的节度使隔着天堑。
忽有一日,他要娶亲了。虽说只是联姻,可十二还是觉得很庆幸,她终于不再是窈窈了。
她笑着流泪,如此结束再好不过。
王朝覆灭,天下大乱,堪堪三十左右的幽州节度使,雄踞一方,身侧无人,膝下无子。眼看他即将入主中原,众人纷纷送女入幽州,盼望一朝升天。
节度使:窈窈,你在哪里?
◎改日,我带你去骑马可好◎
绛雪轩窗牖洞开, 桑沉焉凄厉又带着愤怒的嗓音,混着夏日的燥热,飘散开来。
纪明心中猛地一震。
他稳了稳心神道, “三姑娘这话从何说来?”
轻柔的言语反倒惹得桑沉焉更为火光,先生这是觉得她不是个聪慧的姑娘, 没个知道的机会么。
大步朝前, 胡乱坐在纪明书案一侧。那是纪明往日教授卫夫人小楷时, 三姑娘所在之地。目下她依旧寻常跽坐,温暖嬉笑却是不在。
“先生这是何话,我自有知晓的法子,由不得先生不认。”
因着她的突然靠近, 纪明蓦地稍稍后退。
“就算是我错了,是个罪人。也该知晓到底所犯何罪不是?三姑娘匆匆来此, 且还没告诉我错在何处呢。”
听他如此不紧不慢说道,桑沉焉那股在脑中乱窜的气息,霎时有了宣泄的出口。也罢,是该让先生明白。
少女顺手从碟子上捻了块五香糕, 断断续续哭诉,“先生骗我……昨日先生分明……明德楼……骗我在家温书。先生,”
难过和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委屈,又激荡开, 再也摁不住。
先生,怎能骗人呢。
先生这样的人,怎能骗人呢。
“先生,你骗我。我……, ”
我什么呢, 她心中的话——我日后再也不相信先生了, 如何也说不出口。先生待她极好,她不能令先生伤心。
支吾半晌,结巴半日。桑沉焉絮絮叨叨,说的都是先生出现在明德楼,却未告知于她。
她所愤怒的,她所委屈的,不过是受了欺骗。
不过是自作主张为你出头,而你却隐在某个角落,看着我被人压倒在地。
我的落魄,我的无能,被你全然看见。
而我,却只能从别人口中知晓你的一切。
越想越是委屈,诚然她不是世人眼中的端方贵女,有着诸多缺点。
可是,她是先生的弟子,
是先生目下唯一的弟子。
先生,怎么能如此待她。
怨念升起,少女口中的五香糕变得索然无味,甚至有些苦涩。她缓缓低头,双目放空。
“先生,我还是你的弟子么?”
这话她说得极为平缓,像是冬日的湖面,滴下两滴清泪,溅不起半分激荡。
偌大的绛雪轩,只剩二人的呼吸之声。
约莫过了许久,才听见纪明哑声道:“先生,我是你先生,你,是我的弟子。不会变的。
三姑娘放心便是。
至于我为何出现在明德楼,是受人所邀。
骗你说在家温书,是我错了。是先生之过,往后再也不会了。
你想知道的,尽管同我说。若是我知晓,必定半句不会隐瞒。”
拢共不过三五句话,纪明却好似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说罢就将头调转回书册。恍如无人。
《北地山川地理志》,于纪明而言,早已烂熟于心。目下仿若第一次见一般,不容自己错过一个字眼。
我,是你先生。
你,是我弟子。
如此再也没有了。
尚且沉浸在委屈中的桑沉焉,没能注意到纪明的这番变化,她抽泣着确认道:“先生所言为真?”
“此生不变。”
纪明话语中的郑重,叫桑沉焉顿住。先生这话,说得如同誓言一般,令她好生慌张。
她不明白,却也知晓纪明应当是不会再骗她了。一面哭泣一面笑,“先生,那前日先生的欺骗,该如何?”
说罢,她自觉分外唐突,别扭得偏开头去。
她何时成了讨赏的姑娘了。
心绪混乱的纪明,慌乱中抬头。见她一脸暑气灼烤之后的彤云,泪水顺着下颌滑过,落在细白的脖颈,再隐入绯色衣衫。再也瞧不见了。
暗自叹气,人果然不能生出妄念。
近乎两日方才做下的决断,就在她这断断续续的幽幽啜泣中,轰然倒塌。
纪明承认自己很失败。自诩坐于方寸之间,料定天下之事,却经不住少女的一滴眼泪。
“改日,我带你去骑马可好。”
仿若害怕她不同意,自我找补理由,“身为先生,诗书礼乐骑射,当是要好生教导。”
桑沉焉抽泣一声,“真的么,我还没有骑马装。赶明儿让阿娘给我做一套,应当是来得及。”
“来得及。三姑娘若是不弃。我府上绣娘亦可帮衬几分。”
得寸进尺,不外如是。
少女笑开,“这多不好。阿娘知道了,该说我不懂事了。我可是个好姑娘。”
纪明胡乱应下,“嗯,是个好姑娘。顶顶好的姑娘。”
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桑沉焉满心欢喜。从纪明处顺走一盒子点心,半刀澄心纸,心满意足归家。
而留在绛雪轩的纪明,却是晚膳也未用,继续枯坐。
一时晚风将起,露气凝结,落玉再次进来劝道:“公子,快掌灯了,可是要回二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