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诺亚踩碎冰层直接掉到了海水里,等他手忙脚乱地从底下爬上来之后,整支队伍都因为这个突发事件改变了行进方向,避开了前方一大片潜在的地雷阵。
小团体走了整整三天才走到海边。
在这三天里它们失去了八名成员,五名体力枯竭被大部队甩在了背后,等待着冻死的命运,三名则淹没在海水中,再也没有浮起。
幸存者们变得比以往更加团结也更加自信,大部分幼崽都是第一次见到海洋,它们呼吸着冰冷而腥咸的海风,观察着浮在海面上的大大小小的海冰,从彼此身上汲取力量。
安澜也在观察水面。
从高处俯瞰海洋和在海里畅游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视角,她知道鱼群就在地下等待着企鹅们去捕捉,她也知道头几次下水估计不会太顺利。
帝企鹅不像其他拥有固定居所的小型企鹅,能够在成长期受到长辈精心的教导和指引,它们能够依靠的唯有天性和本能——只有大约十分之一的幼崽能在第一年的捕鱼生涯中存活下来。
这个数据的存在是有理由的。
安澜不得不谨慎,因为她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身体结构尝试过下水捕鱼,而且身上的绒毛还没完全褪掉,无疑会在水里拖累游泳的节奏。
她想了想,决定暂时按兵不动。
诺亚发出了一声鸣叫。
在三个世界的交心后他们对彼此的经历了如指掌,她知道他在前几个世界遭遇过的困境、积累下来的经验,他也知道她在前几个世界里获得的技能和知识。
安澜或许不了解企鹅该怎么活下去,但她非常了解该怎么不让企鹅活下去,她了解南极海域的情况,了解掠食者的狩猎习惯和缺陷,甚至了解部分掠食者的语言。
一如既往地,诺亚聆听并尊重了她的判断。
其他小企鹅就没这么耐心了。
因为站在最前排的同伴定住脚步,站在后面的成员慢慢地骚动起来。
它们倒也不是急着要下水,而是急着催其他企鹅下水,你推推我,我推推你,相互怂恿,相互拍打,都希望别人先去试水,如果要倒霉的话,就让别人来成为这个倒霉蛋——
只要水里埋伏着的虎鲸或者海豹得到足够多的食物,剩下的幸运儿们就能安安稳稳地捕捉鱼类,太太平平地回到岸上。
所有帝企鹅都在这一块达成了共识。
它们依靠彼此生存,在岸上亲如一家,在水里各凭本事,不会去刻意陷害,不会去出手援救,救不及,也救不到,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捕食者无处不在。
强大、凶猛又耐心十足。
安澜自己曾经就是等在水面下的暗杀者之一,她非常明白掠食者,尤其是虎鲸,对企鹅的追踪有多么容易,对战术的运用又是多么娴熟。
岸上的帝企鹅总有一天要下水,而只要有充足的能量供应,虎鲸们就可以在水里一直等待,来回巡游。更何况这里离南极其他企鹅的繁殖地太近了,它们甚至可以一直不停地来回转移猎场,蹲完这个蹲那个,把这条海岸线变成风味美食一条街。
躲避掠食者是不可能的。
但是难以躲避不代表企鹅们无事可做。
首先——她可以找到一个最合适的下水点。
第231章
帝企鹅是为数不多的只在南极活动的企鹅类型,因此它们也是对南极冰况和鱼群分布最敏感最了解的企鹅类型之一。
当然咯——这对幼崽来说是还没点亮的技能。
安澜注视海面时觉得自己注视着的其实是灰暗的技能面板,所有技能都需要场景触发,触发后还得实地升级,唯二金手指是一张版本更新前的资源地图和跟运气挂钩的敌情报警。
幼崽们站着的冰架边缘和海面有两米左右的落差,而且每时每刻都有大块小块的碎冰在崩解、松动、坠落。
一旦从这里下水,小企鹅们就必须在近海面做高速冲刺以换取腾空高度和远度,稍有不慎就很容易前功尽弃,白白消耗体力不说,还可能沦为掠食者的盘中餐。
但是太和缓的地方也不行,太和缓的地方没有甩开追兵的关键节点,要是豹海豹穷追不舍,又阴差阳错就差这口气,肯定会死得不能再死。
她看向两侧。
左边的地势越来越高……不适合,右边倒是有一片凹陷地,其中有接近十几米长的海岸线都处于一米左右的高度,似乎正正好。
反正都走到这了,就再走远一些吧。
安澜带着一串小企鹅往几百米外的豁口进发,有了自告奋勇的带(趟)队(雷)选手,幼崽们只是嘴上叽叽喳喳地喊饿,脚下却很实诚,一个跟着一个。
走到合适的下水区域边,安澜俯身又仔细听了听,确定在能捕捉到的范围内没有危险,就率先跳到了水中。
海水……很冰。
在整个身体被水浸没的时候她轻微地抖了一下,并且还有点小小的不适应,但很快,那些尘封三辈子的记忆一窝蜂地涌了出来,她意识到一切都是那么熟悉:海水流经身体表面的感觉、穿进水中的朦胧的晃动的阳光、聚集起又分散开的鱼群……
但还有太多东西和往常不同。
游泳的方式,转向的方式,羽毛根部肌肉群的活动,本能指向的食物类型,眼中看到的画面,耳朵里听到的声音。
安澜再也不能用超声波开全景视图了,她也很难捕捉到一些过去能轻易捕捉的响动,取而代之的,一些过去从未被注意到过的信息以全新的方式从四面八方填充到了脑海里。
帝企鹅在水中的听力等级让她大吃一惊。
如果说在陆地上时她的听力是十,那么在海水中这个数字被成倍成倍地放大了,此时此刻她能听到从远处传来的最微小的声音,并且本能地分辨出其中陌生的危险的部分。
对成年帝企鹅来说真正能构成威胁的只有虎鲸和块头大的豹海豹,或许这项听力技能被一代一代地传承发展下来就是为了帮助它们更好地躲避天敌的魔爪,同时还能为狩猎提供一些帮助。
不久之后,它也的确发挥了作用。
当时安澜正和同样一起在深色云雾般高密度的磷虾群里穿行,每隔一段时间回到海面上去休息、调整呼吸,在某次下潜时听到了一阵非常微弱的交谈声。
微弱,但是耳熟到亲切。
她只花几秒钟就确定了正在交谈的是某个南极B1型虎鲸群。虎鲸家族没有靠近冰架边缘,而是徘徊在外围的浮冰区,它们应该是在向亚成年传授制造海浪的技巧,“上浮”、“下潜”、“转向”和几个方位词被重复了无数次,期间还夹杂着某条雄虎鲸对能看不能吃的抱怨声。
浮冰型虎鲸以海豹为食。
安澜没有听到海豹的声音,无法分辨正在被当做教学对象的是威德尔海豹,食蟹海豹,豹海豹还是罗斯海豹……不过反正在南极活动的几种海豹难有能逃脱鲸口的,无非是被人类目击次数多和少的区别。
南极B1型家族的规模普遍很可观,因此它们在浮冰区猎场活动时制造出来的动静很大,对海兽来说就跟太阳一样醒目,会将附近意识到它们到来的个体统统往更远的地方驱逐。
海兽逃窜对帝企鹅幼崽来说是危险的。
被虎鲸追逐的海豹就像被海豹追逐的企鹅,它们心知肚明自己要确保绝对安全的方式只有上岸,可以是海滩,可以是冰架或者大块浮冰。
当年安澜和家族成员制造海浪从浮冰上击沉的海豹不知凡几,只要制造浪涌的次数足够多,中型浮冰也可以从中崩解,那种避难所对虎鲸群来说是非常不错的消遣,对猎物来说就是饮鸩止渴、死路一条。
原本海豹逃窜不关帝企鹅什么事,可这会儿幼崽们活动的范围正好挡在浮冰猎场和冰架中间,假使真有大海兽要从外面往里游,此处就是上岸的必经之地,必须提高警惕。
帝企鹅游泳速度很快,但还不够快,比不上豹海豹和虎鲸那么快,要从天敌手中逃生,算好提前量就是重中之重。
想到这里,安澜毫不犹豫地发出了警戒信号。
她的信号发得非常及时。
大约才过了几分钟,一只体型庞大的豹海豹就出现在海岸线附近,悄然逼近了正在准备下一次下潜的帝企鹅家族。
因为接收到了危险信号,此时此刻漂浮在海面上的帝企鹅幼崽正在稍显生疏地把空气锁入羽毛之间的空隙里,好在弹射起步时加速上升,增加起跳的高度和远度。
豹海豹靠近时所有成员都做好了上岸的准备,险而又险地从海豹口中逃生,跑得最慢的那只还跌跌撞撞地在浮冰边缘绊了一跤,险些掉头又落回水里。
掠食者不太高兴地在海面上打转。
在它找到地方上岸之前,帝企鹅幼崽们带着首次狩猎得到的满腹食物朝着远离海岸线的地方前进,走到了适合稍作休整的坚实冰面上。
此后好几天,它们都重复着下水、上岸的流程。
安澜尽最大努力保护自己和诺亚,在有余裕的时候还会给黑芝麻小分队和其他幼崽提个醒,即使如此,在短短五天时间内仍然有数只小企鹅死于豹海豹突然发动的袭击。
帝企鹅家族对这些失去保持沉默。
面对过生死,它们好像都不再是从聚居地里出来闯荡时的自己了,安澜甚至发现有好几只小企鹅加入到了监测敌情的行列当中,时刻准备对同伴发出警告信号——当然了,警告归警告,跑路的脚步还是不会慢的。
安澜越来越习惯于和同伴共同生活,不吃饭的时候就跟诺亚待在一起说海洋里的故事,还在对方的央求下答应了对他进行一些基本的语言教学。
帝企鹅的硬件摆在那,说大概是不可能了,稍微听听,能听懂一丁点就得了。
然而就是这个“一丁点”想做到也很难。
首先——他们碰到的虎鲸太少了。
学个英语还要看剧听歌说对话创造纯语言环境呢,学个鲸语每隔一阵子才能听到几句话可怎么行,安澜也没法给他学舌,纯凭记忆和悟性。
诺亚久违地感受到了脑细胞被烧光的绝望,因为太绝望了,以至于下次虎鲸出现的时候别的小企鹅都在连滚带爬往后跑,只有他一阵狂喜。
不过他不是唯一一个没有动的。
安澜在十几秒钟前就听到这头虎鲸发出的“嘤嘤嘤”,并从方言类型中判断出这是个南极C型虎鲸,吃鱼的那种,完全没必要跑。
这头胖虎头上尾巴下地顶开细碎的浮冰浮出海面,一直浮到小半个身体都露在外面,做了一个极为标准的浮窥姿势,估计是想看看远处冰层裂得怎么样了,能不能再往里游一点,然后——
就和两只帝企鹅对上了视线。
虎鲸……很疑惑。
它被惯性拉着下沉了一会儿,紧接着再次浮出海面来窥探,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意料之外的观众,半晌,它翻身下去,尾巴激起一个漂亮的浪花,涌过冰面,滚到两只企鹅的脚掌旁边。
年轻人是真的很没有礼貌!
安澜忍不住嘎嘎嘎起来,带着诺亚退了两步。
对面这头虎鲸看着顶多也就十岁,正是活泼好动爱玩的时候,而且它明显时不准备自己孤孤单单地玩,脑袋栽下去还在水里发出长串的咔哒声,不是在摇人又是在干嘛?
开什么玩笑!
等它把整个家族都摇过来看热闹,万一冰面裂了两只企鹅掉进水里就要有去无回了,倒不是说C型虎鲸对帝企鹅能有什么恶意,只是虎鲸玩性大起来那可是毁灭性的大——有当年被维多利亚家族转晕拍傻的无数只海龟海豹为证。
一想到腾空二十米她就有点发憷,赶忙拉着诺亚又往回滑了点,等他们停顿下来再往后看时,从冰洞出来浮窥的虎鲸已经从一头变成了四头,然后变成了五头。
安澜:“……”
很难不觉得自己逃过了一劫。
然而她没想到这个家族好像真的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了,竟然在四天后特地走到下一个冰洞来吓唬他们,又在八天后排队从冰架边缘路过,气孔吹出漂亮的彩虹。
时隔百多年,安澜再次真情实感地为生活在南极的虎鲸群而酸成了柠檬,她想到当年感叹过的“直接出生在终点”这句话,又想到其实自己家族里也不乏这种愉悦党,深刻理解了为什么它们可以这么无聊,逮着一个乐子穷追不舍。
总算还有一件好事——
因为虎鲸游过的频率太高,豹海豹的踪影已经很久没有被看到了。
安澜在第九次碰到这些虎鲸时放弃了思考。
彼时小企鹅们已经对海洋环境有了基本的了解,各项天赋技能慢慢点亮,绒毛褪得最慢的一名成员也完全变作了“大人”模样。
它们准备好了。
按照帝企鹅的习性,接下来这个小团体会在更远的捕食区里活动四到五年,直到进入性成熟期后才会受到本能的召唤在繁殖季节赶往出生地,开启年复一年的来回奔波之旅。
远离地陆意味着更多危险。
远离地陆也意味着虎鲸家族能更容易地追上它们,以每三天一次的频率进行不受任何企鹅欢迎的“拜(搞)访(事)”活动。
这事第一次发生时圆圆和滚滚差点当场吓得心脏病发作,安澜跟黑芝麻小分队相处有好几个月了,还是第一次听到它们尖叫成那个样子,蓝鲸听了都会自愧不如。
南极C型虎鲸家族很高兴。
这些家伙是故意并排浮起来的,而且浮得很慢,用一种震撼人心的方式展示着自己的背鳍,在下沉前张开气孔制造出完全没有必要的巨大的喷气声,幼稚程度堪比炫耀武力的大猩猩。
安澜真想说这都是“看烂了也玩烂了的伎俩”,可是鹅在海洋里不得不低头,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本来只有五头虎鲸的家族在完全集结后变成了十二头,看着特别瘆人,因此只要远远地听到响动她就会涡轮增压蹿上最近的浮冰——
直到所有海冰都融化殆尽。
夏天最热的时候,南极沿岸地区的极端高温甚至可以达到零上二十摄氏度,比曾经正常的气温高出三十度不止,不仅浮冰在消融,就连看起来坚不可摧的冰架也在沉闷的响动声中不断崩裂,把大块大块的冰山推入海中,看着它们走向末路。
没有海冰,留给企鹅和海豹海狗等鳍足动物的腾挪空间就更小了,因为大量鲸鱼从维度较低的地方游荡至此,口粮的竞争也十分激烈,假如这种异常高温连年持续下去,将来某天安澜说不定能碰到南下的鲨鱼。
那是——如果她还有将来的话。
十二头虎鲸的拜访还在继续,犬牙南极鱼猎场和帝企鹅捕食区距离不远,它们吃完饭分分钟就能游一个来回,正好消食。
其出现频率之高,南象海豹看了会沉默,豹海豹看了会流泪,安澜看了会每天思考自己以前当虎鲸的时候有没有那么无聊。
次数多了,她甚至习惯了。
几个月前如果有虎鲸突然浮起来用脑袋顶企鹅肚皮玩,安澜可能会被惊得当场起飞,几个月后她直接躺平在海面上摆烂,甚至还能把诺亚的叫声和扑腾鳍翅发出的浪击声当背景音乐听。
好在企鹅都有处理海水的本领。
有意喝也好,无意中呛着也罢,进入身体里的海盐都会通过血液循环从盐腺里排出,留下生命所需的淡水,总不至于因为一惊一乍直接被腌入味。
不过南极C型虎鲸自己也有害怕的时候。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南极A型虎鲸为了追击小须鲸路过捕食区,这些庞然大物在进食完毕后还会在附近闲逛一段时间,迫使其他生态型的虎鲸家族主动回避。
它们是南极海域真正的王者。
只有安澜知道这些大家伙每次经过时都在闲聊,一会儿说今天的小须鲸怎么怎么不好吃,一会儿说隔壁A型家族又出了什么八卦,有年轻的还会吹吹牛说自己刚才战斗得多么勇猛。
游客们听不懂。
所以他们站在观光船上尖叫欢呼。
因为日照充足、气温较高、开阔水域提供了足够的航行空间,南极的夏季非常热闹。
这里过去可能是一片与世隔绝的土地,但在极地旅游业发展兴旺起来之后每年都有数万乃至十数万名游客造访这片所谓“最后的净土”,再加上科考队、探险队、纪录片摄制组等专业人员,海兽们再看到船都提不起兴趣了。
二月这天也不例外。
帝企鹅们在水面上晒太阳时看到了一艘白色的船,象征性地往岸边动了动,就没再管。安澜抽空瞥了一眼,意外地发现那上面载着的不是观察学者,而是纪录片摄制组,而且是奔着帝企鹅来的摄制组。
这倒有点稀奇。
众所周知,帝企鹅在繁殖季节最好追踪,大部分纪录片也拍摄于它们活跃在冰陆上的冬季,涉及到夏季捕食区日常的寥寥无几。
一来是因为捕食区面积太大,活动范围不固定,难以追踪,二来是因为剧情线不会有和后代的相处那么完整动人。
眼前这个摄制团队似乎有些不同的想法。
三个人类从船身边缘小心翼翼地放下来一个黑白色的东西,其中一个伸出手臂指着前方,回头和另一个说着什么话,等那东西靠近后安澜才看清楚那是个看起来很像帝企鹅但是绝对不是帝企鹅的假道具。
说实话,它直勾勾地游过来还挺恐怖。
安澜觉得自己非常能理解恐怖谷效应是怎么一回事,诺亚也在往远处游,边游边发出短促的恼火的声音,其他小企鹅则没那么多想法,有的被吓到游开了一点,有的则好奇地扑腾上前去打量,和假道具眼睛里嵌着的摄像头对了个正着。
它装备的摄像机还不止这两台。
当企鹅群再次潜入水中觅食时,假道具肚皮底下还弹出来一个圆筒形状的深海摄像机,自带推进装置,潜得又快又平稳,一看就造价不菲。
安澜为摄制组真情实感地捏了一把汗。
估计这些野生动物摄影师再怎么想也想不到他们选定追踪的幼年帝企鹅小群竟然有一群固定访客,还是特别顽皮、破坏力特别大的那种,很难说这个耗资巨大的高科技假道具可以坚持多久。
希望他们至少能得到一些相片和视频,要不然真就是白给,即使安澜几辈子没做人了都会为燃烧掉的项目经费感觉到一丝丝的心痛。
然而让她没想到也让摄影师们没想到的是,多组摄影机首先拍到的有价值的东西不是南极地区虎鲸和企鹅极为罕见的友好互动,而是某些异常状况。
状况是在摄影机下水两周后出现的。
那会儿南极C型虎鲸家族有一阵子没出现了,曾经被虎鲸吓跑的豹海豹又开始在捕食区出没,威胁着帝企鹅的生存。小团体及时作出调整,在狩猎时增加了彼此之间的信息交流,位置靠外的成员对掠食者的关注度也在不断提升。
某天下午小企鹅们刚刚结束一轮海面小憩时光,集体潜入深水区去捕捉肥美的侧纹南极鱼,才一个猛子扎下水不到两百记心跳,安澜忽然听到了急促的警告声。
警告声来自落在最后面的两名成员,而且是一前一后出来的,听起来特别可信,小企鹅们本能地向四面八方逃窜。
它们一直游出老远才意识到这是一次假警报。
这种事紧接着发生了第二次,第三次,每次发出警报的都是固定的两只企鹅,让大家又是不满又是不安。
正巧帝企鹅们差不多该到岸陆上去稍作休整,安澜就趁这个上岸的机会好好观察了一番,发现这两只企鹅在上岸时都显得尤为笨拙,原地摔跤,似乎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在岸上行走时更是跌跌撞撞,一会儿莫名往远离海岸的方向走,一会儿还会撞到同伴身上。
为了弄清楚原因,安澜不得不在小憩时分换位置贴近这两名成员,仔细观察它们身上的异常,从头到脚一圈又一圈看下来,好不容易才在眼睛里看到了一点端倪。
视力受损?
的确,如果时视力受损的话就可以解释它们为什么老要在狩猎时发出错误警报,因为它们“看”到了出现在家族附近的掠食者,然而事实上掠食者从来没有出现。
安澜在心里叹了口气。
小团体在短暂的休整后再次下水,其他企鹅都没有刻意照顾患病的成员,而是在叽叽咕咕传递完信息后毫不犹豫地制定了继续转移猎场的计划,在这种被半抛弃的状况下,这两名成员的生存几率已经是非常渺小了。
即使人类在观察也不会改变什么。
如果出现问题的企鹅数量很多,摄制组可能会伸出援手,因为帝企鹅其实一直在面对数量大规模减少乃至灭绝的危机,但是此时此刻出现问题的只是其中两只,恐怕他们不会为此打破野生动物摄影中约定俗成的不干扰原则。
诺亚在离开时有些沉默,那天晚上用很小的声音感慨了那么几句,但安澜更想知道同类视力损伤出现的原因,进而判断出有没有办法可以规避这种情况。
有形的敌人尚可以防备,无形的敌人根本无处着手。
安澜百思不得其解,被困扰到又有点焦虑,又有点毛骨悚然。
是小团体活动的捕食区有问题吗?
莫非这一带的海水遭到了什么化学物质的污染,所以让游过此处的海兽遭了殃?
可是如果是海水的问题,为什么其他帝企鹅都没有出现类似的症状呢?
比起其他帝企鹅,这两名成员的特别之处就是个头有点小。或许是孵化晚,或许是父母喂得不好,总之它们在发育期没发育好,因为没发育好估计免疫系统多半也不太健全。除此之外硬要说的话也只有它俩平常喜欢在换气时多逗留在海面一会儿晒太阳了。
……总不能是太阳的问题吧?
摄制组长加布里埃尔清早就听到组员这样说。
多年在世界各地奔波的经历让他们早就习惯了在最恶劣的环境里睡觉,南极站帮忙联系的科考船设备完善,该有的东西一应俱全,就连最容易晕船的组员都睡得不错。
这段时间他们轮流监视着水下摄影机拍到的画面,每隔一段时间维克托还会穿好全套装备下水去进行人工拍摄,顺便给摄影机做做维护。
追踪帝企鹅的夏季生活是加布里埃尔一直以来的梦想,他是看着帝企鹅纪录电影长大的,小时候最喜欢问的问题就是“然后”。
经过父母一整个冬季的辛苦付出,小企鹅们茁壮成长,在和父母分别后勇敢地踏上未知之旅,终于抵达海岸线,在人类的目送中游向远方……
然后呢?
然后——它们去哪了呢?
它们面对过什么危险,又得到过什么收获呢?
带着这样的疑惑,加布里埃尔在长大之后踏入了纪录片制作行业,先是跟着给前辈们打下手,然后自己独立拍完了四部关于海洋和冰川的记录电影,积累了不小的名望。
名望对独立纪录片导演来说是件大大好事。
这一类纪录片的拍摄资金来源非常有限,早些年基本是导演自掏腰包,顶多再加上亲戚朋友的支持,只有那些特别有门路有名望的拍摄者才能得到其他赞助。
为了确保圆梦计划万无一失,加布里埃尔还联系了另外两名对帝企鹅感兴趣的摄影师,凑成了“拉赞助三人组”,风风火火地写出了一个包含几个分集、跟踪时间长达数年的拍摄计划。
最开始大家提出来的方案是把水下摄像机直接用安全黏合的办法黏在某只帝企鹅身上,或者申请许可给其中一只或几只帝企鹅装上定位器,辅以人工潜水拍摄。
可是阿尔玛提出了异议。
“黏合不够保险,定位器对海洋生物有伤害。”她在一次会议上说,“就算不考虑以上两个因素,我们也无法判断目标企鹅什么时候会被掠食者伤害,很容易变成赌运气的游戏。”
“总不能把整个群落都打上标记吧,”维克托说,“我们是去探索的,不是去搞破坏的,而且也没有那么多机会可以靠近做标记。”
三人都有点发愁。
半个月后,红着眼睛的加布里埃尔挥舞着一沓纸冲进办公室,一口气灌下去半杯咖啡,告诉大家他通过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关系,联系到了专门做研发的机构,可以借用一组刚刚被投入测试的水下摄影设备。
这个型号的摄影装置可以识别预设目标并进行长距离追踪监视,操控分为手动和自动两档,续航时间长,潜水深度和速度让人发指,说实话加布里埃尔并不是很想知道它被开发出来的本意。
三名摄影师很快就踏上了行程。
他们来南极时是带着期望来的,期待着能解决一个困扰彼此许久的问题,期待着能填补上一块长期没有被填补的漏洞。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摄影机会拍到这样的画面——
“一号小群似乎把这两个同伴放弃了。”阿尔玛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道,“我一直看着,有几只企鹅过去接触了一下,但是都没有停留。”
“疫病?”加布里埃尔问。
这是群居动物主动放弃同伴的常见原因。
他们都没讨论为什么帝企鹅小群会径自离开,而是更关注那两只被留下来的企鹅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是某种会造成大范围影响的因素,就要联系附近的科考站了。
当天三名摄影师没有开船去追小群,而是待在掉队的企鹅边上拍下了尽可能多的细节。这些细节在两周后派上了用场,一名和阿尔玛熟识的专家发来邮件肯定了她的判断——
视力损伤。
随信发来的还有前几年被游客拍到又被研究组汇总的类似情况。短视频里的帝企鹅以一种古怪的方式在群体里打转,背景音中还有人在问这是不是感染了什么病毒或者有什么脑损伤。
但是专家们认为这可能是紫外线辐射的影响。
南极上空的臭氧层空洞是从上世纪开始就被披露的重大环境问题之一,当时全世界国家和地区联合起来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自救行动,作为空调冷媒的氟利昂被逐步替代,遏制住了臭氧层空洞的进一步扩张,使它在此后数十年里处于一个起起落落但总体在缓慢恢复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