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雪球这一步是他们共同完成的。
边上其他帝企鹅有走到雪坡附近去刨一块下来调整外形的,还有直接在雪地上从零开始推雪球的,安澜和诺亚商量了一番,觉得最近的雪坡都有点远,不如直接开堆,还能搞一场“谁的雪球更圆”比赛。
喙真的没有手那么好用。
安澜低头在地上跟铲车似的铲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堆出来一个总体棱角分明局部坑坑洼洼的“企鹅蛋”,而诺亚则堆出了一个绝对不是蛋的东西,那玩意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有点像一整坨拍落在地压扁了的冰淇淋球。
两个聪明人陷入了沉思。
最糟糕的是,因为他们盯着那两个“企鹅蛋”看的时间太长,引起了附近其他几对夫妻的注意,十分钟后,至少六只企鹅围了一圈在那里看热闹。
其中一只雄企鹅在离开前友好地啄了啄诺亚的肩膀,另一只雄企鹅——小怪兽——则非常骄矜地提起育儿袋,任凭一个椭圆形的雪球从两只脚爪中间滚落在地。
安澜为诺亚感到非常骄傲,因为他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嫉妒,没有当场跳起来啄人家脑壳,也没有把雪球糊在它脸上。
但是——因为他们是坚强的人类,他们才不会认输。
经过了半天的刻苦练习,诺亚终于赶在太阳落山前成功制造出了一个相对正常的雪球蛋,在赢得比赛的同时也为自己赢得了接下来持续了整整五天的死亡尴尬时间。
事实证明孵蛋是项技术活。
诺亚在怎么把雪球完好无损地塞进育儿袋这关就卡住了。
企鹅蛋出生后必须马上被放到温暖的地方,假如在转移过程中或者在孵化过程中触碰到冰面,哪怕只是短短的几秒钟,都可能导致孵化失败。常规流程是雌企鹅和雄企鹅贴近,双方合力用嘴巴把蛋拨到雄企鹅的爪面上,然后后者提起育儿袋,身体后仰,顺势把蛋滚进去收好。
安澜就看着诺亚在那里痛苦面具。
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他拢共试了十二次,不是跟她在交接的过程中嘴巴打架把蛋冻死,就是在抬起爪面收纳的过程中把蛋滚落在地上摔个粉碎。
最后好不容易成功放进去了一次,又因为觉得育儿袋里塞东西有点古怪,直接给她表现了一个原地飞升,又是扑腾又是跳,弄了半天没弄出来,干脆扑倒在地把雪球压得粉碎。
安澜:“……”
得亏他们俩没崽。
眼前这玩意不比笨蛋老爸笨多了。
因为搞了一下午活动,这天晚上他们都困得很早,就没花时间去看星星,诺亚把睡前说小话的时间全拿来给自己辩解,坚称不是他的悟性问题,是雪球太松散。再说了,不也有很多雄企鹅在练习中吃瘪吗?
这话——安澜倒没法反驳。
有些雄企鹅在相亲时说自己去年养活过幼崽,但用雪球一试就显得当初好像是在说大话,今天一天聚居地里笑话百出,她甚至看到一只雄企鹅明明揣着蛋,可是蛋的下半部分都贴在雪地上,雌企鹅低头看了一会儿,又看了一会儿,缓缓站直了身体。
安澜觉得那一瞬间这只雌企鹅肯定是在思考鹅生,并质疑自己究竟是造了什么孽,为什么会摊上这样的繁衍合作伙伴。但是配对都配好了,现在也没法忽然更换配偶,接下来几天它只能更加勤快地盯着雄企鹅练习,直到后者能完全把雪球收进育儿袋为止。
……看来当男妈妈也需要天分。
模拟孵蛋活动开始五六天后,聚居地里就陆陆续续开始有雌企鹅产蛋了。
估计是有某种信息素或者类似因素的影响,第一只产蛋的帝企鹅和最后一只产蛋的帝企鹅之间只有不到五天的时间差,而后者也正好赶上了最后一批次出发前往外海捕鱼的小群的尾巴。安澜和诺亚离开得比较早,跟的是第一批次,其他求偶失败的单身企鹅也大多在这个批次里。
因为入冬的时间还不算特别长,从聚居地走到海岸线的路上只遇到了一次暴风雪。又因为毕竟入冬有一段时间了,大部分地区的冰面冻得很结实,没有什么从海里来的危险,以雌企鹅为主的大部队顺利赶到了海边。
此时捕食区里的豹海豹还没就位,下水捕鱼相对比较安全。
每只雌企鹅都在不断地下潜、上浮、再下潜,抓紧这段安全时期补充繁育对身体造成的亏损,它们知道再过一周,不,再过几天,附近海域就会遍布掠食者的身影。
安澜和诺亚仍然照应着彼此,在非常近的距离共同狩猎。
眼下他们也只有彼此。
繁殖地聚集是帝企鹅一生中的转折点,原本它们以出生时的小团体为单位活动,团体中雌性和雄性的比例是很协调的,但进入繁殖季节,首先要经历一次群居,然后是前后脚的别离,原先的小群几乎注定会被拆散,形成某一性别占据绝对上风的新的小群。
比起家族,安澜认为小企鹅外出闯荡时的关系更像是同一批次的毕业生,它们要面对的是一年又一年、一次又一次的别离,和父母的别离,和孩子的别离,和配偶的别离,和同伴的别离,帝企鹅能够参与的永远是其他帝企鹅部分的人生,这也使得它们的氏族关系事实上并不紧密。
等到所有雌企鹅都抵达捕食区后,安澜才看到后出发的圆圆和胖胖的身影,于是两鹅小分队就变成了四鹅小分队。它们两个都非常瘦削,身体有点干瘪,游泳也没有之前那么迅捷了,好在企鹅的体重下得快上的也快,经过两个月的不断补充,它们又变成了和名字匹配的样子。
踏上回家之路时是八月。
此时冰架上的气温已经非常低,帝企鹅们需要穿越二十公里路回到聚居地,随时随地都有被暴风雪吞灭的危险,即使不下雪的时候风的速度也足以把地面上的雪粉吹成遮蔽视线的迷雾。安澜紧紧跟随着前方的同类,并敦促诺亚跟在她身后,现在他们最不需要的就是在旅程中走散。
忽然,帝企鹅大群里出现了一阵骚动。
走在前面的雌企鹅忽然停了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
在那里,有一个朦胧的身影。
这是安澜在风雪中看到的东西。
它从不断行进中的大群里脱出,像被什么东西蛊惑了一样,缓慢但是坚定地朝着远离既定路线的方向走去,从羽毛根根分明的状态逐渐变成轮廓模糊的黑色斑块。
紧跟在这只企鹅背后的还有十几名成员,旋即是更多成员,原本两三只为一排、多的地方十几只为一排的长队顿时被分成两股,让处于后方的企鹅陷入了困惑当中。
不过这种震惊和困惑持续的时间很短。
企鹅有独特的认路方式,科学家们认为那是一种对磁场的感知,而表现在身体上就是“冥冥之中的召唤”,不需要跟着队伍都能独自确定方向。
一些企鹅及时调头回转,但打头的那只企鹅却仍然在向远方行进,无论同伴怎样呼唤都没有做出任何反馈,径直走向矗立在地平线尽头的庞大冰山。
安澜感到一阵颤抖从脊背上滑过。
这是完全无法解释的行为。
如果说企鹅大群就像一班又一班列车,这趟列车一生都只会在捕食区和聚居地之间来回行驶,除了生存环境被破坏导致的被迫迁徙,它们本不应该走到外面的任何地方去。
前方是冰山,没有海洋提供食物,没有同伴提供温暖,离群索居者的命运几乎是注定了的,可它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自寻死路吗?
因为即将到来的忍饥挨饿时光而感到压力?
还是说在海中捕鱼时受到了什么细菌的感染?
帝企鹅们沉默着。
就像看到疯子的人类一样,它们会为同类做出的怪异举动感到困惑和恐慌,也会为即将发生的死亡感到沉郁和悲伤,无论这只企鹅出于什么原因决定离开,结局都不会改变——聚居地里将有一只幼崽默默死去。
而注定要死去的幼崽已经太多太多了。
原本能活着从海里上岸的帝企鹅数量就比交配季节刚结束时下海的帝企鹅数量少了一小半,回家的路上还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在不断减少。
掉进冰洞被海豹袭击,坠下雪坑爬不上来被同伴抛弃,哪怕是最常见的暴风雪在每次来袭时都会抛下几具尸体。
成年企鹅有厚厚的皮毛和脂肪层组成防寒机制,也有抱团取暖这个途径做杀手锏,但大群里不是每只企鹅都处于良好的健康状况当中。
疾病会使它们虚弱,旧伤也会。
安澜亲眼看见一只雌企鹅倒在暴风雪到来后的头一个小时里,事后再去看时才发现它的死因:这只企鹅曾在海中受到过海豹的袭击,背上有一处巨大的伤口,皮毛完全掀开,裸露的肉变成了红褐色。
以往她只能在笨蛋父母外出觅食时不断祈祷,希望它们能度过一重又一重死劫平安回归,现在轮到她自己走这条路,才知道能一次次回到家人身边的企鹅有多么幸运。
也正是因为这样,安澜和诺亚在回到聚居地后都没去看夫妻团聚菜市场的热闹,而是第一时间找了个雪坡滑雪撒欢庆祝,玩累了才挪到大群边上蹲成两个肩并肩的黑白团子。
此时周围还是一片鸡飞狗跳。
找到伴侣的帝企鹅忙着交换幼崽,有的帝企鹅夫妇在为死去的幼崽哀悼,还有的则在为养崽失败大打出手。
圆圆和胖胖揣着鹅崽走到他们身边,安澜低头看了看两只才出生没多久的小企鹅,发觉它们真的小得可爱,鳍翅跟个玩具一样在寒风中哆嗦。妈妈也舍不得多放,提起来让她看了一两秒钟权当炫耀就又严严实实地把它们盖好了。
一直到傍晚时分聚居地里才大致安顿下来。
安澜和诺亚所处的位置在大群边缘,这里离摄影师们新搭建的迷你营地最近,离排队认领家属的队伍也最近,能清晰地看到被剩下的雄企鹅们。
这些企鹅爸爸几乎是在等待一个奇迹了。
它们站在小雪中,因为长期忍饥挨饿已经显得有些体力不支,但它们也知道现在找不到配偶的话等待幼崽的只有死亡,所以仍然在不断抬头、低头,发出响亮的呼唤声。
第二天中午,又一批雌企鹅从海边回归,从队列中领走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和家人团聚的雄企鹅们一下子卸下了重担,可以拖着疲惫的身躯去海边觅食,但仍有相当一部分雄企鹅没有听到熟悉的叫声。
雪花在它们肩上脊背上堆积起来,很快就积了厚厚一层,把黑色的羽毛染成了白色,远远看着好像一座没有生命的石像。
第二天傍晚,最后几十只雌性回来了。
在那之后接连两三天,安澜再也没有看到一只雌企鹅从捕食区的方向回归,而那些仍然处于等待之中的雄企鹅似乎也到达了极限。
它们中的一部分开始发出绝望的呼号声。
这是一种特定的响动,只有当父亲决定抛下幼崽离开时才会用这样的声音来进行哀悼,但它同时也给了失去幼崽的父母一个介入的契机,相当数量的帝企鹅在朝大群边缘靠拢,摆出一副随时准备领养幼崽的模样。
领养的成功率……很低。
刚被孵化出来的幼崽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从脚掌到脚掌的交换,但凡落在雪地上,再捞起来基本就没有活路了。
失去配偶的企鹅爸爸们虽然会在接下来几天里陆陆续续抛下幼崽去海边觅食,但抛弃和转交完全是两码事,辛辛苦苦孵了两个月,怎么可能做慈善,主动把幼崽给别的企鹅是不可能的,更别说合作去完成无伤递交。
眼馋幼崽的领养者们只能在被丢下的小企鹅中碰运气,有生命力顽强的说不定可以等到救援,生命力较弱的基本刚被抛下没多久就会死去。
安澜和诺亚开始觉得自己所处的位置很遭罪。
因为距离寻亲菜市场太近,他们在一周内看到了无数幼崽小小的冰冷的尸体,在零下数十度的气温中迅速结为细节生动的冰雕,光是看着都让人于心不忍。
最糟糕的还不是这个。
最糟糕的是来自同伴的痛苦。
作为黑芝麻小分队中硕果仅存的几只企鹅之一,肥肥的运气不能算差,但光看这个繁殖季节,它的运气就不怎么样了。
从雌企鹅回归的第一天一直等到雌企鹅回归的最后一天,它一直都站在离安澜他们很近的地方,不断呼唤着自己的配偶,呼唤着,呼唤着,鸣叫声里饱含的情感就从焦虑变作了绝望。
孵蛋两个月,亲眼看着幼崽破壳,看着它在脚面上颤抖、在育儿袋里呼呼大睡,感受着血脉相连的心跳,但却无法把它留住,这对新手爸爸来说简直是毁灭性的打击。
肥肥根本吐不出什么东西喂给孩子吃了,但又舍不得把它放下来丢在雪地上死去,好像要丢下来的不是一只独立的个体,而是一块血肉一样,再铁石心肠的人看了都觉得可怜。
而且它站得离他们太近了。
近到可以听到每一声呜咽,看到每一个举动。
诺亚从第二天开始就自以为很隐蔽地在往肥肥脚爪上瞅,确定那只幼崽还在动之后才会收回目光。安澜实在不能责怪他心软,因为就连她自己都在忍不住朝那个方向看。
相知相伴这么多年,他们不需要开口就能明白对方此刻的想法,但是他们也都明白这个想法能不能实现是不确定的,是要看缘分、看天意的。
就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密同伴,肥肥也不会就这么把幼崽交出来,如果安澜和诺亚表现出想要抚养这只小企鹅的迹象,它肯定会拼着最后一点力气跑开,一旦跑远,小企鹅就连一星半点的生存机会都没有了。
所以他们只能等待。
一直等到第五天,肥肥表现得异常焦躁,从早上到中午都在不停地张嘴想喂养小企鹅,但它什么都吐不出来,甚至因为过分虚弱还差点闭上眼睛睡着。
它知道自己别无他法。
这天下午,肥肥依依不舍地将揣了两个多月的崽子丢在雪地上,扭头离开了聚居地。
在它转身走出几步后,诺亚以一种百米飞鹅的速度两步跑到小企鹅旁边,嘴巴一勾,爪面一抬,育儿袋一放,就轻松熟练地把它从地上捞到了暖和的皮毛内部。
说实话,当时他们两个玩模拟揣蛋游戏时真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派上这种用场。
现在一切都已经发生了,这只刚刚被爸爸丢下的崽子摆脱了冰冷的雪地,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但暂时好像也没有死掉,只是不停地发抖,脑袋垂得很低。安澜低头看了看小企鹅,又扭过头去看了看正露出关心眼神的圆圆和胖胖,最后还是张嘴笼住它的嘴巴,吐了点鱼肉出来。
小企鹅嗅到食物的气味,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挨饿到极限后忽然有了能量补充,再加上身处温暖的地方,受到年长者的照顾,这只幼崽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刚才那副垂死的模样也渐渐消失了,在进食完毕后它甚至发出了细弱的鸣叫声,一个劲地往育儿袋里缩。
诺亚被逗乐了。
他歪着脑袋低头往下看,然后和同样歪着脑袋的安澜对上了目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用眼神交流着。
——没想到这只崽子的命出乎寻常的硬啊,接下来怎么办?
——放着不管会死掉吧。
反正肥肥都把最艰难的孵蛋期扛过去了,既然无聊的话……要养养看吗?
用育儿袋,用食物,用语言教学——然后再加上成吨的耐心。
从接手这只小企鹅开始,安澜和诺亚就进入了一个崭新的生活状态,懒觉也不睡了,鱼也不摸了,比赛也不开展了,全部精力都花在了“不把孩子养死”这件事上。
从零开始饲养帝企鹅幼崽和直接接手帝企鹅幼儿园完全是两码事,后者可能只会导致偏头痛,前者却会成年企鹅头痛胃痛脊背痛,到处都痛。
才刚刚过去五天,幼崽已经经历了三次危机。
第一次是诺亚的错。
为幼崽取暖的成年企鹅本不该在晚上睡死,而是必须时不时检查它的位置和健康状况,但新手爸爸对此毫无经验,直接陷入了梦乡。幸好小企鹅感到寒冷不断挣扎,才把养父唤醒过来,当时它的下半身已经漏到了雪面上,全靠两只鳍翅扒着脚爪勉强停止住了下落的趋势,大概更喜欢自己有尾巴的样子。
第二次则是安澜的错。
因为眼下没有大部队出发去捕猎,必须等待这波雄企鹅回来之后才能跟团出发,所以她和诺亚商量干脆熬一熬,她先喂两个礼拜,诺亚再喂两个礼拜,这样就能赶上大部队的进度,和其他帝企鹅保持一致,始终处于集团的保护当中。
于是安澜就开始了自己的花式吐鱼肉生涯。
反刍是项技术活,而且说实话不太舒服,但最大的问题还不是这个,最大的问题是她在狼世界里做的反刍是吐到地上,在鹦鹉世界里基本上没喂过幼鸟,现在要嘴对嘴喂饭,业务……离熟练差了十万八千里。
第二天下午安澜准时喂饭,正常情况下她吐出鱼肉之后不能完全放掉,应该含在嘴里让幼崽自己来啄,但是她一下子没叼住,把一大坨鱼肉整个塞进了对方嘴里,差点就酿成了惨剧。
经过这两次惊险遭遇,新手父母稍微对养小企鹅这件事有了点深入了解,不由得吸取经验教训、更加谨慎小心起来,勉强坚持过了四天。
直到第五天。
第三次危机严格来说是他们两个人的错。
小企鹅在被收养之后一直表现得很胆怯,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用声音来表达自己的需求,也不会在育儿袋里乱动或者尝试出来看看外面的风景,大部分时间就是自己缩着,要不发呆,要不发抖。
安澜私底下觉得这有点像弃猫效应,即被抛弃过一次的猫咪在回到主人的怀抱时会变得特别乖巧,害怕被再次抛弃。
诺亚则是觉得自己正揣着条一天二十四小时有十个小时在震动的减肥腰带,如果这玩意能发电,估计半个聚居地都能被照亮。
为了让幼崽放松一点,顺便庆祝一下它竟然成功活了四天,两只大企鹅就商量要不要让它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毕竟这两天除了空气湿度上升之外总体天气不错,过两天倒是可能会有暴风雪。
他们本打算慢慢来,由诺亚小心地把育儿袋提起来一点,安澜则用脑袋帮助幼崽保持平衡,然后在几秒钟后把嘴巴撤走。
一开始万事大吉,幼崽也对蒙蒙亮的世界表现出了十二万分的好奇,鼓起勇气往外面探了探头,口中发出细小的鸣叫声。结果安澜在“观光”结束时撤得慢了一点儿,诺亚又放得快了一点儿,直接让她眼前乌漆墨黑,下意识地往后一仰——
小企鹅惊天动地地“叽”了一声,差点整个从育儿袋里飞了出来。
安澜:“……”
诺亚:“……”
两只大企鹅一只讪讪地拎起育儿袋,一只讪讪地把幼崽又推了回去,扭头就看到圆圆和胖胖正朝这里投来还诡异的目光。
同样在叹气的还有纪录片摄制组。
过去两个半月里加布里埃尔经历了心情上的大起大落,先是守了一整周连个企鹅蛋的影子都没见着,再是在觉得今年看不到养崽希望时突然整了一出领养,悲喜交加,搞得他连续好几天都在仰望星空。
摄影组拍到了领养的全过程。
当时镜头正好对准的是那个角落——左边站着一只没有和妻子团聚马上要放弃幼崽的雄企鹅,中间站着一对无所出的企鹅夫妇,右边站着两只正在和幼崽互动的雌企鹅,再没有比那里更适合拍摄鹅间百态的地点了——也正是因为这个固定视角,在雄企鹅离开后加布里埃尔才能捕捉到小企鹅被从死亡线上救回来的瞬间。
他们不仅仅拍到了两只正在抢救幼崽的帝企鹅,拍到了两只正在低头围观的帝企鹅,还拍到了已经走出二三十米正在回头张望的帝企鹅。
这张照片可能会斩获动物摄影年度大奖,但在画面被记录下来的那一刻,加布里埃尔完全没有思考它价值几何,满心都被同情和喜悦占据了。
当天晚上三名摄影师庆祝了一番。
可是没过几天他们就发现自己高兴得太早了。
小企鹅是被收养了,但两名养父母怎么看怎么不靠谱,一副随时随地会把崽子养死的样子,偏生帝企鹅幼崽还很不容不易照顾,跟个易碎的水晶制品似的,稍不留神就会敲碎了。
这种危机感在一周时达到了巅峰。
早上一到迷你营地加布里埃尔就发现平时喜欢站在石头边上的二号正在尝试挪动,它把两只鳍翅张得很开,身体又压得很低,艰难地保持平衡。
挪了一会儿,它大概是发现自己压根点不亮带崽走路这个技能,就呼唤伴侣过来准备把幼崽直接换到对方身上,好出去走两步放松放松。
聚居地里的其他企鹅要不就是单带,要不就是单着,也只有一号和二号能在这里换班,就是这个换班吧……看着多少有点惊险。
跌跌撞撞,摇摇晃晃,期间还夹杂着大量叫声。
三名摄影师几乎得掐着大腿说服自己不要为了新手父母的带崽技能而叹息,尤其这两只还不是父母,只是养父母,但是看到它们一边换手一边尖叫又怎么能不叹气呢?
他们当然不知道两只企鹅并没有在尖叫。
安澜和诺亚其实是在重操旧业,准备黑锅扣在对方头上。
尽管企鹅的语言还算精妙,终究无法表达出许多根本不存在于南极的事物,在镜头底下又没法敲击代码,所以这场争执与其说是吵架,不如说是在用想象力争斗,一半以上的吵架内容需要自己脑补。
全是感情,没有语法。
经过鹦鹉世界之后安澜完全能理解诺亚黑起人来是怎么样一个场景,明明只听到了几声嘎嘎嘎,脑子里好像已经开始自动播放起了黑鹦鹉说怪话时的场景,顿时气得火冒三丈。
她自己也不甘示弱,先是狠狠嘲讽了一通对方当年做灰狼时远离狼崽不仅仅是为了怕带崽,估计更是因为知道带了也养不活,又顺势嘲讽了一通他最早当人类时估计也是那种养小鸡死小鸡、养小鸭死小鸭的类型,差点把诺亚气得背过气去。
最后他们吵累了,才不得不握手言和。
收养小企鹅是个被感情驱动的决定,但带了一整周怎么也带出点感情来了。
眼下这个脆弱易折的小东西是两个人共同的责任。
从出生开始一直到现在他们经历了无数艰难险阻,光是从掠食者口中逃脱的次数就数不胜数,成功活到了大多数帝企鹅活不到的年纪,更不用说两人本来就不是完全的野生动物,有着人类的灵魂,有着宿世的知识,有着彼此的支持,养不活一只幼崽也太丢脸了!
再说边上遭遇更差还大有鹅在。
聚居地里的幼崽数量在孵化期达到巅峰后就一直在以一个恐怖的速度减少,实在感觉带崽困难时往旁边看一看就会觉得其实他们两个带得好像也没那么差,他们这里上蹿下跳火烧屁股没错,但至少小企鹅还活着,边上有很多小企鹅已经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了。
当然了——安澜和诺亚谁也不肯承认小企鹅活着除了受照顾之外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它命硬,比起当年的安澜来说也不逞多让,他们两个倒是和笨蛋父母有得一拼。
双方达成共识后工作开展得更顺利了。
小企鹅十天大时,安澜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幸运。
幸运体型长得很快,胆子却长得很慢,一直到其他幼崽都在外面探头探脑了,它才敢从育儿袋里钻出来看看外面的景象。那还是因为被养父母揣的时间长了,加上毕竟年纪小,脑袋里对父亲的记忆有点褪色了,被抛弃过一次的事也抚平了。
它第一次主动探头出来时诺亚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其实他本来是很烦躁的——帝企鹅能把食物储存在胃里几周不消化,为了在接下来安澜去海边时还能继续喂养小企鹅,这段时间他基本上只进行最低程度的能量摄入,吃得少了肚子饿,肚子饿了心情就有点糟糕——可是看到小企鹅在不断进步,这种糟糕的心情就被激动之情抵消了。
要说起来的话,就和当年在疗养院里第一次听到晏晏开口说话时的心情差不多。
笨蛋养父母觉得很稀罕,那天剩下的时间都在引诱幸运继续把脑袋探到外面来,幸运不搭理他们俩,自顾自地砸吧砸吧嘴,缩回育儿袋,在养父的怀抱里睡着了。
安澜很快发现幸运是一个恰如其分的名字。
因为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幸运更幸运的小企鹅了。
幸运三周大时经历了一次“绑架”。
具体情况还是安澜去捕食区转完回家之后才从诺亚口中听到的,那会儿他们只有短短一小时的交接时间,这整一个小时就被他拿来吐槽疯狂的单身企鹅和失独企鹅了。
情况大概是这样的:
小企鹅从十天到两周大开始由母亲带着进行初级社交,再大一点皮毛和脂肪层足够厚实,可以支撑它们离开育儿袋奔跑一段时间,在大群中的小分区里进行独立社交。
诺亚虽然自己是个社交恐惧症,但对幸运交朋友这件事却非常上心,压根不给它拒绝的机会,催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三次不行就会开始上嘴巴叨脊背。
家长表现得强硬、不留余地,小企鹅就没有讨价还价的空间,只能硬着头皮去找同类练习生存所需的必要社交技巧,久而久之竟然也从中找到了乐趣,同附近的其他幼崽打成一片。
因为活动范围很接近迷你营地,所以当小企鹅们玩耍时成年企鹅总会去营地里看热闹,有的会到处啄来啄去挑战摄影师的心梗极限,有的——特指诺亚,对人类比较熟悉,就会靠得更近去蹭手机和笔记本看打发时间。
冰面上没有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