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人类在保护环境上的一项巨大成就,也是很久都没有被效仿的成就,盖因种种和科学不相关的力量在科学问题上占据了上风,使得不同区域再难撇开一切团结一致。
“但是臭氧层空洞……不是说一直在缓解吗?”维克托盯着已经不再有帝企鹅漂浮着的海面说道,“而且这群小企鹅出生才不到一年吧,一年的功夫就有那么严重的影响吗?”
闻言,阿尔玛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
“可能本来就发育得不好。”加布里埃尔说。
其实他们都还有未尽的话。
南极的臭氧层问题是在不断缓解没错,可是所谓的缓解只是一张张出现在电脑屏幕上的彩色图案,只是一条条“本年度臭氧层空洞在监测历史上排名第十三十四十五”的新闻,人类坐在不同半球的房间里庆祝着这个成就,并把它当做一个“已经被解决的问题”抛在脑后,过去几十年对南极动植物造成的影响和未来几十年乃至上百年会造成的影响……无人问津!
在这期间为紫外线辐射付出的代价是不可见的,不可知的,它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在某个平静的午后被家族抛弃,然后被一个浪花打到海面底下,成为掠食者和微生物的晚餐。
摄影师们什么都做不了。
此时此刻出现在加布里埃尔脑海中的唯有曾经在大学学过的东西,唯有那些被老教授说起过的似乎只是在闲谈的感慨——
“古时候的人类相信什么呢?他们相信人的存在是地球的主宰,一切非‘我’的存在都是为了服务‘我’才存在的。罗马法说人与人是平等的,罗马法也说人与物之间是主客关系,是主人与奴隶的关系。”
加布里埃尔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超过五年的计划里拍摄到的画面也许会远远超出他本身的估计,这种环境变化造成的伤害估计不是一起两起,而是无数起。
他无法将时间逆转,也没有能力去影响世界上的几十亿人,但只要这部作品能记录下哪怕一件损失,能够影响哪怕一个人,哪怕能在一项新技术被发明时让发明者慎重测评对环境可能造成的影响,对他来说就是无穷无尽的宽慰。
阿尔玛和维克托也有着同样的感受。
三名摄影师因着这次事件很是消沉了两天,坐在船上还总会因为自己的无力而做噩梦,好在他们还有彼此,还有回到科考站后碰到的科研人员当一起喝酒一起闲聊的同伴,支撑他们度过了接下来的一个月。
原本有百只左右规模的“一号小群”在被跟踪的这段时间里慢慢缩小到了八九十只,然后又缩小到了六七十只,在下水的头一个季度里,超过三成小企鹅被环境所淘汰。
留下来的小企鹅越来越少,摄制组在跟拍群体画面的同时也有余裕去关注每一只小企鹅的性格了——倒不是说他们三人都天赋异禀到能辨认出谁是谁,只是其中有些成员吧……它就和其他成员不太一样。
比如说:
有一小撮企鹅似乎自始至终都没靠近过摄像机,其中两只是主动远离,另外五只是被动远离,好像鳍翅被黏在同伴身边了一样。
对新鲜事物不感兴趣,还能对什么感兴趣呢?
加布里埃尔的疑惑在三月底得到了答案。
当时他正和阿尔玛一起蹲在船舱里嗦泡面,维克托带着一言难尽的表情冲进来告诉他们最好去看看监控画面。
两人走进去,刚一看屏幕,就看到了一张大脸。
准确地说,是一张大嘴。
好几条虎鲸围着摄像机不停地打转,其中两条似乎把摄像机当成了某种玩具,一边游一边拿脑袋顶,拿胸鳍拍,也幸亏它们的动作还算比较轻柔,这会儿只是监控画面看着摇晃了一点,要不然加布里埃尔已经在柜子里掏速效救心丸了。
“南极C型虎鲸。”阿尔玛说,“之前我经常拍到。”
这一生态型的虎鲸虽然被认为不吃企鹅和海豹,但却常常浮出水面接近它们,甚至会摆出蹲守的姿态,反而让人拿不准行动的方向。眼下摄像机离帝企鹅小群只有不到二十米距离,虎鲸游得那么近,每个摄影师都提高了警惕。
但是紧接着发生的一切好像跟他们担心的……不太一样。
那两头围着摄像机的虎鲸总算玩腻了,一摆身体朝着相反的方向游去,让开了前方的路。没有黑白色巨兽的遮挡,可怜巴巴的水下摄影机总算能加速向前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把帝企鹅小群里的场景展示给船舱里等待着的三个人类看了。
小企鹅们正在四下逃窜。
它们逃跑的速度快,追在身后的虎鲸却游得更快。
其中一头身上没什么伤疤、看起来挺年轻的虎鲸冲在队伍最前列,一边鸣叫,一边兴致勃勃地展示着嘴巴里的负重——
一条比帝企鹅还要大的鱼。
说实话,安澜有点想摆烂。
最近虎鲸家族一直没出现,可能是在寻找新猎场,可能是在躲避南极A型虎鲸,她还以为这些大家伙已经放弃调戏帝企鹅的把戏了,没想到念头才刚刚起来就惨遭打脸。
这段时间她的心情本来就很差。
那两只掉队的小企鹅毫无意外地死在了捕食区里,视力受损的原因仍然不能查明,安澜和诺亚几次讨论都没有定论,只能这也防那也防。
潜泳时间长了怕海水里有污染物,晒太阳时间长了又怕被强烈的紫外线所伤,甚至看到一些陌生藻类都要思考一下它们会不会对眼睛造成损害,日子过得是提心吊胆。
后来还是诺亚先放弃了。
他在某天吃饱饭后直截了当地对安澜说出了这么一个观点:帝企鹅平时要跟着群体活动,同伴没走,就算这片海水确实有污染也只能默默承受;再说太阳……谁还能防住阳光呢?又不是躲在海水里就吃不到紫外线,除非一直在深海潜泳。
以往面对这家伙的躺平哲学,安澜总是很有话要说,但眼前这种哲学听起来竟然非常有道理……并且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紧绷的心绪就自然而然地放松了下来。
安澜被说服了。
因为心情好转,她看到虎鲸时也没那么自闭了。
既然在要命的事上都躺平,在短期内不会要命的项目上当然也可以躺平“享受”,反正不管他们逃不逃虎鲸都能追上,还不如抓紧机会搞搞鲸语教学,当做极地生活里的一点娱乐。
如果说诺亚在穿成企鹅前特别喜欢虎鲸的话,在穿成企鹅之后他对这种“萌兽”的滤镜就消失了,甚至开始追问鲸语里有没有抱怨的话。
局限于帝企鹅的发音方式,安澜绞尽脑汁也只找出了少数几个可以被大致模仿的词汇,从学会这些词开始,诺亚就从一只讲文明树新风的好企鹅变成了一只祖安企鹅。
无奈他的攻击没有半点作用。
虎鲸家族都没有在意,而且与其说没有在意,不如说还起到了反向作用。当它们听到有企鹅在模仿虎鲸的语言时,就连年纪最大的祖母鲸都一副喜出望外、两眼放光的样子,整天都浮在表层水域里围着企鹅打转……
那架势跟养猫猫狗狗也没有差别。
安澜起先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她很快发现这根本不是错觉,虎鲸是真的在把他们俩当某种好玩的小东西饲养,就跟当年被莫阿娜养过的鮣鱼和被其他虎鲸养过的海豚一样。
饲养,饲养,归根结底是要饲。
光这一个投喂的事就把安澜和诺亚折腾得死去活来。
倒不是说他们俩不愿意被投喂——都是从鹦鹉世界过来的,投喂这件事早就已经习惯了,不吃白不吃嘛,自己去捕鱼还要耗费体力,有人愿意偶尔代劳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而且投喂在海兽这里还挺常见。
大概是因为食物资源丰富,野生动物摄影师在寒冷水域活动时常常有被投喂的事情发生,发生在南极的报道也屡见不鲜,这里从虎鲸到海豹甚至到企鹅好像都秉持着一个同样的观点:两脚兽是不会自己捕食的笨蛋,不投喂就会饿死。
所以不,问题不是这个。
问题是什么呢?
问题是这群虎鲸以前肯定没做过类似的事,还是第一次尝试建立跨种族的“关系”,年轻的虎鲸也好,年长的虎鲸也罢,自始至终从它们嘴巴里掏出来的食物都是那么“朴、实、无、华”——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企鹅能吃的类型。
众所周知,南极C型虎鲸专吃犬牙南极鱼,它们自己吃着好,就想着要分享。犬牙南极鱼体长通常在一米到两米左右,极端个体可以长到两米以上,竖起来可以藐视直立行走的帝企鹅,而后者吃东西……主要靠吞。
关键安澜还知道这种鱼特别好吃。
她以前吃过不少犬牙南极鱼,至今还记得那肥美到流油的细腻口感。这可是在人类世界里都被当做美食高价贩售的好货,捕捞都要受到严格控制,眼下就这么被摆在眼前,看得着却吃不着,实在是种精神折磨。
偏偏年轻虎鲸还不懂什么叫放弃。
当初在冰面上和两只企鹅“看对眼”的那头虎鲸总是叼着鱼拼命往前凑,一个劲地在他们眼前晃荡,有时候还会把鱼顶在脑袋上玩点花活,或者叼着鱼尾巴展示自己的战利品,两米长的鱼就这么随着动作被半抡起来,有一次还险些把边上经过的一只小企鹅拍晕在水里。
安澜回避了一次,回避了两次,最后忍无可忍,直接浮出水面装死。
得不到回应的年轻虎鲸半是疑惑半是失落,无奈地嘤嘤呜呜起来,好像一只淋了雨又被踢了一脚的大狗。眼见怎么展示都没有效果,它只能自己把鱼撕开吃了,边吃还边拿圆滚滚的小眼睛看向两只帝企鹅。血花在海面上绽开,本来就在逃窜的企鹅们顿时游得更快了。
恰在这时摄制组有了动作。
那位看着很精神的女性摄影师穿着潜水服从船舷小心翼翼地滑入水中,用正确的接近方式接近了玩耍中的虎鲸群,手里扛着摄像机。年轻虎鲸刚才感觉到的失落被一扫而空,它兴冲冲地靠近了两脚兽,张开嘴巴,用力抖了一下,从嗓子眼里抠出来半条没吃完的鱼尾巴就准备往摄影师脸上贴——
然后被当场躲过。
摄影师虚虚地推了一把,表示自己完全没有吃的意思。
年轻虎鲸接二连三地遭到拒绝,这回它已经不是失落了,而是干脆生起了闷气,把鱼尾巴一叼就哼哼唧唧地游远了。
它离开后不久,其他虎鲸也慢慢地踏上了行程。
散开有一会儿的帝企鹅小群到这时才重新聚合在一起。
经过这段时间的追踪拍摄,它们对身后的船只和潜水员已经非常熟悉,胆子大的还会经常凑过去看热闹,甚至尝试互动。安澜还是人类时曾读到过著名纪录电影《帝企鹅日记》的拍摄经历,据说当时摄影组也和聚居地的一对企鹅夫妇成为了“好友”,这对帝企鹅每天都会走到镜头旁边去看他们拍摄,时不时还要啄啄这里,拍拍那里,最近时就站在离人类不到一米远的地方。
帝企鹅也的确需要一点胆量。
特别是当夏季马上要过去、冬季马上要到来的时候。
进入四月之后大部分活跃在南极海域的适龄帝企鹅都开始追随本能朝繁殖地靠近,它们跋涉过几十公里的冰面,前去寻找自己今年的繁殖伴侣,幸运的可能会找到去年的老相识,运气不佳的则会另寻新偶,这个过程被诺亚戏称为“相亲大会”。
相亲大会和小企鹅没有半点瓜葛——
或者说有那么一点瓜葛。
帝企鹅应对天敌的方式非常单一:警报响起后朝浮冰奔逃,同时祈祷自己没有成为被追踪的那一个,“死道友不死贫道”。
数量多的时候灾难降临到某个个体头上的几率比较小,数量少的时候这个几率就会成倍增长。因为适龄帝企鹅都回到了陆地上,还停留在捕食区的只剩下尚未到达性成熟期的亚成年,活跃个体数量骤降,带来了巨大的生存压力。
生活在同一片捕食区的亚成年小群不得不向彼此靠拢以换取生机,然而这种聚集在分担压力的同时也给掠食者行了方便,最多的时候一大群几百只小企鹅边上同时围绕着六只豹海豹,随时随地都有红雾在海水中绽开。
安澜发现自己在本能地观察形势。
每次下潜时她都会特别留意所处的位置和下潜的时间,尽量避免靠近大群边缘,同时和诺亚相互照应,时刻准备着在紧要关头豁出去为彼此搭把手。但即使已经注意得不能再注意,这件事的主动权归根结底也不掌握在她手中,危险总会在进食时忽然出现。
那是四月中旬的某个下午,帝企鹅们同时下潜、在一个鱼群中穿梭,其中几只走得比较远,潜到了刚刚冻结起来的海冰深处,因为位置优势,它们也最早看到了从浮冰外侧朝这里靠近的掠食者,并且在第一时间发出了警报。
听到警报时安澜正追在一条大鱼背后,她果断放弃目标,扭头就跑。
在这个角度她能清晰地看到那个正在迅速靠近的巨大阴影,这只体型可观的豹海豹在大群中央绕了一小圈,搜索着合适的猎物,忽然,它眼神一定,划动鳍状肢直勾勾地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游来,原本就凶悍的外观在海水中显得格外狰狞恐怖。
安澜用尽全力朝海面冲刺。
同时在加速逃跑的还是附近的十几只小企鹅,大家争先恐后,都使出了所有力气,谁也不敢落在最后,谁也不想成为今天的天选倒霉蛋。
然而就是有这么寸。
才刚刚游到表层海域,安澜就感觉有个警报器在脑袋后面疯狂地鸣叫着。
掠食者来得太快,来得太致命,她几乎能感觉到有什么锋利的东西擦着脚爪咬合而过,带来一波混乱的扰动的水流。不必回头,那张恐怖的能张到160°的大嘴的图像就出现在了脑海中,或许就是下一次冲刺,下一次撕咬,这台杀戮机器就能取得战果!
正在这时,游在侧面的诺亚忽然放慢了一点速度。
同时有两只猎物出现在近处,其中一只似乎因为“体力不济”落得更近,这头年轻的豹海豹非常短暂地迟疑了一下,就是这片刻的停滞给猎物挣出了方寸生机。
千钧一发之际,安澜终于跃出了水面。
进入初冬后气温降得很快,曾经完全消失的海冰在不断恢复,只是目前恢复的大部分区域都处于黏糊糊的海绵一样的状态,根本没法落脚,她必须找到一块足够结实的地方支撑体重,最好还是连成一片冻得比较厚的那种,否则随时可能被豹海豹从底下撞碎。
运气眷顾了她。
前方的碎冰似乎足够厚实 ,至少能让帝企鹅脱离海水。
但运气是也有限的。
这种类型的碎冰顶多只能扰乱掠食者的视线一小会儿,只要它用力探头就能拨开。
安澜狼狈地在碎冰堆中稳住身形,一边扑腾着鳍翅继续往前走,一边寻找更好的出路,大概命运也不想让她在这里停下脚步,就在冰堆外的海面上,有一个非常鲜亮、非常坚实的东西停在那里——
一艘橘黄色的充气橡皮艇。
第235章 【补更】
这艘大马力冲锋艇上载着一名探险队员和六名游客,半小时前他们从远处停泊着的极地抗冰邮轮上下来,准备踩着南极旅游季的尾巴进行一些自由观光和摄影。
因为今天天气很冷,原定同组出行的一对老夫妻干脆留在了邮轮上,另外还有一名游客不慎在餐厅崴了脚,冲锋艇就没有坐满。
带队的探险队员很是为他们感到可惜。
谁也没想到今天运气会这么好,冲锋艇刚刚开到浮冰区外面就碰到了一大群正在不断上浮下潜觅食的帝企鹅,这不比拍点呆站在岩石上的小动物惊险刺激多了。
游客们显然也颇有同感。
从看到帝企鹅开始他们的窃窃私语声就没断过,各种各样的拍摄工具更是举得老高,其中一个游客还因为太激动差点把相机甩到海里,好在有根安全绳挂在手腕上,要不然可是损失惨重。
此时此刻探险队员和游客都不知道今天还有更惊险刺激的事情在等着他们。
约莫三分钟后,海面上突然出现了一股骚动。
离浮冰很近的地方窜出来四只帝企鹅,有的踩在了碎冰堆上,有的刚出来就又落回了水中,扑腾着朝岸边游去。片刻,又有十几只帝企鹅从不同方位浮出水面。
“有东西来了!”探险队员神色一紧。
他举着望远镜盯住混乱中心,游客们也在示意之下把相机对准了那片区域,两记心跳的功夫,一只帝企鹅从偏离五六米远的地方窜出水面,非常狼狈地攀在了碎冰堆上。
几乎和它同时间浮出水面的是一只油光水滑的银灰色海豹,脖子很长,嘴巴张得像什么恐怖电影里截出来的画面,探头就朝前方咬去。
“诶——!”
一阵细微的惊呼声在船上响起。
大家都是生活在文明社会里的人,看到眼前即将发生的杀戮,看到流出来的血液和各种脏器,听到动物的哀鸣,在觉得刺激的同时果然还是会有点于心不忍,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把狩猎场景忠实地记录下来。
然而他们料想中的画面没有发生。
不知是怎么做到的,这只帝企鹅用力向前一窜,险而又险地避开了一次攻击,还把好几块碎冰推到了身后豹海豹的脑门上。
正当大家都在为生命的顽强感慨时,探险队员忽然叫了一声“小心!”,旋即把待在最边上的一个游客朝后一拉,在船舷上方留出了半米多的间隙。
三件事同时发生了——
被往后拉的大学生游客艰难地在后方稳住了身形,顺便还压破了背包里的零食包装袋,“噼啪”响了一声;
离他最近的两名乘客因为听到叫声下意识地后仰抱头躲闪,其中一个忘了自己还抓着手机,“咣当”一下把手机敲在了脑门上;
一只帝企鹅飞到了橡皮艇里。
一只帝企鹅,从海水里炮弹般发射起来,轻而易举地翻过了船舷边缘,直勾勾地冲进了人群中的空隙,鳍翅张得像船桨,肚皮和艇身接触,弹了一下,弹了两下,弹了三下,然后恬不知耻、堂而皇之地站了起来。
探险队员目瞪口呆。
有那么五秒钟,整个冲锋艇都陷入了寂静。
人们不是没读过企鹅或者海豹上船躲避天敌的新闻,随着海兽观光业的兴旺发达,这种事发生得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可是视频里都是阿德利企鹅、帽带企鹅、巴布亚企鹅……而跳上这艘船的却是只帝企鹅。
说实话,不知道的还以为冲锋艇中了鱼雷。
这种诡异的念头大约出现了十几秒钟,就被近距离接触野生动物的兴奋感压过了。
大家都知道在南极没有许可不能主动接触野生动物,但并没有规定说当野生动物主动靠近人类时必须要驱赶,这只帝企鹅为了躲避危险跳上了贼船,自然难逃被围观一通的命运。
就跟按了暂停的影片重新播放一样,从探险队员到游客都在采取行为,为了避免吓到对方,他们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做活动幅度大的动作,但每个人都在不自觉地向前倾斜,试图把这只企鹅看得更仔细一点,拍得更清晰一点。
人人都在看企鹅,企鹅却没在看他们。
这只帝企鹅从跳上船的第一时间起就走到了船舷边上,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不远处的碎冰堆,鳍翅也不动,尾巴也不动,看起来非常焦虑。
“那个是家人吗?”有游客小声问,“帝企鹅也有小团体吗?我还以为它们都是搭伙过日子的塑料同伴情。”
“可能是害怕了。”另一个游客说。
他们想想都觉得很有道理。
船上的帝企鹅刚刚才逃离豹口,站在坚实的地面上自己觉得安全了,回头看看混乱中心的状况也不是没可能,说不定它是在为豹海豹的动向而忧心忡忡,这么盯着只是在警惕对方扭头往这游。
不过这也把他们的视线重新带回了碎冰堆上。
那里的追逐还在继续,一个跑一个追,浮冰不牢固,企鹅跑到有的地方时会因为碎冰排开忽然陷下去,跑到有的地方时却会得到坚实的支撑,让追击在后的豹海豹被阻拦几秒钟,它挣扎得很用力,不管情况再危急都没有放弃。
在某个时间节点上,豹海豹没有再度钻出水面。
当人们都以为它已经放弃了追逐的时候,这只帝企鹅却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继续朝着既定方向扑腾,很快就再次来到碎冰堆边缘、距离游客较近的一端,毫不犹豫地扎下了水。
“它在干嘛?!”有游客忍不住叫道。
为什么要下水啊?
豹海豹都走了,干脆待在碎冰堆上不好吗?
万一往水下跑反而把自己送到敌人嘴巴里要怎么办,水里可是一点阻挡都没有,企鹅的游泳速度也跟海豹的游泳速度没法比,这……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这下大家都有点着急了。
坐在右侧的游客忍不住靠向船舷,还是探险队员喊了一声才把他们喊回来,省得船只失去平衡,游客们坐直了,那只帝企鹅却还靠着,半个身体都危险地贴在了船舷上方。
“那里!”忽然有人指向一个方位。
大约在离最后一次出水点不到一米的地方,豹海豹蛮力突破了碎冰堆,直接把整个脑袋露在了水面上,推土机般推着碎冰朝前游。这里大概是冰层最薄的地方,一路往前畅通无阻。
不过它只游了非常短的一段距离,就因为发现猎物并没有在冰面上出现再次潜入水中,这一次完全失去了踪迹。
海面上什么都没有。
没有帝企鹅的踪影,也没有豹海豹的踪影。
又过了十几秒钟,豹海豹再次在碎冰堆里出现,这一次它直接出现在离另一只帝企鹅不到半米远的地方,张开血盆大口咬住了它的脚爪,然后一松口,脖子一抖,重新咬住了它的下半个身体,用力地把它往海里拖拽。
豹海豹更换了目标。
但是人们没有完全放下心来,因为在不远处又出现了第二起骚动,显然并不只有一个掠食者看上了这片聚集了大量猎物的猎场。
比起从未谋面的帝企鹅,大家都更关心刚才已经看了许久的那只个体,因为观察到了它挣扎的过程,似乎像把彼此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不确认到安危无论如何都没法好好地回转。
“不会被别的海豹阻击了吧?”其中一名游客担忧地问,“我总感觉船底下的水下有好多危险的东西……这里到底有多少企鹅多少海豹啊!”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船上的帝企鹅往后一退。
下意识地,靠船舷近的游客们再一次后仰,做出了跟刚才一模一样的躲避动作,只不过这次大家显得有经验多了,不仅没人被手机砸到,还有人在船舷最边缘的地方观望,正好给没撞过足够高度、卡在船舷三分之二处的帝企鹅搭了把手。
众游客:“……”
探险队员:“……”
不是——你们帝企鹅还有组队碰瓷的吗?
所以刚才往水下走是在攒冲刺距离准备直接跃出水面跃到在场最安全的地方来吗?
本来冲锋舟上有三个空位,现在两个站着帝企鹅,其中一只正在着急地嘎嘎叫,另一只浑身发抖,尾巴边上还沾着红色血迹,太过巧合,以至于五分钟后人们还在频频往水面看,生怕会有第三只企鹅窜上来避难。
一直到海面上的动静平息下去,他们才把注意力完整地放到这两只神奇企鹅身上。
两只逃过一劫的帝企鹅正非常自觉地站在空位上,旁若无人地把身体挤在一起,双方都有点打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经历过生死。
因为挤在同一条船上,靠得最近的游客和它们之间的距离事实上只有不到一臂长,这可能是他们这辈子唯一一次和帝企鹅靠得这么近的时候,将来多半也没有第二次机会。
好像还嫌他们不够激动一样,先上来的那只帝企鹅又朝人群走了一点,直到和最前面的游客面对面站着,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儿——
这名游客险些激动得晕了过去。
后上来的帝企鹅此时发出了一声短促的鸣叫,它走到另一名游客边上,顶着众人半是酸溜溜半是期待的目光,好奇地歪着脑袋去打量他的手机,在这个姿势下,双方贴得很近,非常近,近到能感觉到彼此的体温和心跳——
这名游客真的晕了过去。
半小时后他苏醒过来,用邮轮上非常贵的网络给自己买了一张彩票。
第236章 【160000营养液加更】
安澜是有想过作为帝企鹅的一生会怎样终结没错,但她能想到的顶多是在暴风雪中冻死或者在捕猎时被天敌咬死,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竟然还有“在冲锋艇上被忽然晕过去的人类压死”这种选项。
一部分游客赶紧把病患扶开,又是在急救箱里找有没有嗅盐,又是大呼小叫着让大家散开点,需要更好的通风,另一部分游客则贴心地把背包和衣服挪开,方便她从地上翻身起来。
这时诺亚差不多已经快笑死了。
他竟然还有胆量站在游客旁边用同款震惊脸盯着安澜,好像刚才第一个走过去用互动表示感谢的不是他自己,危机解除前担惊受怕吓得坐立不安的也不是他自己一样。
一天贡献出两个黑点,安澜的心情不太美丽。
果然接下来半个多月诺亚都没有让这天发生的事过去,不是在日渐厚实的浮冰上模仿她那天跌跌撞撞摔倒的动作,就是在浮冰边缘模仿她一下子没跳上来中途被卡住的动作,由于太过讨打被揍了好几十次。
安澜很想说上岸失败有什么稀奇——
换只企鹅试试在被豹海豹追进生死时速的时候鼓起勇气放弃碎冰堆再次下水然后潜到合适的深度给弹射蓄力看看,从头到尾惦记着身后的追踪者,哪里有调整位置和姿势的余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