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澜和诺亚习惯性地每飞一段就站到一棵大树上去歇歇脚,等待两个脚程慢的人类追赶上来,然后再进行下一趟飞行。
他们经过的一棵大树上站着许多小麻雀,其中一些在两只大鸟降落时惊慌失措地飞了起来,另外一些只是扇了扇翅膀,然后就坚定地站在原地。
鹦鹉们在后山闲逛的次数太多了——事实上,他们在全野生环境里闲逛的次数都足够多了,多到能心如止水地对待任何一只野生动物。
安澜和诺亚没有贸然靠近这群圆滚滚的小麻雀,当然也没有做出什么夸张的回避动作,只是平静地站在原地,直到小陈出现在了视野里。
整个过程不超过五分钟。
可就是这短短的五分钟造成了格外严重的后果。
安澜从那天晚上开始就感觉不舒服,脑袋昏昏沉沉像塞了一团棉花,两只眼睛都肿了起来,拉肚子,并且不断地打喷嚏。
小陈觉得可能是感冒了,晏晏看着也觉得像,就祭出了鸽药大法。不过保险起见,他们还是给兽医打电话,请求他连夜往山间别墅来一趟。
一小时后,兽医赶到了现场。
那时安澜已经觉得肺里有火在烧,头痛得像有什么人拿着钉子在往里面钉一样。平时站两只鹦鹉绰绰有余的横木变成了危险的细绳,站在那一直不停地要往下掉,诺亚只能用翅膀死死地把她抵住,帮助她恢复平衡。
小陈和晏晏把两只没出去飞的鹦鹉隔离到了三楼,在过去的一小时里还不断尝试把诺亚弄到二楼去,只是都没有成功。
黑鹦鹉看起来非常焦虑。
有那么一会儿安澜还想跟他开开“天道好轮回这次我先跑路”的玩笑,但他表现得太沮丧了,她还是把这种没心没肺的话咽了下去。
兽医抓着医疗箱冲进门来做检查,他没有花太长时间就找到了答案:原来鹦鹉是在麻雀群里传染了禽流感。
安澜……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几十年来生态复苏,活跃在城市和郊区的鸟类数量直线上升,新的病毒类型也在不断进化,说不定哪只或者哪群就携带有病毒,这次纯粹是她倒霉,正好撞在了枪口上。
禽流感对鹦鹉来说是非常危险的。
因为发病快、传染性强、致死率高,所以一旦中招往往就会介入不及,并且还会一次性把散养在同个空间里的所有鹦鹉统统拖下水,更不用说她中的这种还是特别凶残的类型。
唯一值得庆幸大概只有“不会传染给人类”这件事了,在场的三个两脚兽都很安全,所以现在她还可以得到妥善的照顾和治疗——只是收效胜微罢了。
兽医转过去给诺亚诊治,安澜都不用看就知道他肯定也要倒霉了,就算之前运气好没感染上,刚才在她边上待了那么久也得完蛋。
结果一出来,果然。
两只大鸟对视一眼,同时陷入沉默。
安澜搜肠刮肚地寻找着该说的话,思考着该不该开个玩笑说“怎么也算同年同月同日死了”,或者安慰对方说“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可是满打满算他们也才共同度过了两世时光,谁能为第三世打包票呢?
还有那样的幸运吗?
所以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没有说话,诺亚却像收到了什么信号似的,像过去做过很多次的那样张开了翅膀,安澜倚靠在黑色大鸟的胸膛上,祈祷到天光乍亮,祈祷到失去最后一丝力气,吐出最后一口呼吸。
这次死亡比过去经历过的任何一次都要痛苦。
安澜毫无防备地被抛进了由各种色彩和破碎画面组成的时空隧道,然后经历了一次迅猛的高坠,在无法睁开眼睛的情况下被甩进了某个身躯当中。
那一瞬间的失重感让她有点想吐,以至于她不得不站在原地调整片刻才能试着活动四肢——如果还存在四肢的话——来判断这回穿越的是哪种动物。
反馈是即时的。
这个动物有一双能够扑腾的“手”,有一双能够抓紧张开握紧的“脚”,并且直立站在地面上……一些选项被从目录上划去了。
至少她没有穿成蛇或者鱼。
不过眼下这是安澜能进行的全部思考了。
下一秒钟,因为扇动“翅膀”和活动脚爪带来的糟糕体验就像一辆开了三百码的车直直地撞在她身上一样,把全部氧气都从肺里撞了出去。
极度的寒冷。
温度使她对身体失去了控制,肌肉收缩造成剧烈的颤抖,绝望地对抗着如刀剑般在皮毛缝隙里戳刺的冷风和随风拍打到身上的细碎雪片。
照这个速度下去很快就会被冻死。
安澜还在头晕目眩,有什么东西忽然从背后撞了她一把,把她撞得重心向前,跌跌撞撞地摔到了一面墙上。
这面墙出乎意料的柔软。
质地有点像是……皮毛?但更厚实,也更温暖。
然后墙面自己挪动了起来,把她整个裹了进去,暖烘烘的像棉被一样的东西从脑袋一直盖过背部,盖到脚掌,把所有寒意都挡在了外面,狂风的呼啸也为之一静。
没有了扑打在脸上的雪片,也没有了被冻毙的危险,安澜总算能平静下来,好好看一眼周围的环境了,不过她眼前有遮挡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瞥见脚下的情形。
两只覆盖有鳞片样外壳的脚爪,看起来很稚嫩,很幼小,结结实实地踩在两只更大的脚爪上面,因为寒冷蜷缩成一团。她的皮毛是灰色的,对方的皮毛则是一种脏兮兮的白色。
这具身体的身份昭然若揭——
一只帝企鹅幼崽。
安澜不知道该为自己又回到了南极而感慨,还是该为接下来危机四伏的人生而叹气,此时此刻她心里百感交集,只能把脑袋抵在温暖的皮毛上,从父亲的存在里吸收勇气。
毫无疑问。
帝企鹅幼崽都是由雄性从它们的育儿袋里孵化的,在孵化后的最初一段时间里也由它们来提供庇护,雌性则会抓紧这段时间在遥远的海洋里觅食,吃饱喝足后折返回来,接过带崽的重任。
从脚爪大小来看,安澜可能才出生没几天,难怪完全没有能力从暴风雪中保护自己。
这个穿越时机不能算好。
成年帝企鹅有足够的能力在险恶的南极生存,可幼崽却是无比脆弱,面对环境和掠食者毫无任何自保能力,在科学家的跟踪调查中,每个帝企鹅大群的幼崽成活率都很感人。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
难道曾经穿成小狮子、小老虎、小金雕的时机就算好吗?穿越目标是随机的,穿越时机是随机的,就跟玩饥荒选了全随机开局一样,何时轮得到她来选择,又哪里来的余裕去想东想西想这些呢?
一定是上个世界的安逸把她养得有些懒怠了。
必须尽快适应才行啊。
安澜闭闭眼睛,在心里不断回忆着自己曾学过的知识,也回忆着当虎鲸时在南极经历的点点滴滴,直到危机感把惰性从皮肤上一点一点抹去,露出了潜藏数十年的锋芒。
企鹅爸爸动了动,把她搂得更紧了。
等到这场暴风雪过去,安澜或许应该好好看看这具身体的父亲长得什么模样,然后再仔细观察一番企鹅大家族的情况。
帝企鹅总会用群体的力量去对抗恶劣的环境,但是也因为它们以群体为单位生存,幼崽一旦离开父母的视线就很容易走丢、被落到大团的边缘。失去了长辈的庇护,它们很有可能会死于饥饿、死于打斗或者死于下一场暴风雪。
所以不能心急。
只有积蓄了足够的力量之后安澜才能安全地去寻找另一个特殊的个体,用爪子在雪上刻字,用翅膀拍打节拍,怎样都行。他们是前后脚死去的,如果按照上个世界的规律,这回如果诺亚也来的了的话,穿越进来的个体应该和她岁数相当。
或许她也可以现在弯下腰去悄悄看一眼周围,说不定正好能和另一只小企鹅对上视线?
但是外面太冷了。
父亲的育儿袋里又太暖和。
皮毛裹覆在身体上又柔软又舒适,让安澜眼皮沉沉、睡意朦胧。
所以她决定一切都可以等。
暴风雪下了很久很久。
天色非常灰暗,并且有一种更暗的趋势,透进育儿袋里的光不消多时就完全熄灭了。现在可能是七月,或者八月,正是南极在经历极夜的时候。
安澜苏醒时感觉到自己在移动。
准确地说是在被企鹅爸爸带着朝某个方向移动,因为脚爪上站着只幼崽,它走路的方式比平时更加摇摇晃晃,安澜跟着它走路的节拍摇过来晃过去,到边缘时又被柔软的皮毛抓住,像在坐一架动物特供版的秋千。
风雪一定是小了。
她理智地在脑海中模拟。
假如风暴还在刮,帝企鹅大群一定会趋向于站在原地抱团取暖,为幼崽们遮风挡雪,如同一块块不可撼动的岩石,而不是在无边无际的冰盖上载着负重转换位置。
可是问题来了——
安澜的企鹅爸爸似乎是个新手。
在不到两百次心跳的小碎步移动中,这位老父亲成功地在不平整的冰面上平地摔了四次,两次成功地用胸鳍支撑住了自己,一次向前摔倒差点把她闷死,还有一次向后摔倒,差点让她从育儿袋里飞出去。
在这个环境温度下暴露在外绝对是致命的。
安澜不得不在“如山的父爱”之下拼命挣扎,比指甲刀还不中用的小爪子在老父亲的爪子上刨来刨去,希望能引起对方的注意。
下一秒,天光大亮。
企鹅爸爸用一个微微后仰的姿势把肚子上松垮的皮毛给“提”了起来,翘着爪子低着脑袋凑近了来观察她的情况。
从安澜的角度只能看到越来越近的黑色的下巴,然后是因为歪头而露出来的水红色的嘴巴和乌黑的眼珠,里面透着慌乱,似乎还有一点羞赧。
它肯定是发现自己太笨拙了。
安澜很想叨一叨老父亲的脑袋或者毛茸茸的胸脯,告诉它最好待在原地别动,但她现在还太幼小,只能低头叨叨老父亲的脚爪。
企鹅爸爸看起来有点垂头丧气。
不过在垂头丧气之外还有些更深刻的东西,当安澜继续和长着鳞片的脚爪作战时,它发出了十分柔和的鸣叫声,调皮地交替挪动着两只脚爪,把她颠得朝后一倒,整个倒进了育儿袋里。
安澜抽抽鼻子,决定继续睡觉。
等她再次清醒的时候,绒毛缝隙里透进了桔红的亮色,冰面上像撒了几千几万袋食盐一样散落着细细碎碎的冰屑,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帝企鹅大群所在的冰架一定离南极点很远。
当然了,海岸线也是遥不可及的。
那里的冰层太薄,虎鲸和豹形海豹随时随地可能突破进来抓住落水的企鹅,边上还有虎视眈眈的贼鸥等着分一杯羹。
企鹅爸爸和幼崽所在的聚居地可以避开那些风险,然而需要从海岸线一路跋涉回家的企鹅妈妈就没那么走运了,它们离开时是浩浩荡荡的一大群,再见面时往往损失惨重。
安澜尽可能不去想如果这具身体的母亲在觅食或者跋涉时不幸遇难会怎样,她知道那样一来自己的结局一定会非常难看。
这天剩下的时间里企鹅爸爸都没有挪动。
它老老实实地站在了原地,偶尔活动一下脚爪和胸鳍,任由许多用步行来放松筋骨的同类从身边经过。
期间还发生了一场混乱。
有只雄企鹅从大群一侧挤到另一侧,不管不顾地向其他雄企鹅发动攻击,试图把肚子底下的幼崽拖出来塞到自己的育儿袋里去。
不幸的家伙。
它要么是在孵蛋时把蛋掉落在了冰面上,要么是在幼崽孵化后没能及时提供保暖,从而失去了这个繁殖季节的珍宝。
失去幼崽的成年帝企鹅是没有理智的。
每当有这样的存在出现时,整个帝企鹅大群都会警惕起来,防备着自己的孩子被抢夺,或者在成年企鹅的激烈争抢中死去。
不幸的是,每个繁殖季节都有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的家长会经历失去幼崽的心碎,它们把心碎带来的负面情绪倾斜在其他家长身上,将幼崽死亡率再度拔高,达到三分之一这个恐怖的数字。
安澜被叨了一次。
这对小企鹅来说简直是噩梦般的体验。
忽然有一张坚硬的嘴巴从育儿袋下面穿刺进来,一口咬住她的脖子用力往外拖。当她被松开时喉咙上仍然有挤压造成的疼痛感和窒息感留存,好些时候都不曾散去。
企鹅爸爸战斗得很英勇,虽然它做爸爸是个新手,做战士却是个老手,又是推又是啄,把敌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跌跌撞撞地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晚些时候,远处传来了悲痛的高呼声。
这次冲突之后,企鹅爸爸开始更加频繁地提起育儿袋检查幼崽的情况,每次都会用嘴巴拨弄她两下,把她用力往更暖和的地方塞。
安澜由此舒舒服服地度过了穿越的第二天。
第三天伊始,一切就没那么太平了。
她从睡梦中醒来时感觉到肚子里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饥饿感,好像有一团火焰被放在里面缓慢地灼烧,毒液沿着血管朝四肢百骸蔓延。
出于本能,她立刻向父亲求助。
企鹅爸爸低头张开嘴巴,从口腔里分泌出粘稠的液体俩进行投喂,但是每次分泌出来的量都很少,而且一次比一次更少。
食物的味道……不怎么样。
食物的功效……更不怎么样。
安澜觉得自己像是在吃减肥奶昔,不,减肥奶昔好歹也有点真材实料在里面,这会儿她吃的东西完全是没什么太大意义的欺骗餐,支撑五千记心跳都是奢望。
本着有总比没有强的精神,她还是一次一次地要求着进食,企鹅爸爸喂饭的动作一次比一次敷衍,直到某次它张开嘴巴却没有任何东西涌出,彻底宣告弹尽粮绝。
也难怪。
加上孵蛋它已经忍饥挨饿两个多月了,就算之前有什么食物储备也差不多该消耗光了,现在完全是依靠毅力在支撑而已。
快点回来吧……什么时候回来啊……
第五天时安澜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满脑子都是“妈妈去哪了”和“妈妈怎么还没回家”的绝望念头,因为饥饿导致的虚弱,不管老父亲再怎么提起皮毛低头张望,她都没力气去回应了。
帝企鹅大群中的幼崽开始死去。
每每获得视野时安澜总能看到一具或者两具冻得僵硬的瘦小尸体,父亲们徘徊在侧,不断用嘴巴去拱、用脚爪去拨,但是从未也不可能得到回应。
焦躁的情绪在整个家族中传播,和焦躁相对的是雄企鹅们越发不济的体力,没有体力去宣泄悲痛,只会加剧它们的焦躁。
这种紧绷的氛围一直持续到一排黑点在远处的冰面上出现,雌企鹅用最快的速度朝聚居地赶路,它们的到来给大群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没有任何预兆,雄企鹅们自发地挪动起来,改片状分布为条状分布,等待着妻子从身边走过,辨认出自己的配偶。
好运气眷顾了安澜。
她的母亲大概是只非常强壮的雌企鹅,并且还有着出乎意料的洪亮的声音,爸爸只听到了三四嗓子就非常自信地脱离群体朝着一个固定的方向奔去,把混乱的认亲场面抛在背后。
于是安澜晕晕乎乎地被倒手,晕晕乎乎地从一个暖炉经历短暂的寒冷进入了另一个暖炉当中,晕晕乎乎地吃到了宝贵的食物。
等她终于捡回力气,能够好好观察环境时,却发现父亲和母亲站在离大群有点远的地方说悄悄话,没有半点要回去的意思。
而此时此刻的大群半是天堂半是地狱。
数不尽的家庭在上演夫妻团聚、幼崽得救的戏码,同时也有数不尽的家庭在面对各种各样的问题——雌企鹅没有回归;雌企鹅回归了却发现幼崽已经死去;企鹅夫妇在到手幼崽时不慎将其冻毙……
另一对企鹅夫妇站在离安澜一家不到两米远的地方,和他们一起观察着大群里发生的骚动,一边看一边紧紧地贴在一起,眼睛里带着点恐怖和心有余悸。
绝对、绝对不能挤进去。
光是想想在这种成千上万规模的群体中弄丢幼崽可能导致的后果,聪明些的成年企鹅就不会在这时急着往企鹅堆里凑。
因为它们站得很开,也因为被转了手,安澜在吃饭时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企鹅爸爸的样子。
它看着非常高大,比边上站着的其他雄企鹅都要高一些,但它看起来也很瘦,细细长长的一条,干瘪了的模样。
除此之外,没有分别。
企鹅爸爸是高,但高大的企鹅不在少数;企鹅爸爸的嘴巴特别红,但嘴巴红的企鹅也不在少数……身处几千可能是几万只企鹅当中,安澜实在没把握仅凭外表辨认出它来。
于是她把这天接下来的功夫全部用在聆听父亲的鸣叫声上,知道自己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再见到这位为她遮蔽风雪的保护者了。
而她拥有的时间甚至比想象得还要短。
企鹅爸爸和企鹅妈妈只是说了一小会儿的悄悄话,就在饥饿的驱使下踏上了赶往海岸线的旅程,途中和其他雄企鹅汇聚到一起。
它融入进去,就像一滴融入河流的水珠,顷刻就消失不见、再难找寻,它的离开是确定的,它的回归与否却是未知的。
安澜想知道这会不会是在这个世界生活的常态——
永远在等待。
等待着一场重逢,或者一次失去。
安澜的愁绪在不到半天的时间里消失了。
倒不是说她是个忘恩负义、没心没肺的小混蛋或者什么的,只是当一个人发现自己处于冰天雪地的南极、生存完全依赖于父母、而父母碰巧是一对笨蛋夫妻时,实在很难腾出手去为自己生命之外的东西担忧。
企鹅妈妈的带崽方式非常简单粗暴——
活着就行。
某天早上安澜在经历了差点被鱼肉卡死的绝境之后,又被尝试负重前行的老母亲晃落在地。雌企鹅摇摆身体往前走,艰难地跨过了幼崽的脑袋、脖子、背部,然后卡在了屁股上。
它似乎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走不动道,也不太明白自己到底是在拖着什么东西往前走,约莫过了十几秒钟才恍然大悟,倒退着把她释放了出来。
安澜默默地站起来,默默地贴到母亲身边,默默地蹲到脚爪上,默默地垂下脑袋,默默地自闭,然后默默地问自己——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呢?
在过去那么多个世界的经历中她碰到的父母好像都挺靠谱,即使是稍显冷酷的金雕夫妇也不会成为没有危险时最大的危险。
所以她前两天看到的眼神不是错觉吧。
当企鹅妈妈和企鹅爸爸碰面后把她从一双脚掌倒手到另一双脚掌的时候,因为爸爸舍不得,动作有点扭捏,给了妈妈更多时间低头来打量她,那会儿对方的眼睛里满是真真切切的惊讶和惊喜。
事后想来,要把那种感情用言语来概括一下的话,企鹅妈妈应该是在表达这样一个意思——
天呐,没想到爸爸真能把孩子养活啊!
安澜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把一大堆问题和感慨压在了脑海深处。
想必她真是这对夫妻的头一个孩子,其实它们俩的年纪确实不大,育儿经验不足也是正常的,只是要在这种到处都是致命陷阱的恶劣环境里从小自强让她实在是有点哭笑不得。
不过往好了想……
至少还有大部队兜底。
笨蛋夫妇只要跟着同类一起活动,就不会错过赶路、觅食和转移方位的时机,也不会错过什么社交讯号,问题再大也大不到哪去吧。
安澜是这么想的。
但她很快发现自己真的真的做出了错误的估计。
企鹅幼崽普遍达到十天到两周大时就开始了最初的社交活动,由此来打下良好的语言信号和肢体信号基础,顺便发展一些朋友,以适应属于帝企鹅的群策群力的群居生活。
这个第一步通常是由母亲促成的。
企鹅妈妈们会在时机成熟时载着幼崽到处晃悠,一旦合适的社交对象就停下脚步面对面站好,放任两只小家伙进行试探性的交流。
说是交流,其实就是对着鸣叫,然后互殴。
安澜第一次看到其他小企鹅时还很高兴,因为她穿过来之后每天除了吃饭就是睡觉,以前还会观察观察环境,看多了就看腻了。所以当她和同龄企鹅面对面时,一种新鲜感促使她非常友善、非常热情地对对方点了点头。
那只小企鹅长得像从动画片里抠出来一样可爱,看到安澜上下摆动脑袋,它在片刻之后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还接连发出了稚嫩的“啾啾”声。
有那么一瞬间安澜仿佛看到了将来她们一起下海捕鱼的完美未来,甚至想着要给这位新朋友起名叫做“圆圆”,然而下一秒钟,圆圆就做了一次幅度超大的点头,嘴壳直挺挺地戳到了她的脑门上。
这是挑衅!
两只帝企鹅幼崽二话不说就你来我往地打了起来,誓死要把对方的脖子和脑袋叨秃,战况越演越烈,企鹅妈妈们一边低头观察,一边随时拉架——
至少安澜是这么期望的。
可是她等啊等啊,等到自己因为体型差距被对方压着打了一顿,又打了第二顿,不仅没等到自家老妈伸出援手,还等到了一堆加油助威的嘎嘎咕咕,气得她血压直线上升。
等到企鹅妈妈终于想明白是时候出面撑腰时,用的力气又太大了,本来咬一下脖子或者脊背让圆圆退缩就能解决问题,它这一下直接给人家怼到了妈妈的脚爪底下,糊进去半个身体,只露出一个圆滚滚灰蒙蒙的屁股和一条不停颤抖着的黑色的小尾巴。
安澜:“……”
你是怎么回事啊!
这样一搞岂不是真要打架了吗!
果不其然,雌企鹅先是低头看了一眼幼崽,紧接着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同类,伸长脖子,勃然大怒,把鳍翅张得像两面扇叶,嘴巴里不停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企鹅妈妈虽然在判断介入时机上是个萌新,但在战斗力上出乎意料的跟企鹅爸爸是同一个类型,一样的莽,一样的头铁,一样的能打。
本次社交最后以两位母亲大打出手告终,两只之前还在打架的幼崽都看呆了,不知不觉就贴到了一起,颇为敬畏地观察着脑袋顶上的世界大战。
如果说这天安澜还是只是觉得自己的社交之旅不会那么顺利,那么接连数天发生的同类灾难让她彻底放弃了“撑腰”这件事,对老妈的期待从“可靠的后盾”变成了“您老人家还是看戏就好”。
没有长辈的帮助,她不得不自己振作,有架就打,打不过就躲,由此因祸得福,撕打水平直线上升,抗击打能力完全爆表,叨起鹅来又凶又狠,堪称胎毛毁灭者。
三周大时幼崽们被放出去跑着玩。
整个大群里的小企鹅按照所在位置自动分成了几十乃至上百个小团体,一群一群地凑在离母亲不远的地方玩耍打闹,安澜顺理成章地成了附近小群的孩子王,每天不是在武力镇压这个,就是在武力镇压那个,腾出手来还能带着幼崽们打打群架,日子过得不亦乐乎。
但是风险因子并没有下降。
离群太远再也找不到母亲、在成年企鹅争抢中被杀死、幼崽之间发生冲突导致严重伤害……这些情况每分每秒都在帝企鹅大群中上演。
安澜曾亲眼看到一群幼崽打架时因为没有留意地形导致其中一只不慎从冰坡上摔了下去,虽然冰坡上下的落差只有一米左右,但是这只幼崽落地的姿势非常寸,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晚些时候它的母亲找过来,先是不停地尝试用嘴巴把幼崽扶起,然后又尝试把它裹在身体下面为它保暖,但一切行动都无力回天,只能愣愣地站在边上,站了很久很久。
在南极冰原才生活了不到一个月,安澜已经习惯了那些无处不在的幼崽尸体,因为温度太低,它们都被冻成了冰雕,永远留下了死去时的模样,警醒着后来者此地有多么残酷。
好像这还不够似的,雄企鹅们在第四周伊始从海边赶回,队伍明显比离开时缩小了一整圈,只消看一眼她就知道接下来两周又会有相当一部分幼崽失去生存的希望。
因此当企鹅爸爸出现在视野里时,安澜高兴得叫了好一会儿,或许是她鸣叫的声音太急促,刚才还在嘎嘎嘎的老父亲忽然卧倒在地,肚皮贴地展开了滑行,滑到上坡的阻碍才站起来,兴高采烈、摇摇晃晃地朝家里飞奔。
重逢场面是一段无比美好的记忆。
安澜只记得父母不停地说着悄悄话,用脑袋顶着对方柔软的胸脯,摩挲着彼此的鳍翅,又低下头来轻轻地触碰她的脊背。
当被交接班的雌企鹅出发远行时,企鹅妈妈就跟脚爪被黏在冰面上了似的,怎么都挪不动,一直等到最后一批企鹅踏上行程才恋恋不舍地同他们告别。
母亲离开后,一个新的考验出现了。
企鹅爸爸不知道安澜已经形成的社交风格,比起老母亲的手足无措,它似乎非常乐意介入冲突,幼崽群只要一发生追逐,就有两道视线戳在她的背上,仿佛要烧出两个洞来。
成熟的小企鹅怎么可以叫家长!
安澜毫不犹豫地带着自己的固定班底拓展了奔跑范围,一直跑到安全距离的极限才停下来,同“驻扎”在这里的另外两个幼崽小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用嘴巴和鳍翅说话。
事实证明固定班底在天天挨她毒打之后是真的能打,因为它们都长得像黑芝麻糯米团子,所以安澜给起名叫圆圆、滚滚、团团,肥肥和胖胖,三只是女孩子,两只是男孩子,这支黑芝麻小分队在附近简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每天都有小企鹅被小分队叨得难以招架,用最快的速度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