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跑起来时会把脖子缩起来,身体前倾,脚下踩着小碎步,看起来很像时驼背小老头,背后还飞着被叨下来的松散的毛发。
五周大时安澜已经成功占领了这块区域里最舒适的小雪坡,小雪坡算是个小高地,比边上高出一米左右,站在这里可以望见更远处。
虽然她不管朝哪看看到的都只有密密麻麻的帝企鹅,但偶尔也会有有趣的画面出现,比如说三只特别喜欢躺在地上的单身企鹅,比如说两只喜欢把脖子扭成舞蹈样的大企鹅,再比如说某只有点格格不入的企鹅幼崽。
安澜看到它纯粹是个意外。
或者也可能不是。
那天好像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催促她朝大群东面看,当她的目光落在东面一个幼崽小群身上时,精准无误地看到了其中一只幼崽。
它的个头特别大,但是看起来有点憨傻,不管边上的幼崽怎么撕打都不甚在意,打到它才会反叨两下,之后又陷入一种奇怪的无欲无求的状态,左脸写着“我在放空”,右脸写着“我要摸鱼“。
不知道为什么,安澜觉得自己的拳头有点硬。
安澜对这只小企鹅上了心。
它的风格实在和其他幼崽格格不入,而且总是给她一种奇怪的既视感,仿佛在哪里曾见过一样。起初她还担心是自己想多了,因为惫懒的企鹅幼崽每隔几步就能见到一只,但在经过整整一周的观察之后,她可以非常自信地说一句——
见过懒的,没见过这么懒的。
这家伙要不就是脑袋有点问题,要不就是有鬼。
会是诺亚吗?
年龄对得上,性格也对得上,安澜忍不住在心里抱了一点期待,每次踩到高地上去时都要对着那块区域张望一会儿,寻找更多证据。
到了第二周,她甚至尝试走到最大安全距离处用鸣叫声吸引对方的注意。
可是双方隔着百来米,中间到处都是喜欢聊天说小话的成年企鹅,还要在乞食、撒娇、吵架、发脾气的小企鹅,想把声音从这头精准传到那头简直是痴人说梦——要真能这样,也不会有很多幼崽宣告走失了。
于是安澜只能暂时按下试探的念头,把注意力集中在语言学习和社交信号学习上。
企鹅的语言非常精确复杂,它们有着数的概念,还有着对象的概念,科学家在分析中不止一次指出过这种动物会告诉同类在什么地方、有几只、什么动物。
一些研究学者甚至相信它们的语言结构能和人类的语言结构相提并论,遵循着完备语言体系的基本法则,并且有数百种不同的鸣叫声去填补扩大词汇量。
安澜学语言学得很快。
她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学习某种动物的语言了,上辈子因为在工作站听得多了甚至还学会了点葡萄牙语。如果一直穿越下去的话,她十分确信自己最终会成为一个双重语言学家。
最妙的是——她能听懂虎鲸的语言。
天气变暖、冰雪消融、海平面上升之后,海岸线大幅度地朝聚居地推进,一方面方便了成年企鹅下水觅食,另外一方面也给帝企鹅大群带来了危险。
虎鲸就是其中一个危险来源。
某天晚上安澜从睡梦中惊醒,发现附近好几只企鹅都醒着,并且在警惕地侧耳聆听。她跟着听了会儿,意识到让这些企鹅紧张的声音并不是虎鲸要靠近冰面缝隙发动袭击,而是两个虎鲸群在吵架。
可惜企鹅接收声音的方式和虎鲸差别很大,某些音节她能听到,某些音节她听不到,要不然还能把这些对话翻译得更准确。
只是说真的。
非常真。
听了大半夜这两个家族谁应该为昨天发生的狩猎区域重合问题负责简直是一种精神折磨,到最后安澜都想跳下水去对着这些胖虎大吼大叫,告诉它们半夜三更扰人清梦的都是傻瓜笨蛋,而且十二头虎鲸还吵不过人家五头真的很丢脸。
然而……她不敢。
她只敢把脑袋塞在老父亲的育儿袋里假装自己带了耳塞,并且在这天剩下的睡眠时间里接连梦到三次虎鲸群之间的叽叽歪歪。
好在生活于一方面给人不如意时总会在另一方面稍微找补一下,又过了一周,当企鹅妈妈快回来换班时,接触“嫌疑鹅”的机会终于来了。
那天早上企鹅爸爸破天荒地没有跟邻居打闹,而是带着安澜一起朝大群内侧移动,直到把她引到其他小企鹅所在的地方。
被成年企鹅呼唤至此的幼崽差不多得有百来只,黑芝麻小分队和常常跟它们打架的几个小分队都在其中,那只看起来很呆的幼崽也被分到了这一组。
小企鹅们被要求贴成一团,摆出成年企鹅对抗风暴时的阵型,以方便本年度没有繁殖的看护企鹅对它们进行集中管理。
因为调整阵型时经历了一番挪动,还时不时有同类在推推搡搡挤来挤去,安澜转眼就把那只嫌疑鹅跟丢了,只能在站定之后拼命伸长脖子去重新寻找,很快就锁定了三只块头特别大的幼崽。
其中一只站在大团最外围,正不客气地用脑袋顶着一只瘦小的个体,想给自己挖出一条靠近内圈的道来,差点把人家顶得原地起飞。
……太积极了,安澜想。
她在心里把这一只划掉,又看向另一只。
另只幼崽处于整个“班级”的中层位置,后面的在往前挤,前面的在往后挪,把它压得一会儿朝这边倒,一会儿朝那边歪,吃得这么胖也没用,整个就是一团毛茸茸轻飘飘的蒲公英。
……太无力了,安澜想。
把这只也划掉,就只剩下最后一个了。
最后一只小企鹅站在整个幼崽群的中心位置,也不知道是怎么被塞进去的,这会儿它正跟掉进游泳池里拼命想浮出水面自救的人一样在企鹅堆里划动,脖子伸得笔直,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啊……这只倒是有点像呢。
安澜看了看自己所处的外围,觉得短期内是进不去的,还不如等里外圈挪动轮换的时候再去接触,就先记下了它此时此刻的位置。
她本来还想记下对方的叫声,可是边上幼崽们在兴奋地鸣叫,父亲在殷切地叮嘱,就算想听也听得不是很清楚。
自家老父亲也在鸣叫。
约莫是意识到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它都不用带着幼崽到处晃了,而且本来也该去海边觅食了,它对分离的接受度比第一次还要低。
如果企鹅爸爸是个人类,这会儿估计已经在抱着崽子嚎啕大哭的路上了,但它只是只帝企鹅,所以它能做的一切只有挺起胸脯气势汹汹地在幼儿园边上走来走去,和不存在的敌人隔空对线,有一次还差点和看护者绊到一起。
看护企鹅恼火地扇了扇翅膀。
安澜不是很确定她在瞬息间看到的算不算一个白眼,但她非常确定从对方嘴巴里发出来的嘎嘎声有一种怒气冲冲的讽刺意味。
在这只单身企鹅的注视下,企鹅爸爸像地上的冰雪一样缓缓融化,挺起来的胸膛慢慢缩下去,非常萧索地扭头走向了海边。
和它同时出发的还有其他的雄企鹅们,一些幼崽出于恐惧或者不舍会跟在后面跟一段距离,然后子在看护者和自家长辈的双重呵斥下调头折返。
唯有两只不太聪明的小企鹅追了出去。
安澜看着这些小家伙跌跌撞撞地跟在父亲身后,不管怎么赶都赶不走,最后消失在冰面的那一头,知道这将是自己最后一次看到它们的身影。
这之后就是无尽的等待。
在保护者数量急剧下降的同时,聚居地附近危险事件发生的数量却在急剧上升。
父亲们离开当天,三只贼鸥从海岸线附近飞抵企鹅群落上空,当时安澜刚刚找到机会从外围绕了个大圈去接近目标,一听到警告声就背后一凉,快速扑进了团体当中。
事实上,所有幼崽都在移动,把原本就紧的团抱得更紧,以减少看护者的巡逻压力,防备即将到来的袭击。
第一波攻势并不激烈,或者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激烈。
三只贼鸥在盘旋了一小会儿之后快速落地,各自选中一个目标做了两到三次拖拽尝试,发现看护者看得很严格没有什么空隙之后,就把眼光放在了更加唾手可得的食物身上。
一个冬天过去,冰面上仍有不少幼崽的残躯,这些冻肉足够它们食用很长一段时间,前提是没有更多掠食者跑过来分润。
显然这个前提是无法达到的。
光是这一天安澜就前前后后在空中看到了十几只贼鸥,还被其中一只咬住脊背狠狠地拖拽了好几下,要不是看护者及时赶到,护住了她,恐怕早就被拖了个倒仰,成了它的盘中餐。
一直到所有掠食者都吃饱喝足,懒洋洋地站在冰面上晒太阳,她才谨慎地离开所处的位置,紧贴着最外围的幼崽,绕路去寻找自己的目标。
这一次没有什么东西在中间阻隔。
四十记心跳过后,安澜走到目标身后,得到了一个非常完整的观察视角。可能是她盯着看的时间太长了,对方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现在警觉地清醒过来,扭头对上了她的视线。
那是一个长久的注视。
她不知道正常幼崽能不能做到这么长时间的全神贯注,但无论谁站在这个角度都只能得出同一个结论:目标也在观察她。
养育它的父母肯定很有经验,带回来的食物也很多,说不定在每个环节都做到了最好,所以才能养出这种比同龄个体大整整一圈的幼崽。
如果不是知道对方的性格,身高体型差距导致的仰视视角还真能给它增添一点震慑力,然而此时此刻,安澜是一点都不害怕的。
她觉得自己不可能认错这种眼神。
而今唯一缺少的只是一个最终确认。
她晃动着鳍翅,思考着是直接往对方身上拍打一串节奏比较好还是贴着对方的耳朵鸣叫一段音符比较好,可没等她下定决心,这只小企鹅已经整个转了过来,热切地晃了晃脑袋。
帝企鹅幼崽是真的可爱。
大块头幼崽那就是成倍的可爱,增大了可爱的体积,这又是晃鳍翅又是点脑袋的差点没给安澜当场送走,不得不站在原地憋了一会儿,偏偏对方还美滋滋地想上凑,从头到脚写满了“速来吸我”四个大字。
于是……她没忍住。
那只小企鹅,诺亚,似乎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背后是一堵鹅强,受到这种冲击,当场被从一只芝麻团挤成了芝麻饼,两只鳍翅颤颤巍巍地抖了抖,半晌,才绝望地叫了一声——
“叽!”
诺亚最后艰难地把自己撕了下来。
他没想到个子高大还有个子高大的坏处,换个小点的幼崽可能身子一矮就钻出去了,像他这样的简直是鹅上加鹅、前后为难。
不过身上有点痛,心里还是畅快的。
安澜和他有着一样的感受。
算起来这已经是他们两个相遇的第三个世界了,而且这个世界的穿越规律和上个世界的似乎完全一致,就好像那股无形的力量抬了抬手,把两条本该只有一个交点的线缠成了一股,在无尽的不确定的中制造出了一个确定。
一个锚点。
一个栖息地。
背后的意图是什么暂时还不明朗,并且可能永远也不会有明朗的那天,但有一个同路人总归不会是坏事,在相遇的基础上还能相知、相伴,真是太好了。
他们交换了一个彼此理解的眼神,诺亚往侧面挤了挤,给安澜让出位置,好让她靠在这个缺口上安全地同他说悄悄话。
不出意料,两个灵魂是同时穿过来的。
诺亚过来的时候正被爸爸揣在育儿袋里好好地护着,所以免去了像安澜那样受冻的环节,后来也一直被好好地喂养着,没遇到过什么大麻烦,鹅生最大烦恼不过是被同龄人叨一叨脑壳。
安澜说实话有一丁点羡慕。
这家伙虽然人佛了点,但这个世界手气不错,抽到了一把好牌——其实她自己的也不坏,笨蛋父母经验可能不足,爱意和付出半点不少,至少把她好好地养大到现在了。
不过这种来自长辈的庇护和照顾是沙漏里不断流淌着的沙砾,安澜在这天结束之前就把诺亚介绍给了黑芝麻小分队,知道这些同辈才是将来的族人,因为父母总有一天会永远离开。
而那“总有一天”里的“一天”……似乎睁眼可见。
天气迅速回暖,幼崽迅速长大,安澜开始掰着不存在的手指头数笨蛋父母回家喂饭的次数,她甚至加快了吃饭的速度,抓紧一切时间同它们说话、玩耍,或者只是简单地靠在它们身上晒太阳,享受它们的陪伴。
因为帝企鹅大群站位的变化,在这期间安澜还见到了诺亚的父母。
那两只成年企鹅如她所想的那样稳重且经验丰富,花在彼此身上的时间很少,花在幼崽身上教他说话和社交的时间很多,安澜每每看过去,十次里面有八次能看到它们低着头注视着自己的孩子,而且一次比一次更专注、更依依不舍。
反观笨蛋父母……
明明幼儿园没开前它们外出捕鱼时总是脚底生根,幼儿园一开,夫妻俩可以同进同出一块去捕鱼、一块回来带崽,安澜的地位就直线下降,从心头肉成了腿部挂件,从早到晚都被迫听它们俩说悄悄话,实在是让人哭笑不得。
在哭笑不得之余又觉得这样也挺好。
帝企鹅抚育幼崽真的很不容易,别说来回路上要冒的风险,即使一切顺利,产蛋和孵蛋本身就是对身体的损耗。
这不顾一切的付出最后得不到任何回报。
同为群居动物,它们不像大象或狼那样可以得到后辈的照顾和保护,亲辈企鹅和子辈企鹅的缘分只有短短的四到五个月,从孩子身上得不到什么,有伴侣支撑着彼此就是最大的慰藉。
不过安澜这段时间的黏人大概还是留下了一些痕迹的,笨蛋老妈和老爸每次捕鱼回来在幼儿园外面呼唤的声音温柔得能掐出水,在单身企鹅经过时它们还会故意挺直脊背,摆出一副看看我崽多么出息的模样,搞得她一度以为整个聚居地都再找不出第三只比它俩更能诠释什么叫“得意”的企鹅——
直到巢区里来了些不速之客。
起先只有三四只。到后来就变成了一大群。
公平地说,当第一只阿德利企鹅大摇大摆地撞进帝企鹅大群的时候,安澜并没有想到这些家伙将来会成为她屁股上的一根刺。
当时冰层才刚刚融化到底下的石头表面,天气很好,太阳很大,她正舒舒服服地靠在妈妈肚皮上睡觉,脑袋往下一点一点,忽然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呱呱”,紧接着就有什么东西啪嗒啪嗒从前面蹿了过去,又啪嗒啪嗒蹿了回来。
安澜睁开眼睛,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只个头还没她大的阿德利企鹅雄赳赳气昂昂地张开翅膀在企鹅群里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一边奔跑一边怪叫一边观察地形,好像在动什么歪心思。
事实也的确如此。
几分钟之后,这只阿德利企鹅就把目光放在了黑芝麻小分队里个头最小的胖胖身上,直勾勾地冲着那个方向小跑过去。
安澜的眼神瞬间一利。
此时此刻她还没有采取行动,因为胖胖就算个头小也是对比其他帝企鹅幼崽而言的,在这个时期大家都长到了八九十公分高,不说俯视对手吧,至少能做到平视。
黑芝麻小分队在同类打架中战绩还算不错,胖胖以往好像也不是什么胆小鬼,她刚刚睡醒有点困乏,就想先观察观察,没有第一时间加入战局。
结果接下来她就看到了一场一边倒的战斗。
不过短短两分钟,胖胖、肥肥和团团三只小企鹅就丢盔弃甲、溃不成军,被一只阿德利企鹅追得抱头鼠窜,哭嚎着奔向了各自的父母。
安澜:“……”
你们是不是在演我?
虽然阿德利企鹅名声在外,但是三打一还没打赢也太离谱了吧!这种架稍微勇一点也不是打不过的好吧!平常叨其他帝企鹅幼崽时那么凶悍,怎么一碰到光脚的就怂了呢!
小弟被打这么惨丢的是她的颜面。
这下是再想睡都睡不着了,安澜气势汹汹地从父母身边离开去它逃它追插翅难飞的战局里助阵,一边迈着小碎步,一边摆动着现在已经可以自如活动的鳍翅。
当距离缩短到几十公分时,她都快把两只脚掌踩成风火轮了,瞄准阿德利企鹅的脑袋瓜就准备照着那里来两下。
用翅膀糊人这个业务对安澜来说可是熟练得不能再熟练,而且这会儿高度足够,于是那只正像好莱坞恶棍一样嘎嘎嘎笑着追逐幼崽的阿德利企鹅顿时感觉脑袋一痛,紧接着又是一痛。
它停下脚步,狐疑地转过身来。
安澜脚下正踩着这只企鹅看好要做筑巢地的石头堆,它大约时没想到赶出去一群帝企鹅幼崽还会再跑进来一只,而且还是看起来挺凶的一只,一时间有点愣住了。
双方进入大眼瞪小眼状态后,安澜抓紧空隙呼唤着自己的小伙伴,滚滚和圆圆立刻有了回音,刚刚被赶跑的三只小企鹅也在回头张望,而诺亚则冲得最快,不到半分钟就加入了战局。
他挥舞鳍翅的姿势是那么娴熟,又是那么眼熟,安澜只觉得不仅仅是阿德利企鹅的脊背在痛,自己的脊背也在痛。
在这样的感受中,她较劲似的加大了啄咬和扑击的力度,两只毛茸茸的嘴巴短短的幼崽竟然以多欺少占据了上风,把对手打得晕头转向。
阿德利企鹅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非常识时务地撤退到了十几米远的地方,静静地站着,观察着,思考鹅生。
安澜本能觉得这事没完。
第二天上午她刚刚吃完小鱼,就看见昨天那只恶棍企鹅又叫了一个小伙伴——当然也可能是它的伴侣——现在是两只一起盯着黑芝麻小分队日常活动的这块区域。
难道这片石头堆有什么魔力?
还是说是这堆石头本身有什么魔力?
安澜边打架中边思考着这个问题,一个个念头被提出,又被否决,然后有一个很早看见过的被写在书本角落里的知识点击中了她——
是了,没错,阿德利企鹅需要形状合适的石头来筑巢,在筑巢期间它们常常会去邻居那里搜罗石头,偷偷摸摸是常态,仗势抢劫是常有,偶尔还会用小企鹅不能看的行为做交换。
是很没有节操的企鹅了呢。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难怪这两只阿德利企鹅要盯着不放,即使被驱赶了一次也不罢休,因为帝企鹅幼崽造成的伤害不痛不痒,而它们的同伴却在不断赶来、不断占据合适的筑巢区域……反正帝企鹅早晚要离开,越早守住这块地越好。
不是它们俩也会有别的阿德利企鹅过来。
想到这里,安澜就有点释然了。
她思考着要不要给这两只不打不相识的南极梗王让让位置,或者和它们达成一些大家谁也不要打扰谁自顾自晒太阳的协议,但是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就因为脑袋里运作的东西太多,动作一慢,身上被叨了一口。
好家伙!
安澜气笑了,正准备顺势给对手来一嘴巴,却发现这一口似乎没叨实在,没有可以借力的地方,攻击的速度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快。
于是她后退两步定睛一看,看到了——
一大口绒毛。
再低头看看身上,刚刚被对手叨到过的区域已经秃了,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底下露出来的其他大企鹅别无二致的皮肤。
安澜:“……”
阿德利企鹅:“……”
那天的战况最后非常“惨烈”。
整个分区所有的帝企鹅都看到一只小企鹅带着队伍把两只阿德利企鹅追出了九十多米远,一直追到它俩不慎失足滑到冰坡底下,狼狈地发出嘎嘎嘎认输声为止。
安澜为自己的绒毛哀悼了整整三天。
第四天早上她从睡梦中醒来,刚刚把腰板挺直,就发现哀悼已经不管用了,此时此刻她需要的是二十四小时无间断的超度服务,团购,量大从速。
她变成了一朵蒲公英。
蒲!公!英!
浑身上下都在发痒不说,好几块本来长得毛茸茸的皮毛现在都松垮垮地挂着,好像随时随地都要随风而去,最悲催的是翅膀,左边翅膀的下半部分已经褪出底下的黑色来了。
安澜知道身为帝企鹅肯定有这么一遭,但当这一遭真正降临的时候还是觉得不忍直视,更糟糕的是她无论把目光放在哪里都能看到相似的景象,并且一天比一天更夸张——
所有幼崽都在变秃。
秃得各有特色、秃得五花八门。
圆圆的屁股秃了一块,尾巴可怜巴巴地在盆地中心甩动着;肥肥的翅膀后侧秃了一大块,而且两边秃得还很对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拍鳍翅的频率太高了;团团看起来像穿了件披风;滚滚看起来像穿了件马甲;胖胖更是只穿了条裤衩……
最离谱的还要数诺亚。
这只企鹅哪都没秃,就胸口秃了一块。
安澜实在不是很想知道为什么有帝企鹅幼崽脱个毛都能脱得那么有仪式感,硬生生脱出一个爱心来,但这并不妨碍她每次看到对方都有一种微妙的透视装的既视感,好长时间都没拿正眼看他。
诺亚嘲讽她得了“斜视”。
为此遭到了一顿久违的毒打。
安澜挥舞鳍翅、脚下生风,穿过整个分区追着他跑,一边冷笑一边发动袭击,没多久就在他背后开了个和胸前相差无几的秃斑。
这下好了。
转到前面是白色爱心,转到后面是黑色爱心,就连最挑剔的摄影师看了都得高喊一句“强迫症治好了”,再喊一句“大自然真是鬼斧神工”。
当最后一只孵化时间最晚的小企鹅也开始褪毛时,聚居地的欢乐氛围就被离愁打断了,那天上午成年帝企鹅们都表现得很异常。
安澜立刻意识到分别的时候到了。
在她身边,母亲和父亲难得没有同彼此说悄悄话,而是一左一右低下头长久地注视着她,两只鳍翅用力抬起,虽然它们无法灵活到完全合拢,但从侧面看起来仍然非常近似一个人类世界中定义的搂抱。
安澜沉浸在这个拥抱之中。
帝企鹅的肚皮很有弹性,皮毛有点潮湿,但底下是温暖的,她希望自己能永远记住这一刻感受到的爱意,更希望在渺茫的重逢可能性面前做出一次恰当的、好好的告别。
太阳升到最高点时,站在外围的大企鹅们开始陆陆续续地离开聚居地,安澜和诺亚的父母也默默地踏上旅程,步入同伴的队列当中。
这一回走得很快,而且没有回头。
有幼崽呼唤着呼唤着就跌跌撞撞地奔向父母所在的方向,但它们没想到父母的态度如此决绝,有的板起脸狠下心,又是顶又是啄;还有的干脆当做看不到,肚皮着地快速滑离。
年幼的帝企鹅是无法追上成年帝企鹅的。
这一次无法追上,将来也不会再有机会去追上。
它们被留下了。
这天结束的时候,聚居地只剩下了在过去四个半月里存活下来的数千只幼崽,陪伴它们的唯有呼啸的冷风、脚下的碎石,还有气焰更加嚣张的阿德利企鹅。
失去了父母和看护者的支持,幼崽们很难在数量已经颇为可观的阿德利企鹅面前占据上风,不得不和幼儿园同学挤在一起,联手对敌。
即使如此,在接下来的两三天里仍然时不时会有一小群一小群的幼崽被火力全开的对手赶出领地,赶到没有气味标记的冰面上。
这些幼崽再也没回来过,和它们一起离开的还有始作俑者,安澜猜测这些流氓企鹅在扮演一个“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的角色。
她这里的情况稍微缓和一些。
约莫有百来只幼崽挤在一块,都是平时喜欢打群架的小群,虽然它们会在凶猛的阿德利企鹅面前抱头鼠窜,总算也还有那么一点点反击的勇气,勉强维持住了阵地不丢失。
但它们必须快速行为。
安澜比任何小企鹅都明白父母不会再回来了,长辈的彻底退出意味着食物来源的完全消解,眼下大家都在换毛,为游泳深潜做准备,正是该去海边觅食的时候。
长时间无所作为是危险的。
幼崽们每多在聚居地停留一天,它们肚子里的食物储备就会消耗一点,这里离海岸线还有些距离,如果一直这么下去,总有一天它们不得不饿着肚子踏上旅程。
饥饿意味着体力下降,意味着判断力下降,意味着它们更有可能在第一次觅食中犯错,把自己送进掠食者的血盆大口。
现在是振作起来的时候了。
她已经等待了三天,等到了大家都有点饿的时候,想必这时出现一个带头者施加影响,再来一点压力,就能把小团体像羊群一样带到正确的方向上去。
帝企鹅的天性时群策群力,换做平常安澜还没什么把握,但眼下周围的幼崽们都六神无主、不知所措,她的计划大有可为。
果不其然——当最边缘的六七只企鹅率先挪动起来的时候,剩下的幼崽们自动跟了上去,最妙的是在附近徘徊的阿德利企鹅察觉到了良机,挥舞翅膀在小团体背后做着追逐和驱赶的动作。
一边在引,一边在赶。
整个群体都朝着海岸线的方向动了起来。
迈出第一步,后面的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幼崽们跋涉的速度并不快,它们对从未发生过的长途旅行充满了好奇和警惕,每走一步都带着些不确定。
外面的环境比聚居地恶劣许多,冰层融化后,部分区域出现了崎岖的石子路,部分区域则出现了随时可能断裂的薄薄的冰架,有的地方甚至已经裂出了冰洞,捕食者就在这些洞口下方潜伏着,等待着任何敢于鲁莽下水的猎物。
辨认并避开这些危机耗费了安澜大量精力,所幸还有诺亚和其他同伴在边上共同分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