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团大团的情绪。
快乐的,暴躁的,渴望的,警惕的,保护欲过剩的……其中一只鹦鹉肯定是在为同伴不慎把塑料袋套在头上三秒钟这件事幸灾乐祸,它的叫声太响亮也太滑稽了,实在没法被解读成其他讯息。
它们也会说一点人类的语言。
大多是葡萄牙语,还有一点西班牙语,一点法语换和一点艾玛拉语,主要取决于那段时间哪个研究员往阳台上跑得次数最多,大舌音小舌音喉音手到擒来。
晏晏以为大家对本地研究人员的影响力印象深刻,不自觉地撅了撅嘴巴,然后若无其事地说道:“我工作站边上的鹦鹉会说一点中文。”
所以你们平常研究的时候真的会一直对着鹦鹉聊天聊到它们都开始模仿语言是吗?常年驻扎在这里研究将来真的不会影响一个族群到变成鹦球崛起之类的科幻片吗?
安澜忍不住陷入沉思。
但她的思考很快就被阳台上新落下的几只鹦鹉打断了,这些鹦鹉是从挂着瀑布的小山包上面来的,和那些红色绿色黄色的同伴不同,它们是蓝色的,非常迷人的钴蓝,风信子一样的蓝。
紫蓝金刚鹦鹉!
这里竟然真的有野生的紫蓝!
安澜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在往新来者那里靠近,被她挤压到的其他大鸟不是在扇翅膀抱怨就是呱呱叫着飞起来换位置,一时间空气中充斥着的情绪都变成了好奇、机警和不满。
不过它们只是在用嘴巴抱怨,没有一只鹦鹉诉诸武力活动,看起来应该都习惯了这个被两脚兽占领的领地里时常会出现陌生同类,而且它们中的大部分碰巧还对和这些陌生同类交朋友有那么点儿感兴趣。
那四只紫蓝金刚鹦鹉也不例外。
当安澜终于跨越艰、难、险、阻站到离它们最近的横杆上时,四只正在相互梳理羽毛的大鸟先是警惕地歪着脑袋看了看,判断着危险性,然后其中嘴壳缺了个角的雌性开始晃动它的尾巴,表达出非常明显的友善的讯号。
“安安!”小陈在后面叫了一声。
他被门挡住了看不到具体情况,担心这里鸟太多如果发生冲突可能会导致严重的伤害,但是老爷子、晏晏和晏晏的同事看得更清楚,不到五分钟,这四只紫蓝金刚鹦鹉已经可以很舒服地同新加入的个体待在一起了。
同事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长串话。
“这是娜塔莉亚一家。”晏晏给他们翻译,“待在这里的是一对姐妹花和它们的配偶,不过去年年初远处着火时工作站看到过更多紫蓝金刚鹦鹉共同飞行的画面,所以猜测它们的家族会比四只更庞大一点。”
这么说外面还有更多同类。
安澜总算知道为什么要把工作站设置在这个地方,又为什么要把工作站建成这么原始的样子了。
此时此刻她再次为全家人到南美来旅游这件事感到高兴。
假如鹦鹉们的拜访频率真有晏晏说得那么高,她完全可以像这样蹲在阳台横栏上足不出户地同访客鹦鹉进行社交,得到一些和在山间别墅时大不相同的体验——
它们身上的气味是崭新的,它们的语言和活动方式是不可捉摸的,就连挂在它们羽毛上的细小的种子和树叶碎片都是陌生的。
——或者……她也可以想出一个更好的办法,更大胆的办法,亲自嗅嗅这些气味是从什么地方沾染来的,亲眼看看这些碎片是从哪棵树上飘落到半空中的。
能够做到吗?
安澜按捺住狂跳的心脏揣摩着。
潘塔纳尔湿地是野兽的家,这里固然有其美若仙境的一面,也有其残酷而危险的一面,她是想去吸收点新鲜事物,不是打算去被新鲜事物吸收,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
这个世界是她经历过的第三个在人类社会中成长的世界,没有身体留下的只需要吸收的记忆,也没有长辈长期的教导。
东北虎和金雕不是群居动物,只能能领会基本的信息表达,找到合得来也能相互理解的一位或者几位同伴,野外生活就没有那么困难;金刚鹦鹉和它们不同,金刚鹦鹉是群居动物,有一套固定的地域性的相处模式,无法理解生存哲学的话,仅凭两只鹦鹉很难在野外立足。
不过短期的拜访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白天跟着离开的鹦鹉一起飞到栖息地去看看情况,等到傍晚时分抓紧时间回到工作站来,注意躲避潜在的猛兽猛禽……
这么一想真是越想越有谱。
或许还需要一台可以拍下更多东西而且更轻便的相机?需要防止走丢或者遇险的GPS定位系统?要不要先为南美沼泽来上一针驱虫?
老刘和小陈一向好说话,研究员们应该不会拒绝深入鸟群跟拍动态的机会,剩下的问题其实只有一个——
出去社交可以带家属吗?
完全不是金刚鹦鹉的那种。
安澜从工作站得到了所有她想要的东西。
除了常规的道具之外,晏晏还弄来了一张标注着外文的地图,上面全是大大小小的红圈和黄圈,万一跟着飞远了还可以去其他工作站落脚。
研究人员起先都对这个计划有疑虑。
他们放归的鹦鹉个个都接受过长则数年短则数月的野化训练,就算这样也不能保证百分之百的存活率,比起那些接受过训练的个体,从小就出生在人类世界里的个体弱势更加明显,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在潘塔纳尔好好活下去的样子——
就算是只会读地图的鹦鹉也一样。
话又说回来:究竟是为什么要给鹦鹉看地图啊!
而且不仅仅是看地图,还是一边看地图一边絮絮叨叨地对着蓝色大鸟说话,一会儿来一句“记住了没有”,一会儿来一句“听懂了没有”。
工作站高强度的研究任务终于把赶进度的小同事逼疯了吗?可是看这只鹦鹉还会时不时点头或者鸣叫表示同意的样子……难道他之前描述的个体智力程度竟然不是因为童年滤镜?
有意思。
兴奋起来的工作人员们把安澜和诺亚团团围住,抓着他们做了整整四个小时的测验,同时以问答的方式获取完全准确的一手资料,这天结束的时候,就连年纪最大、表现最古板的研究员都面露喜色、心花怒放。
因为两脚兽的感情过于外放,安澜甚至短暂地思考了一下要不要说出那句每个鹦鹉铲屎官都想训练家鸟说的话——“救救我,我被困在鸟的身体里了。”
会有什么反应呢?
当场惊到把目标控制住丢进国家实验室?
虽然十分好奇,可是这么有风险的事情想想还是不要去做了,安澜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任由小陈给她戴上了绑着相机的皮带,然后第二次走到阳台上去加入了正处于骚动中的鸟群。
时间已经不早了。
从一群绿翅金刚鹦鹉开始,工作站里散落着的大鸟们三三两两地起飞,有的直奔巢穴而去,有的则在空中盘旋,呼唤着还恋恋不舍的家人。
四只紫蓝金刚比其他金刚鹦鹉起飞得都要晚,但它们的飞行速度非常快,从树梢上一掠而过,嵌入圆滚滚的夕阳之中。安澜顺势跟了上去,诺亚落在她身后约莫七八米的地方。
鹦鹉一家很快就发现了异常。
最大的那只紫蓝金刚鹦鹉在飞行中偏头看了两眼,旋即发出一长串伴有各种发声方式的鸣叫,但是并没有加快速度或者偏转方向,其他三只鹦鹉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安或者警惕的迹象。
看来它们并不排斥两个计划外的访客。
一行六只大鸟飞过工作站边上的树林,陡然拔升高度,攀至瀑布上缘,沿着河流朝更远的地方前进,一直飞出了数公里远,和另外两小群从不同方向聚拢而来的紫蓝金刚汇聚到一起。
当它们最终落在一棵没有叶子的光秃秃的大树上时,安澜一共数到了十六只鹦鹉。
这些又被成为“风信子金刚鹦鹉”的大家伙们在相互打完招呼之后就开始了此起彼伏的高声鸣叫,似乎在一问一答,讨论着彼此的所见所闻。
作为访客,安澜非常自觉地闭上了嘴巴。
她带着更加自觉的诺亚站在离四个“熟人”不远的树枝上,只有在被打量或者接近的时候才会回以友好的鸣叫声。
然而她并不是最受瞩目的那一只鸟。
起先只是有一两只鹦鹉投来好奇的目光,没过多久就有超过半数鹦鹉在悄悄观察,到最后,整棵树上站着的“风信子”都在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同一个话题。
诺亚:“……”
他是真的很理解这些没见过棕榈凤头鹦鹉的风信子,然而随便谁在被十六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盯了二十几分钟之后都会觉得受不了。
长得黑也不是他的错啊!
如果说诺亚觉得这天晚上别看得很尴尬的话,那么他的尴尬值在接下来几天里每天都在攀上新的高峰,突破新的界限。
事实证明野生鹦鹉也没有那么“野生”。
安澜和诺亚跟这群鹦鹉同进同出住了一小段时间,渐渐摸透了它们的生活规律。
每天清晨鹦鹉家族都会出发前往最近的村庄,在那里一直待到下午,期间陆陆续续还会有其他鹦鹉家族赶到,占领牛圈边上的水槽。
村庄给大鸟提供了食物和社交场所。
只要有土著居民推着手推车来给牛圈添粮,风信子们就会高兴得连连摆动尾巴,然后分散到每一头牛背后去追着它们跑。
安澜这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
尤其当她意识到这些紫蓝金刚鹦鹉不是喜欢牛,也不是在等从牛嘴里掉下来的食物,而是在等牛进行某些不可避免的排泄活动、好去……刨粪的时候。
牛是只会消化棕榈种子外面的部分,而当这些部分被消化掉之后,鹦鹉可以更轻松地咬开外壳,食用裹在内部的种肉。
就是气味真的有点难顶。
安澜很想成为一只能融入集体的好小鸟,可是她和诺亚的胃从小到大消化得最多的是滋补丸,比起野生鹦鹉来说非常脆弱,万一吃出什么问题来估计得当场交代。
结果那只非常友善的大鹦鹉还好心地递种子过来示意她吃,安澜只得接过来默默地抓在爪子里,诺亚也没好到哪去,硬是用鸟类的脸做出了一张形象生动的痛苦面具,直到熬过吃饭环节。
吃饱喝足后风信子们总会用懒洋洋地待在自己喜欢的位置上和同类聊天,有的还会直接飞进水槽里去洗澡,或者飞到屋舍顶上去观察土著居民用鹦鹉羽毛编织的五颜六色的装饰品。
因为眼下是繁殖季节,紫蓝金刚鹦鹉又是珍稀动物,附近工作站派出了志愿者到村庄里来宣传鹦鹉保护的重要性,并且跟踪统计每天到访的鹦鹉数量。
这名志愿者在第一天就有点怀疑人生。
那时他照常过来清点数量,点着点着就从蓝色点到了黑色,从长尾点到了短尾,他先是很狐疑地看了看诺亚,转身打量了一下周围,确定自己还踩在潘塔纳尔湿地的范围里,然后眼睛越瞪越大,还掏出了电话。
安澜为他掬了一把辛酸泪。
毫无疑问对方正在思考怎么会有黑葵出现在南美洲,甚至可能在思考他是不是处于梦境当中,不过反正目瞪口呆的也不是只有他一个,其他风信子鹦鹉瞪得更厉害。
单身鸟凑在一起就想求爱。
水槽旁边的紫蓝金刚中不乏有体格健康、羽毛光亮、脾气活泼的个体,聊着聊着看对眼了,就会凑在一起梳羽毛、咬嘴巴、结伴飞行。
安澜全程和诺亚贴在一起,没有参与到大鸟的示爱活动当中,可她毕竟还是只年轻漂亮的雌鸟,只是鸣叫声“奇怪”了一点。
雄鸟们在她对面叽叽喳喳,炫耀着自己美丽的羽毛,然而它们的求爱飞到安澜耳中就跟说天数差不多,古代人听现代英语朗诵情诗也不过如是。
接连两三天过去,这些雄鸟们个个都大受打击,又因为诺亚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它们在转移目标之前总会盯着黑鹦鹉打量,边打量边窃窃私语,似乎对自己身上蓝色羽毛的流行程度产生了些许怀疑。
通过监控镜头看到这副画面的研究员们也乐得不行,每天下午鹦鹉群飞到工作站时他们都会拿这件事出来说嘴,一边说一边挥舞手臂模仿雄鸟的动作,让安澜在三天内学会了许多小孩子不能说的葡萄牙语词汇。
第四天下午鹦鹉群没有造访工作站,而是先飞到了一处山崖上共同食用黏土,随后飞到河边去清洗羽毛、戏水玩耍。
距离鹦鹉群不到二十米的地方或漂浮或趴卧着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凯门鳄,在更远一点的地方还有美洲豹在树林间窥伺。
安澜亲眼看到过两次狩猎场景。
只消一次从高处直坠水面的扑击,再浮起来时美洲豹嘴上一定叼着一条鳄鱼,猎物毫无半点挣扎反抗的能力,就跟捉鱼那么简单。
这些大猫是当之无愧的鳄鱼杀手,不过比起凯门鳄,它们更愿意狩猎农场主放牧的牛羊,食物更充足,来得也更容易。
在潘塔纳尔湿地里,人类和野兽似乎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农场主(不情愿地)接受了每年都有约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家畜被野兽捕食的现状,野兽(不情愿地)将自己生活的乐土分给了人类,并且适应了树木被伐倒后裸露的土地……达成了只有牲畜受伤的世界。
约莫一周后老刘一行人跟着晏晏回到了他常驻的工作站,安澜发现那里的情况也差不多,野生鹦鹉群总会朝着最近的人类聚居地落下。
这个发现使她对自然有了更深入的认知——
人类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只要愿意保护,不去伤害,找到正确的方法,并不需要把他们从荒野中隔离开来,也能达到共同生存的目的。
安澜受益匪浅。
老刘和小陈也在这趟旅程中感触良多。
当一行人踏上归国的飞机时,老爷子还意犹未尽地给晏晏发着短信,说是这几天过得和梦境一样,明年一定会再来。
他们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第二年春天,老爷子带上孙女在巴西小住了一周;第二年冬天,老爷子带着两只鹦鹉参观了当地的放归野外中心,还和中心里年轻最大的一只五□□刚拍了合影;第三年夏天,他们又来了一次。
护照本上同样的印章盖得越来越多。
一直持续到安澜三十岁的那年。
晏晏在一个秋日午后接到越洋电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很憔悴,带来的也不是什么好消息,他一时三刻有点晃神,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说了“好”,然后点开网页预订最近的回国机票。
小城还是那个小城。
来接机的父母刚刚从一趟长途旅行中折返,这些年来他们不是在旅游就是在旅游的路上,两个人凭着退休金过得有滋有味,家里的老房子没人打理都落了灰。
一家人打车朝目的地赶。
经过康复机构时晏晏在后座稍微坐正了一点,虽然是惊鸿一瞥,仍然可以看到庭院里有孩子在玩球,边上站着个上了年纪的抱着小猫的男人,可能是小熊老师……他一下子没敢认。
从机场到小镇一共花了三个半小时。
飞机是在凌晨落的地,一家三口人下车时太阳却已经升得很高,把山路上落满了的叶片连带着上面的水珠一起照得闪闪发光。
山间别墅门口停了很多车。
晏晏来过这里很多很多次,从来没有一次感觉到过这种等级的“热闹”,来客们三三两两地聚在门口说话,时不时还有电话铃声和小孩子的哭声响起,把房子里传出来的鹦鹉叫声都给压过了。
大门口没有小陈的痕迹。
站在外面和来客寒暄、接受他们慰问的是一个有点驼背的老人,头发用发油往后梳着,穿着也很得体,无论是谁上前搭话,他回应时脸上始终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悲伤。
晏晏认得他。
这个老人应该是刘爷爷的儿子,大概叫刘洪亮还是刘洪明什么的,过去和他照过面,没有打过交道,只是说过几句场面话。
他粗粗看了两眼就没兴趣了,在这里似乎没有什么开口说话的必要,还不如绕过去赶快朝里走去见见山间别墅真正的住户。
这栋房子里面的构造和他上次回来时见到的没有什么太大差别,只是本来挺宽敞的客厅被辟做了其他用途,墙上挂着照片。
刘天骄和丈夫女儿抱在一起,小陈站在边上,眼睛有点红。看到晏晏走进去,对方露出一个很小的笑容,上来拍拍他的肩膀,同他说话。
“老爷子是做梦的时候走的,我第二天早上去叫怎么都叫不醒,前一天还吃了火锅……我知道,你也节哀,九十八岁怎样都算是喜丧了,我们只好想着再过两年可能就转世去了……找麻烦?没有,遗嘱和律师都在,他没法找麻烦……对,我之后还是会住在这里,还有鸟要照看……”
晏晏觉得喉咙有点堵。
他本来也不是特别喜欢说话的类型,于是就点点头,凑过去往老爷子躺着的床边上放了束干花,又掖了掖他身上被子的被角。
蓝鹦鹉从横木上飞下来,轻轻咬他的耳朵。晏晏反手抚摸着鹦鹉有些凌乱的羽毛,走到原本放着沙发的位置去,想把它送回横木上。
房间里一共有十二只鹦鹉。
它们制造出的响动让许多进来吊唁的访客都暗暗皱眉,可看到家属不仅没有把这些鹦鹉关起来,还放任它们靠近床板,来访者就聪明地把话咽了下去,只是拉紧了身边的小朋友,不让他们因为好玩伸手去摸。
晏晏完全不觉得房子的主人失礼。
这些鹦鹉感受到的伤怀和经受的损失可能比在场所有吊唁者加起来的都要多,何况老爷子还在的时候就喜欢鸟儿们在房间来跑来跑去,恐怕他身后也不会乐意看到它们被关在笼子里隔离在后院里送这最后一程。
比起访客们,他其实更担心鹦鹉的心理健康。
伴侣动物完全有能力意识到主人故去这个现实,它们沉浸在自己的悲伤和焦躁之中,有的在横木上来回打转,有的在发出没有太大意义的哀切的鸣叫,大宝和小宝一直低着头,安安和大黑羽毛凌乱,看着也有些瘦了,状态明显不好。
“过段时间来看看我吧。”晏晏摸着蓝鹦鹉的羽毛说,“你最喜欢的那个家族今年又有小鸟出生了,现在每次飞起来都是好大一群,我那几个同事每天打电话哭诉说工作站的零食都被偷完。”
好像在给回应似的,风信子啄了啄他的掌心,一旁站着的黑色鹦鹉贴过来把脑袋放在他的手腕上,同样得到了抚摸和邀请。
这天晚上晏晏没有离开。
他留在别墅里给其他年长者帮忙,把自己也当做这个家庭自然而然的一份子,直到车辆把老爷子接走,再回来时就是一个小小的罐子,深埋在六尺之下。
刘天骄回到工作岗位后,山间别墅里只剩下“陈叔叔”和现在属于他的鹦鹉,晏晏不放心,干脆又多住了半个月。
第六天还不知道第七天的时候,太阳开得特别好,小陈打起精神来带着他到后山去散步,还带上了一蓝一黑两只大鸟。
他们走出了半公里远,走到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中间,伸手就能触碰到地面上整齐排布着的大理石雕刻。
晏晏蹲下来辨认着。
尽管这些雕刻雕得不是特别精致,反而像是某些业余爱好者闲来无事时自己削凿打磨而成的,但通过一些鲜明的外观特征,他仍然可以认出绝大多数鹦鹉的种类。
圆滚滚的这个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太平洋鹦鹉,身上特地打了一个个小圆圈的应该是虎皮鹦鹉,脑袋开成葵花的多半是葵花凤头鹦鹉,特别大的这个肯定是金刚鹦鹉……
小陈在地上放了点小零食,然后轻车熟路地把每个石雕都摸了一遍,挨个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临走时才把小零食捡起来放到包里。
“这些都是送走的鹦鹉。”他在下山时说,“你别看老爷子后面两年腿不太能走路,其实每个礼拜都要往后山来一趟,不来心里就记挂。”
“每只都在这吗?”晏晏看着脚下的路问。
“每只都在这。”小陈还有点得意,“石雕都是我自己做的,花了很长时间时间呢……看我干什么?还看?放心啦,到时候也给你们两个做,做个最丑的……”
蓝鹦鹉和黑鹦鹉拼命扇翅膀打他。
小陈被羽毛糊得灰头土脸,忍不住举起双手连连求饶 ,这才把随着年纪增长本来就快挂不住的头发从鹦鹉的魔爪中拯救了出来。
这么一打,气氛中的沉郁倒是去了不少。
晏晏也有心思开开玩笑了:“陈叔叔,安安和大黑才三十岁,您……今年得有五十多岁了吧?您老人家可得保证身体硬朗啊。”
“臭小子!”小陈笑着骂了一句,“你有本事看着我的眼睛说话,这么多年了话倒是挺敢说,正眼也没看过我几次,知道你叔我长什么样不?”
晏晏挠挠头笑了。
他出国那天把安安和大黑也带上了,因为小陈说自己最近有点疲惫忙不过来,而且觉得鹦鹉心情不好,干脆让它们出去散散心。
结果这一散心就散了半年。
下次晏晏回国已经是过年的时候了,他带着鹦鹉到山间别墅来拜访,在这里看到了精神头又起来的小陈和一个新搬进来和他作伴的鸟友。
有了室友的陪伴,晏晏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担心过小陈的身体健康和精神健康,只是埋头在工作室里苦干。
他退休前四年,母亲去世了。
等到他退休的时候,父亲也去世了。
晏晏参加完两位老人的葬礼,就把老房子转手卖了出去,卖房子的钱一小半捐给了鸟类救护组织,一大半捐给了康复机构,再回国时每每直奔山间别墅,后来小陈打电话说室友被后辈接走了,他就干脆搬了进去。
到这个时候,小陈身边陪伴着的鹦鹉因为种种原因离开人世,只剩下四只了。这硕果仅存的四只大鸟仍然能吃能喝,就是不怎么爱动弹,需要晏晏凭着多年和鹦鹉打交道的经验去哄。
他们就这样在山间别墅相依为命。
晏晏六十六岁那年,黑鹦鹉和蓝鹦鹉在一场传染病的打击下前后脚死去了,当时已是耄耋之年的小陈没有掉眼泪,只是反复念叨着“一起走了也挺好”,拿出了两座石雕。
这两座石雕栩栩如生,从喙上的裂痕到脚爪摆放的角度每一个细节都做到了最好,并且外观看着很圆润,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雕成的,雕成之后又被摩挲了多少次。
小陈和晏晏把鹦鹉埋在了预先留好的位置上,安安靠在内侧,大黑靠在外侧,然后把石雕放在两个小土堆边上。
此后每周,晏晏都会到后山去看望它们。
如果正巧碰到清明节,就会有更多人来后山拜访鹦鹉墓地,这些人有的会坐五分钟,有的会坐两小时,有的垂垂老矣,有的正值壮年,但身上都有一种特殊的共通的气质。
晏晏对他们的来历不感兴趣。
他知道无论哪一个人开口说出来的都会是似曾相识的故事,所以也必要去问,还不如逗一逗这些人扫墓时带来的伴侣动物。
其中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士每年都来,来的时候总是带着一只非常精神非常漂亮的金刚鹦鹉,据说是从小陪着她一起长大的伙伴。
“你也养鹦鹉吗?”晏晏那天有点谈兴。
“我也是安安的‘学生’啊。”那位女士回答说。
他们都没有看向彼此的脸,一个看着石雕,一个看着鹦鹉,在默契的回避中舒适地交流着。
“我小时候过得浑浑噩噩,想说的话说不出来,想表达的感情表达不出来。”她苦涩地回忆道,“我每天都在问自己,我究竟为什么要出生的呢?一个人要是出生就是残缺的,那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为了什么呢?”
她深吸一口气。
“后来我去了康复机构,再后来妈妈陪着我去救助中心领养伴侣动物。当时我一眼就爱上了皮皮,我觉得皮皮也爱上了我。”
鹦鹉响亮地鸣叫了一声。
于是苦涩便融化成了某种类似快乐的东西。
那天晚上晏晏久违地做了个梦,他梦到自己坐在熟悉的拼图地垫上,手里托着一颗严丝合缝拼好的核桃,爸爸妈妈和老师们坐在不远处,安安和大黑则蹲在他身边,好奇地探头观察。
你是为了得到幸福才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
一个很温柔的声音在说。
如果我能使你在回忆过去的每分每秒时都能露出微笑,而你也能使我的每一段旅程都充满意义,那么我们的缘分合该被写定。
晏晏醒的时候完全不记得这些话了。
但他觉得自己做了个好梦。
安澜对“寿终正寝”这件事没什么执念。
即使掌握着高新科技的人类也无法保证自己能活到自然老死,在大自然中经历风吹雨打的动物们对此就更没有决定权。
不过在努力和一点点运气的帮助下,在所有旅程里她都成功地烧完了生命中最后一星火花,踏过死亡之门时没有留下任何遗憾。
除了这一世。
伴侣动物,长寿种,生活在富贵人家,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的医疗支援,被排除到无限接近于零的非自然死亡因素……
所有关键词都指向了“特别能活”这个唯一结果,至少比野兽能活,可偏偏是这段旅程让她送出了“第一滴血”,破掉了保持至今的“老死记录”。
安澜自己都觉得有点造化弄人。
事情还要从某次到后山去散步讲起。
那时晏晏已经回国定居,小陈又是高兴又是轻松,出门频率骤然提高。因为家里其他两只鹦鹉不怎么乐意出去飞,喜欢散步的其实只有安澜和诺亚,所以小陈总是带着他们俩。
后山没有任何异常。
树木还是那么郁郁葱葱,山路还是那么平坦开阔,空气还是那么清新宜人,小鸟们还是那么喜欢叽叽喳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