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陈坐车来接鹦鹉回家的时候街道上到处都在做消杀,还有穿着制服的人挨家挨户敲门进去观察统计房屋的受损情况。
回家的旅程被信息交流所占据,小陈一再向两只鹦鹉保证家里一切都好,山上没有东西被冲下来,房子没有塌,树没有被淹死,顶棚没有飞走——好吧,可能飞走了一点点。
鸟儿们看起来并不特别信服。
小陈可以清晰地辨认出黑鹦鹉眼中的狐疑之色。
“不会让你们幕天席地日晒雨淋的,好吧?我可是专程跑的这趟啊,良心呢?”他一边咕哝着,一边用力戳了戳对方温暖的胸脯……然后把半根手指都陷进了软乎乎的羽毛里。
蓝鹦鹉发出了一声介于偷笑和打喷嚏之间的响动。
小陈甚至不知道鹦鹉可以发出这种声音,但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汽车里陡然增高的尴尬值,立刻缩回手指躲开了一次轻咬。
家里确实没有遭到太严重的摧残。
安澜亲自从一楼飞到三楼,检查了每一个房间,拜访了每一只鹦鹉,然后才彻底踏实下来,放任自己被积压了整整一周的疲倦压垮,此后好几天都懒得动弹。
老爷子还以为她生病了,恨不得撩起两只袖管从早到晚过来照看,吃饭喂到嘴边,喝水端着勺来,后来知道她只是在用站立的方式葛优瘫,享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快活日子,满腔爷孙情瞬间化为乌有。
诺亚因为笑得太大声遭到迁怒制裁,同时期被难看掉的还有偷偷和医生“打小报告”的小陈。
他们俩一个被罚打扫别墅,一个被罚在对方打扫时全程抓着垃圾袋,两个加在一起对钟点工阿姨的工资造成了毁灭性打击。
一直到九月底老爷子的脸色才多云转晴。
十月初家里来了访客。
客人穿着非常干练的职业装束,头发打理得很整洁,化过妆的脸上架着一副眼镜。她把两箱高钙奶粉放在鞋柜边上,先是好奇地打量了一番家里的新布置,然后才笑着坐到了沙发上。
安澜花了三分钟才认出这是谁。
因为她看起来……完全不一样了。
“最近单位里很忙。”刘天骄在拥抱之后告诉老爷子,“领导把我安排去给新进来的实习生做基础培训,其他时候都是跟着老师……上礼拜去了看守所旁观工作……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
“现在忙点好。”老爷子笑眯眯地说。
爷孙俩在吃午饭的过程中一直不停地说着话,大多数时候是刘天骄在说,老刘在听,他听得津津有味,手里抓着的酒杯被酒壶壶嘴一勾差点翻到,还是小陈眼疾手快地扶正,拯救了一条危在旦夕的裤子。
经济独立能够改变一个人。
哪怕在弱肉强食的自然界中,能够独立狩猎的个体也有更多选择权和话语权,这一点在安澜经历过的许多世界里都得到了印证。
约莫是从这次和长辈的会见中得到了更多信心和爱意,这位年轻的女士在此后三四年中成了拜访山间别墅最频繁的客人,而且每次来都会给老爷子捎上不同的礼物。
有时候是奶粉、保健品,有时候是去外地旅游带回来的土特产,有时候是相册、画集……最近一次拜访时她还带上了自己在工作岗位上认识的志同道合的“朋友”。
刘洪亮来的次数很少。
在少数几次他们同时出现的时候,家里往往会爆发争吵,这种争吵随着岁月流淌变得越来越激烈,胜利的天平也在向反方向倾斜。
某次争吵中,刘天骄从沙发上站起来面对自己的父亲,她只到对方的肩膀那么高,但看起来却远远超过本该有的高度,甚至让对峙的另一方情不自禁地佝偻了身体。
“不。”她大声说。
从刘洪亮狂乱的眼神中,安澜能辨认出许多句子正在被组织——或者是“你说什么!”,或者是“你敢这样对我说话?”,或者是“没有你说不的权利”,或者是“我们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但是他做到的全部只有虚弱地嗫嚅。
下次再来的时候,刘天骄告诉老爷子她正在给家里打钱完成自己物质上的赡养义务,但是已经不再奢望从家里得到任何精神上的情感支持了。
安澜由衷地为她感到骄傲。
另一个让她感到骄傲的访客是晏晏。
几年过去,当初话都不会说的孩子已经是个背着书包赶早读的小学生了,他仍然保持着每隔一段时间回机构看看老师看看鹦鹉的习惯,偶尔也会在假期时跑到山间别墅里来跟老刘“喝茶”。
一老一小往往会对着坐下。
老刘泡得有板有眼,晏晏喝得认认真真,两个人都摆出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安澜不知道老刘在盖碗里塞的是什么玩意,但她百分之三百确定那肯定不是茶叶。
喝完茶,小男孩就会和鹦鹉待在一起。
这几年家里又失去了几个成员,大鹦鹉群中也有了残缺,晏晏见证过这些损失,对死亡这件事有了不同的认知,某次离开前花了很长时间坐在房间里陪安澜和诺亚说话,摸着他们的翅膀请求他们长命百岁,说将来结婚了要给他们养老云云。
老爷子听到了差点喷茶。
但是因为小陈也在笑,他笑了一会儿就笑不出来了,甚至觉得手痒想打人。
小陈这些年十分之九的时间宅在山间别墅里,十分之一的时间花在回老家探亲上,因为很小就失去父母,爷爷奶奶在婚姻大事上又采取“随便别出去祸害别人政策”,过三十岁生日的时候还是单身。
单身好,单身妙。
就是老刘天天长吁短叹说自己把小陈“耽搁”了,念叨得后者耳朵起茧子,每回都要翻翻白眼进行反击——“您老人家怎么这么老古板,都什么年代了,婚姻是选择不是必需品,大不了以后我也去找其他后辈来一起养鸟嘛。”
感情有送终鸡就够了呗?
老爷子满肚子话被堵在嘴里,又觉得一来他自己也这样,二来小陈说得好像有点道理,只能把捏紧了的拐杖重新放回地上。
不过很快他也释然了。
反正等个十几年他两腿一蹬,每天忙着跟老朋友在下面打牌搓麻将,哪管这些后辈死活,爱结结不结拉倒,有房子有钱有鸟还要什么自行车。
就为这个安澜还被老爷子抱在怀里搓了好几顿,边搓边哭说自己对不起她,竟然把她“留给了这么一个玩意”,哭了三十分钟一滴眼泪都没有,嗓子嚎干了溜去厨房偷酒喝,当晚就被安澜告发,然后被小陈打小报告给了医生。
从此之后老爷子就不嚎了。
如果说以前他还说“怎么把你留给了这么一个玩意”,现在就是“怎么留了这么一个玩意给这么一个玩意”,反正都是讨厌鬼,互相伤害去吧!
诺亚差点把尾巴笑掉。
第二年春天,老陈在睡梦中安详去世,老伴没过多久也跟着去世了,那一圈当了几十年朋友的爷爷奶奶们从全国各地赶到一起来吊唁。
安澜看到老爷子戴着老花镜在写字,原本还不知道他在写什么,结果到了现场发言时他真把陈爷爷年轻时干过的糗事一件件一桩桩拿出来说了二十分钟,逗得在场的爷爷奶奶又是擦哭出来的眼泪,又是擦笑出来的眼泪,就连小陈都破涕为笑,捏着餐巾纸搓鼻子吹喇叭。
葬礼结束之后这群老朋友凑在一块,竟然讨论起了自己的坟应该建在哪里,还说要不要去托托关系看能不能躺在一起。
当着小辈的面他们还挺严肃,小辈一出去说话这些老人家就越说越放飞,有的说要么种棵树完了,有的说要么撒海里完了,有的说现在买公墓位置就跟买车一样贵,不如签字把自己捐了,省得人都死了还要被宰一笔。
对此,老刘说:“又不是宰你。”
这位爷爷顿时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不禁面露赞许之色,微笑着点开手机网页,浏览着本区对应公墓不同位置的价位表。
安澜在边上听得实在是哭笑不得。
当天晚些时候她站在横木上还在和诺亚复述自己听到的话,一边说一边感慨也不知道将来他们两个会被埋在哪里,也不知道先前他们两个灰狼的身体怎么样了。
诺亚大吃一惊。
“你不知道吗?”他半是狐疑半是被逗乐地问,“你不会因为记恨我先跑路把我埋在狼营的厕所边上了吧?天呐,你不会把我埋在池塘边上第二天就被熊刨出来吃了吧?你好残忍!”
这话用鹦鹉的嘴巴说出来足足说了好几分钟,但这几分钟是罪恶的几分钟,因为安澜想到自己在埋了他之后好像真的从来没回去看过,一眼都没有,说不定真被熊吃了。
但是她很理直气壮——
“先死的人没资格选埋哪。我都没等到第二天,当天就让狼群把你拆了,然后全我一个人吃了,还省了一次狩猎的功夫。”
“哇。”诺亚说。
安澜疑惑地看看他。
诺亚扇扇翅膀:“我不会撒谎……这听起来还有点浪漫。很诡异很黑暗小孩子不能看的那种,但是有点浪漫,你知道吧。”
安澜:“……”
虽然是编的但是你有事吗???
不知道戳到了对方哪个点,第二天他竟然在散步时兴致勃勃地散到了其他鹦鹉埋骨的地方,说这回可以自己好好选个位置,顺便再提前刻个墓志铭什么的。
安澜衷心希望他不会在泥地里写“世界上最聪明的鹦鹉”或者“大黑到此一游”或者“我边上躺着的是傻蛋”,结果他们在一串小名牌边上没待几分钟就为谁能躺得离汤圆更近一点打了起来,回家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是泥腥气,被举着拖把的小陈追出了两里路。
老爷子捧着个茶缸在纱窗门边上乐得呵呵笑,因为笑得太激烈还呛了一口,赶紧左右看看确定没人注意到他刚刚的丢脸举动。
不幸的是没人注意到却有鸟注意到。
大宝用它的金嗓子做出了这辈子有过的可能是水平最高的一次模仿,并且坚持把这个模仿秀做到了晚饭的餐桌上。
小陈立刻笑了。安澜和诺亚跟着笑了。因为房间里都是笑声,在一楼的鹦鹉们很快也笑了。
老爷子的表情看起来很绝望,看起来像他正在思考要不要打车冲向最近的墓地。
这年春节时安澜收到了一个特殊的红包。
以往每年春节她都会收到来自老刘和雅芳奶奶的双份红包,里面装着用来啃的小零食,但是今年这个不同。
今年这个是晏晏送来的。
据说小朋友在家里又是拖地又是洗碗,见缝插针地赚零花钱,最后终于攒到够了,很是严肃地货比三家,为鹦鹉们挑了咀嚼玩具。
孩子的赤诚让人心里熨帖。
小陈为此在饭桌上多喝了好几杯,哭喊着“太感动了”之类的话,弄得老刘不得不亲自拄着拐杖把他拖进卧室,以免有哪只已经睡着了的鹦鹉被醉鬼戳醒进行没有逻辑的争吵。
这种事发生的次数太多了。
现在的小陈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连金刚鹦鹉都吵不过的无用之人了,全家除了安澜、诺亚和说话利索的大宝小宝都是他的手下败将,如果吉尼斯世界纪录有和鸟拌嘴胜利次数最多这一项统计,他会是当之无愧的获奖者——倒不是说有很多人会无聊到去干类似的事。
大年初二下了雪。
老爷子自从摔过之后腿脚就有点不灵光,下雨天和下雪天更是常常觉得腰背痛膝盖痛。
硬毛病不会危及生命,但痛起来怎么着都不舒服,毯子也裹了,热敷也做了,膏药也贴了,一直得不到缓解,他的脾气也越来越差。
刘天骄来拜年的时候细细观察了一番爷爷的脸色,又拉着小陈窃窃私语,相互在手机上发些链接和攻略,最后提出了一个成熟的建议:
外出度假旅游。
南边一年四季都见不到雪,现在去还能穿着花衬衫在沙滩上晒太阳,再把那两条老寒腿埋在滚烫的沙子里,还有比这更舒服的事吗?
小辈们说得认真,老爷子也难免有些意动,不过家里还有那么多鹦鹉需要照看,如果找不到合适的接替人选,他是无论如何都走不了的。
“这好办。”刘天骄说,“我的年假一直都在,只是因为要处理的文书太多所以没休,过阵子你们要是出去了,我就搬过来住几天,一边打字一边喂鸟,反正要喂的也不多。”
的确……
和从前比起来,现在要喂的鸟还真不多。
老刘刚开始接触鹦鹉这种伴侣动物时比较谨慎,先入手的都是个头比较小的类型,后来才慢慢扩大到凤头鹦鹉和金刚鹦鹉。
家里个头小的鹦鹉普遍年长,再加上预期寿命本来也短,这些年前后脚都离开了,一起离开的还有大红和小白(大白的配偶),满打满算剩下来的也就十几只。
手里捏着兽医的电话,又捏着镇上宠物店的电话,只要按着食谱喂养、按着活动表照顾,一般出不了什么大事。
“我可以留下。”小陈举手。
“或者我们可以轮流,一年策划两三次出行不过分吧?”刘天骄从鼻子里喷了一口气,“别跟我抢了,你这些年也没怎么出去过,我呢碰巧有很多假期,而且我是真的想体验一下养鸟的什么感觉。”
说着,她风趣地眨了眨眼睛。
这句话让大家都回想起当年刘洪亮拖家带口来拜访时被老爷子否掉的建议,小陈咧嘴一笑,老爷子则咕哝着“你不出三天就会被吵死”之类的话,兀自走到横木附近看鹦鹉去了。
既然人要出去玩,鸟也可以跟着去。
最近几年有关饲养鹦鹉的规定调整幅度很大,但是一次性带出去的数量不可能太多,所以他得有选择性地轮流地带。
毫无疑问,第一批名单上写的是安澜和诺亚。
检疫证明出来的第三天,两人两鸟就登上了赶往南方旅游城市的飞机,开始了为期一周的度假之旅。
老爷子全程都很高兴,不仅像后辈建议的那样穿上了花衬衫,还买了草帽,戴了墨镜,拖着凉拖,坐在太阳伞下面给腿做日光浴。
晚些时候小陈从小贩那买来了两倍插着柠檬的果汁饮料,他非常“装腔作势”地,尽可能优雅地喝了一口,结果因为太酸把五官皱成了一团。
安澜乐坏了。
要不是很多人盯着看,她肯定会出声嘲笑,然而附近几把伞下面的游客和在堆沙堡的小朋友们都在看鹦鹉,不好表现得过于聪明。
说实话——
安澜和诺亚有很多年没被这么围观过了。
家里人看鹦鹉都看习惯了,机构里的家长通常都表现得很有礼貌、很克制,也就是出来玩才会碰到那么多对罕见鹦鹉感兴趣的陌生人,提醒他们自己是钞票精这件早就被忘记的事情。
一直被逗着说话有点累人,但是整整六天老刘都过得很开心,腰部酸腿不痛,甚至还晒黑了,所以两只鹦鹉都觉得没关系。
首次出行大获成功后,出行计划就越来越多。
同年四月,一家人带着大宝小宝出门爬山,老爷子因为腿脚不便笑眯眯地去坐了缆车,反过来叮嘱小陈“年轻人要有干劲”,导致他在山顶累成一条死狗。大宝回来还把这段故事活灵活现地学给安澜诺亚听。
第二年八月,小陈留在家里,让刘天骄陪着爷爷去了海拔更高的西部景区,去之前准备了半年,去的时候还带着随行医生。
老爷子在走到盐湖附近时有点轻微感冒,虽然医生第一时间介入并确认状况不严重,但刘天骄仍然成功通过自己吓自己把自己吓了个半死,连夜冲到旅舍前台去买瓶装氧气罐。
安澜和诺亚因此受到了大量“攻击”。
生病的老刘一直在咕哝“世界怎么这么不公平鸟为什么不会有高原反应”,甚至当场指使孙女网购了GoPro运相机,宣称以后出门就把拍照的任务交给鹦鹉,还能边飞边拍、拓展视野。
安澜义正辞严地谴责了这种偷懒行为。
但她在草原上确实飞得很多。
无边无际、没有遮挡的广阔天地总是让她翅膀发痒,地面上有那么观众在欢呼雀跃、拍照摄影,还能在竞速比赛中把诺亚远远地甩在后面,有什么可不满意的呢?
这天结束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可能做了几次没有提速意义的炫技飞行。六次。或者是七次。绝——对——不可能更多了。
要不是鹦鹉的身体结构和金雕差别很大……打住,安澜告诉自己,她最好给屡战屡败的黑鹦鹉留点面子,省得晚上睡着之后被偷偷叨头毛。
连续三次旅行留下了无数纪念品。
小陈把山间别墅的空房间都整出来当悬挂墙,照片从三楼开始张贴,很快就填满了阁楼,在接下来年复一年的时光里沿着楼道一路蔓延,淹没了二楼的每一个房间。
最近的一张照片被张贴在冰箱上。
这张照片是老刘和小陈单独出行时拍摄的,拍摄地点在国内知名大的某座寺庙外头。
老爷子不信佛,但小陈说真走进去时他表现出来的诚心不比任何信徒差,只是不肯透露自己在几座宝殿里求了一圈究竟是在求什么,想来大抵离不开家人朋友的健康和幸福这两件事。
或许是诚心感动了上天,从那次旅游往后数五年,老刘认识的爷爷奶奶们都身体硬朗,迈出第五年年关,坏消息才接二连三传来。
他的心态一直很好,剩下的老朋友也时不时会打电话开玩笑,但是用积极的态度思考身后事毕竟也是在思考身后事,大家都想分散分散老爷子的注意力。
小陈尝试了,天骄尝试了,安澜和诺亚尝试了,结果他们的尝试都没有成功,最后把生活热情唤起来的竟然是晏晏。
切确地说——长大了的晏晏。
已经不再年幼的“小男孩”其实已经很多年没到别墅里来拜访鹦鹉了,他在读大学时选择了出国留学,此后一直留在国外工作,因为工作太忙,连回家的时间都不多,平时想家了就打视频电话。
安澜接到过很多次视频电话。
电话中的晏晏看起来和常人没有分别,只是不怎么看镜头,更专注于做手上的事情,对话反应稍微慢一些也不妨碍他准确地进行表达。
视频背景里总是有鹦鹉。
五颜六色的、各种各样的鹦鹉。
谁也没想到当年晏晏爸爸说的玩笑话真能实现,等他真跑到巴西去研究鹦鹉的时候,大家才再次被强调这段童年经历以及由此建立起来的特殊关系对晏晏来说有多么重要。
也不仅仅是他一个觉得重要。
多年来安澜和诺亚在康复机构里帮助了超过二十名患有自闭症的儿童,其中大多数早已融入社会,年纪最大的几个更是都走上了工作岗位。每当听到这些孩子的近况,鹦鹉们总是非常高兴,而这些孩子也竭尽所能为自己曾经的“老师”提供帮助。
听说老刘最近兴致不太高,晏晏在一次来电中红着脸询问老爷子愿不愿意到他工作的地方去看看,一切行程都由他来安排——
“我们还能去看看安安的老家。同事在潘塔纳尔湿地工作,那边真的有很多野生的紫蓝金刚鹦鹉,我可以把工作站也排到旅行表里去。”
野生鹦鹉!
潘塔纳尔湿地!
诺亚顿时兴奋了起来。
老爷子甚至表现得比他还要兴奋,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应该趁他身体还硬朗时多出去走走否则过几年就走不动了,一边当场打开行李箱收拾起衣物来,完全把签证忘在了脑后。
经过整整一个多月的等待,备齐了所有必要证件和文书,又找到了朋友帮忙照看剩下的鹦鹉,一家人才顺顺利利地登上国际航班。
这并不是安澜第一次蹲在航空箱里坐有氧舱,只是这次需要的时间格外长些,环境的改变也会格外大些,等她睡醒时会从从一个国度转换到另一个国度,从一个大洲转换到另一个大洲,从一个半球转换到另一个半球。
无论是当人的时候还是穿成动物的时候,她都从来没有去南美洲活动过,最接近的或许是当虎鲸时在南美海岸线附近的来回迁徙,但是踏足土地、进入雨林?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安澜无法不对这趟旅程抱有期待。
一个人或许在电脑上看到某个景观的千百张照片,可当真正置身其中时仍然会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新鲜、那么有趣,在有趣之外还可以为将来某一世潜在的穿越做前行准备。
可惜晏晏把行程安排捂得很严实,说是不愿意剧透,想给大家一个惊喜。
所以,是的,安澜很期待。
她只是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潘塔纳尔”这个词本身就意味着“沼泽”。
南美洲在安澜的印象里总是原始而狂野的,每当提起这三个字时,第一时间出现在她脑海中的画面不是雨林就是沼泽,配上一两种凶猛的野生动物,再挂上至少十条湿哒哒的藤蔓。
然而这趟旅程之后,她给南美洲贴上了一张崭新的标签——大。
这里的一切都很……大。
巨大的鳄鱼,巨大的美洲豹,巨大的水獭,巨大的蟒蛇,巨大的鹦鹉……安澜怀疑她见到的一头美洲豹可能有其他地方的两倍壮,就连最开始飞机降落下去的城市都叫“大”坎普。
晏晏坐着同事的车过来接机,看起来高了、瘦了也黑了,但是状态很好,好得出奇,撇开眼神交流不谈,从机场到研究基地的六小时车程里他一直在笑,两颗小虎牙完全露在外面。
他们连续经过了几座农场,骑着马的农场主驱赶着一群群牛羊,同样骑着马的游客笨拙地跟在后面拍照留念。
“双份工作。”晏晏解说道。
潘塔纳尔湿地里大部分坚实的土地都处于私人农场主的控制之下,随着旅游业日益兴旺,他们都找到了发家致富的新道路,不少农场提供接送和向导服务,有的农场甚至配备有小型飞机和游艇,方便游客全方位多角度欣赏美景。
安澜一行人很快也享受到了这种服务。
雨季涨水涨得厉害,汽车跑到道路尽头就进不去了,晏晏和同事大概是早有预料,轻车熟路地从相熟的农场主那里借到了一条船,载着众人开向建在湿地更深处的工作站。
说是工作站,其实更像是建筑群。
大约有六座木头和茅草搭建起来的屋舍散落在一片面积不大的土地上,屋前流水环绕,树木丛生,屋后靠着小山包,山上还能看见瀑布。
为了保证干度,这些建筑都被搭建成高脚楼的模样,需要踩上整整十几格台阶才能走进真正有人居住和工作的平台。安澜蹲在小陈的肩膀上跟着他一起进屋,发现这些房子还都设置了露天阳台,上面架设着高高低低的木质栏杆,栏杆上……站满了鹦鹉。
“看来我们已经有客人了。”晏晏说。
同事用安澜听不懂的语言咕哝了几句,大抵是在抱怨,但不是真心实意的抱怨,因为平台上站着的其他几个研究人员和晏晏都被逗笑了。
事实证明这些客人可能不是偶然来到工作站造访,而是压根就没走远过,因为它们表现得太轻松、太自在,对木屋也太熟悉了。
当安澜蹲在小陈肩膀上被他带着来了一个快速参观的时候,几乎在整个工作区的每个角落她都能看见鹦鹉的踪迹。
茅草屋天花板的横档上有倒挂着玩耍的鹦鹉,窗台上站着两只正在咬嘴巴的鹦鹉,工作台边上有正在试图把玻片偷走的鹦鹉,厨房里有眼巴巴盯着零食罐乞食的鹦鹉。
最离奇的事发生在阳台。
无论何时只要有研究人员走到阳台上去,都能吸引到一大票从附近树林和山坡飞过来的各种颜色的金刚鹦鹉,好似它们在人类活动装了什么鸟类雷达一样,亲身上演“宾至如归”的现代含义。
说真的,没有鸟比鹦鹉会撕包装袋了。
难怪晏晏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在大坎普市区买什么袋装食品往湿地工作站带,因为这里所有的常客都无师自通了撕塑料包装纸的技巧,营地里现在还流传着一整箱小面包被偷完的传说——人们甚至不知道鹦鹉可以吃这种小面包。
工作站是鹦鹉爱好者的天堂。
老刘从下船开始脸上就带着一种惊叹的神情,不过逛了二十分钟,这种惊叹就变成了满足和愉悦,别说是一个小陈,就是上去三个大汉也别想把他从站满野生大鸟的阳台上拖走。
安澜和诺亚应该为“失宠”吃两个柠檬的,但是他们俩太忙着打量自己的同类、分析它们的语言和行为举止了,以至于完全把两脚兽忘在了脑后。
“那是蒂亚戈,那是路易斯,那是罗纳尔多,那是贝利。”晏晏指着其中最活泼的几只鹦鹉笑眯眯地说,“想去打个招呼吗,安安?都是超级棒的好小伙。”
安澜:“……”
你们是认真的吗?
也不必给每只鹦鹉都起一个足球巨星的名字吧,而且难道真的可以精准认出同个色系的不同个体吗,总觉得是在凭感觉乱叫啊。
但是她想想自己脚下踩着的这片土地名字叫做巴西,是刚才开车四小时都能在街上看到六七群孩子在踢街头足球的地方,又默默地释然了。
诺亚倒是看了他一眼。
晏晏竟敢厚颜无耻地咧嘴一笑,又特意露出个迷茫的表情来,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刚才准备干什么而且已经干了什么似的——“其实那里还有克里斯蒂娜,丹妮尔和伊莎贝拉。”
诺亚翻了个白眼。
晏晏用最“真诚”的表情看着他。
安澜可以发誓自己听诺亚在低声说着一些类似“不敢相信”“小混球”之类的话,脑袋顶上的羽冠翕张了一下,吸引了整个房间的注意力。
他们最后当然还是出了门。
和野生鹦鹉交流的机会太珍贵了,即使无法完全理解那些和山间别墅鹦鹉群有多处不同的土著方言,安澜和诺亚仍然满足于观察它们的行为举止,同时辨别叫声中传来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