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爷爷在上面问。
“小的不成了,大的还行。”阿布史说着,伸手进去左右拨了拨。
梦想着成为最好的金雕猎人,一只看着精神抖擞,一只看着半死不活,他要选哪只幼鸟当伙伴都不用细想。
阿布史伸手把对人类来说还太过脆弱的小金雕抓了出去,举在空中看了好半晌,满意地咧嘴一笑,这才用准备好的碎布条裹住幼鸟的眼睛和耳朵,摇绳示意把他拉上去。
到了这一步,任务已经完成了。
卡班拜只是作为学徒前来熟悉捕鹰流程,其实并不需要他做什么,但在他摇绳上去之前,爷爷在顶上喊道:“把另一只也带上来!”
另一只?
卡班拜停住脚步,朝鸟巢里又看了一眼。
那只小的……太虚弱了,怎么看都是快要活不下去的样子,哪怕抓回去了可能也养不活,干嘛不让它在高空的风里死得更痛快些呢?
如果运气好没有死亡的话,只要等到亲鸟回归,有足够的东西吃,没有竞争者,它说不定可以好好地活下来,成为一只自由自在的大鸟。
为什么要把它带走呢?
在他头顶上,阿布史也在抗议,但他抗议的内容不是幼鸟有多难受,而是这只鸟“太弱小了”,他不需要这种鸟来“以防万一”,“风都能把它吹死”。
两个孩子说出口和没说出口的质疑在爷爷的瞪视中消失了,他们都不敢违抗家里的绝对权威,连爸爸都装作无事发生。
金雕猎人对外总是说他们只会带走一只比较弱小的本来就会被自然淘汰的幼鸟,但在实际操作中,所谓的规矩并没有得到很好的遵守,同一捕鹰队的人,尤其是家庭为单位的队伍,也不会指出这个问题。
一段时间的犹豫后,卡班拜小心翼翼地把这只幼鸟从巢穴里抱了出来。
在他动手时,已经很虚弱的小鸟用尽全力在往后面挪动,似乎也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困境。
或许是因为紧张,或许是因为恐惧,它的心跳在他掌心里剧烈地抨动着,和他自己因为羞愧而搏动的心跳声融为一体。
卡班拜感觉到一股责任感油然而生。
他尚且不知道这种情绪会把命运指引向什么方向,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它,只能用衣服下摆裹住幼鸟的脑袋,表情严肃地摇了摇绳索。
爸爸把绳索往上拉时,爷爷一直在催促让他动作快一些,到外面去捕猎的大鸟很快就要回来了,要是被大鸟看到有人在掏鸟窝,接下来好几年都逃不掉它们的复仇。
卡班拜只想说——那为什么要来掏小鸟呢?
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究竟还要做多少次,又有多少只小鸟会在这个过程中死去,有多少亲鸟会失去辛苦保护了很多的子女?
但他什么都没法说。
当着爷爷和爸爸的面,他清清嗓子,说出的话只能是:“这只小的可以给我吗?”
话音刚落,其他三人的脸色就变了。
爷爷的表情好像是看到浪子回头,爸爸的表情好像是看到铁树开花,阿布史的表情先是震惊,再是愤怒,最后不知道想通了什么,变成一种带着轻蔑的了然:
“这只和你还挺配。”
卡班拜对他怒目而视。
在两个小孩打起来伤到幼鸟之前,爷爷一手一个阻止了他们,然后低头观察孩子们的表情。似乎是在卡班拜脸上看到了决心,他点点头,轻描淡写地决定了归属。
很显然,老人家觉得他是“开窍”了。
下山路上,爸爸从后面搭着卡班拜的肩膀,大手微微用力,捏得他肩胛骨有点疼痛。他回头看了眼,只见爸爸嘴唇扭动了一下,犹豫片刻,还是拉成了一条直线。
卡班拜松了一口气,但又有点失望。
从小到大,他最敬佩的人就是父亲,也曾不知多少次梦到过父亲拍着他的脑袋,告诉他不用在意所谓的传统、应该去实现愿望的画面。
可那些到底只是梦境。
现实生活是陡峭的崖壁,是呼啸的山风,是手中脆弱的幼鸟,和前方等待着的无数个驯鹰的日日夜夜。
他情绪低落,下山后直奔枣红小马,在其他家庭成员之前就把一切收拾停当。
几分钟后,爷爷才带着阿布史和他们会和。
两只捕猎用的蒙古细狗看到主人回来,不停地摇着尾巴,爷爷朝细狗身上一点,阿布史就心领神会,在幼鸟身上揉了一把,将几片绒毛放到狗鼻子边上。
它们于是凑上前来嗅闻,很是骄矜。
其中一只打了个喷嚏,另一只则歪着脑袋,视线锁定了绒毛的出处,知道这只金雕不出意外将是下一轮的狩猎伙伴。
爷爷微微沉吟,眼神在两条狗中间来回了几趟,旋即拉过打喷嚏的那只,指导卡班拜也有样学样,可当他把带着气味的手伸下去时,细犬却避开了。
爸爸咕哝了一句,听上去大意是“狗能嗅到不好的味道”,然后他从装诱食的桶里取出一些细碎肉沫,交给卡班拜,让他给一点一点喂给眼看快饿死的幼鸟。
一行四人启程折返。
马群跑到快看不见山的时候,卡班拜回头看了一眼,远远地仿佛看到有两个黑点在朝峭壁的方向飞去,但他一眨眼,就又什么都没有了。
幼鸟在他怀里着急地吃着肉块,比起刚抓到时嗉囊空空肚子瘪瘪的模样,现在好歹摸着有点东西,不像个干巴巴的鸟条。
可接下来怎么办呢。
卡班拜绝望地想。
他不想驯鹰,所以从来没在爷爷上课时认真学习过,平时也很少去喂前后两只被爷爷驯养的大鸟,更别说照顾幼鸟。
他扫过板着脸的爷爷,不知在想什么的爸爸,喜形于色的哥哥,觉得自己手里抱着的东西比毡房里的铁皮炉还要重。
这是一条生命的重量。
安澜是真没想到事情的走向。
她猜到了这群人是来掏鸟的驯鹰人,也知道这可能是唯一的生存机会,于是干脆放慢呼吸趴在鸟窝底部装死,配合着原本就瘦弱的外形,十有八九能把竞争者推出去。
可谁想到这伙人竟然是想一网打尽。
倒不是安澜把注压在对方的“行业良心”身上,而是因为像她这种状态的幼鸟就是带回去也不一定养得活,哪怕再贪婪的猎人都会掂量一下。
等她被一双手捧起来塞进衣服里,借着这股温热刺激睁开眼睛一看,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倒霉——
驯鹰人带来的小孩不是一个是两个。
金雕巢穴并没有那么容易寻找,这家金雕猎人又有两个看脸几乎同龄的小孩要教养,所以死马当活马医,不管能不能养活先掏回去再说。
此时此刻安澜并不知道自己将来的两脚兽搭档在部落里有着极为“糟糕”的风评,只是根据线索做了这个让她想吐血的推断。
该说还好是幼崽吗?
如果是一两岁大的金雕,被捕捉之后会经历更严苛的训练,而所谓的“熬鹰”也就是为这些大鸟准备的招数,只是地区传统不同,“熬”的方法也不同而已。
可是就算幼崽身份能让她少遭点罪,安澜也完全轻松不起来。
转生三世,她非常明白传承的重要性。
想想结构完好的狮群是什么样子,再想想没有长辈教导的柠檬和萨沙刚来时是什么样子,她就为学习机会的丧失而心痛不已。
光拿虎鲸来说。
从语言到生活习惯到社交礼节都是从祖母鲸那里传下来的,人类基地里再有经验的野化训练师也只能教会圈养鲸一些最基本的狩猎技巧,这还得是通过大量的实战摸索。
上辈子她还在当“训练者”,这辈子她就得在马背上祈祷这户捕鲸人家足够有经验,不说能把鹰驯得跟自然个体那么强大敏捷,至少千万不要是那些自说自话的野路子。
驯鹰驯鹰,最终目的还是为了鹰猎。
换句话说,不管前期什么样,总有放飞的一天。
只要她具备足够的捕猎技巧,不至于在野外饿死,到那时干脆找个放飞的时候脚底抹油光速跑路,也不失为一个重得自由的好办法。
安澜把小男孩手上最后一点肉丝吞咽下去,默默思考着各种可能性。
这具身体还是太虚弱了。
没等把更多细节想明白,人类衣服带来的温度和难得的饱腹感就齐齐袭来,加上枣红马小跑时有节奏的上下颠簸,让她在不知不觉间沉沉睡去,连什么时候到达的都不知道。
再醒来时,安澜看到的就是一片漆黑。
脚下的地面干燥又柔软,像是用许多布料堆叠起来的,往前稍微探一点喙尖能碰到竖直的栏杆,同时晃动的还有盖在笼舍外的黑布。
这种设置应该是为了防止幼鸟应激,和当时那个小男孩直接用衣服遮住她眼睛的操作目的一致。
说曹操曹操到。
就在安澜回想今天发生的一切时,黑布被撩起一角,小男孩端着两个小碗在笼舍边盘腿坐下,先是用手指试了试右边碗里的水温,然后才拿起左边碗里的牛肉条,往水里一泡。
食物被塞进栏杆缝隙时还在往下滴水,水珠顺着布料表面流到安澜窝着的凹陷处,在长久的停留后被完全吸收,带来一股潮意。
随着一条条碎肉被塞进来,笼舍底部也越来越湿冷,给脚爪造成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在安澜转移位置之前,那个站在悬崖上的老人就从视野范围之外走过来,重重地在小男孩头上拍了一下,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一些似乎是责备的话。
然后她就看到小男孩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这才意识到自己弄食物的方法不够细致。
安澜:“……”
看起来就非常强势传统的爷爷,不管做什么都是沉默寡言的父亲,隔着毡房门都能听见抱怨声的母亲,一高兴或一生气就控制不住自己眉毛和音量的哥哥,还有一个脾气好手却笨的弟弟——
这个驯鹰世家家庭内部似乎问题很大。
好在被称为“卡班拜”的小男孩学得很快,每次被爷爷训斥过打过之后,他就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对还很脆弱的幼鸟来说也算是个慰藉。
安澜被捕捉时只有十二天大。
在以红色为主色调的哈萨克毡房里,她吃着人类为“增进感情”徒手喂的肉食,有时被放出去在草地上笨拙地走几圈,偶尔被提溜去用温水泡泡脚爪和腹部,慢慢活过了一个月。
五周大时,她作为雌性的体型优势慢慢凸显。
抱着竞争者过来串门的阿布史从那以后都是兴致勃勃地来,火冒三丈地走,完全没料到在窝里大一圈的小鸟竟然会被后来居上。
这也怪他挑的时候没看清楚性别。
大多数猛禽都是雌性比雄性体型大,有像虎头海雕那样雌性只是比雄性大一点儿的,也有像角雕那样雌性极限体重可以达到雄性两倍的。
金雕没有角雕那么夸张。
但客观存在的体型差距还是让安澜很高兴。
某次阿布史不知出于什么念头把竞争者放进毡房,正好赶上她在笼舍外面放风。对强弱有既定印象的竞争者凑过来,还想啄她脑袋,结果被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安澜追在它身后,用慢慢成长起来的喙部狠狠啄它脑壳,把它啄得找不着北,只能迈着脚步笨拙地朝毡房门外逃窜,看上去颇为滑稽。
卡班拜和阿布史同时进屋时,竞争者毛飞了一地,背上头上染了好些粉红色。
后来阿布史就学乖了。
至少安澜再没找到机会进行复仇攻击。
毛茸茸的白团子在六周大时长出了一些黑色短羽,主要集中在翅膀和背部,看着像是被摁碎的了奶油放多了的奥利奥饼干。
黑羽开始生长后就跟雨后春笋似的冒得很快,七周大时,安澜从背部到翅膀已经完全被黑色覆盖,尾羽也慢慢穿出,只剩脑袋、脖子和腿还是黑白相间的模样。
卡班拜很高兴。
他大概觉得把一只半死不活的幼鸟喂养成这副模样是件很值得庆祝的事,但又跟那些来找爷爷和爸爸的客人合不来,所以只能私底下偷偷庆祝。
就算如此,安澜也逃不过被评头论足。
驯鹰是这个部族的传统,也是人们最重要的社交话题,每当有其他驯鹰人来串门时,卡班拜爷爷都会把他们引到两只幼鸟面前。
安澜听不懂他们在说的话。
不过有些信息并不一定需要精通哈萨克语才能意会。
如果来人一边点头一边重复爷爷说过的词汇,大概率是和他有着相同驯鹰理念的类型,这种情况下他就会心情不错;如果来人说的话比爷爷说的还多,大概率就是有不同意见,这种客人离开后他就会心情很差。
作为大家长,他心情差,小孩们就不好过。
安澜第一次被带出去训练时就赶上了这么个时候,那天老古板倒没朝金雕发火,只是全程阴着脸站在一边,好像谁欠他的钱。
训练项目是架鹰。
对鹰把式来说,无论出于培养感情的目的还是出于熟悉指令更好出击的目的,驯鹰时最基础的一环就是让鹰能安稳地站在手臂上。
但猛禽不是鹦鹉,不会因为从小被近似“手养“就做出习惯性的亲人举动,自己往人身上站。
卡班拜在爷爷的瞪视下把全套装备穿好,特地检查了好几次手套的松紧,这才从桶里掏出诱食。
安澜已经吃了好一阵子血食了。
大自然的味觉调节再次生效,现在她看见这半只血淋淋的野兔,压根想不起来兔兔有多可爱,满脑子都是“好吃”。
她在指令发出后的第一秒就踩到皮套上,然后低头把兔肉从皮毛里撕扯出来。
这是场很成功的一次训练。
原来就打算在练会扑猎后找个放鹰的机会远走高飞,安澜不可能闲着没事去和驯鹰人对着干,除了给自己增加训练量和潜在的惩罚之外没有任何好处。
在卡班拜架着她往毡房走时,安澜看到爷爷不由分说地往他后脑勺拍了一下,然后板着脸,把压在舌头底下的纳斯拜往地上一吐。
烟灰和草木灰做成的粉末把他的牙齿染成暗色,配上那张死人脸,要多恐怖有多恐怖,难怪这户人家连爸爸都是个锯嘴葫芦。
安澜打定主意要离他远点。
但她没想到的是,这种阴着脸的训斥很快也被倾泻在了自己身上,而且还是因为一个谁都没想到的状况——
飞行困境。
从九周大到十一周大,安澜一直在做追逐牵线兔肉的训练,羽毛逐渐丰满后,她能很顺利地从半人高的架台上滑翔到草地上。
十二周大时,卡班拜在训练科目上加入了三四十米距离的扑食,显然是准备强化飞行技巧,可就是这一项训练让安澜栽了个大跟头。
不是翅膀不够强壮,也不是尾羽不够发达,而是她很难找到那种飞行的感觉。
每每张开双翼拍打几下之后,她就会莫名其妙地从两米高处歪七扭八地摔下来。
这事第一次发生时安澜直接被摔懵了,第二次、第二次……第几十次发生时,她开始怀疑这两只翅膀是不是有什么人类灵魂难以理解的扇法。
不应该啊。
虽然变成狮子时刚开始一直在摔跟头,可变成虎鲸时可是很顺畅地就学会了游泳的。
难道飞禽是穿越中的高难度?
安澜陷入沉思。
老头子还在边上咆哮,好像是要让卡班拜往训练科目里加点别的什么东西,她这会儿却没有心思用刚学会的一点词汇去猜,满脑子都是“我是谁”“我在哪”“我该干什么”的经典人生三问。
偏生小男孩反应还很快。
他白着张脸跑过来,把架台又架高了半米,然后跑回去拿着线头不断抖动。随着绳索被拉拽,兔肉在地上弹跳,让安澜不由自主地朝那里集中注意力。
她张开翅膀,决心继续努力。
风从羽毛尖端划过,吹得羽根轻轻发痒,脚爪用力前蹬,她像离弦的箭一样朝目标冲出,羽翼在空中拍打。
又一次。
然后——毫不意外地落在了地上。
兔肉还在前面弹跳,本能驱使着她继续追逐猎物,可在地面上,金雕只能勉强扑腾着翅膀往前大跳,全然没有在空中时那种帅气的模样。
安澜这回是真的无语凝噎。
她觉得自己好像一只巨大的走地鸡。
但对安澜来说,飞行是一项挑战。
她在起跳时能够通过发育良好的翅膀来进行短暂滑翔,也可以做出一次到两次的扇动来略微改善高度,可当所处位置稍有攀升时,一种难以掌控的感觉就会影响她翅膀拍打的频率,从而失去平衡,从几米高处歪歪扭扭地落下。
仔细想想,飞禽世界确实可以算是高难度。
毕竟当人类时能跑步能游泳,可世界上还没哪个人类能说一句“我会飞”的,最厉害的也不过是能自如掌控各种单人飞行装置——和翅膀没有半毛钱关系。
那种装置安澜也玩过几次。
在引擎开动后,她只需要控制好踏板的方向,就可以一路冲到几十米的高空,然后再缓慢地降落到水面上,完全不需要考虑动力的问题。而此时此刻,她首先要考虑的就是动力。
拍打翅膀可以上升,张开翅膀可以滑翔。
这两个基本动作在脑袋里想想很简单,等她真的飞起来,就要考虑脑袋和脖子该怎么动,翅膀该怎么动,尾巴该怎么动,甚至还有该怎么配合呼吸,所以一上天就手忙脚乱。
安澜在心里叹气。
眼下也只能用挑战次数刷熟练度了。
在接下来的两周里,她一次又一次试着飞上高空,却一次又一次地失败,卡班拜给她绑的腿绳从三十米加到四十米,又加到五十米,显然是这个小男孩慌得不行开始病急乱投医,生怕自己喂大的金雕这辈子都学不会飞翔。
最后还是每天下午过来看训练的老头子看出了点端倪,先是在她身上检查了一圈,确定没有物理问题,然后板着脸背着手朝外走。
下次他再来时,屁股后面就跟了个人。
这是个安澜没见过的中年男人,穿着件衬衫配小褂,羊皮小帽下面是一截黑色的头巾,几绺没抹好的发茬在头巾边缘露出一点尖尖。
他脸膛发红,脖子上都是细细的汗,因为肥胖走路有点摇摆,连带着架在手臂上的金雕也在跟着这个节奏前后摇摆,只有脑袋在空中保持不动,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这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自从安澜来到人类营地就没见过成年的同类个体,而这家爷爷和爸爸身上都带着气味,不可能是因为年纪或身体原因结束了猎人生涯,只可能是在做同类隔离。
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某种驯鹰手册里写明的注意事项。
估计怕幼鸟乍然看到成年大鸟之后因为恐惧而应激,身体又脆弱,最后搞出什么不可逆的毛病来。
经历了一百多天的隔离,安澜完全没法挪开视线。
这只金雕体格庞大,毛发丰美,金棕色的羽毛一叶一叶地从颈部披下,显得格外分明。
它头上戴着鹰帽,只露出锐利的喙,看着像是刚被修过。
家养猛禽的食物不如野生猛禽那么硬质,也没有充分的条件让猛禽去磨喙,所以喙部会长得又长有弯,有时还会歪斜,严重影响猛禽捕猎。这个时候就需要人工去修正这种情况,不能磨多也不能磨少。
为了确保猎鹰的战斗力,几乎没有驯鹰人会去特意剪喙,但安澜听说过那些在景区提供猛禽合照服务的人和私下提供猛禽进剧组的人会这么做,其目的就跟马戏团给狮虎磨平犬齿一样。
光看外形,这只金雕养得还不错。
不过仔细看脚爪的话,会发现它的状态和野外个体存在很大差距,盖因家养个体长期落在地面上,没有足够的活动量和活动时间,有时还要忍受糟糕的地面环境,容易诱发各种脚掌病。
安澜移开视线。
她没有再往下想,而是紧了紧脚爪,盯紧两个成年人。
驾着鹰的胖子接收到了这个视线,先是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然后转向老头子,边说话边摇头,手指朝视线范围外的地方点了点,好像在指路。
老头子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在外人面前,他忍住了没冲卡班拜发脾气,但在胖子离开后,他简直是大发雷霆,把一通无名火倾倒在对方身上,仿佛幼鸟不能飞都是小男孩的错。
卡班拜一直在擦眼泪。
第二天上午他带着金雕骑马出门时眼睛还又红又肿,活像两个金鱼眼泡,枣红小马感觉到主人低落的情绪,也连连喷着响鼻,很是不安。
安澜本来也有点难言的微妙感受,可她现在被以一个标准抱鹰姿势驾着,翅膀被手臂牢牢夹住,脚踝被手掌牢牢攥住,眼睛耳朵也都被鹰帽蒙住,完全动弹不得,自然也没时间去对遭受狂风暴雨的小男孩心怀同情了。
其实她本来是可以被驾着走的。
谁叫出门时正好碰到驾着竞争者的阿布史,她一时三刻没忍住,冲着对方来了一套翅膀扇风加鸟叫嘲讽套餐。
虽然语言不是什么标准鸟语,大多是乱叫,意思到了就行。
竞争者被她挑衅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当下也在阿布史手机上激动地跳脚起来,配上这个年龄段金雕已经很可观的体重,差点没把小男孩踩得肌肉拉伤。
想到这里,安澜又有点高兴。
她盘算着再长大一点要怎么把竞争者按在地上打,最好是追着打,心里对赶快学会飞行的渴求又变得更加急迫了一点。
时值春末,天气很温暖。
枣红马在离开暂居地几分钟后同另外一匹马会和,单调的蹄音也因此变成了双重响动,溅起的草屑和泥点到处乱飞,有的还扬到安澜耷拉下去的尾巴上,
不知跑了多久,马蹄声才逐渐停息。
卡班拜改抱为托,让安澜踩到他的手臂上,然后摘掉了她脸上的遮挡。
鹰帽最近随着生长变得有点紧了,还没来得及换新的,实在是硌得很不舒服。刚一摘下来,她就松了口气,有心思去观察环境了。
拴马的地方是个小土坡,坡顶和坡地大约有十几米高的落差,整面山坡都被绿草覆盖着,看起来很是柔软。
昨天来过的胖子从马背上取下来一根更长的脚绳,站在边上看着卡班仔细地换好,然后才发出一个指令,手臂一振,把成年金雕高高地放了出去。
安澜立刻意识到这是一场特殊练习。
猛禽有着绝佳的视力,能在三公里外精准锁定到移动的猎物,此时此刻她就用上了这个特长,紧紧注视着展开双翼的雌性巨雕。
借着迎面而来的风势,金雕拍打双翼,毫不费力地上到高空,在山顶上盘旋两圈,重新下落。
在胖子的指引下,它重复了数次起飞——盘旋——下落的过程,每次都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和用尺子量出来的一样精确标准。
然后卡班拜举起了右臂。
安澜不得不张开双翼来平衡身体,防止从突然改变位置的手臂上摔下,但也正因为她张开了翅膀,风轻轻顶托在翅膀内侧,让她踩下去的重量不断变轻,整个身体都有点起来的趋势。
这就好比是放飞大型风筝,人类往往会高高举起风筝,等待一个狂风托举的时机放开转轴;又有点像等待起飞的安第斯神鹰,这种世界上最大的飞禽往往需要长时间张开超过3米翼展的双翼,好让一阵合适的山风将它们托起。
此时此刻,这股风也给了安澜一个起飞的契机。
她定定神,学着刚才大金雕的起飞姿势,脚爪用力往下一抓,同时双翼下挥,完全脱离了平时习惯踩着的护臂,就这样在半空保持了几秒钟。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是该压脑袋还是该抬头,是该压尾巴还是该抬尾巴?怎么感觉身体的每个部位都有自己的想法,越想控制这些部位稳住自己就越是东倒西歪?
她绝望地扑腾着。
就在这时,胖子打了个呼哨,让大金雕平平地朝坡下滑翔,在靠近平地时收拢双翼,灵巧地落在地面上。
而卡班拜左右看看,学着前辈的样子也打了个呼哨,另一只没举着的手朝下一指,眼神炯炯地看过来。
安澜:“……”
我不考清北是因为我不想考吗?
我不直接往下滑翔几十米是我不想这么干吗?
现在的状况是她有点瞻前顾后,害怕自己在这个破上滑到一半时就控制不住平衡和高度,然后因为速度过快高度过高直接把自己摔出一个好歹来。
可是……不开始飞就永远不会飞。
想想初学者在滑冰时最重要的就是滑起来,只要能滑起来,很多进阶技巧就能被研习,而且滑起来其实比较不容易摔,站在原地反而容易花式摔跤。
悬停是黑翅鸢的专精,不是金雕的专精。
安澜一咬牙,重新落下在臂套上,正巧卡班拜福至心灵,给了一个往前的力,让她能顺畅地扑飞出去,张开双翼朝山下滑翔。
狂风呼呼地吹过耳边,羽尖在风中剧烈地颤抖。
在这一刻,安澜没有再去想万一摔了会怎么办,只是顺应心意感受着风在身体下方的变化。
无形的空气在鸟儿的感知中仿佛陡然变成了有形的东西,明明没有任何视觉辅助可以证明,但她就是知道不同高度层里风的流动速度,知道哪里有竖直的下击流,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感知中的立体风图。
宛如神迹。
不等她再多感受一番,地面扑面而来,安澜仓促间向后拉起,脚爪前伸,羽翼高举,希望学着大金雕的样子安稳落地,然后——当然摔了个狗啃泥。
好在草皮极其柔软,只是掉了几根毛。
卡班拜惨叫着从山上奔下来,就跟是他自己摔了似的,不知怎的加大了安澜心中因为丢脸而造成的阴影面积。
最离谱的是,当她被驾着再一次走上山坡时,成年大鸟优雅地鸣叫了一声,张开双翼在空中抖了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