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套动作太过流畅,以至于在场的老猎手们都喝彩起来,阿布史眼中更是异彩连连。
安澜恨不得两只眼睛变成摄像机。
就鹰猎而言,除了捕猎中型大型动物时金雕会有巨大优势,在捕猎小型动物时它们完全比不上游隼或者雀鹰,差就差在身体结构造成的机动性。
在俯冲上游隼能把金雕甩开一截,它们可以像箭一样收拢翅膀直直下坠,时速超过390公里时,而金雕尽管也能俯冲,速度是远远不及的。
在转向上雀鹰才是大师,它们不仅能够做到瞬间加速减速,还能够在碰到各种障碍物时做急转弯,有时快到人类肉眼都跟不上,“鹞子翻身”这个战术动作就是雀鹰机动性的最好表现。
反观金雕……如果猎物在它们落地前几秒做急转弯,金雕要么就是拉高高度重新下降,要么就是直接降落在地上绝望目送猎物远去,别无他法。
不过这些不足可以通过飞行技巧来稍稍弥补。
刚才看到的就是在所有金雕中都可以被称为大师级的举重若轻的俯冲转向技巧,无须多言,这只六岁雌雕必定不是被人类从小养到大的,而很可能是半路被捕获,通过一些手段驯服的。
人类养大的幼鸟不可能无师自通出这种技巧。
如果能够把它学会并熟练掌握,将来离开人类世界回归野外时捕猎成功率一定会高很多,至少比现在的30%的要强。
可有些东西不是看一次就够的。
要是能天天观摩就好了,再不济多看几次也可以,就像胖子那时候带雕来让她看基本飞行技巧时一样。
或者可以待过这个冬天。
冬天是鹰猎尤其是群猎最频繁的季节,也是野外食物比较难寻的季节,她原本打算一掌握技能就尽早离开,现在看来,或许过完冬天走会更好。
安澜忍不住在心里权衡。
旋即她又想到,卡班拜爷爷这几天念的想的都是今年稍微推迟了一点的金雕节,在那天至少能看到超过50只同类齐聚一堂展示飞行技巧,这在野外是难以想象的事。
决定的天平就此慢慢倾斜。
因为下定了决心,这天安澜的心情都不错,哪怕卡班拜偶尔开口指方向结果指错了她都没有像往常那样用翅膀轻轻刮他脑壳。
可是临到群猎快结束,一场冲突把这种好心情全然破坏了。
当时安澜正展开双翼起飞去追踪一只野兔,在她身后不远处,卡班拜爷爷带着的五岁雌鸟和阿布史带着的被称为“征服”的竞争者竟然也同时起步,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
爷爷指的显然是更远距离上的另一只野兔,而阿布史看到的是别力克正在示意沙乌列去捉的赤狐。
它们两个都偏离了航道。
偏离航道意味着狩猎竞争,也就意味着冲突。
安澜抢先一步抵达猎物边上,爪子深深抓进野兔的脑袋,但她的负重飞行还没得到很好的训练,在提起猎物时停顿了一下。
就是慢了那么一丁点,五岁雌鸟正好就扑到面前,把脚爪按在了野兔身上,羽翼大张,颈毛蓬开,一副要打架的模样。
在这之前,安澜从没和同类战斗过。
她和竞争者之间的冲突多发生在幼年期,那时都还不会飞行,冲突发生时也不依靠脚爪,多以相互啄击来造成伤害。
长到那么大,她自己亲眼见过的金雕之间的冲突也只有小时候雄鸟带猎物回巢后没及时离开惨遭雌鸟暴揍这件事。
当时它们打的羽毛乱飞。
安澜可不想去挑战五岁的大鸟,于是她收拢翅膀,准备放开猎物,没想到竞争者就在这时候莽撞地冲了过来,一来就摆出了掠食的姿态。
糟糕了!
安澜心里一紧。
没等她把脚爪拔出来,几乎也没有任何警告动作,五岁雌鸟乘着一股风拔地而起,不仅把野兔带了起来,还把爪子缠在野兔身上的安澜也带了起来。
两只金雕纠缠着在飞行中争斗,为了保持平衡,安澜也不得不开始扇动翅膀,有那么几个瞬间,她成功地把情势扭转过来,从被迫飞行变成了主动飞行。
但负重这个短板又会让她很快失去平衡,重新进入快速下坠的轨道,五岁雌鸟察觉到危险,更加用力地抢夺主动权。
利爪抓握,翅膀拍打,喙部啄刺。
安澜再一次感觉到了小时候被竞争者攻击时的痛楚,她也发狠起来,以同样的力度还击,从五岁雌鸟身上啄下一片又一片带血的羽毛。
两只金雕一路纠缠着、扭打着。
远处的人群在朝这里策马追赶,就十几秒钟功夫,她听到了至少三四声代表放弃和折返的命令声,其中还夹杂着其他猎人助阵的喝骂声。
五岁雌鹰身体一震,毅然决然地朝边上一侧。它在向一个方向使劲,安澜在向另一个方向使劲,全部的力气都集中在猎物之上。
野兔的身体不堪重负,直接从中间被撕成了两半,发出一声裂帛般的响动,血液和内脏像雨点一样从高空往下落。
安澜带着脑袋和半截身体回到卡班拜身边。
靠近山坡时,她还听到人群里传来“那只鹰”“那只鹰”的叫喊,老头子在叫着让孙子发出指令把“那只鹰分开”,以免伤到五岁雌鹰的羽毛。
而晚些时候落地的五岁雌鹰目光炯炯,眼睛里还闪着挑战的光,口中鸣叫不已,颈毛躁动不安地全部竖着。
金雕是记仇的。
以后再见面时安澜可能会很麻烦,但她看了看卡班拜,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了一个完美的逃脱计划。
第114章
在计划做好后,安澜就开始数着日子期待起下次群猎的时间来。可惜的是第二次和第三次聚会时爷爷并没有让卡班拜把她放出去,估计还在心疼五岁雌雕被啄掉的羽毛。
羽毛对大型猛禽来说非常重要。
许多驯鹰人会在每次飞行之前用安全吹风把金雕的羽毛烘干,即使在野外,金雕也会把大量时间花在梳毛这件事上。
老头子因为雌鹰掉毛发脾气是可以想见的,不过那天安澜的羽毛掉得更厉害,身上被啄伤得也更重,回家之后卡班拜还偷偷抹了眼泪。
短期内是找不到什么好机会。
安澜也不心急,反正她还有自己给自己布置的学习任务要做,每次群猎看到就是赚到,一点一点地,她偶尔也能在捕猎时模仿出几个简单的俯冲转向动作了。
在等待中,金雕节如期而至。
尽管在所有有驯鹰传统的国家中,蒙古并不是最出名的,但在一部美化色彩很重的纪录片《女驯鹰人》发行后,全世界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里,蒙古也因此把一些从前名声不显的鹰猎比赛发展成了好几个省的旅游卖点。
今年的比赛吸引了超过80名金雕猎人。
这些骑马架鹰有些还牵着猎犬的参赛者上至78岁,下至10岁,从各个牧区赶到现场,和驱车前来的观众会合到一处。
卡班拜一家清早出发,太阳升得很高时才赶到。
作为年龄最小的参赛选手,两个小男孩从早上开始就表现异常,阿布史脸色严肃,面部表情僵硬成了一张面具,卡班拜也没好到哪去,他就是再没兴趣成为驯鹰人,也不愿意在几百个人面前丢大脸。
比起两脚兽,安澜就放松多了。
她的主要目的是来欣赏技艺,次要目的是等等看有没有合适的跑路时机,还有一个小小的部分是顺便测试一下技巧掌握得怎么样,至于成绩名次什么的,压根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不过金雕节的组织一向比较松散。
牧民住在不同区域,赶到场地的时间也不同,因此从来没有一届比赛能够在游客小册子上面写着的钟点准时开始;鹰猎不是赛跑或者体操,没有固定的得分点和扣分点,除了竞速一类的项目,大部分都是评委看着打分,成绩当然也不会太正规。
卡班拜跟着爷爷把马拴好,上到山坡中间找了个石头堆安顿下来,一人手里抓着一个由妈妈准备好的馕饼,夹着熏肉补充能量。
为了确保等会儿能发挥出全力,四只猎鹰都只被投喂了一点肉条,并且这一回安澜和五岁雌鹰都被戴上了鹰帽。
反正时间还早,陆陆续续还有金雕猎人在进场,她观察不到地形,干脆小憩了一会儿——
直到被一阵刺耳的电流声惊醒。
麦克风和喇叭制造出来的噪音哪怕隔着鹰帽都听得很清楚,刺啦一下,惊得她差点把颈毛都竖起来,翅膀更是下意识地扑扇了好几下。
一只手在她翅膀上轻轻摸了摸,然后向上来解掉了皮革制成的小帽子。安澜脱离阴影后一看,只见卡班拜正跟做贼似的左顾右盼,生怕因为这个动作被其他家庭成员批评。
这小孩已经完全被她带歪了。
安抚正常金雕的宗旨都是压制住它们的身体和利爪,然后让它们尽量少看、少听,但在她的影响下,卡班拜的第一反应就是让她看清楚也听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微妙的让人有点不放心。
不仅仅是不放心相处了半年表现一直很善良的男孩,也不放心将来可能被交到他手上训练的其他金雕。
得想个办法。
安澜稍稍分出一点心思。
卡班拜并不知道猎鹰搭档正在思考该怎么把他“引回正途”,还自顾自仰着身体往后缩,尽量避开长辈的视线。
主持人用哈萨克语说着比赛注意事项,因为的确没有什么详细规则可言,所以这个环节比起其他大型活动来显得十分简短。
不消多时,就有在手臂上系着带子的人穿行在各个石头堆上,呼唤或坐或站的猎人们携带猎鹰到草地上去准备进场。
第一轮比赛的内容是唤鹰。
由专人将金雕带到几百米开外的山坡上,而金雕猎人则站在原地不停呼唤,直到金雕振翅飞到他们的护臂上才停止计时。
这轮比赛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
说它难是因为每年都有好几只金雕会因为离主人太远拒绝回应,直接朝远方飞离,一去不回,即使是愿意飞进场地的,时间也有长有短。
说它简单是因为从头到尾就这么一个流程,并没有什么值得学习的知识。
安澜中规中矩地卡着20秒的时间回应了卡班拜,在所有参赛者中只能排到中游,同样在赛场的沙乌列是飞得最快的,它只用了六秒钟的时间就飞到了别力克身边。
在好几个猎人高声吆喝着骑马去狂追自己飞走的猎鹰之后,评委们才交头接耳地讨论着分数,同时由一些成年选手下场进行表演性质的马上羊皮拔河比赛。
约莫过了一小时,第二轮比赛才宣告开始。
这一轮是整个金雕节的重中之重,也是说服安澜在人类世界多留一段时间的最主要原因。在本轮中,由巡猎手策马将一块绳索连着的狐皮筒拉在背后,让从山上起飞的猎鹰去扑抓。
因为直线跑动太过简单,每年的奔跑线路都会微做调整,既能给猎鹰增加难度,逼出一些狩猎技巧,又不至于太过离谱,挫伤它们的锐气。
从第一只金雕起飞开始,秀场的大幕就被拉开了。
原地拔升、旋转冲刺、高速悬停、逆风急坠……安澜如饥似渴地看着这些大鸟在空中展示出各种各样的技艺,有的身上带着浓重的人类训练的痕迹,有的则野性十足,除了腿上的绳圈之外,没有一处不像是生活在山中的个体。
那是地面动物无法想象的动作。
那是千百年来人类抬头看到的、梦里期望的、付出一切乃至生命代价去求索的飞行奥秘。
如果不是场地有限制,安澜都想站到山顶上去,亲身感受那里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的风速和风向,去更好地理解为什么某只金雕会在某个时间点张开翅膀。
一直到夜色深深,她的脑袋里还都是一段又一段的狩猎画面,成功的,失败的,高效的,繁琐的,它们全部混合在一起,就像混合口味的糖罐,只等她将来慢慢地一枚一枚地取出品尝。
再没有什么值得遗憾的了。
安澜维持着高度兴奋的状态,连带着对白天在思索的事也有了最优的解决方案。
当卡班拜带着“没丢脸”的喜悦进来给她打理羽毛时,她从鹰架上飞起,不那么平稳地落在了毡房的箱笼中间。
“哗啦”一声。
在小男孩惊骇的目光中,两个木质箱笼一起倒了下来,放在箱子顶上的硬皮书册也跟着翻落,正正拍在草地上,发出“咚”的闷响。
书页在震荡之中被打开,露出其中儿童画风的星座图,纸张侧面磨损严重,一看就是被翻阅了无数次,可能还曾被手指带着感情紧紧抓住,不愿意松开过。
安澜知道这是小男孩曾经很珍爱的东西。
刚被从鹰巢里抱走时,她还以为是对方向长辈求了自己,所以才会把一窝鹰都掏空,但在毡房里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她发现对方其实并没有那么喜欢驯鹰。
幼鸟时期她不需要很大的活动量,只需要吃喝和休息,卡班拜就会坐在鸟笼边上,一遍又一遍地翻着书。等她长大到可以接受训练,这本书就被丢在了箱子上,落了厚厚一层灰。
既然她已经没有遗憾,想要去追逐自由,那么作为这段时间照顾的回报,她希望这个童真未泯的小男孩也可以重新回忆起自己曾经想要的东西。
安澜急切地等待着。
在她的注视中,卡班拜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画本,拿掉沾上的一两根草屑,然后轻轻抚摸了一下封皮。
他没有说话。
但他的眼睛里有挣扎。
于是她知道是时候给这种抗争添一把火了。
在入冬的第九场群猎中,安澜找到了她梦寐以求的逃脱时机,那时老头子可能被两只金雕近来的安稳麻痹了,破天荒地允许她和其他十几只金雕同时下场。
安澜故意朝着五岁雌鹰所在的地方做低空飞行,这种飞掠对每一只在捕猎过程中落地的猛禽来说都是非常值得警惕大的动作,因为它可能是抢食的进攻前摇。
雌鹰果然上钩。
新仇旧怨加在一起,它在安澜飞近时下意识地从地面拔升而起,两只翅膀用力拍打,脚爪朝侧面出击,想要通过猛禽搏杀的经典姿态踢向她的胸膛。
安澜发出了一声极为浮夸的尖叫声。
远远的,她听到有人在山上喊着“那只鹰”和五岁雌鹰的名字,老头子好像又在发脾气,但更多的是担心雌鹰受到损伤,而不是担心她这种才受训半年多的小鹰。
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安澜一边鸣叫,一边扇动翅膀,拔地而起。
她飞得很高,飞得非常高,一直飞到前所未有的高空。风缱绻地缠绕在每一片羽毛上,有如亲人久违的低语。
五岁雌鹰还在近处追逐着她,尝试发动袭击,直到收到从地面上传出来的口哨信号,它才浑身一震,不甘地鸣叫一声,降落下去朝山上折返。
金雕之间的争斗吸引了众多同类的目光。
安澜以极佳的视力看到好几只金雕都在地面上不安地晃动着脑袋和翅膀,有的脚爪抓住护臂,羽翼却在用力拍击。
沙乌列静静地抬着头。
这只三岁大的美丽雌鸟站在一头死去的赤狐身上,脚爪沾着红色和白色的污渍,眼睛却没有在看猎物,而是看向高空。
有那么一瞬间,它的视线对上了她的视线。
安澜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不会是她最后一次和这只非凡造物在荒野中碰面。
她在山坡上短暂盘旋,听了一耳朵的惊呼和斥责声,卡班拜一开始说了几个指令,到最后却闭上嘴巴,只是报以复杂的眼神,仿佛在担忧,又仿佛在艳羡。
阿布史则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呼唤着“征服”,直到它放弃捕猎折返,才忙不迭地给它拴上许久没拴的腿绳。
竞争者和安澜从同一窝蛋里被孵化出来,又同时被带入人类世界,他们俩有着化不开的仇怨,未来也将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命运在这里分出了两个枝杈。
但她无法负担其他猎鹰的生活,只有她自己。
安澜不再去看地上的任何一个生灵,再次扇动翅膀,迎着山风持续爬升。
她已经等待得足够长久。
现在她自由了。
第115章
大人们骑着马越过山岗,朝着金雕离开的方向奋力追赶,他们都觉得小鹰离开是因为受到了年长者的袭击,是一种应激之后的行为,可能飞不了多远就会停下来。
就连长辈们也都这么认为。
爷爷总在絮絮叨叨地指责,一会儿说不该给它喂得这么饱,一会儿说人驯了那么久鹰还不受控制真没用,到最后甚至开始说从小养大的都驯不好,以后还能指望点什么。
爸爸呷着纳斯拜,一句话都没有,也不帮着老的教训小的,也不帮着小的反驳老的,只是策马靠近了些,把手掌搭在儿子肩膀上,用力按着。
这只手按得太用力了,低着头的卡班拜几乎感觉不到伙伴飞走的失落和痛苦,只能感觉到从肩膀上传来的沉甸甸的重量。
有一瞬间他在想,爸爸想告诉他什么呢?
是觉得他驯鹰驯得不好失望了,是不敢反驳爷爷但也觉得那些话太过分了,还是想告诉他飞走一只鹰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卡班拜想不通。
但有一件事是他能够想通的——
“也许我是真指望不上……”他说,“我……我可能是真的做不了金雕猎人,我也不想做金雕猎人……我想去县里读书。”
这些话很小声,但是很坚定。
爸爸听见了,爷爷听见了,抱着鹰跟在后面的阿布史也听见了,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他想说点什么来笑话这个不自量力的“弟弟”,嘴巴刚张开,就被一股冥冥中的力量逼了回去。
卡班拜望着天空。
从画本被打翻在地开始,他就没法集中注意力。
当初要来这只幼鸟是因为它落在阿布史手里可能得不到精心的照料,后来它长大了,有了生存能力,再继续驯下去的意义是什么呢?
金雕飞走了,他既觉得有点失落,又觉得松了口气。
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命运的手在指引他朝哪个方向走,先是用书页唤醒了他对星星的向往,又制造了一场冲突将雌鸟从他身边带走,长辈们都怀疑他能力不足,却也无法把鸟儿之间的冲突全部怪在他身上。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
卡班拜说完这句话,没有去看爷爷,而是沿着那只用力按在他背上的手看向了自己的父亲,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期望等待着。
父亲回避了他的视线。
但那只手仍然牢牢按在他背上。
于是卡班拜福至心灵,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得到答案,得到自己心心念念向往的东西。
人群仍然在追赶,可天边早已没有了金雕的影子。
它自由了。
他也自由了。
在卡班拜仰望天空的时候,被他当作“命运”的安澜正在朝自己出生的那座大山飞行,她还认得鹰巢视野范围内的景物。
对猛禽来说亲情只是生活中太小的一部分,它们的全部任务就是照看孩子长大,训练孩子独立,在孩子离巢后再帮扶一段时间,然后就可以全然撒手。
鸟妈妈和鸟爸爸在她刚出生最该舐犊情深的时候都没流露过太多温情,此时此刻也不可能接受她的投奔,所以安澜只是单纯地回去看看。
这一条路是她飞过最长的路。
没有在地上跟着奔跑的两脚兽、骏马和猎犬,没有鹰哨和各色各样的指令,在轻而易举地解掉了腿上的脚绊子之后,她振翅高飞,看着山包变成沙砾,河流变成棉线,毡房变成散落在白绿相间绒布上的细小宝石。
一直飞到饥肠辘辘。
上一顿饭还是在群猎时吃的野兔,再上一顿是群猎之前吃的肉条,哪怕卡班拜已经算喂得多的驯鹰人,但作为猎鹰,肚子里总是没有存货的,饥饿感才是常态。
这时候就显示出“全自动狩猎模式”的好处了,安澜已经习惯了自己搜索猎物而不是让人类来做前期的搜索工作,对常见猎物的出没规律也有着自己的见解。
不消多时她就在雪水潺潺的草坡上发现了一只探头探脑的野兔,棕灰色的皮毛看着有些驳杂,翻起来的尾巴却和雪一样白,随着跳动在身后一抖一抖,对鹰眼来说是绝佳的定距目标。
安澜抬起右侧翅膀。
她做了一个平滑的转弯,然后螺旋翻身一转,半收双翼开始进入急降模式。立体风场每时每刻都在告诉她新的讯息,而每侧都有两个中间凹的可能是世界上视野最广的眼睛则死死锁住猎物,只等着脚爪发出最后致命的一击。
在降落到三十米高度之前,一切都很顺利。
野兔自顾自低头吃草,偶尔才会抬头吸吸鼻子。但在突破了某个临界点之后,当它再一次抬头吸鼻子时,浑身的动作都停住了。
然后它开始奔跑。
起初安澜还能继续缩短距离,因为金雕面对野兔有压倒性的追击优势,但就在她离地面还有五米时,野兔突然做了一次急转弯,身体在半空拧出一道扭动的波浪,长腿一甩一蹬,从向前转为向右。
这下可把没什么急转弯能力的安澜给愁白了头发,险些变成白头海雕,电光火石间,她只来得及后仰身体,脚爪前蹬,羽翼一前一后用力不均地扑扇,勉强把落地姿势改出了一些。
她满心以为这可能是自己就有史以来做过最完美的极限补救动作了,没想到就在她改向朝右后不到一秒的时间,野兔再次翻转身体,向左前方做了又一个急转弯。
那根洁白的小尾巴弹跳了两下,旋即跟着它的主人一起消失在山坡那头,好像一句没有说出口的嘲讽之言。
安澜:“……”
兔子真是太讨厌了!
此时此刻她恨不得化身苍鹰,把这只在她面前秀了一番操作的长耳朵当场抓获。
好在当天运气不错,尽管经历了一场失败,没飞出多远就又见到了另一只草原野兔,给了她一次挽回颜面的机会。
这一回安澜学聪明了。
她及时意识到捕猎成功率的落差是因为自己习惯了从人类的护臂上起飞,还没适应在盘旋侦查发现猎物后俯冲狩猎,所以才会因为动作过于莽撞被野兔发现踪迹。
比起上次的直线降落,这次她以损失速度最小的方式半俯冲下降,一直到阴影压到离野兔不到七米的地方,它才悚然一惊、跳跃起来。
经验丰富的野兔是不会跑直线的,只有那些年轻的个体才会不管不顾地向前冲,而这些个体往往也没有活到经验丰富的机会。
这一只猎物并不蠢笨。
它在跑出几步后快速转变姿态,准备用变向跳跃甩脱敌人,再不济,高高抬起的后腿也能成为某种防御机制,踢向袭击者的胸腹。
从最开始就在防备急速变向这一手,安澜在它改变姿态时拼命一扇翅膀,把自己凭空拔起来一小截,紧接着继续俯冲而下。
就是这段冲刺把野兔最后的生机杀灭。
而安澜自己也因为还不熟练的捕猎动作完全失去平衡,在勉强伸出脚爪扣住野兔的脊背后摇摇晃晃地栽落在地,然后东倒西歪、连滚带爬地被拖出了几米远。
直到钩爪终于完成使命,深深扎入,切断脊柱,一瞬间就把猎物从痛苦的挣扎中解脱了出去。
安澜这才把憋着的一口气松开。
她小心翼翼地检查身体,确保翻滚没有伤到重要的骨头或者飞羽,然后才开始用喙和爪子扯开皮毛,享用血食。
这是在野外的第一次成功捕猎,但安澜非但没有放慢速度去庆祝,反而把进餐时间缩短到在人类世界时的二分之一。
野外环境是危险的。
四世转生,她深刻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在飞回出生地却没有见到亲鸟之后,她也只是短暂地在鸟巢里流连片刻,很快就做出了继续前进的决定。
两脚兽迟早会摸到这里。
飞行并不代表着绝对安全,猎人们有好几种捕获亚成年金雕的方式,其中一种就是用高超的枪术直接击断一边翅膀的正羽,使它们暂时丧失飞行能力。
这么担忧着,安澜朝远离毡房的方向继续飞行,只要看到猎物就下去捕猎,没有猎物的踪迹时则继续边赶路边搜索,很快就度过了五个日夜。
后来有一天,她在落脚的崖壁上看到了一座鹰巢。
这座鹰巢非常巨大,看着都不像是个生活用品,而是个艺术品,不知怎的激起了她靠近去看一看的冲动。
安澜遵从本心,轻轻地踩了踩鹰巢底部的树枝和软毛,然后把另一只爪子也放了进去。
这是一个巢穴。
这也是一个……家。
金雕恋旧,以前的旧巢也不会弃置,有时候缝缝补补还可以再用来孵蛋,一对金雕可能有十几个巢。
按说巢穴主人可能是暂时住在其他巢里,但安澜在这天的搜索中又发现了五六个巢,没有一个存在大鸟出没的痕迹。而且巢里的陌生气味也非常非常淡薄,几乎快没有了。
很明白,鸟巢主人要么是搬家了,要么是遭遇了不测,反正短期内肯定不会再出现了。
反正她需要一个遮风挡雨落脚的地方,又多少有点受到人类思维的影响,觉得不管再在外面游荡,最好还得有个落脚点,在这里建个鹰巢似乎也不错?
哪怕不常住,摆在那里看着都赏心悦目,还能给自己找点事做,不至于漫无目的地游荡。
说干就干。
安澜开始模仿大鹰巢搜索材料。
关键巢这种东西并不是想有就有的。
大多数鸟类筑巢是为了繁衍后代,巢不仅能定住鸟蛋让它们不到处乱滚,还能保护孵蛋期的亲鸟和孵化出来的幼鸟,在不孵蛋的时期,鸟巢也会被一些鸟用来当作栖息的地方。
现在问题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