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注朋友之余,祖母鲸还很关注一些寻常虎鲸不在意的东西。
比如说家中的十大神秘事件之首——三年一度的无规则长途迁徙。
之所以说无规则,是因为幼崽们在这条迁徙路线上既没看到什么“独特的风光”,也没见到什么“独特的个体”,只是单纯地去走一遭。
路线从北方祖母鲸所在的海湾开始,朝西一路直达某个会让家中长辈流露出悲伤之意的群岛,然后向北进入寒冷的海域,再向东,最后向南,抵达半封闭海湾。
完全看不出有什么意义可言。
但每轮巡航结束后,祖母鲸都会轻轻感慨一声“没有更多的了”,“真好啊”,然后重新回到常态旅行之中。
它表现得那么高兴,银鱼也忍不住高兴起来。
如果说固定长途是祖母鲸每隔数年必做的事,那么抬头看着夜空,尤其是极地的夜空,也是祖母鲸每隔一段时间必做的事。
祖母鲸喜欢极光,也喜欢星星。
银鱼从前不知道它在看什么,但在家中辈分最高的雄性虎鲸离世后,它尚在哀哀哭泣,却听到祖母鲸安慰它的话。
祖母鲸说,所有那些逝去的大虎鲸的一部分在海洋中,一部分都在星辰里。
它这么说的时候声音还带着点多余的转音,仿佛在强忍悲痛,又仿佛在隐藏一个释然的笑意,好像离开的虎鲸变成星星这件事其实是某个不为人知的有典故的小秘密,而且是全世界只有它一头虎鲸知道的小秘密。
可是分别太痛苦,所以银鱼选择相信。
如果离开的大虎鲸不是化为虚无,而是在银河里遨游,那么死亡也不是一件值得恐惧的事,反而成了某种冒险的开端。
它开始明白为什么祖母鲸总在默默地看着极光,也总在默默地看着星河,许多许多年之后,它自己也养成了抬头的习惯。
有一天晚上,当两头虎鲸靠在一起仰望天空时,祖母鲸忽然提起了当年幼崽们因为肤色排斥它的这件事。
一如既往地,银鱼说自己全然不介意。
但祖母鲸只是发出了一个柔和的鸣叫声。
它没有选择直接说幼崽之间的问题,而是说起了一件很早之前的、也再也没有家庭成员会在鲸群里提起的往事。
往事里有一头雄虎鲸,名字叫小白。
祖母鲸说那是一头非常有个性的也非常美丽的大虎鲸,祖母鲸说白色是奇迹的颜色,也是会让人想起来就觉得快乐的颜色,祖母鲸还说那头虎鲸是外婆从小到大唯一的朋友。
一位因为吹气泡结缘的、支撑着它不断努力活下去好去吹一个更完美的气泡的朋友。
也许是出于移情,从未带过一天崽的外婆才在外孙出生后尝试着顶它起来玩耍,尝试着用仅剩一支的胸鳍拥抱它,抚摸它,因为白色是值得好好回忆的颜色。
祖母鲸说,白色是快乐,是幸福,是奇迹。
祖母鲸还说,白虎鲸放在每一个族群里都会是无比珍贵的存在。
银鱼听得怔忪。
它向来不承认肤色和其他幼崽的排挤会给自己造成影响,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一刻,它心里的某些东西被抚平了。
从那天开始,当其他幼崽说自己是祖母鲸最爱的时候,银鱼在心里叹气得更大声,也嘲笑得更大声了。
因为世界上没有人比它更明白——
它才是祖母鲸的最爱。
第106章
安澜并不知道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银鱼竟然有这么多深刻的想法,她对这只幼崽的印象还停留在“早熟又深沉的小家伙”这一栏。
不过她确实在白虎鲸身上倾注了很多心血。
幼崽都是债,当年维多利亚教导后代有多辛苦,现在安澜被孩子们缠着要学这个要学那个要听这个要听那个就有多困难。
安澜每每想到甩手不干的坎蒂丝就会陷入怀念之中,当年姐姐带着她是多么不遗余力,后来带着泡泡又是多么任劳任怨,现在好了,一日尝到不带崽的滋味,就开始了终生不带崽的幸福生活。
家里的其他成员就更不用说了,男孩子还能搭把手,女孩子们逐渐放飞自我,说好的一个家族共同带崽,到头来它们都在快乐玩崽,只有她自己在为崽的未来殚精竭虑。
这可能就是祖母鲸的悲惨生活吧。
好在当祖母鲸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她在和莫阿娜的争执中从来不会落入下风,而椭圆就惨一些,常常被莫阿娜以“你什么都不知道”来攻击。
偏生它天生就是个自走赞同机器,莫阿娜说它,它还在那里“对对对““是是是”“没错没错”“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安澜把这些话原原本本地传回去,把莫阿娜气得尾巴都硬了,坚持认为椭圆是在和它过不去,刻意嘲讽它。
于是这两头雌鲸就成了冤家。
不管怎么说,两个朋友认识了有交集了也算是一件好事,而在旅行途中认识更多新朋友,哪怕只是一生一次的旅伴,也是能终生铭记的记忆。
不过这些快乐都比不上几十年来看着人类社会发展变化带来的快乐。
出现在鲸鱼迁徙路上的观鲸船都被换成了用高新科技打造的近乎无声的小船,一些船只还有着透明又柔软的底部,让虎鲸能安全地和游客进行近距离观察和接触。
渔船也有很大的改变。
不知做了什么更新,安澜走南闯北时再没听说过有被渔网误捕的大型海兽,那些不符合规格的超小格渔网也退出了历史舞台。
全世界的虎鲸馆都消失了。
建在俄罗斯和冰岛的虎鲸野化放归中心已经有二十年不曾入住过新房客了,安澜上次去看的时候,那些用来做隔离用的栅栏都蒙上了厚厚一层硅藻,全然没有半点人类世界的痕迹。
比这更好的是,人们也开始重视海洋污染,被倾倒在大海中的垃圾逐年变少,从海里被打捞上去进行无害化处理的垃圾则逐年变多,现在安澜游过巨藻森林时不必再担心塑料会割伤自己或其他家人了。
因为人类的退让,海洋慢慢净化着自己,鲸鱼的头胎生子因此受益,不再有着极高的夭折率,而成年鲸鱼自己的寿命也因此被拉长。
一切都在往更好的方向发展。
安澜的年岁在不断增长,终结似乎在不断靠近,但她的心情却在日复一日地听到好消息的时候变得越来越轻快,也越来越期待。
虎鲸是智慧的生物,可人类才是这个纪元的主宰,当人类决意要做一件事情时,他们往往能做对做好,同时也给更多生灵带来希望。
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想必那些真心实意爱着虎鲸的人,那些常年在世界各地追着虎鲸的人,那些放弃城市工作只为更靠近虎鲸的人,也会为了全社会对海洋环境的醒悟而欣喜若狂吧。
曾经安澜就不止一次在观鲸船边听到过来自这些人的歉意,现在都变成了祈祷,变成了美好的祝福。
她也开始越来越多地带着家族去参与互动,知道现在是时候去构建一种崭新的关系。
人鲸互动在丹纳角进行得最多。
这里是安澜的出生地,也是嘉玛长眠的地方,每年鲸群的迁徙路线都在仔细的规划下经过这里,非常偶尔才会因为北大西洋和太平洋之间遥远距离而作罢。
人类好像也意识到了丹纳角的特殊性,意识到了这里是维多利亚鲸群确定会经过的地方,那些从纪录片和新闻报道中迷上这个特殊鲸群的游客于是更经常地出现在此。
他们总会呼唤着每头虎鲸的名字,有些和安澜自己的称呼对得上号,有些则完全对不上,但并不妨碍这些名字里包含的感情。
弗兰西丝是他们叫得最多的一个名字。
自由,他们喊着。
自由,他们祝愿。
而安澜对欢呼和呢喃照单全收,时不时会在心情好时靠近小船,学着莱顿的样子做几个腹拍和背拍,把人群逗得哈哈大笑,把鲸群惊得默然失语,一如当年长辈们被舅舅惊到时的模样。
坎蒂丝是唯一一个能和她靠在一起怀念过去的家庭成员,这头比安澜整整大十岁的老雌鲸在生命末期活得极为潇洒,但在每天睡醒之后却总会失落几分钟。
有一天,它开始给安澜讲过去的故事。
那多出来的十年里,有太多太多独特的美好的东西,曾经被它珍藏着,现在却想倒出来,留给其他家人。
安澜于是知道了嘉玛和莉莲曾经是多么顽皮的一对姐妹花,莱顿做过哪些糗事,维多利亚开玩笑时是什么语气,甚至还听说了一些她从未见过的家人。
直到坎蒂丝在泡泡诞生的海湾里平静逝去,流淌着的故事长河才骤然干涸。
在那个时候,鲸群已经拥有超过20个成员了,但却没有一头雌鲸提出要带着孩子分家出去,它们似乎满足于现在这种生活状态。
安澜不知道还有没有比维多利亚家族更大的ETP虎鲸家族,她甚至不知道几代之后这个家族还能不能被称为ETP虎鲸,又会不会进化出一些更适合旅行的生态特征,但她同样也为现在的生活感到满足。
坎蒂丝离开后第六年的春天,鲸群从墨西哥迁徙到加州海岸,在这里做例行停留,今年安澜没有为游客进行表演,而是懒洋洋地漂浮在海面上。
一大家子都在留她不到五十米的范围内嬉戏玩耍,有的在和两脚兽互动,有的在为昨天捕猎时谁表现得最差争吵,有的则躲在她身边,避开幼崽们,寻求宁静。
橘郡丹纳角的阳光轻轻洒在每一头虎鲸身上,照晒得背鳍暖洋洋的,又有些轻微的痒意。
安澜立刻想起了温哥华岛的那片石滩。
最近她好像总是在回忆,无论是什么东西都能勾起一桩或两桩联想,然后会在她脑袋里塞进去一个突然的念头,告诉她马上去做,不然就会失去时间。
或许这就是衰老。
但安澜并不畏惧,因为她正处于家人的陪伴之中,世上再没有别处比这里更加安全。
左侧珊瑚正在追着两只幼崽,威胁要把它们统统丢进深海去喂裂头大虎鲸;右侧是在看其他鲸群的彩虹,它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无论看到什么根本不值得惊奇的事情都会赞叹一番。
前方不远处,两只半大幼崽一左一右地缠着年纪不小的银鱼,恨不得把自己镶嵌到那篇乳白色里面去,呜呜嘤嘤地叫喊着让舅公陪它们玩耍,不然就要马上翻肚皮给它看。
这糟心招数还是从椭圆那里学来的,安澜第一次看见一排幼崽一起翻肚皮时差点怀疑鲸生,然后追着还在“对对对”的椭圆,绕着一块浮冰转了四十圈。
她不是唯一一个觉得这招数辣眼睛的家庭成员。
不消多时,就有一只幼崽被银鱼用巨大的鳍叶掀飞出去,它失去平衡,呼啦啦地在水里滚翻起来,脑袋啪叽一声敲到正在晒太阳的泡泡身上。
这下可不得了。
维多利亚鲸群七十岁大的大小姐气得直叫唤,当即喷出一长串气泡,然后指使曾外孙给了小家伙好一顿毒打。
一时间整片海域都是幼崽的鬼哭狼嚎声,吵得其他鲸群纷纷避让,有的还在远处用鸣叫声阴阳怪气。
自己人说可以,被外人说不行。
整个家族于是又团结起来,和那个讨人厌的过客鲸家族激情对线,全然枉顾对方“你们竟然会说过客鲸方言”的惊恐问话。
观鲸船上的人类不知所以,只有那些放下了水听器的研究人员痛苦地捂住了耳朵,感觉脑袋里嗡嗡嗡的都是虎鲸的鸣叫声。
这又让安澜想起莫阿娜搞恶作剧的场景。
她晃晃脑袋,为自己的多思而啼笑皆非。
可回忆的闸门放开,就不是那么容易被关上,紧跟着和朋友相处的画面,涌出了许多代表其他时光的场景闪回。
那是一头虎鲸一生的写照。
她想起自己刚出生的时候是如何躺在舅舅莱顿的脑袋上乘风破浪;想起长大后是如何一次次地接近莫阿娜,从它这里学会了第一门不属于鲸群的方言;想起第一次旅行;想起对圈养虎鲸的解救;想起一只又一只被成功养大的幼崽。
一路走来,似乎没有什么遗憾。
如果非要说的话,当年和鲸群一起听过的那一支蓝鲸的鲸歌,想要在美梦中和它们重新团聚,再听一次。
虽然昨天晚上没有梦见,过去的几十年没有梦见,但只要愿望足够真切,总有一天能够实现的吧?
安澜长出一口气,呼唤了她的鲸群。
在无边无际的大洋中,拥有人类灵魂的虎鲸正在催促还在玩耍的族人们重新起航,看着它们排列成有序的队伍模样。
它们是海里的王者,是自然的精灵,没有船只的嗡鸣,没有渔网和螺旋桨的威胁,没有化学物质的侵害,哪里都可以去。
而今天,它们决定迎着太阳。
天气晴朗。
海水很蓝。
第107章
穿越的感觉对安澜来说已经不陌生了,当她在鲸群的哀鸣中朝水下沉去时,视角却骤然拔高,轻轻地飘到了棉花糖般的云朵中间,然后是一片光怪陆离。
等她好不容易重新捡回意识,四下打量着想赶快看看自己又变成了什么动物,仍然不太像第一人称的视角就让她陷入了沉默。
高度是半空。
视线的焦点是一个巨型鸟巢。
一只羽毛赤褐的大鸟从远处飞来,警惕地落进巢穴。阳光打在它的背上,照得羽毛尖端变成一种通透的金黄色,翅根处则泛着一层黑紫色的幽光。
瞬膜在那双金褐色的眼睛里闪了闪,大鸟把野兔尸体丢下,一只爪子按住食物,用尖锐的喙部撕下肉条,喂给巢穴里浑身披着白色绒毛的幼崽。
没喂几口,它就像想起什么事一样,快速走到巢中央,在一枚青灰白色的鸟蛋上蹲了下来。看到父亲跑过去照看尚未孵化的兄弟姐妹,幼雕尖叫着,希望唤回亲鸟的注意力。
鸟爸爸维持着这个姿势,只用啄刺配合甩头来把食物撕成小块,继续喂食,身体力行地表达了自己不会弃巢不孵的决心。
但它这么做并不是出于对子女或是对配偶的爱意,安澜从这只大鸟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温情的成分,它的目光始终是评估的、森冷的,好像是在完成一项由天性带来的任务。
这就是被誉为天空之王的猛禽金雕。
它们天生就是完美的捕食者,从匕首般泛着寒光的钩状挥,到强壮有力的羽翼,到能击穿头壳的利爪,所有这些加在一起,构造出了一种优雅又致命的杀戮机器。
如果放在电视机里看,安澜肯定会为金雕的美丽而目眩神迷;但放在现实里看,而是还是这么近的地方,面对着这种再次穿越的场合,她只想哐哐撞大墙。
无法控制灵魂所处的位置,只能被动接受视野范围内变化的景象,怎么看怎么像穿越失败。可几个世界过去,穿越是不可能失败的,那么只有一种比穿越失败更悲惨的可能性了——
穿越落点其实是巢里的鸟蛋。
一枚现在还没孵化的鸟蛋。
安澜:“……”
她现在申请重新选择自己的英雄还来得及吗?
在这种猛禽繁殖季节成为同一窝里后孵化出来的那只幼崽其实基本等于宣告虚弱或者死亡没错吧?
众所周知,从白头海雕到草原雕到金雕,雌鸟在产下第一枚蛋的时候就会开始孵化流程,头一个被孵出来的幼鸟会得到优先发育的机会,并在接下来的整个发育期对其余幼鸟进行排挤行为。
食物充足时,这种攻击和抢食只会导致发育不佳或者体弱,但在食物不足时,最坏的结果就有可能发生。
而亲鸟在整个慢性死亡过程中都会冷眼旁观。
它们不会刻意保证所有的孩子都有饭吃,甚至对最强大幼崽独活的状况乐见其成。在体弱幼崽死去后,尸体也会被亲鸟撕开,当做自己的或者是孩子的食物。
比起以上几种猛禽,生活在美洲的角雕更偏心。角雕雌鸟每窝生两枚卵,但只要有一枚孵化出来,另一枚就会被弃置。这只成型的小鸟一生都无法看到太阳,也不可能有机会为了自己的生命而努力挣扎。
大自然是残酷的。
这种残酷被倾泻在每一个需要求生的动物身上,也包括了此时此刻还飘浮在半空中的安澜。
金雕幼崽80天大时就可以离巢独自生活,不夸张地讲,它们在发育期简直是见风就长,每多拖一天,天平就朝这位兄长身上倾斜一寸。
她迫切地想要出壳。
可灵魂被强制定在空中,没有附着到身体上,没法加快破壳的速度,眼下她能做的一切就只有默默祈祷,希望这具身体的父母好好努力。
无法掌控命运的感觉实在很糟糕。
当安澜看到第三个日出时,她几乎对这个世界绝望了,甚至已经开始思考穿成金雕的一生会不会成为她穿越历史上最短的记录。
好在这种绝望只持续了几个小时。
在第三天的中午,蛋壳终于出现了变化,一股吸力从蛋壳内部升起,拖拽住她的脚踝,猛地把她向下拉去,直到隐没在黑色中间。
安澜本能地用喙部去攻击蛋壳,同时撑起翅膀,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空间,费了九头二虎之力,她才把蛋壳打开,慢慢挣扎着撇除碎壳,爬到温暖的阳光底下。
第一个感觉是黏腻。
鸟蛋里混合着血丝的粘稠液体像膜一样覆盖在全身上下,连眼睛前面都蒙着一层古怪的红雾,不管是张开翅膀还是晃动脖子,都有种湿漉漉黏答答的触感从每个神经细胞上传来。
第二个感觉是柔软。
金雕亲鸟筑造的巢穴非常巨大,外围和底部用枯树枝搭成,底部铺着一些细碎的小树枝,干草,还有不知哪些倒霉猎物留下来的皮毛。亲鸟自己脱落下来的羽绒也被堆在巢里,散发着一股让人心生亲近之意的气味。
在黏腻和柔软之后,才是饥饿。
安澜觉得自己肚子里什么都没有,但也知道鸟类出壳后需要先消化掉从蛋里带出来的蛋黄素,然后确定排便通畅,才会开始接受投喂。
她有这个耐心去等待,亲鸟有这个耐心去等待,可有些家庭成员却不想给她这个等待的机会。
在出壳之后没几分钟,这一窝的长子就开始用叼啄和踩踏的方式发动攻击了。
还不是那么尖利的喙刺在背上,还不是那么有力的爪子踩在翅膀上,对任何大鸟来说都弄不破一点油皮,但对刚出壳的幼崽来说却疼痛难忍。
安澜不得不努力朝亲鸟所在的方向爬行。
眼下待在巢里的是比雄鸟大了快一倍的雌性金雕,作为母亲,它对孩子的爱意也不如哺乳动物那么深厚,在看到小鸟求助时只是沉默地蹲下,并没有提供任何庇护。
这是一个早已预料到的危险走向。
在喂食开始后,安澜发现自己面对的竞争更加激烈了。一开始亲鸟还会用喙推开长子,把食物喂到她嘴边,但在她逐渐发育成一个毛绒团子,有足够的活动能力去抬头够食物之后,这种优待就消失了。
现在她必须拼尽全力用身体的每个部位挤压竞争者,才能吃到两三块肉条。而每当有一块肉条被她吃下,竞争者都会增加攻击她的频率和激烈程度。
猛禽幼子的幼年期简直是一场噩梦。
安澜活了几辈子,从来都是仗着体型优势压倒对手,即使在狮子那一世也通过努力干饭力挽狂澜,这回还是第一次被别人用体型碾压了。
最糟糕的是,整件事情好像陷入了恶性循环:打不过竞争者,吃到的食物就不够多;吃到的食物不够多,发育就不够快不快好,更加打不过竞争者。
亲鸟带回来的食物并没有她想象得那么多,足以说明这片领地并不非常丰饶,或者说是亲鸟的能力并不十分出众,那么它们就有可能放弃饲养体质较差的幼鸟……
父母指望不上,哥哥想让她死,无论从哪方面看,情况都坏到不能再坏,快要走到绝境了。
如果还想活下去,就需要一个转机。
安澜先是考虑了使用计谋把竞争者推出巢穴,但在体力的争斗上她不占优势,很可能还没干掉对方就被对方干掉。
在这之后,她又仔细观察地形,想知道附近有没有能够用来补充能量的食物,哪怕是一只虫子或者几块食物残渣,但巢穴被架构在黄色峭壁上的凹陷处,别说是条虫子,连个活得东西都没有。
第二条路被排除时,第三条路也被排除了。
峭壁这种寸草不生的地方几乎没有人类活动的踪迹,离城市估计也有十万八千米远,连个登山客都没有,寻求帮助更是毫无可能。
无数次她想,现在要是种能生活在城市里的鸟类就好了。
主动下树可能会造成严重伤害,落到地上之后也可能碰不到愿意救助的人类,比起眼下这种情况也就是快速死亡和慢性死亡的区别。
可在金雕巢穴里主动脱巢?
这悬崖看着得有一百多米高吧,别说是掉下去等救助了,估计会直接摔成一张小鸟饼,叫都来不及叫就光速去世。
三条路全部断绝,看着像是没有转机了。
在出生后第八天,安澜彻底接受了大概率要重新转世的命运,唯一的愿望就是她死了竞争者也不能好过,每次收到攻击时都会加倍努力地啄回去,至少气势上不能输。
就这么相互殴打,巢穴里很快就飞满了幼鸟的白色绒毛,两只幼鸟身上也都是大大小小的秃点,露出下面粉红色的皮肤。
第十二天时,安澜觉得自己大概率是要断气了。
就在迷迷糊糊朦朦胧胧间,她好像听到有说话的声音,一个比较苍老,一个比较稚嫩,两个声音在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
几秒钟之后,有一个粗糙的东西伸到巢穴中来,在她和竞争者之间停住,左边拨了一下,右边拨了一下,颇有些在菜市场上挑白菜的架势。
那一瞬间,安澜对来人的身份有了明悟。
她不愿意就这样死去,这辈子连一次张开翅膀飞行的机会都没有,连一次感知高空的风拂动羽尾的机会都没有,谁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变成鸟类呢?
这可是飞行啊。
每一个人类在生命的某个阶段或多或少都做过能在高空自由翱翔的美梦。
她必须抓住这一线生机。
卡班拜把枣红小马拴好,长长出了一口气。
今天一大早他就被妈妈从睡梦中拍醒,陀螺似的收拾一番,塞了点馕饼和熏肉在口袋里,然后毫不留情地赶出毡房。
爷爷带着阿布史已经在外面等了十几分钟,等卡班拜上马坐稳,爸爸把绳索、围网和诱食都准备好,也上了自己的大黑马。
当一行人终于出发时,阿布史从白马上扭过头来,脸上挂着一个熟悉的傲慢的微笑。
他看看天色,又看看瘦弱的枣红小马,忍不住抱怨道:“一会儿你可别给我拖后腿。”
卡班拜咬了一口馕饼,没说话。
阿布史比他大两岁,是家里的长子。小时候爸爸依着“还子”的古老习俗把阿布史送给爷爷奶奶抚养,因此这位哥哥的辈分就自动改变,从兄弟变成了男性长辈。
在爷爷的影响下,阿布史每天嘴里说的不是驯鹰时该用的技巧就是放鹰的时机,一直掰着手指头算自己的年龄,算什么时候能去抓第一只属于自己的鹰。
族中长老在他十二岁那年才给了准话,说探索队发现附近山上多了几个巢穴,疑似是有金雕要在那里繁殖。他们接连去了好几天,总算确定了用来产卵的那个巢穴,又等了一阵子,第一枚卵孵化了。
阿布史很兴奋。
他和每一个同龄人分享着自己即将有鹰的好消息,并且打心底里觉得在拥有小鹰之后就算是一个强大的猎人,能够顺利加入大孩子俱乐部。
卡班拜是他首选的炫耀对象。
“等我成了金雕猎人,你就只能跟在背后给我牵狗。”阿布史总是说,“阿爸说我是最好的学徒,到时候我肯定能在大赛上当头名,你这样的连比赛资格都没有。”
话说得很难听。
但卡班拜偏偏没法反驳。
他小时候收到过远方亲戚从城里带来的礼物,那是一本讲宇宙的图画书,据说是小孩子最喜欢的启蒙读物。随礼物附上的还有清秀漂亮的手写字,告诉他“最重要的事就是读书”。
从那时起,他的愿望就变成了去读书。
去读书,去最繁华的城市,然后去亲眼看看那些被画在图画本上的星系。听说世界上有直径超过200米的巨大望远镜,如果这辈子有机会能去看一眼,到老都值得了。
日复一日地跟个动物搅合在一起,过几年放了一只,然后再去捉一只,重复之前的操作,这有什么意思呢?
即使部落里人人都能驱使猎鹰和猎犬捕猎,即使爷爷是远近闻名的驯鹰大师,即使每个朋友都在讨论猎鹰,甚至社交的方式都是架鹰出行,对他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戏码。
可这种念头在部落里无疑是离经叛道的。
爷爷在察觉到他喂金雕时的漫不经心后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还把爸爸也叫到一起。顶着阿布史嘲笑的目光,爸爸脸黑如炭,卡班拜脸颊火辣,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那天他挨的打,时至今日还记得。
温顺的枣红小马在跑动时把屁股颠得有点疼,恍惚间竟然好像时光倒流,嘴巴里的馕饼都不香了。
等到了鹰巢附近,一家人把马拴好,徒步走到山上准备绳降时,他还保持着绝对安静,什么话都不敢说。
阿布史和他一起从两侧下到峭壁的凹陷处,卡班拜在的这个地方刚好可以站人,风呼呼地吹,如果不是绳子拴在腰上,随时随地都有掉下去的风险。
他勉强镇定下来,朝侧面探头去看。
巢穴里有两只金雕幼鸟,其中一只看着很健壮,就是绒毛不那么丰满,好像被什么东西撕扯过一样;另一只瘦骨嶙峋,半阖着眼睛趴在树枝上,身体轻微地颤抖着,似乎马上就要断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