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家庭成员多多少少也用蹩脚的挪威虎鲸方言说了几句安慰之词。
到头来话最多的竟然是家里唯一的一头过客鲸。
萨沙最近精神不太好,让安澜很是害怕,但它不肯休息,坚持要把这五头圈养虎鲸都送到它们该去的地方,好像要完成什么执念一样。
遗憾的是,这么多年过去,维多利亚鲸群从没碰上过萨沙原本的家庭,也或者萨沙根本就是在水族馆里繁育出来的个体,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这些从小被抓走的虎鲸多少还能说点方言,它却没有丝毫记忆。
有一天晚上,鲸群在看星星的时候,珊瑚告诉萨沙说我们会像找到戴安娜的妈妈一样找到你的妈妈,找到你的家。
安澜一直到成为祖母鲸很多很多年后都还记得萨沙说了什么。
那时大虎鲸从气孔里轻轻地喷出一股气,半开玩笑地顶了顶幼鲸的脑袋,然后告诉它说——
这里就是我的家。
斯科特回去就把在基地看到的事写进了书里。
因为虎鲸帮助圈养虎鲸回家的故事太戏剧性,在这本书出版之后还有制作组找到他和野化基地,想要制作一期讲回家故事的专辑。
正好还有最后一头虎鲸没离开,制作组在次年春天收拾收拾东西就蹲进了基地里。
他们进去的时候还啧啧称奇,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圈养虎鲸真能做到一年一条或者两条地跟着野生虎鲸跑,就好像双方真的说好了一样。
如果这个问题要问安澜的话,她一定会回答:
因为小虎鲸们实在是太老实了。
她第一年过来看情况时只和两条搭上了线,因为这两条的方言特别耳熟,其中一条说的是独角鲸猎场里那群大西洋虎鲸的惯用腔调,本着先带过去给看看再不济就当作搞纯天然野化训练的想法,安澜先把这条虎鲸拐走了。
走的时候她还答应其他虎鲸说会帮它们留意语言类似的家庭,结果第二年过来一看,四条整整齐齐地都漂在那。
是真的好哄啊。
安澜当时就有点过意不去,觉得哪怕冬天再冷还是该过来看看的,不然这些小家伙自己待着得有多忐忑。
这一年她努努力带走了两条。
第三年她过来带走了戴安娜,并且把它平平安安地送回了家,整个半开放海域在迎来下一波房客之前就剩下了波塞冬。
雄虎鲸波塞冬是从东南亚地区的水族馆运过来的,和其他四头虎鲸一起生活了十年,它被抓走的时候还是只幼崽。
因为波塞冬是大西洋2型虎鲸,也是少有的能和南极A型虎鲸拼一拼块头大小的存在,它在水族馆里受到的限制也最多。
表演结束之后工作人员会把虎鲸赶到狭小的休息水池里去,别的虎鲸好歹能把背鳍的一大半泡在水里,它的背鳍整根都露在水面上,日晒风吹,能不倒伏才叫怪事。
最艰难的还是没有表演时它都和戴安娜一起被关在狭小的水池里,刚住进去时连续好几个星期都觉得转不过身来。
等到性成熟期,人们开始盼着它和戴安娜繁育后代,但波塞冬是北大西洋2型,戴安娜是北大西洋1型,它们甚至都不是一个生态型,于是就有了一次又一次的人工取精。
就算过得这么辛苦,它也没有被折磨成疯子。
在安澜看来,这头雄虎鲸顶着个炫酷的属于海洋神明的名字,其实是个非常温和老实的甚至有点憨厚的男孩子。
把它留到最晚接走,它也不过是躲在栈道底下生闷气。
一离开木栅栏,这股气就消了。
安澜盘算着在秋天之前能完成送波塞冬回家的任务,她这几年每天都在认真倾听海洋里传来的鲸鸣声,对和它说同种方言的鲸群的所在地了如指掌
这任务不会很难,
这任务应该很简单才对。
可是她错了。
等维多利亚鲸群千里迢迢赶到那几个鲸群出没的地方,波塞冬在她的示意下连续好几天鸣叫着呼唤自己的家人,吸引了好几个鲸群的注意,最终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首先经过的一个鲸群有七名成员,祖母鲸听到了小雄鲸的呼唤,本着一探究竟的念头靠过来查看情况,旋即停在了离安澜不到一百米的地方。
七头虎鲸就这么来回游着,因为波塞冬话语间透露出的不幸而感到不安,但没有一头虎鲸表现出家里曾经丢过幼鲸的模样。
第二天这个鲸群带来了另一个鲸群,两个鲸群十几头大虎鲸蹲在那里听波塞冬鸣叫,时不时用吹哨声相互交流,好像在问彼此“是不是你家丢的孩子”,“不是我家的,是不是你家丢的”。
又过了几天,第三个和第四个鲸群也加入了。但它们停留的时间很短,在确认不是自家孩子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到最后只有第一个家族还在附近。
安澜感觉到绝望。
前面四个孩子送回家时都很顺利,成年虎鲸记忆很好,只要找到的是对的家族,一个照面就能认出家里的后辈,然后就是母亲和孩子时隔多年的团圆。
就这一个不知怎的砸手上了。
难道没找对地方?
也不能够啊。
挪威虎鲸和冰岛虎鲸活动区域离得不远,说的语言却相差很大,几乎是完全不同的二十多种发声方式,附近除了它们再没有说这种方言的虎鲸了。
左思右想,安澜还是决定凑过去问问。
兽食□□鲸通常来说都比鱼食□□鲸要攻击性强一些,再加上南极A型、大西洋B型和部分过客鲸的恐怖体型,万一被认定是需要驱逐和攻击的对象,甚至被认定是食物缺乏时的捕猎对象,就会非常麻烦。
作为小体型生态型,安澜原本不打算靠得太近,可现在两边僵持住了。
对方估计是在疑惑为什么波塞冬混在奇怪的鲸群里,这边又在防备……
必须有一方率先行动起来去打破僵局。
这回不是隔着老远用声音相互致意,而是切切实实地脸对脸。
当维多利亚鲸群游过去时,大概是从没见过三个生态型一起游泳的场景,整个北大西洋虎鲸家族都愣在了原地,连它们的祖母鲸看起来好像都在怀疑鲸生。
可能是被震住了,所以一时半会儿竟然没有一头虎鲸发出警告的鸣叫声,姿态看着也还算放松。
安澜在距离二十米远处停下。
波塞冬紧紧地贴着她,明明块头比萨沙都大了,胆子竟然小得像幼崽一样。
它被抓走时年纪太小,只学了一些最简单的对话,语言掌握程度其实和她半斤八两。
为了把情况说清楚,两头虎鲸磕磕绊绊地又是鸣叫又是咔哒,询问老雌鲸认不认得这头雄性,又或者知不知道有哪个鲸群曾经丢过幼崽。
不幸中的万幸,这是头非常有耐心的祖母鲸。
它听了安澜的话,先是仔仔细细地把波塞冬打量了一遍,然后又和鲸群里年长的几个子女小声交流了片刻,这才给出答案——
是有这么一个家族。
很多年前有两脚兽坐着船过来捕鲸,他们把整个鲸群赶到海湾里,用结实的大网把全部成员捞起,然后放掉了大的,只留下小的,
当时有三只幼崽被抓走了,那个鲸群日日夜夜地哭泣,直到有一次又看到同样的船出海,它们追着船离开了,不知道去往了什么地方。
是……离开了吗?
安澜听得很不是滋味。
一下子把家族里所有的幼崽都捞走,就像把一个家庭里的一代人都杀死一样,是半点希望的种子都没给。难怪鲸群追着船离开了这片海域。
波塞冬压根不记得自己还有另外两个兄弟姐妹,甚至因为那会儿又疼又怕都记不太清当时发生的事情,现在被提醒,想到这么惨烈的场景,情绪顿时低落了下来。
谢过这头祖母鲸,全家人一起掉头离开时,它还一副缓不过劲来的模样,隐约还有些惴惴不安。
出生的家族离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不知道究竟找不找得到,大海里好像又没有容身的地方了。
它在害怕自己会被丢下。
这种情绪表现得很明显,不仅是年长的雌鲸们感觉到了,就连小辈们都感觉到了。为了安抚波塞冬的情绪,安澜本想让它休息休息,少上几节课。
可萨沙拒绝了。
过客鲸亲自把小雄鲸带在身边,用最严厉的态度教养它。从前维多利亚教它的那些话都被它用在了波塞冬身上,因为出身类似,它对波塞冬的一些行为有着更好的理解,训练起来也更得心应手。
一个完全陷进了共情里面,放不下心;一个被训得够呛,没时间伤春悲秋,结果竟然是两头雄虎鲸在互相“折磨”中精神竟然都变得好了起来。
这走向安澜真没想到。
好几个晚上她在和妈妈贴贴时都小声说着家里雄性的悄悄话,嘉玛乐得不行,直说这就是长辈对小辈的爱,有个不省心的吊着,萨沙想走都走不了。
安澜心说那万一找到鲸群了怎么办呢。
萨沙是头温柔的大虎鲸,它不可能因为自己在意一个后辈就不让它回家,而且这也违背了她当初带圈养虎鲸出来时的承诺。
事情是不经念的。
这年秋天,维多利亚鲸群在南下时碰到了三头虎鲸,波塞冬不记得兄弟姐妹,却一眼就能认出自己的妈妈,当即就兴奋地抬起脑袋。
安澜又是欣慰,又是遗憾,本想着让萨沙和这头被它当作弟弟一样养的小雄鲸好好告个别,结果鸣叫声还没发出来,让人目瞪口呆的画面就出现了。
那头被波塞冬认为是母亲的雌虎鲸先是不友好地以声呐探测,旋即绷紧身体,做了一个标准的进攻前摇动作,直接上前挡在了它最小的孩子前面。
波塞冬愣在当场。
它也不敢靠近,只能不停地呼唤着母亲。可雌虎鲸被它叫得越来越紧张,竟然带着三个孩子朝侧面下沉,用加快游速来规避。
没认出来吗?
安澜也傻眼了。
此时此刻她已经不想萨沙会不会失落了,全副心神都被这种没人能想到的久别重逢场景牵动着,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仔细想想,好像成为虎鲸那么多年,从没见过成年大虎鲸认不出亲属的事情。
别的雌虎鲸和兄弟分别十几年都能接受它们的投奔,这位妈妈虎鲸居然对自己的儿子采取了警戒和威胁进攻的姿态。
她恨不得幻化出双手上去摇晃对方。
你清醒一点啊!
这是喝了忘崽牛奶吗?!
虎鲸妈妈不仅像喝了忘崽牛奶,而且这牛奶的劲好像还挺大。
不管波塞冬再怎么努力,都无法突破被它划下的社交禁区,有时是先行规避,有时是对峙,有时甚至会发展到攻击。
好不容易找到妈妈,波塞冬不会轻易放弃。
于是这场拉锯战慢慢发展成了跨越百公里的海洋追逐赛,虎鲸妈妈带着一只七岁的幼崽和一只一岁的幼崽,几乎没有把追踪者甩掉的可能。
如果它的家族还在,情况或许会不一样。
按照北大西洋2型祖母鲸的说法,当初这个虎鲸家族很是兴旺,一家能凑出三只年纪不大的幼崽,后来虎鲸妈妈一定是脱离了家族独自生活。
这种脱离通常发生在子嗣众多雌虎鲸身上,它们会从大群里直接带着孩子分出去成为小群,提高捕猎成功后分得的食物数量。
不过带着两个这么小的崽出来单干的还真是少见。
难道是当年那场一网打尽让虎鲸妈妈害怕了,不敢再把自己的幼崽和家族里的其他幼崽放在一起抚养?
有这个可能性啊。
安澜沉思着。
假如是因为这个,那么它在保护幼崽这方面已经不是谨慎,而是过激,是惊弓之鸟。连家族这种强力庇护都不相信,不相信失散十年多的过了性成熟期的波塞冬也情有可原。
怎么说呢……这比忘了还残忍。
一样都是孩子,却要分出个轻重,对波塞冬来说简直是那场悲剧之后的又一次酷刑。
安澜亲自把它带出栅栏,就觉得对它有责任,想着还是该劝一劝,到了这份上不如还是放弃算了,留下来也没什么不妥,还能给家里过客鲸找点事做。
但是波塞冬自己不愿意。
教它捕猎和社交的萨沙也不愿意。
既然大家都还想继续努力,安澜也不会去左右它们的行动,只是心里梗着这个猜测,好几天都情绪不佳。
一如既往地,嘉玛充当了感情上的支柱。
雌虎鲸在一次捕猎之后叫住她朝远离鲸群的方向游,进行了一场私底下的谈心。
说是谈心,其实只问了一句话。
妈妈问道——
你还记得当初萨沙是怎么来的吗?
就这么一句,却在安澜心湖里砸下石子,掀起重重波澜。
过去种种从记忆长河里浮起、闪回,一会儿是萨沙浑身是伤的样子,一会儿是她教它语言的样子,一会儿是它叼着海豹朝鲸群靠近的样子。
是啊,怎么能够忘记。
萨沙最后能拥有一个归宿,靠的是自己日复一日的坚持,感动了维多利亚,也感动了整个虎鲸家族。
这还是没有血缘关系且不同生态型的极端情况。
眼下波塞冬虽然遭遇噩梦开局,但毕竟有血缘关系摆在那里,比起当年的萨沙是走运到不知道哪去了,可操作的空间也更大。
安澜这么想着,就也准备甩开膀子干,拉着家人开始制定回家大作战计划。
既然虎鲸妈妈是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作为年纪不小的长子,帮忙分担生活压力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单独捕猎……萨沙教不了。
萨沙会的一切技巧都是跟着鲸群围猎学来的,它能做到的单捕并不是什么技巧,纯粹是在野化训练时唤醒的本能。
全家只有一头虎鲸能教给波塞冬单独捕猎的理论知识和系统技巧,那就是在旅行前受了维多利亚好几年特训的安澜。
于是波塞冬刚刚承受了老妈不认它的精神打击,马上又承受了被摔打来摔打去搞特训的肉体打击。
安澜可不会放水。
当年维多利亚怎么逼她,现在她就怎么逼波塞冬。
每当它嚎着太累了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时,她总是非常“温和”地进行劝说——别的雄虎鲸可以单猎小灰鲸,相信你也可以,加油哦。
波塞冬:“……”
敢怒不敢言,只能加紧训练。
反倒是萨沙乐得清闲,一大把年纪了时不时还要过来蹭课,接着再对某些没见识到过的捕猎技巧指指点点。
看着不像是油尽灯枯的样子。
有时候安澜被它噎得觉得自己死了它都不会去世。
在无情的捶打之下,波塞冬进步神速,行动间完全脱去了圈养虎鲸的生疏。它从最开始的空手追妈妈,变成后来的叼着海豹送给妈妈,再后来还能在鲸群允许时叼着须鲸幼崽被吃剩下的身体过去讨好妈妈。
到了这时,雌虎鲸也知道维多利亚鲸群不是要攻击它,而且反正跑不掉,因此也不刻意强求保持距离了。一休息一放松,它就有功夫来看这边上演的鸡飞狗跳,只是礼物几乎没接过。
波塞冬也不气馁,
送一次两次没效果,它就换个猎物再送,只要不是双方各奔东西导致失联,总有一天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攻略不了老妈,攻略弟弟妹妹也行啊,送了几次幼崽看见它都不是瑟瑟发抖的样子了。
就这么拖着拖着,拖到最小的幼崽两岁大,雌虎鲸终于松口,允许波塞冬在小鲸群边上四五十米处活动,基本上算是释放了一个友善信号。
萨沙高兴得饭都多吃了两口。
后来有一天早上,波塞冬突然游回鲸群里来,鸣叫声还断断续续、支支吾吾,安澜就知道事情已经走到了最后几步,是告别的时候了。
即时到了那时,萨沙也没有流露出失落。
甚至安澜和嘉玛都感觉到了它心中瞬间落下的大石。
也许虎鲸没有像人类那么复杂的语句可以作诗写词来表达自己的感受,但在内心深处,它们什么都懂,什么都看得清楚明白。
一个家族就是一条命运线。
有些存在被这条命运线吸引,先是绕着它打转,然后并入进来,成为命运线中新的一股;但有些存在有着自己的命运,它们匆匆赶来,匆匆相遇,又匆匆离开,在邂逅时就知道可能留不住。
如此想来,能够相互陪伴一年有余,已经算是深厚的缘分。
萨沙告诉安澜说它想得开。
好像要证明这一点似的,大虎鲸鼓足力气又活了两年,才因为身体衰弱走上了离开的道途。
天气暖和起来的时候,维多利亚鲸群跟着萨沙迁徙到了千岛群岛,这里是它重获自由的地方,是它遇见鲸群的地方,也是它为自己选择的埋骨之地。
它离去时下着太阳雨。
雨水把天空和海洋串联到一起,从海洋中升起的灵魂便也能踏着这珍珠做的帘门,轻飘飘地飞到云朵的怀抱里。那具留下来的躯壳则缓慢地朝大海深处沉去。
安澜静静地看着。
看着黑白分明的巨兽渐渐缩小,模糊了色彩,模糊了形状,变成一个看不见的小点。黑暗一抹一抹地笼罩上来,把它包裹在墨色之中,如同盖上了一帘漆黑的床纱。
直到眼睛看不到。
直到声呐也探测不到。
这是海兽的告别。
比起死后暴露在地面上的陆地生物,海兽的死亡带着一点黑色的浪漫。即使知道尸体会在什么地方被哪些动物所分解,但只要一辈子无法找着,留在记忆里的就仍然是它完整的模样。
几头年轻虎鲸小声哀鸣着,怀念着这位会带它们玩火箭跳水的脾气温和的长辈,珊瑚哭得最厉害,这是它第一次经历别离,它知道离开的东西不会再回来。
大点的虎鲸经历过几次送葬,虽然悲伤,尚还能控制自己,再大一点的老一辈虎鲸则想得更多。
对嘉玛和莉莲来说,这是它们第一次送走比自己年轻的家庭成员,此刻的静默不仅是为了哀悼,更是在思考着死亡的含义,猜测着死神何时会来敲响这扇门。
安澜和坎蒂丝靠在一起。
比起其他家庭成员,她心里还更多了一层伤感。萨沙比她年纪大,但当初却是她救下来的。
她教会它语言,教会它怎样睡眠,教会它如何社交,看着它从什么都不会的圈养鲸变成了一头能为家庭冲锋陷阵的强大的野生雄虎鲸……现在这些时光都随着它的身体一起沉入了海底。
莱顿离开的时候她悲痛不已,维多利亚走时她觉得像天塌了一样,现在萨沙离去,就像一声轻轻的叹息。
唯一让安澜觉得有点安慰的是它这几十年来至少过得不错,在晚年能够平静地去回忆前半生,而且还完成了送圈养鲸回家的执念。
从过去到现在,从草原到山林到海洋,在力所能及时救下来的那些个体,她都觉得有一份责任在其中,而对其他生灵的命运负有一部分责任,是一件既沉重又幸福的事情。
安澜在心里轻轻念着。
时间正在把压在上一辈身上的家族命运轻轻扶起,缓缓转移,维多利亚的影子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她的睡梦里,外婆还是像过去那样干练,它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好像在询问一个不必说出口的问题——
你准备好了吗?
我准备好了吗?
安澜一年又一年地问自己。
五年后,鲸群失去了风一样自由的莉莲,它在南极的冰层边陷入长眠。
又过三年,鲸群失去了慈爱的嘉玛,它离开时沐浴着橘郡的阳光,就像安澜出生那天一样。
坎蒂丝在成为鲸群中年纪最大的雌性之后并没有做任何尝试,只是悄悄地退到一旁,和自己的子辈孙辈乃至曾孙辈待在一起。它既不下令迁徙,也不下令捕猎,传达了一个非常明确的信息。
这年安澜六十四岁。
她成为了家里名副其实的祖母鲸。
银鱼觉得自己过得很难。
它出生在一个规模不小的ETP虎鲸家庭中,妈妈是家里最小的雌鲸,名字和海里的珊瑚同音,又可爱又美丽。
不过妈妈并不经常带它。
除了喂奶和玩耍,妈妈在要干正经事的时候总是有多远躲多远,据太姥姥说,这是“完美遗传了外婆的性格”,“孩子只要活着在喘气就行,如果能拿来玩玩炫耀炫耀就更好”。
银鱼不懂,但它大受震撼。
虽然外婆年近半百还是活得像小雌鲸一样娇气,动不动就要和家里的长辈撒娇,严重一点还会独自潜到下层水域去闹别扭不理人,但外形摆在那里,它一直以为外婆拿的是身残志坚剧本啊!
难道说顶着它游几趟偶尔抱一抱已经算是外婆一生中的带崽巅峰了吗?
不——会——吧——
抱着一种绝望的心情,银鱼转向看起来还靠谱点的太姥姥寻求亲情的安慰。
家人都说太姥姥是位认真负责的长辈,当年也是它一点一点照顾着外婆长大的,残疾虎鲸能活到快50岁,它功不可没。
然而在银鱼凑过去时,太姥姥竟然当场愣住,旋即怜爱地用胸鳍抚摸了一下它的脑袋,毫不犹豫地甩手跑路,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都在尖叫着“不愿再带崽”。
作为家里年纪最大的长辈,太姥姥这些年被外婆反过来说是“越活越轻松”,念叨最多的是“想去哪里”和”想吃什么“,其他大事小事全部甩手,甚至在社交季还会神隐,每天在外面欣赏雄虎鲸伟岸的背鳍。
银鱼实在是无力吐槽。
这是真实存在的吗?
连海水都遮不住眼前一片灰暗了。
在这放荡不羁的家族里,鲸心冷漠无情,只有兢兢业业的祖母鲸还有点温度。
祖母鲸是太姥姥的亲妹妹,是家里决定一切的族长,是每一位新成员的启蒙者和引导者,也是家庭幼儿园的管理者。
幼崽们都喜欢围着它,因为这位太姨婆好像有讲不完的故事,而且什么事都难不倒它,什么问题在它那里都能得到答案。
银鱼深深爱着祖母鲸,但每当它听到祖母鲸在被孩子们缠住时解围脱身的固定台词时,总会忍不住抬头仰望星空——
“明天一定有空讲故事。”
“大家都是最好的小虎鲸。”
“我对你们的爱都是一样的。”
这一套三连击给不知多少幼崽灌了迷魂汤,让它们叽叽喳喳地来,心满意足地走,长到十岁还都以为祖母鲸最喜欢的是自己,这么说不过是为了安慰其他兄弟姐妹舅舅阿姨外甥外甥女。
银鱼因为找其他大虎鲸贴贴的意图彻底宣告破产,从此也只好成为家庭幼儿园中的一员。
它黏着祖母鲸的时间越多,听祖母鲸安抚其他幼崽的次数就越多,在心里叹气的频率也就越高。
唯独有一点让银鱼很在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它比较早熟,平时表现得也很沉稳,祖母鲸很少单独私下里和它谈心。
不过这种情况在六岁那年得到了改变。
虎鲸幼崽的语言教育在五岁时基本完成,有了更完整更复杂的言语表达,幼崽之间的矛盾就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是相互叫喊些无意义的东西,而是真真切切地口角冲突。
而银鱼吵架的次数最多。
一来是因为它总表现得有些格格不入,不爱和同龄虎鲸玩,反而喜欢游去找长辈;二来是因为它的外观也有些格格不入——
银鱼是条乳白色的虎鲸。
幼崽们没见过其他白虎鲸,以前只是在心里想想,语言成熟后自然而然地就把这种排斥带出来了一些,所以每每说上两句就要吵起来。
所幸祖母鲸很快就发现了孩子之间的矛盾。
不知道它用了什么方式劝说,在一段时间后,银鱼再也没有因为肤色被说过嘴,陆陆续续还有幼鲸凑过来和它修复关系。
虽然它觉得这是小事,而且自己才不在乎,可从这件小事里它得到了一件绝妙的福利,那就是一家之主额外的注意力。
从此,祖母鲸的过去好像在它面前被揭开了一个角落,让它得以窥见这头大虎鲸身上更多的小秘密。
祖母鲸喜欢吃弓头鲸。
祖母鲸讨厌性格不稳定的同类。
祖母鲸会在社交季节和太姥姥一起出去欣赏雄鲸的背鳍,但总会早早回家,好像只是单纯为了看一场表演。
祖母鲸有两个很好的朋友,一位住在北边,一位住在南边。
住在北边的大虎鲸也是一头祖母鲸,因为每次去拜访它时家里都能吃上鲑鱼大餐,久而久之这头老雌鲸在银鱼心里就被和鲑鱼划上了等号。
在北方居留鲸家族面前,两头祖母鲸都表现得非常沉稳,鸣叫不高不低,动作不急不缓,但在私下里,自家祖母鲸围着朋友团团转,就像个闲不住的话痨。
劝说对方要注意身体,可以理解;聊聊旅行过程中发生的趣事,完全正常;可是两头加起来快150岁的虎鲸一起讨论怎样恶作剧才会得到最好的效果是为了什么?
这合理吗?
不仅如此,自家祖母鲸还会千里迢迢带各种各样的小玩意过来送给北方居留鲸,有时候甚至会帮南北两个朋友相互传话,传话的内容还大多是长辈严令小辈不许讲的垃圾话。
银鱼觉得这不合理。
它甚至怀疑两边能隔空吵起来一定有自家祖母鲸在里面两头拱火看戏的因素。
但对方是德高望重的祖母鲸,它只是头小虎鲸,所以它只能安静如翻车鱼。
北边这位朋友画风奇异,南边那位也没好到哪里去。
南边的老雌鲸不是祖母鲸,但它特别讨小辈喜欢,因为无论向它提出什么请求,玩耍,学捕猎,无聊闲逛,翻肚皮托着发呆,都能得到肯定的回答。
它好像一个游动的肯定符号。
这样一头虎鲸竟然能和北边祖母鲸吵起来,让银鱼对自家祖母鲸在里头起的作用更怀疑了。不过它也知道这种争吵是熟人之间才会有的相互嫌弃的争吵,想必这些年来祖母鲸没少为两个朋友牵线搭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