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这一回要像太阳般落山的是祖母鲸。
安澜充分理解了过去还是人类时看到的新闻,为什么那些失去老雌鲸的家庭会陷入全然的悲痛之中,因为剩下的虎鲸总在怀疑,自己是否已经学到了所有该学的东西。
只要长辈还在,就像家里有定海神针一样,好像无论出了什么事都不用害怕,无论做了什么决定都是理所应当,无论犯了什么错都有人兜底。
可要是长辈不在了……
整个鲸群都因为这种突然加快的生活节奏变得不安起来,尤其是即将从母亲手中接过衣钵的嘉玛。
安澜印象里从没见过妈妈焦虑的样子。
即使在小时候她差点被鲨鱼和座头鲸打到时,嘉玛流露出来的都是些微恐惧和极大的愤怒,好像从她出生开始,它就是这么一个温柔又有力的样子了。
可现在嘉玛的年纪都快和安澜出生时维多利亚的年纪相仿了,却表现得像只幼崽一样,比彩虹还经常黏在维多利亚的身边。
后来鲸群又去看了一次北极极光。
再后来,嘉玛就成了整个家族里年纪最大的祖母鲸。
成为首领之后,它性格里的温柔和失去至亲导致的悲痛使它对这个位置无所适从。最开始的五年,它几乎没有做出任何命令,只是带着鲸群在加拿大和北极间来回徘徊。
全家人都支持了这个决定。
包括安澜。
不是不想四处游玩,也不是不想念椭圆,只是她能够理解嘉玛的心情和心愿——
妈妈也会想妈妈。
莫阿娜和椭圆听说了这件事,很是唏嘘。
几年前莫阿娜家里的祖母鲸也过世了,一大家子很是混乱了一段时间,慢慢地才好转起来。比起独自悲伤独自坚强的嘉玛,它的妈妈把精力转到了小辈身上,开启了疯狂教学关卡。
椭圆家里稍微好一些,一大家子四五十条虎鲸,即使族长真的去世了,担子也会很快被下面的雌鲸接过去,因为要养活的人口太多,反而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用来悲伤。
好在——安澜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这样说——但好在很快就有“麻烦”找上门来。
那天下午,鲸群正在追捕一头座头鲸幼崽,忽然听到了其他虎鲸群发出的叩击音,似乎对方也在附近捕猎,而且距离越来越近。
其他成员都没反应过来,就连安澜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嘉玛却已经下令停止追击,并且一马当先气势汹汹地朝着那个虎鲸群冲去。
等到双方拉近到只剩一两百米时,安澜才猛然想起这群虎鲸来:当年在约翰琼斯海峡狭湾伏击了她的鲸群。
因为红眼睛在撞击之后死去,对方修改迁徙线路、避开了温哥华岛,而后来维多利亚鲸群也因为旅行几乎没有什么特别固定的事情迁徙时间和线路,所以一晃三十年过去,两个鲸群竟然还是第一次碰面。
俗话说,仇人见面,分外见红。
莉莲和坎蒂丝也想起了这一茬,尤其是坎蒂丝,当时因为怀着身孕被当作第二目标穷追猛打,后来泡泡有残缺,它心里知道不是因为打架的原因,却不妨碍一直记着这个仇恨。
这边四头雌鲸杀气腾腾,那边也反应了过来。
当年对方家族中的五头虎鲸,红眼睛死亡,祖母家和两头雄性都已经不在,只剩下最后一头雌鲸,也是现在的族长,下面带着五头年轻虎鲸和一只幼崽。
听到嘉玛的鸣叫声,这头雌鲸也鸣叫起来。
安澜一边选择目标,一边听得目瞪口呆,从来不知道嘉玛竟然能说出这么凶悍的话,能露出这么冰冷的眼神。
因为祖母鲸率先说了不好听的话,双方家里那些不知道往事还在云里雾里的小辈也很快调整过来,语气不善地冲对方挑衅着。
萨沙现在已经不是过去听不懂鲸语的那个样子了,虽然并非全能听懂,但关键部分——比较不好听的部分,它都听明白了。
正是因为听明白了,也听到了族长的进攻指令,它冲得比嘉玛还要快。
说实话,那一瞬间安澜真庆幸当初收养了萨沙。
雄性过客鲸……是真的庞大。
这么一个巨兽朝着自己冲过来,但凡是头能正常思考的虎鲸都得掂量一下接不接得住这个冲撞,就像摩西分海一样,对面加起来一共七头虎鲸潮水般退开,让出了一条康庄大道。
彩虹又开始发出表示惊讶的鸣叫声了。
在后辈的鼓舞中,萨沙一击未中,立刻调过头来,准备继续进行攻击。嘉玛也带着其他成年鲸杀进了敌群,只剩下泡泡带着彩虹朝外侧退避,对方家里的幼鲸也在向后逃跑。
七对五。
几乎毫无悬念。
逃跑对敌人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可不知道是还在为当年姐姐死亡的事情而记恨,还是想要维护祖母鲸的尊严,红眼睛的妹妹并没有下令让鲸群离开,而是扭头撞上了嘉玛。
数量占优,体型占优,当年的情形完全调了个,安澜也不可能跟它们讲什么武德。
她加速卡住位置,和妈妈一前一后地围住了那头雌鲸,轮番上去进行冲撞和撕咬。
雌虎鲸根本不是母女俩的对手。
仗着体型比较大,安澜轻而易举地就压制住了对方,每次进攻时牙齿都能精准地开一道口子。好像知道她的打算,嘉玛在边上游走牵制,任由女儿占据了这场战斗的主导权。
在母亲的纵容下,安澜不断扩大着战果。
她并不想要当着幼鲸的面杀死一头祖母鲸,只是当年险些被莫名杀害的仇怨需要有个了结。
被撕咬,被拖溺,被撞击,被追杀,如果不是居留鲸介入、当时还不知道会怎么样。这种惶然哪怕是红眼睛的死亡都无法消解——对方是在试图杀死居留鲸幼鲸的途中因撞击失败而身亡的,并非是死于以牙还牙的复仇。
想到这里,安澜和嘉玛交换了一个眼神。
她迅速下潜,张嘴死死地咬住了敌人的尾巴,然后拽着尾巴往深处拖行,就像当年自己被咬住时一样。她咬的非常凶狠,一瞬间就尝到了血腥味,红雾在海水中绽开。
雌鲸吃痛,一边挣扎一边高声鸣叫,催促着家庭成员前来解围。
但它环顾四周,发现那头体型巨大的过客鲸在战场上左突右撞,两头年轻一些的雄性压着家里的雄性打,剩下两头雌性也跟疯了一样,发泄的好像不仅仅是怒火……
这是一场全线溃败。
当年被压着打的家族现在已经变成了压着它们打的一方,如果再不阻止,一定会有严重的伤亡出现。
它畏惧了。
下一秒,安澜听到了低沉的鸣叫声。
同为ETP型虎鲸,而且曾经是活动区域类似的家族,有着相差无几的方言,她立刻明白这头雌鲸正在示弱,正在请求着敌人的仁慈。
嘉玛先是一愣,怒气退却了一些,然后看向她。
虎鲸的战斗很少有不死不休的,像红眼睛那样狂性大发的还是少数,就在刚才短暂的冲突中,一头雌鲸的背鳍已经被撕掉了半个,是坎蒂丝的杰作;另一头年轻的雄性伤痕累累,背部流血不止,显然是被萨沙重创。
足够了。
血债用血来偿还。
安澜最后拽了一下,松开了雌鲸的尾巴,又带出一股更加浓重的红雾。
当这个鲸群撤离时,嘉玛带着家庭成员,始终不远不近地坠在后面,直到把它们彻底驱逐出这片猎场,然后才回转身来用胸鳍搂住安澜,又搂住了茫然的彩虹。
几十年前的恐惧冲淡了它心中的悲痛。
嘉玛仍然在思念维多利亚,但它知道眼下必须振作起来,它知道还有一件必须要做而且一定要做好的事——
保护自己的孩子。
此后十年,风平浪静。
嘉玛收拾好心情之后,慢慢地展现出了它性格里坚定的一面,对鲸群的保护也不遗余力。只是有一点,多年过去,它仍然不擅长做决定。
祖母鲸的日常就是照着行程引领家族,运用知识规避风险,以及对家中的小辈进行教导。
如果是在安澜出生之前,在家庭成员培养出到处旅行的习惯之前,不擅长做决定都算不上是什么问题,因为鲸群本来就有固定的迁徙时间和迁徙路线。
可当每年都有无数条线路可供选择时,就会变成选择困难症的噩梦了。
如果把世界上所有的海洋变成一张游戏地图,上面有一条一条的航线,以及这些航线交汇处的节点,嘉玛在每个节点上都会犹豫。
它要维护祖母鲸在小辈面前的威信,所以不经常把犹豫表露出来,可安澜在旁边看着,每次一游到节点上,妈妈都会纠结三四天,一游过节点,它就好像松了口气似的,尾巴摆得都快了几分。
实在是非常可爱。
除了决定路线的事让嘉玛烦恼,其他两项职责对它来说都比较好完成。
维多利亚教了这么多年,几乎把所有自己会的东西倾囊相授,哪里的海况比较复杂,什么天气需要提前退避,何种动物身上带毒……大海中能对虎鲸造成威胁的东西其实并不太多,规避风险也并不太难。
至于教导小辈,嘉玛完全复制了维多利亚的课程进度,只是加上了一点属于它自己的东西——
讲故事。
它自己小时候的点滴回忆,坎蒂丝小时候的糗事,安澜小时候的奇思妙想,都被拿来改编成“儿童教材”,慢慢地说给彩虹和后来的小虎鲸听。
故事里最常出现的是维多利亚和莱顿,在嘉玛的话语中,这两头大虎鲸活灵活现、无所不能,是鲸群最沉稳的守护者。
安澜总是在想,如果舅舅能听到这个美化版的记忆,说不定会当场笑死过去,最次最次也要叉着腰大笑三声。
难怪每次嘉玛讲故事的时候莉莲和坎蒂丝都会远远避开,因为它们实在不想忍笑忍到尾巴抽搐。
可孩子是单纯的。
祖母鲸这么说,它们就这么信了。
在故事里长大的彩虹出落成了一个标志的小姑娘,幼时就显得特别出众的喙部在长大了之后更加明显,坎蒂丝夸它像只可爱的小海豚,安澜想的则是这下子撞人应该会挺疼。
社交季节的时候彩虹宣称自己要找一个像从未谋面的太舅公一样的雄虎鲸来“生个最棒的宝宝”,为此还遭到了泡泡的无情嘲笑。
泡泡的概念是,一切出自它的就是最好的。
所以彩虹是世界上最好的幼崽,彩虹长大了变得不好玩了之后,它生下来的第二条小雌鲸珊瑚就自动成了世界上最好的幼崽。
安澜是不知道珊瑚能不能成为世界最佳,但她非常肯定这条小虎鲸大概是世界最呆。
它看起来压根分辨不出交流的另一方是不是在跟它开玩笑,无论什么都保持赞同态度,完全不像是维多利亚家族的后代,反而像是椭圆的后代。
还别说,椭圆可喜欢它。
上回去南极玩的时候,椭圆像人类撸猫一样用胸鳍轻轻触碰珊瑚的腹部和背部,和它“对对对”“是是是”“没错没错”“好吧好吧”地玩了半晌。
莫阿娜就不一样了。
每当鲸群路过加拿大,幸运能碰上北方居留鲸的时候,安澜的小青梅总会左顾右盼,生怕珊瑚从哪个角落里窜出来。
珊瑚特别喜欢黏着莫阿娜,贴在它边上仔细观察鞍斑的形状,甩都甩不掉,假如它说了些抱怨的话,小家伙还会因为当真了而沮丧好几天。
莫阿娜从没这么后悔自己把方言教给安澜过,它哪想得到维多利亚鲸群接下来一茬一茬的幼崽都变成了语言大师。
也的确如此。
自安澜往下,每头虎鲸都在对外发展。
泡泡和小白这几年交流越来越顺畅了;闪电一直跟着她学,能模仿好几个鲸群的方言;海星、彩虹和珊瑚都能和北方居留鲸以及南极B1型虎鲸中的一些家族进行正常交流。
她自己几十年的功夫也不是白花,前阵子还整理出了加拉帕戈斯群岛土著虎鲸群的方言,总算弄明白了小时候它们看笑话时说的是什么话。
多年来在鲸语上下的苦功夫也给了她做更多事的可能。
珊瑚九岁的时候,全世界最后一个允许海洋世界圈养虎鲸并用来表演的国家颁布了新政策,禁止私自抓捕、交易、训练或繁育虎鲸。
现在被关在各个水族馆里的虎鲸将分批次接受野化训练,并寻找合适的时机和地点进行放归,如果是完全生长在人工环境里的个体,将在接受训练后转移到半开放海湾去进行半放归。
安澜是在观鲸船边上吸两脚兽时听到的这个好消息,游客话音未落,她已经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家族中唯一的一头过客鲸。
萨沙听不懂人类的话,只是迷惑不解地看着她,仿佛在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就在这个瞬间,安澜想到了很多。
她想到了还是人类时曾经阅读过的写着血泪的文字,她想到了那些幸福地死去的野生虎鲸,她想到了来当年四处碰壁浑身是伤的萨沙,想到了它的无所适从,想到了它的格格不入。
多年的旅行,多年的学习,多年的交际,好像都指向了一个明确的答案。
历经半生,她再想不到比这更有意义的事了。
次年夏天,嘉玛在安澜的请求下选择了北极路线,并在夏季结束后继续朝东迁徙,经过格陵兰岛,下到另一片被美洲大陆阻隔的海域。
这并不是鲸群第一次出现在北大西洋,但却是第一次在熟悉的海湾里看到一个被扩建了的巨大的人工隔离带。
大约五头虎鲸生活在这里。
它们有着不同的外形,说着不同的方言,很难想象这五头虎鲸竟然都是出自同一家海洋世界,平时也被当作同一个鲸群看待。
和一群完全无法交流的同类相处十几年,想必也过得很辛苦吧?
安澜静静听着它们的声音,辨别着这些方言属于哪个族群,或者是相近的族群。
萨沙比她更激动一些,不知是不是想到了过去的自己,它竟然直接靠到挡板上,和栅栏背后的虎鲸对视着。
期间有工作人员坐着船过来查看,还拍了好几张照片,应该是准备回去认认过来的是哪个鲸群,好判断是不是圈养虎鲸的家人找上门了。
不过他们要失望了。
下一次再有工作人员过来时,安澜就听到他们用一种古怪的语气叫着她的名字“弗兰西丝”,又用一种更古怪的语气叫着鲸群的名字“维多利亚”。
啊……大概是被鲸群迁徙折磨过的学者吧。
她颇有些恶趣味地想。
如果一切顺利,接下来可能又要让这些学者为了论文报告头秃几年呢,不过在那之前,最好先听听家庭成员的意见。
安澜于是在某次家庭会议上提出了要帮助圈养虎鲸寻亲的事,出人意料的是,嘉玛不仅没有给出自己的决定,还把决定权放在了她手中,莉莲和坎蒂丝甚至都没有异议。
祖母鲸下放了它的权柄。
这是安澜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事。
可她也很明白,越是拥有决定权,就越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并在接下来的每一天里承担这个决定带来的影响。
即使嘉玛赞同了她的话,也不代表她能甩手,因为嘉玛和维多利亚是不同的。
维多利亚作为祖母鲸一贯强势,在任何事情上都有自己的成算,而且它的作风也似的这些抉择十分有说服力。
当年安澜想要出去旅行,她自己都还处于知道方向、知道大概情况、走一步看一步的状况,维多利亚一决定把整个鲸群都带上,立刻像是给这个愿望注射了一针强心剂,好像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嘉玛则不同。
如果说维多利亚在族群里充当的是智者和后盾,是定海神针,那么嘉玛在族群里充当的就是蛛网,它无法提供更多决策上的支持,只是提供感情上的支持,将所有成员凝聚在一起,日复一日地以坚定和温柔倾听着、陪伴着。
正如现在它在家庭会议上倾听着她的想法一样。
安澜环顾四周,看到了一望无际的海洋,和漂浮在海面上的等待着她说话的家庭成员,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晰地意识到——
也许几年,也许十几年,有朝一日她将会成为这个鲸群的祖母鲸,成为这艘大船的舵手。
母亲给了她一个练手的机会。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母亲已经从坎蒂丝和她身上做出了选择,并且认为这个选择对家族来说是最合适的。
于是安澜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在接下来的一整年里,她都在栅栏边的海域里停留,只在冬季稍稍南下,去更温暖的地方越冬。
就用这段时间,她和其中一头最不留恋人类世界的虎鲸建立了初步交流,并在此年春天折返时把它从栅栏里带走,预备带着它去方言相似的虎鲸群里碰碰运气。
嘉玛全程都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在陌生虎鲸接近时判断了一下对方是否有威胁,然后就冲着女儿发出了一个轻柔的鸣音。
这头大虎鲸跟着维多利亚鲸群一路北上,赶往独角鲸出没的海域,并在这里成功地和其中一个族群搭上了线,彼此确认就是十几年前失散的家人。
在这个海冰融化的温暖季节,安澜把它送回了家。
换句话说——吃惊着吃惊着就吃不下了。
在安澜把三头方言熟悉的虎鲸接走并送回家之后,野化基地含泪开了香槟庆祝,并数着手指盼着其他两头虎鲸也能早日找到属于自己的归宿。
这年冬天很冷,其中一头虎鲸的前驯兽师斯科特就是在初春凌冽的寒风中踏上了海湾的栈道,来和自己看大的却没有能力拯救的孩子道别。
斯科特辞了职,换了一份清闲的工作,平时待在家里写书。他本来不敢过来打扰,怕野化进程因此失败,还是基地给他打了电话,说雌虎鲸戴安娜最近有点烦躁,好像很想他。
一踩上木栈道,两头虎鲸就从远处游了过来。
雌虎鲸十二岁了,放养了两年,背鳍看着很精神,连鸣叫声都亮了不少;雄虎鲸今年十四岁,之前被海洋世界人工取精过好几次,背鳍都倒了,脾气暴躁易怒,如今看来也恢复得不错。
斯科特在栈道边上蹲下来。
他本来下意识地就要用手去拍打木头边缘或者水面,那是一个非常传统的呼唤虎鲸的动作,但他伸手伸到一半,忽然想到此时此刻无论是他还是它都已经脱离了那个环境,就又重新站了起来。
只是挥挥手。
“戴安娜!”他大声喊道,“过来,好姑娘!”
听到两脚兽的声音,雌虎鲸从海水中探出个脑袋上来浮窥了一下,好像要确定他真的在这里,然后才加快速度,朝栈道冲来。
时隔两年,斯科特又摸到了搭档的脑袋。他轻轻碰了一下,含笑坐下来,絮絮叨叨地开始讲离职之后的日子,也不管它听不听得懂。
看到这边有互动,雄虎鲸也跟着靠了过来。
在这么近的距离,斯科特能很轻易地看到它的眼睛,看清楚里面又重新燃烧起来的东西。
他心里怪不是滋味。
这头叫波塞冬的雄性并不是他的常规搭档,顶多算有过几次合作而已,真正和它搭档的是另一个资深驯兽师。
临行前他给前同事打电话,问对方愿不愿意一起来,但被拒绝了。
虎鲸馆被取缔后,在虎鲸馆里工作的驯兽师不是调回了海豚馆就是直接被降职到海狮馆,工资待遇什么的都跟着降了,前同事没法理解这个决定,心里对动保机构多少还有点怨言,自然不愿意来。
他不来,斯科特也不强求。
反正这两年野化基地放归了三头虎鲸,许多观鲸者还拍到过圈养鲸在鲸群里的照片,能做到这么成功,想来大家伙们在地基里过得不错。
所以当三周后,工作人员慌急慌忙打电话喊他上栈道时,斯科特还有点懵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等他边穿外套边跑到那,就看到五个工作人员站成一排,两个刚放下望远镜,两个在整理鱼桶,还有一个年纪最小的眼睛一亮,指着远处让他看。
“看什么?”斯科特不明所以。
“看带戴安娜回家的人。”小年轻冲他眨眨眼。
斯科特当即脑袋上就顶了四五个问号。
他从边上接过望远镜,对着海湾外扫了几圈,一开始只看到茫茫的海水和几只低空飞掠过的海鸟,跟着指示转了好几下,才看到对方真正要他看的东西。
一个规模不小的鲸群正从外海缓慢地朝半开放水域游来,数数背鳍一共有十个成员,其中一头个头还特别大,看着比另外两头雄性都要大上几圈。
“这是……维多利亚鲸群?”斯科特惊讶地说。
“你认出来了?”小年轻很是高兴。
斯科特点了点头。
想认不出来都难,维多利亚鲸群是现在公认最好认的家族了,撇开其他因素不谈,只要观察到背鳍倒伏还缺了一只胸鳍的雌性,肯定就是它们没跑了。
在辞职之后的两年里,斯科特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研究虎鲸身上,他如饥似渴地学习着那些曾经当驯兽师时没有机会学习的知识,也跟踪着世界各地著名的虎鲸群。
维多利亚鲸群就是其中之一。
他知道它们是“闲不住的虎鲸”,每年都会到处乱跑,在哪里被目击了都不算稀奇,故而一开始都没想到这个鲸群会和基地有什么联系,只以为工作人员喊他上来是来看明星虎鲸的。
可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推翻了。
小年轻兴冲冲地说起了虎鲸回家的故事,在他的话音里,那两个收拾鱼桶的收得更快了,恨不得马上把所有吃的都从海边抬走,不留下半点鱼腥味。
“这是在干什么?”斯科特很好奇。
“啊,那个啊。”小年轻抽了抽嘴角,”去年它们过来的时候鱼桶离水里太近了,本来是冬天给戴安娜它们加餐用的,结果都被顶歪翻倒在水里,那只小的一条不剩都吃了。“
斯科特:“……”
好啊,原来还是惯犯。
他原本还在消化工作人员说的鲸群会来接送这个颇有些不可思议的说法,听到这很有画面感的偷鱼回忆,顿时注意力散了大半。
小年轻拉了他一把,让他到栈道上一起去迎接鲸群。斯科特余光看到戴安娜和波塞冬都在往外游,一个比一个游得快,全然忘了昨天还在和他玩耍。
“小没良心的。”他笑着摇摇头。
但是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之意漫上心头,他明白自己曾经的搭档已经准备好要回到大海里去,甚至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从这天开始,维多利亚鲸群就在栅栏外面住了下来,偶尔还会有调皮捣蛋的成员通过开放的门游到栅栏里面来玩耍。
斯科特和工作人员一起用水听器听着虎鲸之间的交流声,希望从中分析出一点有用的信息。他不敢说自己全能听懂,但戴安娜一直处于愉悦之中,这个还是能确定的。
因为它太快乐,他心中的别离之情都被驱散了。
又过了两星期,鲸群调转方向,准备朝着大海游去,戴安娜灵活地从栅栏门里绕出去,隔着两三个身位坠在了祖母鲸背后,只剩下波塞冬闷闷不乐地在栈道底下生闷气。
十一头虎鲸在人类喜欢站着的地方短暂停留,轮流露出水面,最小的雌性幼鲸长长地鸣叫着,不停地把水往岸上喷来。
小年轻最喜欢它,悄悄抱着个小鱼桶给它塞了两条鱼打牙祭,边塞还边左顾右盼,生怕被前辈发现越界互动,被揪着耳朵训斥。
斯科特保持着蹲下身的姿势,和露出水面浮窥的戴安娜对视着。他看到有两头雌虎鲸拱了拱小姑娘的背,好像在催促它说点什么道别的话。
于是它鸣叫起来。
小年轻看不得离别,抱着鱼桶就想用咸咸的手去擦眼泪,险些真的把自己擦得眼泪直飙,还安慰地叫了斯科特的小名:
“都会好的,斯科蒂。”
“我知道。”斯科特拍了拍他的肩膀,“戴安娜要回到海里去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呢?仔细想想,在水族馆的时候我虽然一直在照顾她,但我的照顾其实对她来说本来是不需要的东西——”
小年轻努力睁大眼睛看他。
“——一边爱着自己的搭档,觉得世界上再也没人比我更了解她,一边成为驯鲸的帮凶,没有改变现状的能力,两年前的我就是这样矛盾啊。”
斯科特最后一次摸了摸戴安娜的脸颊。
没有人给出任何指令,雌虎鲸却在水里转了一圈,紧紧盯着他,细细地鸣叫。
前驯兽师被逗笑了。
隔空点了点它的喙尖。
“走吧,戴安娜,”他说,“如果说有什么让我感到幸福的事,那就是自我们之后,世上再也不会有人需要体验这种矛盾了。”
小雌鲸看着他,不明白他说了什么话。
但有一条大点的雌鲸好像听懂了似的,原本漂在远处的它稍稍靠近了些,露出水面来观察这两个人类。
斯科特认得它。
人们叫它弗朗西还是弗兰西丝,夸赞它是世界上最聪明也最特别的一个。
在这个距离看去,弗兰西丝表现得很沉静,它的眼睛里闪烁着不可思议的智慧的光芒,似乎还带着点别的什么东西,可能是讶异,可能是理解。
斯科特看不清。
他只能小声叹了口气,说道:“我就把这个小姑娘交给你啦。”
大虎鲸鸣叫一声。
当鲸群终于启程时,他忍不住追到栈道尽头,大声地、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戴安娜的名字,喊着“要过得快乐”,喊着“我会想你的”。
直到虎鲸的背鳍消失在天边,连望远镜都看不到时,他才落下泪来。
斯科特希望自己的心声能被听到。
事实上,的确有人向戴安娜传达了这些道别的话。
安澜不仅把两脚兽说的东西原原本本地转述了一遍,还自己加了一些,给即将迎来新生活的后辈加油鼓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