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努力想用胸鳍把自己扒拉回海水里,可它也不想想自己多大了,体重又有多少,上了岸只能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一个劲地喊“救命”。
这可真是……
熊孩子全军覆没。
南极B1型家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大虎鲸们在海洋和潟湖的交界处来回游动,还有一头试着往前冲了冲,要不是见势不妙迅速回转,像海龟似的扒土,估计也得搁浅在上面。
比起南极虎鲸,维多利亚家族也没好到哪去。祖母鲸长那么大还是第一次碰到搁浅这种事,急得团团转,其他大虎鲸更沉不住气,要不是安澜奋力拦着,估计舅舅或者妈妈早就冲上去了。
她比虎鲸更明白搁浅的危险性,也更清楚在搁浅状态下其他虎鲸是无能为力的。
此时此刻能救命的只有人类。
把全家劝下来后,安澜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制作组在当地租了一艘快艇,每天都会跟出来寻找鲸群的踪迹,有时候虎鲸们嫌烦,会主动避开船只。定位器不可能无休无止地上,如果虎鲸决意规避,人类通常也找不着。
今天就是这种情况。
安澜知道这艘快艇肯定还在附近,只是不确定方位,于是让整个鲸群分散开来去寻找,同时用鸣叫声保持联系。
最后还是坎蒂丝率先找到了这艘“幼崽船”。
福至心灵地,雌虎鲸靠到船身边上浮出水面,接连不断地喷气、浮窥、来回摆动身体。安澜和嘉玛在接到信号后也凑了过去。
三头大虎鲸的异常表现很快吸引了船员的注意。
他们一开始还在高兴总算没有白跑一趟,在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头时才沉下脸色,跟着虎鲸一起朝潟湖赶路。
隔着几百米的距离,制片人拿望远镜一看,顿时被这起集体搁浅事故吓得魂飞魄散。
几个电话迅速被拨出,一小时后乌泱泱地赶到了几十人,其中有当地的动物保护小组,也有驻扎在附近的动物学者,甚至还有闻风而来的自媒体工作者。
如果虎鲸能上网,这肯定会是闪电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因为它马上要在全网被公开处刑。
救援队抵达后先是测量了一番搁浅地点到海洋之间的距离,发现没有可能通过推行把虎鲸归置回去,就只能采取等待策略。
有人去船上取了各色水桶,有人干脆去拿了吸水装置和水管,各自站在搁浅虎鲸边朝它们身上喷水。
一边浇水保持皮肤湿润一边等待涨潮是人类唯一能做的事,但这至关重要,如果不能保持湿度,虎鲸很容易就会死亡。
整个过程都被举着手机的人拍了下来。
知道有人来了,安澜就不那么着急了,也有心思去想点别的、干点别的,比如说大肆嘲笑自己的亲弟弟。
没办法。
她实在是又好气又好笑。
一头搁浅就算了,这些孩子光懂得讲义气,连判断形势的能力都没有,脑筋一抽就跟葫芦娃救爷爷似的一头追着一头全被退潮留住,这要是当时冲刺一下指不定已经回到海里了。
关键搁浅了还不算。
这小子身体搁浅在沙滩上,因为害怕抖得像只鹌鹑,嘴巴还还硬。
救援队在这边提着水桶给它浇水,它在那边拖着长声叫唤,一会儿是呜呜呜,一会儿是嘤嘤嘤,还有小小声的咔哒。
听到同伴的叫声,其他五头小虎鲸也跟着叫起来,一时间整片潟湖里回荡着的都是虎鲸的鸣叫声,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有什么吹奏表演。
两脚兽被这种近似呜咽的声音弄得心都碎了,安澜清清楚楚地听到好几位女性救援队员在不停地安慰它,告诉它“不要哭”,“一切都会好的”,“我们都在这里”。
等到大虎鲸也鸣叫起来,人类就更着急了,他们以为这些外婆妈妈舅舅阿姨是在安慰小虎鲸,于是也跟着进行了新一波的言语安慰。
到这时,安澜是真的有点想笑了。
如果她还能说人话,她真想向人类披露一个事实——
闪电不是在哭,其他小孩也没有在哭,它们根本就是在相互指指点点、骂骂咧咧、疯狂甩锅。
至于成年虎鲸嘛,莱顿和莉莲正在笑话闪电“像个晕头晕脑到处乱窜的鲑鱼”,而嘉玛……嘉玛正在威胁闪电,让它自求多福,等下准备好被揍得尾巴开花。
有多惨呢?
一直到十几年后,它还记得当初因为搁浅被教育的这件事,记得平时向来温柔的母亲那天露出的“狰狞”,从此拒绝靠近全世界所有的潟湖和浅滩。
那时安澜已经三十多岁了。
作为一头三十多岁的大虎鲸,她本着不笑白不笑的念头,把弟弟身上发生的这间糗事到处拿出去和别的虎鲸分享。
因为这些年来外交工作开展得不错,北至阿拉斯加,南至南极,横跨大西洋、印度洋和太平洋,都有鲸群知道了这起搁浅事件。
为了报复自家亲姐,语言模仿能力同样出众的闪电也开始散布黑料,并在某次鲑鱼聚会时向莫阿娜透露自家亲姐“喝了五年奶”的光辉事迹。
安澜非常感动。
然后差点把它的背鳍揪下来。
要不是莫阿娜在中间拼命阻拦,最后可能得以姐弟互殴收场,但有了青梅在中间做缓冲,她最后还是放了弟弟一马,只是追着它在狭湾里四处乱窜。
这好像昨日重现似的喜剧表演成功逗笑了那会儿心情不太好的莫阿娜,也算是达成了安澜原本的目的。
莫阿娜难过是因为嫩黄没有了。
虽然不知道鮣鱼能活几年,但这一条从被抓来当宠物开始都过去二十多年了,到最后还长到了这种动物的体型极限,怎么看都是认真养了。
为了安慰小伙伴,安澜打算来年去南边时再抓一条小鱼过来,这回最好挑个鼠灰色或者紫灰色,但莫阿娜却拒绝了,就像失去过猫猫狗狗的人类一样,它不愿意再养一条。
这让安澜感觉到内疚。
当初还是应该想办法去弄一头龟来的才对,象龟弄不到,海龟也可以,随随便便就能活个一两百岁,养好了能把主人、小主人和小小主人一起送走。
对长寿种来说,寿命让它们得以见到更多风景、陪伴家人更多时光,但也让它们被迫承受更多失去和别离。
安澜活到三十多岁才第一次品尝到这种滋味。
因为嫩黄的死亡,她开始更加精心地照料家人,尤其是维多利亚和莱顿。
全家人都知道这两头大虎鲸都已经走到旅程末尾,但都不知道该怎样承受这种沉重打击。
坎蒂丝提出不如减少每年迁徙的距离,泡泡干脆和小白再见说要慢下脚步,可能四五年都不会过去了,可大家长没有同意。
祖母鲸在过去那么长的时间里看遍了世界的广大,从北走到南,从东走到西,时至今日再让它偏安一隅,也是做不到的了。
再说了,维多利亚觉得自己精神好得不能再好,甚至能再熬走几批老跟在鲸群后面扛着方型石头的两脚兽。
反倒是莱顿精神不太好。
这个精神不佳是和它自己从前比。
以前它恨不得每到一处都带着后辈到处撒野,现在就沉静了许多;以前它能和北极熊吵架吵一整天,现在大量的时间都花在休憩上面。
安澜在第一次看到舅舅没跟闪电和坎蒂丝生的老二海星去玩耍的时候就意识到情况不妙,心里既有一种“果然来了”的情绪,又有一种“为什么会来”的情绪。
算算时间,好像也不那么让人意外。
莱顿今年有六十二岁了。
哪怕把全世界所有生态型的雄性放到一起比拼,这也是一个可以傲视群雄的数字,比起一些雌性都不逞多让。
作为小辈们最喜欢的长辈,它活到六十多岁还那么潇洒,除了身体变老,心态永远是年轻人的心态,动作也还是年轻人的动作,甚至在今年之前都还能用搁浅战术冲滩捕捉海豹——这是维多利亚家族旅行路上向巴塔哥尼亚虎鲸学到的新技能。
不过衰老是任何哺乳动物都无法避免的过程。
安澜在某个午后思考着衰老和死亡这个永恒命题,惊异地发现其实穿越做了一件好事,也做了一件坏事,她不会真正死去,但也永远无法理解死亡究竟是种什么感受。
她只能旁观。
人类最后会被埋在地下,狮子会离开族群独自走向终点,老虎会在无法行走时就地倒下,那么虎鲸呢?虎鲸又是什么样子呢?
两年之后,这个问题得到了解答。
大约是从年初就隐隐有些预感,维多利亚没有带着鲸群去穿越德雷克海峡,而是一路向西行进,绕过新西兰,直奔澳大利亚的西南角。
目的地是布雷默湾。
附近海域是南极鲸群喜欢越冬的地方,也是各种大型须鲸迁徙时的必经之地。
这个介绍没什么特殊之处,全世界可以找出无数个地点顶着这个介绍毫无违和感。非要说的话,它唯一的特殊之处就是得到了莱顿没来由的喜爱。
雄虎鲸一路上都很高兴。
它哼着从其他鲸鱼那里学来的歌,又自己发挥往里面加入了大量座头鲸听了会生气的成分,翻过来倒过去地唱,把海星逗得不停发笑。
当坎蒂丝忍不住嚎啕大哭的时候,它更是打起精神连续做了几个不太标准的腹拍和背拍,边拍边鸣叫,好像时光从没过去过一样。
没人在莱顿身边难过得起来。
安澜深深爱着这位长辈,同时也羡慕着它,如果说有谁能说自己一生都活在幸福快乐之中,从来没有什么烦恼,大概就是莱顿这个样子。
鲸群抵达布雷默湾时天气正好。
这里聚集了300多头虎鲸,其中不乏有曾经和维多利亚鲸群打过交道的家族,各自圈了一小块海域出来当暂栖地,叽叽喳喳地说着旅途中的所见所闻。
时不时还会有方言相通的家族隔着海洋遥遥对话,又因为说了什么好笑的言论引起一片又一片的鸣叫声。
不过虎鲸的快乐很快就被其他动物打碎了。
两头巨大的蓝鲸大摇大摆地从海湾外经过,边巡航边唱着独属于它们的歌。鲸吟声嗡嗡作响,让每头虎鲸都头骨发麻、胸腔震颤。
高声群聊顿时变成了高声叫骂。
在维多利亚鲸群里,莱顿和莉莲也在小声逼逼,这样那样地说着蓝鲸的坏话。
等到海星眼巴巴地凑过去旁听,还试图跟着学,两个长辈又异口同声地进行制止,俨然一副双标嘴脸。
安澜偷偷发笑。
接下来的好几天,鲸群都在这片海域活动。
和往常由维多利亚带队不同,这一次莱顿游在了最前面,它原本的位置被萨沙和闪电取代了,闪电游在最后,萨沙游在侧面。
萨沙的位置和安澜很靠近。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雄虎鲸精神抖擞的状态。
十多年过去,它早已不再如刚刚进入海洋时那么懵懂,成为了一头合格的护卫鲸。它的背鳍也差不多恢复了,只有轻微地偏塌,看不出曾经那样倒伏过。
这多少给了安澜一点慰藉。
每当想到自己挽救了一条生命,无论是当初的金橘也好,后来的萨沙也好,对她来说都是在很多年后想到仍然会微笑的事情。
又过了半个月,鲸群几乎不太游动,而是一天一天在浅滩上晒太阳,偶尔才游到深海去捕猎。
安澜学着椭圆,仰躺在被太阳晒得温热的海水里,耳边都是莱顿数小鱼数量和颜色的声音,它一边数,海星一边附和。
石头是耀眼的白色。
沙子是柔软的黄色。
海水——是一种看不清的颜色。
她的视角在大海之中,无法像人类那样从高空俯瞰大地,也不知道布雷默湾的海水从天空中看去是不是有传说中那么蓝,又是不是真的像一滴泪珠。
据说许多海洋生物都看不到蓝色。
它们一生都生活在浅蓝、蔚蓝、深蓝色的大海里,却对海水的色泽一无所知,每每想到这,安澜总是在想,或许空气也有颜色,只是人类无法看到而已。
想着想着,她就会在睡眠时做起光怪陆离的梦。
莱顿肯定也在做梦。
事实上,这些天它一直在做梦。
安澜能看到它异常摆动的胸鳍和尾巴,每次醒来之后它还会向全家人复述那些稀奇古怪的场景。
有一次它梦到自己变成蓝鲸那么大的虎鲸,很是嘚瑟了一阵子;又有一次它梦到自己变成一条傻乎乎的鲨鱼,吓得嚎啕大哭。
后来有一天早上,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莱顿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转身朝着大海游去。
没有一头虎鲸对此感觉到意外。
安澜觉得自己窥见了海兽一生中最隐秘的部分,知晓了海兽离去时的奥秘。
鲸总是不愿意把灵魂停留在浅滩上的。
它们会听到无声的召唤,朝着那个方向游去。
在深不见底的水域中,灵魂脱出,身体下沉,化为养料,回报着这片被所有海兽深深爱着的蓝色大洋。
一些海兽孤独地沉默地死去了。
而另一些则何其幸运,在生命最后能够得到家人的陪伴,在无穷无尽的力量中走向终点,去迎接一生中最伟大的冒险。
整个维多利亚鲸群都静静地漂浮着。
莱顿浮在水面上,用眼睛把家人好好地挨个看了一遍,好像在记住所有人的样子,记住维多利亚身上的疤痕,也记住泡泡身上的残缺。
多少有点不舍,但更多的是幸福。
和所有未被人类伤害过的虎鲸一样,它过得平凡又快乐,小时候被鲨鱼追得到处逃窜,长大了在雌性面前炫耀背鳍,更大一点拿幼鲸当玩具玩,年老时仍然可以得到母亲的照料。
二十多岁那年在一次捕猎中被座头鲸往尾巴尖尖上糊了一巴掌,已经是它一辈子遭遇过的最不幸的事情。
莱顿穷尽一生都没有离开过家庭。
它在鲸群的期待中诞生,也会在鲸群的簇拥离去。
太阳快落山时,鲸群唱起歌来。
没有一个成员在哭泣,所有人都围在雄虎鲸身边,长长短短地鸣叫着,希望它能安心地去做最后一个也是最甜美的梦。
维多利亚用胸鳍搂抱着它,用脑袋顶着它,用尾巴轻轻扫过它的尾巴,就像很多年前那个暴风雨夜,第一次拥抱自己的孩子时那样。
一切都是那么圆满。
莱顿喷气的频率越来越慢,棕色眼睛里的神光渐渐化开,鸣叫声也变得微弱和混乱,好像真的进入了梦乡。
安澜忍着伤心凑近了些。
她倾听着,想知道舅舅在做着一个什么样的梦。
在那双眼睛完全失去焦距之前,莱顿最后一次吸气,挤压声唇,发出了一个几不可闻的鸣叫。
啊,是这样啊。
这头大虎鲸没有将生命的最后一秒钟留给姐妹或小辈,它最后梦见的,也轻轻呼唤了的,是它最爱的“妈妈”。
有好长一段时间,安澜不管做什么都会想到舅舅。
一条颜色鲜艳的鮣鱼,一头两根牙齿穿长的独角鲸,一场雄鲸齐游的社交季,甚至是一道很适合用来顶着幼崽滑乘的波浪,一片很适合玩腹拍跳水的温暖海域。
她并不是唯一一个很难走出来的家庭成员。
感情内敛的大虎鲸们减少了交流的频率,言语上的空白被小辈哀哀的鸣叫声填满。
维多利亚平常最嫌弃大儿子,但在接下来的好几年里都会突然冒出三两句莱顿小时候是怎样怎样的话。嘉玛和莉莲更是完全忘了哥哥的“不靠谱”,留在记忆里的只有它快乐的模样。
坎蒂丝往下的小辈都是莱顿看着长大的,而且因为它被分配了看崽职责,说是被带大的也不为过。
迁徙到北极时,已经是大虎鲸的闪电盯着岸上的北极熊看了好久,不知道是在怀念过去的时光,还是在思索和它们吵架是种什么滋味。
只有年纪太小还不明白什么是离别的海星没有怀念也没有哭泣,只是拉着妈妈询问总带着它到处玩的“哥哥”去哪了。
失去至亲的氛围一直笼罩着维多利亚鲸群,让大家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直到第二年社交季后泡泡揣了崽崽,即将迎来新生命的喜悦才将离愁稍稍冲淡。
鲸群成员越来越多,但幼崽出生的频率反而在缓慢下降。
继维多利亚和嘉玛之后,莉莲也绝经了。
这位小姨常常参与社交,路遇能看上眼的雄性也会和对方去聊一聊,却终生都没有生育,不知道是出于个人意愿还是身体上存在什么问题。
家人没人会去问,它自己也自得其乐,所以答案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安澜就不说了,下面的闪电、海星以及加入族群的过客鲸萨沙都是男孩子,坎蒂丝和泡泡这对母女竟成了全村人民最后的希望。
泡泡年纪不小,还是第一次揣崽,而且因为它身体上有点残缺,大家都很担心怀孕会不会给它自己的生活带来不方便,生下来的崽崽又会不会有其他什么问题。
常理来说,海兽生第一胎时因为身体内各种微量毒素积累较多,总是容易出现这样那样的毛病,不是生下来看着好好的结果没能存活,就是直接身体上有残疾。
维多利亚想的更多,它担心如果真有这种事发生泡泡会把问题归结在自己身上,所以从发现怀孕的那天起就一直绕着曾外孙女给它做思想工作。
泡泡的竹马小白更是承诺要带着崽子一起玩吹气泡游戏,并举例说明家里的某位亲戚背鳍有问题,但孩子一点问题没有。
到了预产期,维多利亚带着鲸群游到避风港里休整,好几天都没有离开,就是怕到深海区再遇上暴风天,把本来就活动能力不强的泡泡刮出什么事来。
安澜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睡觉都守在侄女边上,心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再怎么说也“接生”了好几个幼崽了,这工作轻车熟路。
坎蒂丝急得团团转,连闪电都没带着海星出去玩,说是举家上阵、如临大敌也不为过。
只有泡泡自己感觉良好。
作为家里的小公主,泡泡从出生就没受过什么委屈,闯祸的时候维多利亚就是挨个把大虎鲸们训一遍也训不到它头上去;交朋友的时候有点波折,但很快安澜就给它解决了这个问题,十几二十年过去,小白在碰到它时还是很亲热。
生活在这种环境里,泡泡是真的没有烦恼,在它看来不就是揣个幼崽吗,每天吃好喝好,还有心思在避风港里欣赏各种各样的新式幼崽船。
近年来海洋生物保护工作做得不错,已经很少看到裸露在外的螺旋桨了,船只发出的噪音也被高新科技的应用给大大降低,人与自然的关系逐步走向蜜月期。
因为噪音变得很少,出海观鲸时的限制也稍有放宽。这片海域——丹纳角,安澜出生的地方,现在每年接待的游客数量差不多是从前的十几倍。
也因为游人众多,闻讯而来撸两脚兽的鲸群也不少呢,即使灰鲸和座头鲸也会靠近小船,静静漂浮着,让两脚兽帮它们抓痒。
每条鲸鱼每只海龟都知道两脚兽管治藤壶。
就像每条鲨鱼都知道海底隔一段路就会有的“洗浴中心”在哪里。
和安澜一样,彩虹出生在人群的注视中。
泡泡上午还在吃闪电一路叼回来的小灰鲸,中午就边游边喊疼,要长辈们托着它往前游。坎蒂丝宠女儿是宠得要星星不给月亮,但在这种时候也不敢由着它的性格来。
单鳍残缺,注定了泡泡有它自己平衡重心的方式,在它小时候大虎鲸们还能顶着它,但它现在长大了,又是在分娩这种关键时刻,全家人轻易不敢用顶托去破坏重心,只能在边上加油鼓劲,
这下可把泡泡气坏了。
新手妈妈一边努力往前游,像维多利亚教的那样做出打滚这种辅助分娩的动作,一边把某位远在墨西哥的雄虎鲸和它的家族喷了个狗血淋头,也不管人家其实只是很正常地进行了一次联姻。
上天在它出生时夺走了很多东西,在它长大后却又慢慢地归还到它手里。
比起嘉玛和坎蒂丝,泡泡没挣扎多长时间就在一次上浮中娩出了幼崽的尾巴,接着两个翻滚,就把它完完整整地从身上分离开来。
维多利亚熟练地顶着小虎鲸往海面游,其他大虎鲸们赶忙都凑过来看,坎蒂丝一时半会儿过不来,因为它被还在嘤嘤撒娇的泡泡拖住了脚步。
完全没有半点要来看孩子的意思啊。
没办法,它还觉得自己是个宝宝呢。
安澜一边腹诽一边浮到水面上去看家里的新成员,因为是从下往上的角度,她先看清楚了新成员的性别——雌性,在心里小小地欢呼了一下。
再往上去,才能看到新成员的全貌。
干干净净的眼斑和鞍斑,没有什么胎记,黑是黑白是百,唯一独特的是它的喙,比起一般虎鲸圆润得快看不出来的喙部,这条幼崽的喙稍稍有点突出,更像小海豚。
好小一条。
但是它好可爱。
安澜以八百码的速度被捕获了。
就连维多利亚和嘉玛也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因为它们检查发现这只幼崽非常健康,从背鳍到胸鳍到尾巴没有不妥当的地方,就好像要把当时泡泡出生时的遗憾全部弥补一样。
就在长辈们把它团团围住的时候,小虎鲸先是细微地叫了一声,然后从头上喷出一大股气来,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次呼吸。
阳光正好,这股喷出来的潮湿气流在它头顶氤氲着,将撞入其中的光芒柔和地改变了模样,制造出一片小小的彩虹。
绚烂又夺目。
几乎是立刻地,安澜就在心里确定了这头幼鲸的名字,也确定了它将会成为自己的下一个“最爱”。
彩虹也的确成为了所有人的最爱。
它活泼好动,没有一刻能闲下来,对所有事物都充满了好奇,无论长辈们在做什么,它总会睁着那双棕褐色的眼睛在边上仔仔细细地观察,然后发出表示惊叹的鸣叫声。
维多利亚带着鲸群躲过一场暴风雨,嘉玛帮莉莲清理背上的异鲸藤壶,坎蒂丝和泡泡玩气泡游戏,安澜带着闪电和其他生态型交流,就连萨沙勉为其难地陪着海星四处闯祸,彩虹也会跟着去看,然后惊讶地叫个不停。
好像什么事情都能让它夸一夸。
安澜有时候觉得它被叫做彩虹真是个美好的双重意味,因为是彩虹,所以它在学会说话前先学会放彩虹屁也很有道理……吧。
反倒是萨沙不怎么听彩虹屁,因为它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在干的事情好像没什么可以夸的。
莱顿离开后这头雄虎鲸就好像活在替身文学里,总被海星拉着跑来跑去,偏生它性格老实,以前是上去社交挨打了连逃跑都不会,现在是到处替海星顶缸辩解都嘴笨。
那么大一只,在维多利亚训海星时完全不知所措,也不知道劝这个,也不知道哄那个,看着就可怜。
但是彩虹喜欢它。
虎鲸没有父亲的概念,只有雄性长辈的概念,彩虹太小了,还不知道生态型是什么意思,只以为萨沙是个长得有点奇怪的巨型雄性,所以每每缠着它要玩火箭跳水。
眼看全家一起上阵带崽,泡泡乐得轻松,除了哺乳之外的工作统统甩手,恨不得直接隐身,
安澜好几次看到彩虹跟在泡泡后面,然后泡泡转过身来、娘俩大眼瞪小眼,也不鸣叫,也不咔哒,好像在进行某些意念交流,
过不了多时,泡泡就会拍拍屁股去找小白玩耍,而彩虹会回到其他长辈身边。
但这位新手妈妈在一件事上很有执念,它管生管喂不管养,却非常非常喜欢炫耀孩子。
到了什么程度呢?
和炫耀气泡球差不多。
在北极炫给小白看,在加拿大炫给莫阿娜看,在南极炫给椭圆看,经过墨西哥偶尔碰到熟悉的鲸群,也会炫给它们看。
彩虹就跟个不在状况的小傻瓜似的,被母亲笨拙地托在头顶上,有时候是夹在胸鳍下面,到处游来游去。
等它再长大一点,长到五岁,十岁,十五岁,等它完全掌握了家族方言,这才懂得用语言来描述自己当时的绝望心情——
把妈妈养到这么大我真的好不容易。
彩虹三岁的时候,维多利亚带着鲸群去看了极光。
安澜当时就依偎在外婆身边,看着它把半个身体浮出水面,胸鳍轻微地晃动,呼吸平稳,神色安详,静静地望向天空。
它近在身边,却又显得如此遥远。
那是一种奇异的氛围,使得所有家庭成员都忍不住放慢游速、小声呼吸,生怕惊扰了什么。
彩虹也想学着长辈们控制住呼吸的节奏,但它太年轻了,没几下就有点喘不过气来,忍不住重重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吐出,气孔发出一记响亮的“噗”声。
大虎鲸们都鸣叫着笑了起来。
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
当维多利亚笑着转动眼睛去看彩虹的时候,倒映在眼睛里的极光就像一闪而过的流星,同近百年时光积累的所见所闻一起,同无数代先祖传承下来的生存智慧一起,静悄悄地沉没下去,深深埋在了最深处。
当时祖母鲸在想什么,就成了一个永恒的谜题。
维多利亚身体硬朗,一直活到百多岁还可以跃出海面做高难度的击水动作,在捕猎中也从没露出过疲倦或力不从心,但从某个节点开始,它加快了对后辈的教养节奏。
以前碰到陌生的海兽,如果没有致命毒素,它都会放任孩子们自己上去探索,后来就变成了直接讲解,再后来甚至变成了没看到陌生海兽时就有的隔空讲解。
安澜用心听着。
她听到的东西越多,心上的重量就越沉,那些知识好像都幻化出了实体,压得一颗心直直地往下坠。
时间啊。
最残酷的东西。
即使虎鲸拥有和人类相差无几的寿命,并不是像大猫那样活到16岁就算长寿的种族,更不是像蜉蝣那样刚出生就要为死亡做准备的种族,时间对它们来说却仍然是不够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