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澜和家人们依偎在一起,静悄悄地看着这场盛大演出。每头虎鲸的眼睛里都倒映着极光,背上流淌过的海水也被照得恍惚明亮。
当过客鲸决定迁徙回阿拉斯加时,几头ETP鲸还颇有些恋恋不舍,就连维多利亚都忍不住离愁,把一头弓头鲸追到了冰层脚下。
莱顿更是好笑。
雄虎鲸在动身前满世界找那头北极熊,找不到还失落不已,可能是遗憾没机会再来一场真男人之间的骂战。
泡泡和小白游在一起,过客鲸妈妈不太喜欢有陌生人靠近族群,但它也没有游得很快,反而时不时停下来等待游不快的小家伙。
在鲸群最后面,安澜费劲地叼着头骨,第一百零一次考虑要不要给自己弄个海藻编织袋。
这是一场来回超过一万公里的长途旅行。
穿过海湾,游过岛屿,虎鲸们沿着陆地一路西进,从白令海峡离开北冰洋。
安澜有点疲倦,但更多的是兴奋。
她已经迫不及待要给莫阿娜讲讲北极的故事了。
过客鲸游得很快。
它们在前往北极时能以200千米天的速度赶路,在回程时甚至拿出了比这更高的速度,好像在担心会因撤离不及时而被黑夜和严寒笼罩住。
在阿拉斯加,两个生态型的六个家族分道扬镳,小白和泡泡玩了一路气泡游戏,现在也不得不告别了。
安澜对这段友谊的未来有些担忧。
一方面是因为过客鲸的迁徙路线不如居留鲸那么有预见性,如果双方家族有任何一个明年不去北极,恐怕就碰不到了;另一方面是小白身上有隐患,谁也不知道它肤色的成因是什么,会不会导致健康问题。
她不知道虎鲸的择友观。
毕竟能跨生态型交友的存在也不多。
但从十几年的相处来看,虎鲸和人类一样重视感情,即使将来真的会面对分别带来的失落和遗憾,有了这一刻相聚相伴的幸福,也都值得。
再说小白看着挺好的,目前身上也没有流露出什么病痛的征兆,比两个泡泡加起来还能吃。
想到这里,安澜又乐观起来。
她把独角鲸头骨叼出水面,用喙顶着它漂浮,好让下颌休息休息。一路游来这份礼物基本都没被她放下过,哪怕睡觉的时候都会顶在脑袋上。
其他家庭成员看她叼的辛苦,也总会提出要帮忙。
要捕猎的时候妈妈会帮忙叼,顺便看弟弟;要吃饭的时候外婆会最早吃完然后帮忙叼;什么事都没有只是累了的时候,舅舅会帮忙叼。
就这么一直倒手,从白令海到温哥华岛都没有停下来休整。
泡泡也知道安澜心急火燎是为了什么,作为队伍里游速最慢的成员,它拼尽全力跟上队伍。
紧赶慢赶,到达目的地时也已经不早了。
鲑鱼洄游季差不多到了尾声,居留鲸家族陆陆续续地在离开,好在莫阿娜所在的家族本来就居住在温哥华岛,所以每年都走得比较晚。
安澜一游到约翰琼斯海峡就大声呼唤起来。
空气被挤压到声唇里,比平时的声音还要高一些,传播得也更远一些。从西侧绕到东侧,再到西侧,绕了好几圈,最后还是跑到洗澡用得石滩才找到人。
莫阿娜正在擦背。
看到安澜游过去,它先是发了几个长鸣音,然后不太开心地翻过身继续搓澡,看起来都不想搭理自己的小伙伴。
安澜自知理亏。
虽然前几年一直在说要出去玩要出去玩,但也没说具体时间。今年定下来要去旅行,一家人又早早北上,压根没碰到莫阿娜。十年了,小雌鲸还是第一次独自度过鲑鱼洄游季,第一次被放鸽子。
想想就生气。
还好她有先见之明。
安澜把独角鲸头骨叼到莫阿娜跟前,不停地往前送,一边送一边歪着脑袋打量它。眼看小伙伴又翻身回去擦另一边,光滑得不行了还在擦,皮都要擦起刮痕了,她只好又游到另一边,继续往前送。
原谅我吧。
她用北方居留鲸的语言说道。
我可是千里迢迢带了这么沉的礼物给你呀。
在这种攻势下,莫阿娜很难坚持立场,不过是翻了几次身就翻不动了,晃着脑袋看天看地不看她。但这种假装四处看风景的尝试很快也宣告灭破——
独角鲸的头骨实在是太大了。
莫阿娜不管往哪边看都没法忽视这个大家伙,而且越看越中意;它从来没见过这种形状的动物,而且这个角的质地,怎么看都非常适合拿来咬着玩。
要不要原谅小伙伴呢?
小雌鲸很犹豫。
安澜看到它眼神变了,立刻趁热打铁,又说了一箩筐的好话,甚至承诺以后每次出去玩都会带礼物回来,这才把气成河豚的莫阿娜哄好了。
两头虎鲸又亲亲热热地靠在了一起。
莫阿娜把头骨叼了过去,惊讶地发现角的顶端竟然是半软的,而且角本身是中空的,安澜也趁机给它说起了独角鲸的故事——当然省略了吃的那部分。
当姐妹俩游过居留鲸群时,莫阿娜的小侄女快活地游了出来,绕着阿姨晃了一圈,旋即把礼物接过去自己玩。它还带来了一个老熟人。
从小虎鲸胸鳍下面游出来一条快1.5米长的鱼,膀大腰圆,油光水滑,慢吞吞地摆着尾巴朝莫阿娜游来。
嫩黄过得不错。
安澜不知道鱼可以活几年,端看它胖成这个样子,就知道平时没少从虎鲸嘴巴里扣碎肉吃,吃饱了就往莫阿娜身上一贴,连游都不用自己游。
要是鱼能得三高,这条鱼大概早就是病患了。
可是看到自己的礼物被好好珍视着,这么多年过去都还活跃着,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怀着这样的心情,安澜连续好几天都没回家,每天和莫阿娜待在一起,给它讲发生在北极的故事,从冰山到雪原,从弓头鲸到白鲸,从北极熊到海象。
故事中提到的很多东西都有名字,但在全世界的ETP鲸里,可能只有维多利亚家族的语言里有这些动物的名字,因为这都是一家人在北极时挨个起的。
就像“旅行”这个词汇一样。
莫阿娜听得入了迷,它不停地追问着,眼睛里闪着光。安澜毫不怀疑,在它居留鲸的身躯之下,藏着一颗向往更广大天地的心。
她短暂地考虑过是不是能带上莫阿娜一起走,但对方自己没有这个念头,站在她的位置又不好提及。
于是能做的只有讲述更多更多的故事。
白天讲,晚上讲,睡觉都拉着不让走。因为睡眠频率搭不上,安澜还差点在睡觉时跟莫阿娜的鲸群撞在一起。
鲑鱼洄游季彻底结束的时候,两个家族又要各奔东西。
直到那时莫阿娜才说出了一个憋了七天的事实:小伙伴身上黄不溜秋,看着脏兮兮的,实在是丑毙了。
安澜:“……”
她也不想的啊!
北极冷成那个样子,随便哪条虎鲸过去都会因为皮肤新陈代谢降低冻出一层黄色和绿色的硅藻壳子的吧,没有浑身挂满绿油油的东西回来已经是很爱干净了好吗!
安澜当狮子的时候是头漂亮狮子,当老虎的时候是头漂亮老虎,当虎鲸肯定也是漂亮虎鲸,从小玩到大的小伙伴竟然嫌弃她身上脏兮兮,简直就是对自信心的毁灭打击。
这天晚上她就游到家里去和外婆告状,维多利亚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最后得出结论:
确实挺黄。
敢在外孙女爆炸之前,祖母鲸又加了一句:
大家都挺黄。
因为去极地旅游过,今年虎鲸身上的壳子格外厚实,这种硅藻靠摩擦是擦不干净的,必须要去温暖海域靠温度增强皮肤新陈代谢、让它自己脱落,才会恢复到原来那种白色。
但是在去过北极之后,祖母鲸认为它得好好考虑一下迁徙路线,或许可以把整条线路往北移动,这样就不必去到赤道那么远的地方。
夏天到北极,冬天在加州或者墨西哥沿岸,温度也够,食物也够,岂不是两全其美。
老雌鲸的想法得到了大部分家庭成员的赞同。
一旦感受过极地的丰饶,就没人会反对把极地放在迁徙路线上,要不是冬天会结冰,大家甚至都想长住在独角鲸的栖息地里。
全家只有安澜没发表言论。
她倒不是想去赤道,只是在想一件很重要的事——如果长辈们在北极能过得这么开心,要是到了南极,它们一定会更开心的吧?
下次出去时要不要带上全家人呢?
现在看来旅游习惯好像是可以培养的嘛!
安澜认真做了一下旅游计划。
要去的地方还有很多,如果真要带上全家老小的话,每年一趟肯定是不现实的。一直改变环境多少会有点影响,再加上还要紧赶慢赶回来见莫阿娜,频率太高了身体都吃不消。
那么就五年一次?
可是那样的话,也许后期会有一些长辈因为年龄原因没法出去见见不同的风景了。
折中一下,三年一趟吧。
安澜愉快地做了决定。
所以第二年维多利亚家族照抄了上一年的日程表,仍然是早早就开始北上。大虎鲸们把路线记得一清二楚,能碰到过客鲸群最好,碰不到也有办法自己去往目的地。
这一路本应该是非常顺利的。
如果不是在路上遇到了一位“不速之客”的话。
那天维多利亚家族正在阿留申群岛附近海域捕猎,为了不惊动髯海豹群,虎鲸们都保持着沉默,只是闷头往前游,预备从三个方向封死髯海豹的逃跑路线。
就在合围慢慢形成,只差开展压迫进攻时,从遥远处忽然响起了一个古怪的鸣叫音。
髯海豹悚然一惊,瞬间转身逃窜,游得无影无踪。
捕猎失败,大虎鲸们却暂时没空去懊恼,因为就连它们都被这古怪的鸣叫给震住了。
人类会在看到一些类人的东西时产生恐怖谷效应,觉得机器人或者娃娃很惊悚;此时此刻,安澜觉得自己在这个声音中也体会到了类似的惊悚成分。
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对方是头虎鲸。
无论是鸣叫频率还是发声方式,无一不在说明着声源的物种类别,但它最终发出来的不像是任何一头野生虎鲸会发出来的声音。
这就好比人在精神状态失常时东拼西凑说出来的无意义词汇,或者是丧尸片里丧尸用人类声带做出来的吼叫。
安澜有些毛骨悚然。
边上的其他家庭成员也没比她好到哪去,从外婆到舅舅到侄女都在不安地晃动脑袋,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但它们没有一个往后退。
事实上,莱顿甚至还往前游了一些,进入防御状态,准备一有什么事情发生就把家人护在身后,发挥雄虎鲸的单兵作战能力。
约莫三四分钟之后,这个声音的主人才出现在维多利亚鲸群面前。
那是一头雄虎鲸。
状态非常非常差的雄虎鲸。
它看起来毫无方向感,似乎是完全迷路了,尾巴上小小地缺了一块,像被什么东西勾过,最严重的是背鳍,整个背鳍都软绵绵地倒塌在一旁,随着游动危险地摇晃着。
安澜心里咯噔一下。
她听到嘉玛惊讶地鸣叫着,维多利亚则显得更加不安,两头雌虎鲸都没见过背鳍弯成那个样子的同类。
而且雄性原本背鳍就大,一塌下来更为醒目。对比莱顿那又高又直的大背鳍,这头虎鲸看着就让人心酸。
到这里,安澜差不多已经明白它从何处来了。
阿留申群岛西南侧是千岛群岛,再往西则是鄂霍次克海,俄罗斯人专用的鲸鱼放归基地。
据她所知,早年间许多被非法捕捉的鲸鱼都会在这里接受野化训练,最有名的就是对“鲸鱼监狱”里虎鲸和白鲸的放归。
从海洋馆回到自然,听起来是件大大好事,但在现实生活中却总是面临着这样那样的问题。
尤其是同伴问题。
海洋太大了,家族又太多,不是每头虎鲸都能回到亲人的怀抱中;另外,一部分虎鲸习惯了人类的陪伴后,在被放归后反而有不良反应。
虎鲸Keiko是出演过电影的明星,因为电影关注度高,它最终得到了回归海洋的机会。人们在冰岛给它圈出来一块海域,做了围栏,让它可以自由进出。一段时间后,Keiko成功和某个家族搭上线,跟着这群虎鲸离开了。
故事到这里还是圆满的,可惜好景不长。
Keiko在离开后不久就因为想念人类回到海湾,它常常追逐船只,和过路的村民玩耍,甚至让他们骑在背上。
发现这个情况后,动物保护机构下令禁止当地村民和Keiko交流,以免影响它的野化进程。在那之后,这头虎鲸的身体状况渐渐变差,最后死于肺炎。
同样的遗憾还发生在另一头虎鲸身上。
虎鲸露娜并不是被放归的个体,而是因为走散留在了渔村边上。它把村民当做同伴,不仅会和他们玩耍,还学会了模仿发动机的声音。
动物保护机构认为人类和虎鲸距离太近了,立刻下令禁止村民和它亲近。可是露娜在多次被拒绝交流后,因为太想念人类,追得太紧,忘记和船只保持安全距离,不幸被螺旋桨击中死亡。
好的本意可能导致不好的结局。
安澜做了15年虎鲸,现在她再回过头去思考这些故事,每每都会有新的感触。
人类并不能理解鲸鱼。
动物爱好者也好,环保主义者也好,专家也好,都只能用“常理”去推测动物,而不能理解它们真正拥有的情感和个性。
有些虎鲸或许需要这种隔离来觉醒野性,但有些虎鲸的家族观念早已在圈养中被扭曲了,硬要“顺从天性”,强行扭转回来,最后反而造成悲剧。
眼前这头大虎鲸又有没有这样的问题呢?
当它孤身在海洋中穿梭、发出那样可怖的叫声时,是在呼唤记忆中的家庭,还是在呼唤人类?
再往深一点想,它还记得自己的家庭长什么样吗?它是在幼年期被捉走,还是某些水族馆的繁育产物呢?
安澜不知道。
她只是觉得非常痛心。
雄虎鲸在维多利亚鲸群的注视下缓缓靠近,小心翼翼地喷着鼻息,目光在每个同类身上转过。与此同时,安澜也看到了它皮肤上的耙痕和创口。
这种伤不可能是旧伤。
从千岛群岛到阿拉斯加生活着许多虎鲸家族,大虎鲸肯定是去尝试加入,然后靠得太近了,遭到了对方的驱逐。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如此庞大的体型,配上如此不知所云的声音,连她听了都觉得像怪物,其他虎鲸家族肯定也会觉得恐怖。
再说本来也只有居留鲸被记录过收留外来虎鲸,还得是语言相通的那种,这一带的过客鲸肯定不想搭理它。
维多利亚也不想搭理它。
在祖母鲸的指示下,整个鲸群快速朝右侧下潜,发出了一个明显的社交回避信号——
完全没有被接收到。
流浪虎鲸出自水族馆,它根本不懂野外虎鲸的社交礼节,又想跟上,又害怕被攻击,于是远远地坠在后面,不停地发出哀鸣。
所有人都知道它在哭泣,但没人听得懂它在哭什么。
世上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事了。
安澜熬了半天,实在熬不住,还是和外婆打了声招呼,往后游去查看雄虎鲸的情况。
结果她一过去,对方就高兴得一边点头一边连声鸣叫,那效果不亚于一头丧尸在她耳边“啊啊啊”或者“嗷嗷嗷”。
语言啊语言。
无计可施,安澜只能游一段路回头看看,再游一段路回头看看,用行动示意大虎鲸跟上。
维多利亚表现冷淡,没有家族支撑,她不可能独自养活对方,好在它流浪了这么长时间也没见饿死,应该只是有社交需求,不是有进食需求。
交流是她的强项。
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安澜试图分析出流浪虎鲸的语言,那比分析过客鲸的语言要容易得多,因为对方翻来覆去只有几个音节。
她模仿过其中的几个音节。
当她这么做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这头大虎鲸浑身一震,像收到神秘讯号一样,先是朝右侧做了一个侧身击水,然后又朝左侧做了一个,接着笔直向上火箭出水,最后游过来在她面前张开嘴巴、点了点头。
它这是在……表演?
安澜有点懵了。
不仅她发懵,连一直在观望的家人都有点发懵。
莉莲游过来晃了几圈,用喙顶了顶雄虎鲸的胸鳍后边,像在研究它的身体构造。没过多久,小阿姨咔哒两声,告知其他成员“她不喜欢这种背鳍”。
可是闪电觉得这超级炫酷。
凭借着花里胡哨的表演技能,流浪虎鲸竟然超过莱顿,一跃成为闪电心里最有范的成年鲸,时不时就会收获一条好奇的小尾巴。
有了最基本的交流,流浪虎鲸的状态也好了很多,至少不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了。
孤独对雄虎鲸来说真的很残忍。
大部分雄性一生都会跟随母亲,母亲死后去投奔它们的姐妹,如果连姐妹都不在了,就会去寻找血缘最亲近的雌性亲眷。少数雄性会单飞或组成临时的单身汉小群。
科学研究表明雄性短命的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在群体中不受重视,或者关系不融洽,生活在快乐家庭中的雄性往往会活得更久一些。
莱顿快45岁了,看着还是很康健。
这头雄性年龄可能只有莱顿的一半,但身体状况还比不上年长的雄鲸,精神状况更是远远不如,慢慢地才有所改善。
在游过巴罗角时,安澜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萨沙”,以纪念它的放归身份。
萨沙的食物都是自己捕获的,在这一点上人类把它野化训练得不错。
当维多利亚鲸群击杀大型猎物时,它也会被允许来食用一家人不吃的部分,维多利亚不会阻止,就像它在温暖海域时不会阻止鲨鱼来分一杯羹一样。
萨沙并没有被视作鲸群的一份子。
维多利亚从来没在它因为各种原因降低速度时停下来等待过,但维多利亚也没有阻止其他虎鲸给它指引方向。
在前往极地的旅途中,每当经过一个海湾,安澜都会用代表“表演”或“奖励吃鱼”的鸣叫声呼唤萨沙,以免它找不着路。
最开始萨沙还有点分不清。
好几次安澜指路之后,它都会听从吩咐转弯,然后张开嘴巴等待,可能是真的以为鲸群会喂它吃鱼,到后来它才渐渐明白过来,每当听到呼唤时就单纯地转个弯。
但它无疑是一头聪明的虎鲸。
在最基本的交流需求被满足后,萨沙开始观察和学习,不断模仿着野生虎鲸的语言和动作。
旅程进行到班克斯岛时,它已经能够分辨出鲸群什么时候要出发捕猎,然后挑一个和莱顿不同的方向发出侦查,在发现猎物时模仿莱顿发现猎物时的叫声。
十有八九,维多利亚都不会听从它的侦查报告,有时还会用鸣叫表示拒绝。
萨沙并没有放弃。
它开始进行重复捕猎,并把多余的食物带到鲸群,误打误撞地做出了一个代表示好的正确社交举动。
虎鲸也不能。
最先被收买的是闪电和泡泡两个小孩子,然后是大虎鲸们,最后连祖母鲸都开始对萨沙接近鲸群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倒不是说缺这几条鱼吃,毕竟大家都是捕猎好手,只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伸尾巴也不打遵守社交礼仪的鲸。
当鲸群迁徙到萨默赛特岛时,萨沙已经可以从远远坠在后面拉近到隔着四五个身位,在捕猎北极鳕鱼时即使凑过来一起上桌也不会遭到驱逐了。
它不挑食,这是好事。
安澜一直担心水族馆养出来的虎鲸会只吃鱼和头足类这些好弄到的常规食物,而不吃海洋哺乳动物,如果是这样的话,从食性上就不相合,将来还不知道怎么相处。
可是萨沙的举动让她松了口气。
或许是刚被放归时游过饥一顿饱一顿的时候,或许是发现独自捕鱼有时候也没那么容易,它在捕食海豹海狮上有点心得。
当然鲸鱼它是不会捕只会吃的。
人类再怎么想给虎鲸做野化训练也不可能弄一条鲸鱼来让它学习,萨沙只能通过观察来学习这种捕猎技巧。
在维多利亚允许它靠近后的第一次弓头鲸围猎中,它可能是太兴奋了,也可能是想表现得积极一点,位置卡得不好,差点被弓头鲸的尾巴拍到,把安澜吓得半死。
祖母鲸被惊吓得更厉害。
因为当时一片兵荒马乱,一时半会儿看不到是哪头虎鲸差点被拍了,它鸣叫了好几声才缓过神来。
捕猎结束之后,老雌鲸气不打一处来,对着萨沙就顶了一下。
第二次和第二次捕鲸时,安澜和坎蒂丝就被赶到边上去了。
维多利亚严防死守,自己卡住了靠近尾巴的站位,催着萨沙翻身上去做压制。只要它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就会在捕猎结束时被脑袋顶或者被牙齿轻咬。
严格教学加上勤奋努力,它进步飞速。
等鲸群到达萨默赛特岛时,萨沙已经可以在追击战术中派上用场了,祖母鲸也的确在追击中给它安排了一个位置。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留待克服的只有些琐碎的小问题。
最让安澜头痛的是社交距离这件事。
萨沙无法辨认正常虎鲸的社交讯号,它接触到所有信息都是扭曲的——鲸群结构、方言系统、示好信号、威胁信号、交配请求、进攻前摇……
在这种状况下,它的懵懂很容易会被其他虎鲸判定为挑衅行为,并对此做出严肃的有时候甚至是暴力的回应。
举例说明的话——
当初石油平台爆炸,安澜因为屡次干扰捕猎、挑战外婆的权威,曾经被祖母鲸用撞击和其他身体讯号警告过。
她学过鲸群地位,也学过肢体讯号,知道自己因为什么在被警告、接下来该做什么、如果不做会有什么后果,这事要是放在萨沙身上就是两眼一抹黑,注定会引起进一步的冲突。
而这种冲突在短时间内连续发生了两次。
过客鲸大群和维多利亚家族去年建立了比较和平的共处氛围,但坏就坏在多出来的雄虎鲸不是ETP鲸,而是过客鲸。
在场的所有过客鲸都或多或少有点交情,突然多出来一个同生态型,本来就很警惕了,偏生多出来的这个还傻乎乎的,拼命往前凑。
萨沙第一次靠近过客鲸时安澜就知道情况不妙,立刻动身跟过去,却还是晚了一步。
对方家族中承担护卫职责的雄虎鲸先是通过下潜的方式规避,旋即发出警告的高频鸣叫,在两个社交手段都失效后才发动袭击。
那支巨大的背鳍整个升到海面上,劈风破浪地就朝萨沙冲来,紧跟着的是一记凶狠的撞击加撕咬,直接在萨沙身上开了个口子。
安澜以为它会哭。
但萨沙只是默默地退了回来,缩在角落里漂浮着,有点伤心的样子,很是不解的样子。
第二次冲突则发生在玩耍环节。
当时泡泡和小白正在边上玩气泡,边玩边说着久别重逢后的悄悄话,因为语言不太通,颠来倒去就是那几个词汇。
萨沙可能是喜欢孩子,也可能是以前没有玩耍的机会,在看到泡泡之后陡然兴奋起来,游过去想要加入。
这又是一个错误的社交举动。
作为一头陌生虎鲸,它实在不应该贸然靠近幼鲸,更不应该采取从侧后方追逐的方式靠近幼鲸,而应该绕到正面去等待。
发动攻击的是小白的哥哥。
好在两家还算面熟,它只用上了脑袋。
维多利亚在第一时间就带着鲸群靠了过去,把垂头丧气的萨沙挡在背后,小白哥哥还有点生气,最后还是过客鲸妈妈用否定音叫停了袭击,以免事态变得难以收拾。
经过这两次袭击,安澜就在一次家庭集会上提出要好好管管这个新成员,最好分散一下它的注意力,别老想着搞社交。
全家人都非常支持她的行为。
但全家人都表示这活太难了它们干不了。
只有亲爱的舅舅莱顿被她看得顶不住,拍拍胸脯接下了这任务,三天两头带着闪电和萨沙一起出门去招猫惹狗。
具体怎么招呢?
它们在找去年那头北极熊。
安澜真是无力吐槽,她想说人家可能早就去到别处了,哪会一年一年都在这里等,结果话音还没落,从海湾那头就又传来了骂骂咧咧的鸣叫声。
……行吧。
北极熊也是倒霉,虎鲸记忆力好到十年前见过一面的人都忘不掉,更别说是去年就见过的个体了,想必它经历了两年下不了水的惨剧,明年肯定不会再来这里了。
反正不管北极熊开不开心,莱顿和闪电是开心了,萨沙虽然不明白乐趣在哪里,集体活动着活动着也开心了。
不知道是不是安澜的错觉,它的背鳍好像稍微正常了点,看着没有那么塌了。
在社交问题暂时“解决”之后,她要担心的就只有生活上的小问题了。
哪些地形可能导致搁浅、哪些食物不能吃、下潜之前该有的准备……
哦对了,还有睡觉习惯。
水族馆把虎鲸关在单独的笼舍里,偶尔才会有双人间,培养出的都是独自入睡的习惯。
萨沙刚加入鲸群时根本没法和大家一起睡觉,好不容易睡眠时间调整过来了,时长也类似了,同步性进步了,又出现了撞击的问题。
就跟安澜撞上居留鲸一样。
为了不打扰其他成员睡觉,她只好劝外婆把萨沙安顿在队伍最边上。就这么连续睡了两个星期,睡眠习惯才慢慢地改变过来。
整个过程很漫长。
在适应鲸群的不仅有萨沙主观能控制的部分,还有藏在它身体里的潜意识的部分。
好在最后都得到了好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