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是前两天的谈话谈出问题了吧。
外婆是憋着气准备在捕猎课程上摔打她吗?
安澜在内心流下悔恨的泪水,但表面上还表现得非常坚强,一边回想自己平时学过的知识,一边从下方控制住北象海豹,不让它有机会重新下潜,或者游到几百米外的海岸上。
她必须抱着一百二十分的小心。
万一逼近的方向不对,很容易就会遭到对方的猛烈攻击,公象海豹足以驱逐亚成年大白鲨,而且它们不太讲究卫生,被咬一口可不是闹着玩的。
在安澜努力从尾巴靠近和猎物周旋的时候,其他长辈也赶到了战场,开始用气泡辅助她的战斗。但这些大虎鲸谁都没有上来接过主攻手的位置,也没有说要来个轮换什么的,只顾着用气孔和尾巴制造白浪。
这下安澜想不知道它们串通过都不行。
前两天她还是一条能放豪言壮语的小虎鲸,现在却成了临时被赶上越级考场的新生,从头到脚都写着“我是谁我在哪我该干什么”几个大字。
好在从莱顿和嘉玛的位置来看维多利亚也没准备完全撒手,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它们能迅速从两侧赶过来救场。
有了兜底,安澜就有了底气。
她用力咬着公象海豹的尾巴,在它尝试转过身来时加速朝侧面游离,然后像学过的那样做了个大转弯,用尾巴和背鳍在水面上打出扇形白浪,混淆猎物的视线,阻止猎物的攻击。
公象海豹怒气冲冲地在水里翻滚着。
等它终于从铺天盖地的白浪里分辨清楚方向,安澜早已在另一侧蓄好了力,再次上前去撕扯它的尾巴和背部。
这一次见了血。
在其他虎鲸的白浪掩护下,她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袭击流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占据上风。但随着战斗进行,大虎鲸们甩出来的浪花越来越少,频率也越来越低,安澜渐渐陷入了一种险象环生的局面之中。
诚然公象海豹不停地在出血,但为了造成这些伤害安澜也不停地在转圈,在击浪,在加速冲刺,她的体力消耗不比猎物少多少。
更糟糕的是,随着包围圈放松,公象海豹频频动作,好几次都想潜到深处去甩开虎鲸的攻击。
没有家庭成员的帮助,控制猎物变得极为困难。
在某个时间节点上,安澜停下来找节奏,余光瞥见维多利亚正浮在水面上认真观察着,好像随时准备让整个虎鲸群都围上来结束战斗。
就在那一瞬间,安澜想了很多。
祖母鲸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呢?是想要锻炼她的独立生存能力吗?还是想告诉她虎鲸只有生活在群体里才是最稳定的,是一种变相的劝阻呢?
不管是出于哪种思量,她都必须证明自己。
证明自己是亚成年中最好的一个。
安澜冷静下来,重新用尾巴拍出水浪,准备朝岸边游的公象海豹阻挡住,然后第无数次地拉开距离。
只要再坚持几次,她告诉自己,只要再坚持几次,流血不止的猎物一定会先体力不支。
公象海豹的速度也的确在变慢。
当安澜再一次发动进攻时,它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不管不顾地朝深海潜去,甚至不再试图拯救自己正在被袭击的早已血肉模糊的腹部。
就在这时,维多利亚终于下了今天的第二个命令。
虎鲸群如同听到头狼呼唤的狼群,一瞬间露出了獠牙。
刚才还围着战场沉默打转的大虎鲸们以极快的速度一拥而上,莉莲和嘉玛咬住了猎物的肚腹,莱顿像火箭一样自下而上地进行了一次撞击,仗着自己的体型优势,硬生生撞得猎物往上一窜,两块皮肉就从被咬住的地方撕脱下来。
任凭公象海豹再怎么挣扎也无力回天。
屠杀开始了。
安澜精疲力尽地游到一边,喷出一大股气来缓解自己的郁闷情绪,她知道自己就差这么一点点。
就像马拉松倒在终点线前,跳马落地时踏出去的一个足尖,花滑表演时的一次失误。
就差那么一点点。
在接下来的好几年里,维多利亚一次又一次地给捕猎增加难度,甚至让莱顿来和她进行战斗训练,把这个“一点点”变成了一种难以逾越的鸿沟。
终于有一天,安澜单独杀死了一头灰鲸幼崽,这个“一点点”才轰然崩塌。
当她回首望去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被训练成了最好的样子。
那时安澜14岁。
维多利亚76岁了,还是整个虎鲸群里的定海神针;莱顿保持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健康状态,让所有家人都松了口气;莉莲仍然没有生育;坎蒂丝照看着六岁出头还喜欢吹气泡的泡泡;嘉玛在几年前生下了一只健壮的幼崽,然后成为了鲸群中第二个绝经的雌性。
这只幼崽——安澜给它起名叫闪电——可能是老天派来折磨维多利亚虎鲸群的。
闪电刚出生时还是个小可爱。
它从呱呱坠地就懂得模仿妈妈的游泳姿势,贴在它肚皮底下朝前游,然后一同浮出水面换气,根本不需要长辈们的帮助。随便哪头虎鲸过去逗它,它都会低声叫着缠过来,就像双面胶一样撕都撕不下来。
再长大一点开始学习语言之后,闪电展现出了极高的天份,学什么都很快,而且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给虎鲸群增添了许多欢笑。
然而维多利亚最大的失策就是继续让莱顿带崽。
两岁之后,闪电变成了每头大虎鲸屁股上的刺。
都说外甥像舅,以前安澜还不太相信这句俗语,现在她真信了。
不管是琪曼达还是金橘,她看大的幼崽没有一个能比闪电更淘气,这小子从某天“开窍”之后简直就像忽然成为了淘气之神的人间化身,一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
像这种性格,如果全家都是“正经人”,可能也就压住了,但坏就坏在家里有一头可能是全世界最不正经的大虎鲸。
莱顿带出了闪电的天性。
而有了闪电,莱顿如虎添翼。
它天天带着闪电到处去招猫惹狗,今天戳戳鲨鱼,明天拍拍鳐鱼,后天去海底的石头上撬海胆玩,在被维多利亚当场抓获时还当场甩锅,义正辞严地说是外甥想吃。
祖母鲸当场就大发雌威,让它知道了红藻为什么这样红。
海胆的刺对虎鲸来说并不好清理,而且一些海胆毒性强烈,安澜听说这件事后又好气又好笑,生气是为了舅舅没轻没重,想笑是为了莉莲转述的那个画面。
据说当时莱顿对闪电夸口说它是唯一一头能开海胆的虎鲸,全家只有它自己有这个技能,也只有它吃过海胆,结果闪电在石头跟前盯着一大片海胆等了一年,等到和舅舅大眼瞪小眼,也没见它开成功一个。
坎蒂丝和安澜一起笑到打鸣,而泡泡则是笑到连续吹崩了好几个环状气泡。
实则莱顿并不是唯一一头吃过海胆的虎鲸。
还是妈妈给安澜悄悄说了这个小秘密,原来在她还没出生的时候,有一次维多利亚带着全家在吸下水来玩的两脚兽,看到他拿着两根连在一起的能活动的黑色珊瑚在石头上撬海胆。
等撬到最后几只时,两脚兽把海胆敲开,把里面的肉拨到海水里,然后它们才吃上了这种新鲜玩意。
第一个尝试的是维多利亚,祖母鲸觉得这个口味它不喜欢,但吃都吃了,还是招呼其他家人一起过来分享,最后大家都吃到了一点。
不好吃。
嘉玛嫌弃地说。
但它讲这件往事时的语气又很得意。
大概在虎鲸看来,两脚兽喂海胆这件事就和野猫给人类送死麻雀是一样的道理,这玩意根本不能吃也不好吃,可是小猫咪记着你,自己觅食的时候还不忘带好吃的东西给你,就足够吹好一阵子的牛了。
至少安澜就很羡慕。
后来有好几次她都游得离捡海胆的潜水员特别近,希望能分到一杯羹,但没有一次成功过。
潜水员们一看到她过来就会赶快把海胆放在网兜里收紧,生怕她突然靠近不小心被刺扎到,甚至有个潜水员都开海胆让旁边游着的小鱼吃了,也没想着要分她尝一口。
安澜越想越气,用脑袋轻轻顶了他一下,还示意泡泡往潜水员身上吐了十几二十个气泡圈。
结果人家以为虎鲸是在和他玩,不仅趁机在她背上薅了一把,还当即“啵”“啵”地也吐起直上直下的气泡圈来。
看到气泡,泡泡当场反水,在那玩了得有半小时。
差点把安澜的尾巴都给气掉。
最后还是维多利亚过来把两个孙辈都拎走了。
老雌鲸是来询问安澜的打算的,时间走到三月,它认为她已经准备好了,只是还需要知道她有没有一个确定的计划:必须知道她要往哪个方向去,大概又会去多久,才能知道该怎样微调迁徙路线来接应她。
这是安澜没想到的。
在全家人都知道她的梦想后,大虎鲸们反应不一。
莱顿是最伤心的,它好像天生就忍受不了离别,长那么大了也从没想过要离开家族;两个孩子就不用说了,安澜怀疑她要走的时候这两个小的还要表演一出十八相送;嘉玛虽然伤心,但表现出了理解;坎蒂丝和莉莲始终支持她……
但全家最支持她的成员永远是维多利亚。
外婆嘴上不说,却把该为她准备的一切都准备好了,从捕猎技巧到战斗技巧,从气象知识到生物知识,它还去向其他鲸群的祖母鲸打探消息,回来教给安澜许多其他迁徙路线上的水文道理。
有好几次,安澜觉得自己要融化了。
在家族的包围下,她像生根了一样,拔都拔不动自己的尾巴,也不知道要怎么迈出离开的第一步。
虎鲸的语言里甚至没有“旅行”这个词。
为了安澜完全违背天性的梦想,在维多利亚虎鲸群里却渐渐形成了这么一个崭新的词汇。
它并不是全然愉悦的。
由一段起落的鸣叫声组成,这个词汇显得既有些期待,又有些怅然。
几百年后的虎鲸或许不会知道这个词语是如何诞生的,但哪怕有一头虎鲸想要去看看新的天地,它就会明白此时此刻安澜在听到这个词语时涌动的心潮。
她的矛盾表现得是如此明显,以至于维多利亚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用胸鳍抚摸她,坚定地告诉她家人永远都在这里,一切都不会改变。
可老雌鲸没想到,它劝住了安澜,却劝不住大儿子。
莱顿哀哀地鸣叫着,一直跟在后面追,它的鸣叫声勾动了嘉玛的愁肠,使她也鸣叫着追起来,一头接着一头,最后整个虎鲸群都离开了暂栖地。
按理说这件事应该让维多利亚很生气,因为它作为祖母鲸的权威被情绪激动的孩子们冒犯了,但不知怎的,最后连它自己都跟着游了起来。
安澜简直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全家人都飞快地游了过来,又因为不好意思摆出一副我们只是在到处看风景的模样。莱顿倒是不讲究,用脑袋顶着她嚎啕大哭,好像她不是出门旅行,是要一去不复返似的。
劝不住舅舅,她只能把期待的目光转向外婆。
结果维多利亚到这节骨眼上也不想着劝谁了,祖母鲸直接拿出威风八面的模样,当场询问她所说的要去的那个“最北边”是什么意思,如果去不成又打算怎么折返。
这个“最北边”自然是北极了。
早个几十年因纽特人几乎看不到什么虎鲸,这几年从西伯利亚到阿拉斯加再到巴芬岛的因纽特人随时随地都能看到虎鲸,它们有从挪威上去的,有从西大西洋上去的,也有从阿拉斯加上去的。
在北冰洋冰封的时候,冰盖会阻挡长着背鳍的虎鲸,但当这些冰盖断裂时,这个阻碍就消失了。气候变暖让北极熊难以生存,却给了虎鲸一个绝佳的觅食天堂。
安澜本想去南极看看,毕竟那里可以算是虎鲸的大本营,肯定会碰到很多族群,但想到这些年来北冰洋一年不如一年的冰盖,她就动摇了,总觉得去的晚了可能就会错过好多精彩。
如是这般才定下了第一站。
可是这个第一站是她的第一站,不是整个维多利亚虎鲸群的第一站,原本都和外婆说好了届时在温哥华岛碰面的,结果突然一下,什么都变了。
舅舅莱顿究竟有什么魔力,总能把一件很正常的事变得很不正常,把所有人的节奏都变成它自己的节奏。
我该怎么办?
安澜茫然失措地问自己。
她可没想带出一个满世界跑的虎鲸家族啊!
住在温哥华岛的志愿者发现了一件怪事。
连续十年拜访约翰琼斯海峡的维多利亚虎鲸家族比去年提早了整整三个月出现在这里,而且还在不断北上。整个鲸群看起来“异常有目的性”,显得“极为反常”。
收到报告的研究学者第一反应是志愿者看错了。
这个虎鲸群的活动很有规律,每年四月它们都会出现在巴哈半岛北端,然后在橘郡停留一段时间,沿着加州海岸线北上,经过俄勒冈和华盛顿两州,在七月上旬抵达温哥华岛。
从巴哈半岛到温哥华岛足足隔着整条西海岸线,虎鲸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游完,除非它们从一开始就改变了行程。
但是为什么呢?
没有鲑鱼洄游,没有居留鲸社交,似乎也没什么热闹可以让它们赶呀?哪怕是那头经常和弗兰西丝混在一起的北居莫阿娜都还在自己家族的春季栖息点呢。
为了弄清楚这件事,专家们不仅雇了船,还往莱顿的背鳍下方打了隔几天就会自动脱落的定位器来追踪。
结果他们收到的反馈信号几乎被拉成一条直线。
维多利亚虎鲸群从温哥华岛东侧北上,穿过皇后群岛,抵达阿拉斯加湾,并在这里做了一个非常突兀的西折,朝阿留申群岛游去。
这一下炸了锅。
无数观察员和学者打着打不完的电话,开着开不完的视频学术会议,消息泄露出去后,甚至还有极端环保主义者和极端宗教人士抱着“地球要毁灭了”的牌子上街呐喊。
他们不会知道,这一切的起因只是一个虎鲸家族倾举家之力要去完成一头小虎鲸的梦。
而这头小虎鲸——安澜,已经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小虎鲸。
当她从一开始的迷茫中恢复过来后,就开始享受起了这场家庭旅行,并且迅速把一些本来该由她自己判断的气象状况甩给了外婆。
维多利亚嘴上念叨一直没停过,但一路游来都是它在拿主意,该去这里,该去那里,今天吃这个,明天吃那个。当遇到麻烦时,也是它来决定该怎么处理这些麻烦。
和往常一样。
在70多岁的年纪,维多利亚表现得很稳重,其实心底也在稀罕那些新鲜事物,它只是没有把亢奋表现出来。
安澜为什么能察觉到这种亢奋呢?
还要从过了阿留申群岛进入白令海后的一场邂逅说起。
那会儿虎鲸群正在追踪鱼群,泡泡带着闪电稍稍落在后面,当安澜用力在鱼群中挥舞尾巴的时候,每个家庭成员都听到了泡泡的警告声。
小雌鲸告知长辈它被“咔哒”了。
换句话说,一群陌生虎鲸正在声呐它。
整个家族立刻选择放弃狩猎,朝彼此靠拢。游过去一点之后,安澜自己也感觉到了水波中的嗡嗡声,感觉到了身体上的振动,那是一种很不舒服的古怪感受。
同为虎鲸,即使属于不同生态型,也完全可以通过鸣叫声隔着几公里告知自己的存在。靠到如此近的距离用声呐探测是很不礼貌的行为,放在长辈那里妥妥的会被教育“粗鲁”。
莱顿和莉莲都很不高兴,安澜正准备也声呐对方一下,还以颜色,就听到了维多利亚示意鲸群进行袭击侦查的点扣状咔哒音节。
就在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幻听了。
不是老男孩莱顿,不是凶猛独立的莉莲,不是护女心切的坎蒂丝,而是全家的精神支柱维多利亚在发出攻击预备警告。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从莱顿的眼神来看,这位侦查队长也陷入了对鲸生的怀疑之中,以至于一时半会儿没能及时对讯号做出反应。
好在入侵者没过多久就调转方向。
它们大概是看清楚了聚集在这里的是一个成员不少的鲸群,认为没有必要引起矛盾,所以放弃了这片渔场。
就在对方看清楚状况的同时,安澜和家人也观察到了它们的家庭构成。
那是一个由四头虎鲸组成的过客鲸群。
打头的是四十岁左右的雌虎鲸,一大一小两个儿子紧紧地黏在它身边,女儿则相对独立一些,隔着四五米坠在后面。
过客鲸不稀奇,真正稀奇的是那只黏在母亲右侧的小虎鲸。
它是乳白色的。
不是灰白,不是惨白,而是如梦似幻的颜色。
科学研究表明有许多因素会造成虎鲸肤色异常:白化病;遗传性白细胞颗粒异常综合征,如虎鲸希莫;还有一种罕见的可以遗传的白色变异。
白色变异虎鲸集中出现在太平洋北部,在千岛群岛和阿拉斯加被目击得最多。出名的有冰山,特鲁克和在北海道发现的一雌一雄两头成年白虎鲸。
安澜过去从未见过白色虎鲸,但她非常理解为什么这种动物每出现一次就会在世界范围引发轰动,被海洋动物爱好者争相转发——
因为它们实在是太醒目了。
在深色海水和其他虎鲸的衬托下,这头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大的小雄鲸就像白纸上的一点墨迹那么显眼。在它露出水面换气时,阳光照着它身上的海水,白得发光。
这显然是维多利亚都不曾见过的画面。
祖母鲸和子辈孙辈曾孙辈一样被它的颜色迷住了,一直等到泡泡感兴趣地朝前游去,它才缓过劲来用鸣叫喝止。
但它没法阻止泡泡和被安澜称为“小白”的虎鲸交朋友。或者说单方面地交朋友。
在接下来的一周里,泡泡以极高的频率绕着鲸群活动,出现在任何一个靠近小白的角落里,惹得过客鲸妈妈不停地往后看,有一回还发出了警告的呜呜声。
大虎鲸们对此很不理解。
除了安澜。
她对侄女的想法有个模模糊糊的揣测:或许泡泡认为小白和它一样,都是整个群体中和别人不同的那个,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试图亲近它。
不过至少眼下,这种亲近是得不到回报的。
过客鲸从来不理睬ETP鲸,以至于莱顿开始管这些家伙叫“讨人厌的鲨鱼”。但安澜觉得舅舅并不只是因为被忽视了才觉得生气,它的生气目标肯定还有过客鲸比远洋鲸、居留鲸和ETP鲸都大的体型,证据就是它总拿眼睛去瞥那头大雄鲸的背鳍。
别说不同生态型之间往来少本来就很正常,其实连这个过客鲸群内部的交流都不多。
作为公认的最沉默寡言的虎鲸生态型,这个家族在和维多利亚家族隔着一公里同游的半个月里传来的交流声还不如莱顿一天发出的声音多。
安澜能得到的鲸语信息也就相应的少。
这种情况到白令海北部才有所改善。
大约有五个过客鲸家族在白令海峡碰面并会合,它们组成了一个庞大的迁徙队伍,共同朝北极进发,迁徙速度能达到200公里天。
鲸数多了,交流也变多起来,安澜这才得以窥见一些过客鲸语言的奥秘。
她能确定的是,这些大虎鲸非常清楚自己在往哪个方向前进,以及在寻找什么。每当有家族偏离方向的时候,一头最大的雌虎鲸都会发出类似“呜姆”的上扬转音,旋即这个偏航的家族会立刻折返。
这个声音被她记在心里,留待查明究竟是代表“否定”还是代表“跟我来”。
很快,她又在一次捕猎中听到了类似“进攻”的叩击音,并在另一次捕猎冲突中听到了一个巨大的高音,猜测那大概代表着警告。
但维多利亚在那场捕猎中并没有理会过客鲸的鸣叫,它命令整个家族以极快的速度冲撞并杀死了一头抹香鲸幼崽,捍卫了自己的猎场。
在那之后,过客鲸大群体表现得尊重了许多。
它们彼此之间发出轻微的交流声,然后立刻决定继续赶路,对安澜一家人远远跟在后面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无论过客鲸到北极来的目的是什么,它们的猎物数量一定很庞大,庞大到这十六头虎鲸并不介意和其他生态型竞争,而是倾向于避免冲突。
不过它们也不会放过任何看热闹的机会。
当维多利亚虎鲸群在弓头鲸身上马失前蹄时,至少有四头过客鲸在半公里外窃窃私语,安澜听到了好几个模仿ETP鲸鸣叫的声音,由此得知这群西装暴徒肯定提到了她和家人。
这件事让莱顿生了好久的闷气。
可是它也知道捕猎失败和技巧没什么关系,纯粹是因为ETP鲸并不了解猎物。
弓头鲸是一种多在极地出没的古老鲸类,脑袋形状非常特殊,因此当它发现虎鲸群时,第一反应就是立刻掉头朝冰盖逃亡。
维多利亚带着虎鲸在后面穷追不舍,甚至向下潜游了一段距离,最后出于谨慎才放弃。结果就像挑衅一样,那头大弓头鲸在七八十米开外的地方用脑袋撞碎冰层出来呼吸,边呼吸边发出洪亮厚重的鸣叫声。
安澜愿称它为拉仇恨大师。
这就是为什么几天后另一头小弓头鲸遭了殃。
负责侦查的莱顿远远地一看到它的身影,立刻朝鲸群发出了信号,而维多利亚一接到信号,也立刻同意了这次进攻。
第二回 碰到的弓头鲸体型较小,大约只是上一头的三分之二,看起来刚刚独立活动不久。
在了解到这头猎物的狩猎要点是不能让它进冰之后,虎鲸群的围猎就有章法了很多,慢慢地从试探变得熟练,变得得心应手。
整场溺杀只花了近二十分钟。
甚至在它还在挣扎的时候,莉莲就打开它的嘴巴,咬住了它的舌头。大虎鲸在海面上打转,像鳄鱼撕咬猎物时做的死亡翻滚一样,轻而易举地把鲸鱼身上最好吃的部分撕扯了下来。
安澜也分到了一块肉。
出于对新猎物的好奇,虎鲸群并没有在吃掉舌头后就把尸体放开,而是继续咬着它漂浮在水面上,用更多的时间来探索猎物。
一家人先是拆解了它的上颌,又拆解了它的胸鳍,旋即吃掉了它的下巴,发现弓头鲸和其他须鲸结构差异没那么大,只有风味上的差别。
但当莱顿在猎物身上切开一个口子,然后沿着里把口子不断扩大时,所有虎鲸都惊呆了。
它们看到了脂肪。
满得快要溢出来的脂肪。
在弓头鲸皮下隐藏着足足有几十公分厚的脂肪层,这种诱惑能让任何一头虎鲸失去理智,就像在饿了三天的人面前放上一块烤五花肉那么残忍。
最后它们一改只吃舌头的习惯,吃掉了所有能够到的部分。
下一次当莱顿再看到弓头鲸时,它发出侦查信号的声音能让世界上最耳聋的虎鲸都被震得耳朵嗡嗡响。
而安澜也在那一天理解了很多事。
她理解了为什么夏天北极冰盖融化后会有那么多虎鲸连年北上,理解了为什么它们进入的区域越来越深入极地,而且来得越来越早,走得越来越晚。
因为这里是天堂。
北极圈里的世界是天堂。
从风景到食物,再到环境洁净度和宁静度,除了以虎鲸脂肪层才能堪堪挡住的严寒,北极在任何一个方面都做到了最佳。
远处的雪白冰盖,空旷的极地小岛,肥美的北极鳕鱼,活泼的北极狐……维多利亚家族不断接触着新事物,祖母鲸每天都神采奕奕,比年轻时还要精力旺盛。
安澜这才有些感悟舅舅是从哪里继承到这种调皮的性格,放在几十年前,外婆肯定也是头俏皮的小雌鲸。
在很大程度上,安澜和家庭成员的感受是相同的,因为四辈子加起来她还是第一次来到北极圈内,而且是通过游泳这么一个奇特的视角;但在一些事物上,安澜作为一个前人类,还有些别的感触。
比如气候变暖。
她的预判是对的,极圈内的冰盖恐怕是一年不如一年了,海水的温度也没有那么恐怖。
明明虎鲸群穿过白令海峡的时间是5月下旬,这个时间点楚科奇海本该万里冰封,但事实是一路上都畅通无阻,航道一直开到波弗特海。
这可和教科书上说的“7-10月通航季节”完全不一样。
不过正是因为冰层融化得厉害,海面上的浮冰也变多了,对船只来说还是挺危险的。还好安澜是头海兽,而且是头会声呐的海兽。
她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一段如此安静的旅程了。
当维多利亚家族从断裂的冰层边穿过时,海洋中只剩下冰盖撞击时发出的沉闷响动。
没有发动机,没有螺旋桨,什么都没有。
只有当鲸群跟着过客鲸穿过楚科奇海,一路向东抵达巴罗角,安澜才在这大陆的尽头看到了人类活动的踪迹。
巴罗角东侧的巴罗是因纽特人在北极最大的聚居点,可能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寒冷的小镇之一,这里的海岸线上到处都是和鲸鱼有关的纪念品。
隔着两百多米,安澜远远地望见了由两根鲸鱼骨合成的箭头,还有用鲸鱼骨头搭起来的巨大拱门,虽然看不见什么冰屋,能看见的都是现代建筑,但比起其他小镇来还是别有一番风味。
过客鲸群似乎和这些因纽特人很熟悉。
鲸群路过时,有好几个当地的旅游向导能说出它们的名字,还有人站在海湾边和虎鲸说话,引得几头年轻虎鲸连连出水浮窥,和人类玩耍。
停留持续了两天,就在安澜开始疑神疑鬼下一秒钟它们是不是要和因纽特人一起出海捕鲸携手分赃的时候,这些大家伙好像收到什么信号似的,又突然启程,继续朝东边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