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感觉不到痛不代表感觉不到危险。
当虎鲸离渔场只有不到100米时,大多数海兽开始了逃窜。
锤头鲨奋力朝更深的水域冲刺,安澜则是用力摆动强壮的尾巴,骤然提速,瞬息间就缩短了距离。鲨鱼尾巴一摆,还想通过快速转向来摆脱追踪,但她只超出四米就熟练地打了个前滚翻,重新回到了正确的航道上,并以一个极其强硬姿态把它撞出了几米远。
趁鲨鱼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时候,安澜咬住了它的后颈,朝海面上升。
在不计较损坏问题时,虎鲸的牙齿甚至可以咬碎海龟的龟壳。
可怜的鲨鱼被死死锁住,肚皮朝天,尾巴紧绷,两只眼睛拼命向后去看袭击者,不消多时就陷入强直状态,完全不动了。
这场袭击发生得太快也结束得太快。
安澜举着鲨鱼回到鲸群里,游了一圈又一圈,把猎物展示给所有的家人看,先是最近的莱顿,然后是嘉玛和坎蒂丝,然后是从远处折返的莉莲,最后是在观察的维多利亚。
老雌鲸赞许地鸣叫一声。
它知道重新启航的时间已经到了。
前往瓜达卢佩岛的旅程是让人兴奋的。
倒不是这条巡航路线突然变出什么惊喜来,而是因为身份不同,心态也不同了。
过去维多利亚通常会让安澜跟着鲸群去捕猎,但不会给她安排什么任务。年纪小的时候光是追上鲸群就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了,坎蒂丝还总回头来鼓励她游得快一点,再快一点。等长到三四岁,跟是能跟上了,但跟上了也没什么用,万一围错位置还容易把猎物放跑。
可现在就不同了。
除了狩猎比较危险的动物比如大体型鲨鱼和须鲸时,其他猎场都对安澜开放了。维多利亚不仅给她找到了一个拖后的包围位置,还在追击中给她安排了一小段补位时间。
安澜也很争气。
只要是轮到她进行追击,她总会用拿出自己最快的冲刺速度来压迫猎物,即使快速消耗体力也不能让鲸群看上的猎物从她手里逃脱,久而久之,长辈们都觉得家中老幺变得成熟了,在日常对话中也渐渐减少诱哄,增加了许多对其他话题的探讨。
家庭会议是这种改变最明显的场合。
以前都是长辈们和坎蒂丝在说着最近的迁徙计划和通过各种声音传来的海洋秘闻,安澜总是依偎在母亲身边静静聆听,但这一次,在所有成员由老及少挨个对前两天的座头鲸挑衅事件发表完见解后,维多利亚殷切地看向了她。
安澜有点走神,毫无防备地被抓了个正着。
事实上她也正好在想那件事。
不是每天你都能看到一群座头鲸像疯了一样千里迢迢气势汹汹地杀进虎鲸猎场,用它们大到不可思议的胸鳍噼里啪啦一顿拍水,想要解救被按下水的小灰鲸。
这群座头鲸其实在游到两三百米开外时有过短暂的迟疑,它们可能以为这里有同类幼崽在遭受袭击,结果游近一看才发现是头亚成年灰鲸,所以鲸群里有了些许骚动。
但也只是些许骚动而已。
能怎么办呢?
赶了那么老远的路,酝酿了那么老久的情绪,叫上了那么老多的兄弟——
来都来了。
没错,这就是安澜在神游的地方。
她觉得这种来都来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捋袖子上阵的行为有点诡异的眼熟,而且具有一种扭曲的幽默感,不过这种事也就是事后想想才会觉得好笑,当时她可是躲到了七八十米开外的地方,生怕在混乱中会被哪片大翅膀打到,或者被那些挂在翅膀边上的脏兮兮的藤壶划到。
首先要避免受伤,然后要保护表皮。
在离开加拉帕戈斯群岛之前虎鲸群在礁石上好好地把背部、尾巴和胸鳍擦了擦,借助外力擦掉了那些堆积起来的死皮,身上正光亮干净着呢。这就好比汽车刚刚抛了光打了蜡,要是这时候被别人用钥匙划了一道,肯定得伤心生气好几天。
可是她躲得那么远,还是有个成年雄性在后面追。
绝对速度存在质的差距,这头大家伙追又追不上,就是憋着一股气使劲追,如同一颗坠在尾巴后面的慢速追踪鱼雷,尽管一时半会儿造不成什么伤害,但要真停下来没一会儿就得陷入麻烦。而且她不可能无限制地往外海游,只能绕着猎场打转,否则就会和家庭成员脱节。
好在母亲注意到了她的窘境。
嘉玛本来正在撕扯小灰鲸舌头上的肉,见此情景当即就尖锐地鸣叫起来。
这声音极高,比它看到居氏鼬鲨袭击孩子时发出的声音还要高,可能是它曾经发出过的最高的声音,已经和鞭炮窜出去时发出的响动没什么两样。
雌虎鲸一边尖叫,一边像头远古时代的猛兽一样冲刺过来,从深水到表层水到海面,背鳍越升越高,越升越高,一时间连雄座头鲸都被震住了。
接二连三地,虎鲸脱离猎场,赶来保护自己的家庭成员。而在最后压阵的莱顿把小灰鲸的尸体叼在嘴巴里,也跟着游了过来,那支2米多高的背鳍像一把尖刀一样直挺挺地竖在海面上。
作为食性复杂的生态型,ETP鲸群原本就有袭击须鲸的能力,并不是那些总被座头鲸打扰抓鱼却拿它们没办法的居留鲸。它们摆出进攻时的密集阵型,虎视眈眈地盯着那头雄性,莱顿甚至还叼着小灰鲸游了一圈,仿佛在告诉它:目标已经死了,保护计划失败了,难道你们还准备继续进行骚扰吗?
而这就是座头鲸们决定离开的时候了。
安澜知道这次骚扰事件让大虎鲸们都很不高兴,尤其是嘉玛,雌虎鲸一连好几天都紧紧贴着她,用胸鳍轻轻扫着她的胸鳍和侧腹,为她唱着小时候唱过的那些歌。她对长辈们的后怕非常明白,但真要她发言评价一下那天的事件,一时三刻还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顶着维多利亚殷切的目光,顶着坎蒂丝期待的目光,安澜最后只好检讨了一下自己游得还不够快,游得还不够熟练,游得还不够有欺骗性。
让安澜没想到的是,从那天开始,她“享受”到了从前坎蒂丝经常”享受“的待遇。
突然之间好像除了外婆之外的全家人都在找她进行游泳比赛。
先是总拉着她玩游戏的姐姐。
坎蒂丝喜欢的是一种玩耍型的游泳比赛,它总会绕着安澜游几圈,露出肚皮再反向仰泳几圈,口中咔咔说着“比赛”“比赛”,然后在安澜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一马当先地朝着远处冲出去。等她好不容易追上了,两姐妹就会边游边说垃圾话,然后用脑袋顶着彼此,用胸鳍拍打着彼此,使着坏希望对方落到后边去,输掉这场比赛。
接着是从小就喜欢把她甩在身后的阿姨。
莉莲的游泳比赛中规中矩,两头虎鲸并列排开,就差几条分水线来隔出赛道了。它会用响亮的接连不断的咔哒声来表达对这场比赛的重视,表达自己有多么严肃认真,然后入离弦的箭一样消失在原地。安澜追在它身后,时而看到海面上一道泛着白色浪花的线,时而看到水中一个巨大的黑色阴影,没有功夫去说话,所有的力气都用在追赶上。
然后是温柔的常常会放水的母亲,最后是无时无刻不在捣蛋的舅舅。
当虎鲸群接近加利福尼亚半岛的时候,莱顿已经占据了安澜百分之九十的游泳比赛时间,这头大虎鲸比二十岁的愣头青虎鲸还要精力旺盛。也不知道它哪来那么多鬼点子,有时候会在领先一段距离后突然调头迫使安澜做出快速避让,有时候会干脆埋伏在深处准备进行一次伏击,有时候则会消失在远方,绕一大圈,从背后无声无息地出现,吓她一大跳。
和海豚一样,虎鲸的声呐系统是有限制的。
它们并不能朝四面八方发出信号,那样的话就不是声呐,是上帝视角。
所以当莱顿从后方接近时,安澜能仰仗的只有其他家庭成员的提醒声,以及在距离非常接近时水流异常变动传来的信息。积累了无数次被吓一跳的经历之后,她开始对躲避后方、侧后方和下方来的攻击有了点感悟。虽然按照虎鲸在生物链中的地位这种感悟可能永远用不到,但能总结出点新东西还是让她很高兴。
这种好心情一直持续到进入下一个渔场。
埃尔比斯卡伊诺鲸鱼保护区位于巴哈半岛的中部地带,这里栖息着世界上近三分之一的鲸类,是许多须鲸重要的繁殖地点,安澜小时候碰到过的那条蓝鲸当时大概率就是想往这个地方赶路。这里同时还生活着许多其他海洋哺乳动物和大量鱼类,对虎鲸来说是绝佳的狩猎场所。
维多利亚带着鲸群到达这里时都是三月,今年却已经是四月中旬了。
巴哈半岛是一些ETP虎鲸群迁徙的最南端,维多利亚虎鲸群算是迁徙得比较远的,往年也基本碰不到那些虎鲸群。人家在这里过冬,而维多利亚带着家人到达这里时都是三月,今年甚至已经是四月中旬,很难碰得到面。
可在常规之外总有意外。
游在队伍最前方的维多利亚突然动了动胸鳍,不出几秒钟,跟在它背后的莉莲和坎蒂丝也骚动了起来。安澜先是不解,但等她再往前游一些,用自己的耳朵听到了骚动的来源,就很快也明白了为什么大虎鲸们要做出强烈反应——
从海水中传来了其他虎鲸的鸣叫声。
碰到其他虎鲸群算不上是什么稀罕事,比起分散在大洋中部和西部的虎鲸数量,在东部海岸线附近的虎鲸数量几乎可以做到倍杀甚至数倍杀,安澜曾经被长辈带着和许多虎鲸群互不打扰地隔着数百米到数公里的距离生活。
看到同类是种很迷人的感受。
这些大家伙有着和她类似的外观,但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它们总会发出安澜闻所未闻的接近唱歌的鸣叫声,有些远洋鲸能发出像吹竹笛或者打竹板类似的奇异叫声,有些土著鲸群能发出跨越数个八度的高难度颤音,听它们鸣叫就像在听鸟儿唱歌,能够听到一次就觉得心满意足了。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遗憾的。
当它们相互之间开始交流时,这种遗憾的感觉最强烈。
在加拉帕戈斯群岛碰到的土著虎鲸群很喜欢观察维多利亚虎鲸群,安澜常常听到它们之间的交谈;在北美碰到的居留鲸群是最吵的,它们一天中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高声说话;过客鲸群相对安静,但在捕猎结束后也会提高嗓门。
明明知道它们在说话,却不知道它们究竟在说什么。
安澜总是为这个事实而叹息。
但这一次不同。
这一次听到的鸣叫声和咔哒声是如此耳熟,几乎和她自己在说的方言一模一样,差别只在于少数词句的尾音,咔哒声的响亮程度,以及中间停顿时间的长短。
维多利亚曾告诉过安澜,家族在她出生后就改变了迁徙路线,使得这条路线更靠近南方,既保证有足够的食物吃,又保证温度适宜,同时避开北方地区比南方至少密集了两倍的虎鲸氏族,以防出现幼鲸在某些驱逐或打斗中被杀害的事情。
因为这种改动,安澜长到那么大几乎没有碰到过同一生态型的虎鲸群,即使有也只是在很远很远的距离擦过。
现在一切都改变了。
至少有二十头ETP虎鲸在远处大声说着话。
而且其中有好几条正在发脾气。
安澜觉得自己像在菜市场。
一边有虎鲸在分析捕猎为什么会出问题,一边有虎鲸在抱怨谁谁来得不够快,后面还有一些祖母鲸在教育幼鲸,给它们复盘刚才用到的几种围猎战术。
太多信息了。
这就好像要在鱼贩的吆喝声中听到同伴说的话,关键词句都在那儿,但要听清理顺非得注意力高度集中不可,否则就会漏掉大量细节。
听啊听啊,听到鸣叫声把骨头都震得嗡嗡响,她才搞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聚集着的成年虎鲸一共有23头,其中6头来自菲奥娜家族,4头来自克里斯蒂娜家族,4头来自奥洛洛家族,剩下9头要么是三两结伴的,要么是独行侠。
把它们聚集在一起的原因是捕猎。
太阳还挂在天顶的时候,菲奥娜虎鲸家族探测到有两头抹香鲸正在经过这片水域,一头是雌鲸,一头是刚断奶不久的幼鲸,于是悄悄跟了上去。
抹香鲸和虎鲸都是齿鲸(区别于须鲸),只不过一个是抹香鲸科,一个是海豚科,一个大些,一个小些。
作为地球上体型最大的掠食者,抹香鲸主要以大型乌贼为食,也因为能捕食大型乌贼在人类世界闻名。
每个接触海洋世界的孩子都听说过抹香鲸和大王乌贼之间的战斗故事,有的还知道它们能捕食体型更大的大王酸浆鱿。
除了大王乌贼,另一个出名的就是龙涎香。
龙涎香是它们肠道内的分泌物,既是一种十分名贵的香料,也是一味效应极佳的中药。
抹香鲸是掠食者,长有能用来啃咬猎物的牙齿,从这一点上就比蓝鲸、灰鲸、座头鲸更有杀伤力;它们还具备更强的潜水能力,可以在超过2000米深的海域停留超过2小时;最关键的是,它们还拥有非常稳定的家族群居关系。
所有这些因素都让虎鲸不会把抹香鲸作为进攻首选。
但落单带崽雌性的诱惑太大了,六头成年虎鲸战斗力也很可观,因此在一段时间的追踪后菲奥娜还是决定要发动袭击,边进攻边观察。
在老族长的带领下,五头成年虎鲸有序地动了起来。
它们在瞬息间就把速度加起来,并通过不断跃浪保持冲力,杀气腾腾地游向了幼鲸。三头虎鲸灵巧地转向雌抹香鲸把它拖住,另外三头则轮流挤压,试图挤进雌抹和幼崽间狭小的空隙里,把猎物分离开来。
幼鲸吓得魂飞魄散,不断呼唤着妈妈。
雌抹香鲸又气又急。
它自己倒是可以潜向深海躲避虎鲸,可幼崽还不具备深潜的能力,没法通过深度摆脱追击。
为了保护孩子,抹香鲸妈妈张大嘴巴发起进攻,但因为食物类型特异,它的上下颌形状非常特殊,上颌粗壮,下颌狭窄,加之速度差距,根本无法对虎鲸造成什么伤害。
万般无奈之下,它只能把身体当做屏障,死死挡在敌人和孩子中间,一边安抚幼鲸,一边高声发出求救信号,呼叫家庭成员和其他同类的帮助。
菲奥娜虎鲸群在猎物周围穿梭,时不时抓住机会上前撕咬,让海水中绽开一缕又一缕的红色水雾。
抹香鲸妈妈挡得住一侧,挡不住另一侧,更无法阻止来自下方的攻击。
但它的奋力反抗让虎鲸群没能快速解决战斗。
大约十几分钟后,足足八头雌抹和五头雄抹拍马赶到;又过了几分钟,不属于这个家庭的其他抹香鲸也接连赶来加入战局,而且数量还在不断增加。
它们有默契地组成花冠防御阵型,头朝内尾巴朝外地围成一圈,把幼崽保护在最中间。
两头脾气暴躁的大雄抹没有加入到尾巴拍击的防御中去,而是长着大嘴在花冠附近杀来杀去,使得虎鲸不得不连连躲闪,屡次被破坏配合时机。
敌众我寡。
菲奥娜虎鲸群当机立断,也开始摇人。
三分钟后,第一批虎鲸到了,旋即是第二批、第三批。与此同时,抹香鲸的数量还在不断增加,战场越来越大,最后连幼鲸的踪迹都看不到了。
大乱斗。
23头成年虎鲸组成的混合鲸群和60头抹香鲸鏖战至太阳西斜,期间双方都变换了无数种阵型,超过8头抹香鲸负伤,但防线仍然牢牢地被坚守着。
虎鲸无计可施。
尽管很不甘心,它们也不得不选择撤离。
辛苦了一下午,最终的结局却是颗粒无收,可不得马后炮的马后炮,抱怨的抱怨,生闷气的生闷气,复盘的复盘。
几头刚成年没多久的虎鲸甚至游到水面上去重重拍打尾鳍,还捉了一只海龟来顶在鼻子上转着玩,好像要把郁闷通过这种方式发泄出去,回家后又是一条可可爱爱的好鲸。
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维多利亚似乎比安澜早一些搞明白状况。
祖母鲸经验丰富,知道大家都饿着肚子时根本没有闲心去社交,而且这个为了捕猎而整合的临时鲸群也不会维持多久,所以当先改变方向,带着家人朝渔场游去。
果不其然,这天夜里临时鲸群就解散了。
编队里的成年鲸们各自归家,和带幼崽的家庭成员会合到一起,有的家族去追海豚,有的家族去追海豹,有的则筋疲力尽没心思搞大的,干脆去吃鱼。
休整了两三天,虎鲸们才恢复过来。
而维多利亚又一次准确判断了时机,整个虎鲸群朝着潟湖和海洋的交界线移动,“碰巧”地遇上了也开始在这里出没的其他几个鲸群。
虎鲸只会在同一生态型里进行社交,也只会选择同一生态型中的异性来繁衍后代,方言在其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就像纽带一样把它们联系到一起。
在语言共通的情况下,居留鲸中的不同氏族、不同家庭很容易就能商量出一个用来相互接触的时间和地点,即使在迁徙中的过客鲸、远洋鲸和ETP鲸也能通过语言和路上碰到的其他鲸群约定进行接触,久而久之发展出几个容易集群的地点。代代相传。
这就是社交。
社交季就像是虎鲸日常生活中的节日。
这就好像《傲慢与偏见》中新邻居来到镇上时要举办舞会那样,附近的虎鲸都凑到一起,聊天的聊天,谈恋爱的谈恋爱,玩闹的玩闹,心照不宣,约定俗成。
过去因为改动了迁徙路线怎么都碰不上,维多利亚本就打算把它改回来,让坎蒂丝、莉莲和嘉玛都有择偶的机会,既然在这里遇到了这么多同类,先看看也挺好。
所有的大家长大概都是这么想的。
趁着这很难得的聚集机会,祖母鲸们凑在一起,缓慢地游着,边游边聊着天。而年轻的雌性都在趁机打量其他鲸群中的雄性成员,时不时和姐妹甚至是女儿窃窃私语。
男士们也早就习惯了被打量。
它们个个游得很平稳,偶尔做一个跃水,做一个背拍,时刻保持自己的背鳍整个竖在海面上,摆出一副我很稳重我很强健我是最佳选择的模样。
只有莱顿在疯跑。
安澜就看到舅舅这里介绍介绍自己的名字,那里问问好,中间还硬生生挤到了两条兄弟虎鲸之间,像认识了人家几十年一样自然地扯家常。
它大概是憋了一肚子歪点子没法用在母亲、姐妹和外甥女上,也没有皮实的外甥可以拿来霍霍,好不容易见到其他雄虎鲸,简直要上天。
最离奇的是,这种社交竟然真的见效了。
一群雄性成群结队地朝外海游去,它们潜得很深,相互交流时的声音又很轻,安澜只能听清几个鸣叫,其中就有维多利亚和莉莲的名字,还有很多不认识的名字。
她心想。
原来这群“男子汉”鬼鬼祟祟地朝外海游是准备去偷偷说家里人的“坏话”,也不知道是不是还要彼此交流一下平时是怎么挨母亲训挨姐妹揍的,又会不会悄摸摸聊聊自己心仪在场的那头雌虎鲸——
当然也有可能是要去进行在某些男生寝室里会进行的娱乐活动,然后再若无其事地溜回来,继续摆出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
安澜努力把这个画面从脑袋里洗出去。
好像意识到她在走神,妈妈凑近了用脑袋轻轻拱她,问她要不要去和祖母鲸们待在一起。她向来安静,想必上了年纪的外婆们也不会排斥她的接近。
去听听老人们都在说什么故事?
安澜有点意动。
她上下观察,发现没有幼鲸在附近玩耍,也没有成年鲸在进行游泳比赛,这才快速朝外婆靠拢。用声呐去探测陌生同类被视为不礼貌的行为,即使面对家人也要少用。
祖母鲸们看起来很缓慢地在游动,但等安澜凑近了一听,发现这些老人家说话的内容可不那么平平无奇。
维多利亚正说到“当时那条幼崽船离我只有几百米远”,另一头祖母鲸用有点点区别的方言咔哒着问它“对方是不是拿出了会打石子的小珊瑚棍”,第三条祖母鲸则赌咒发誓说自己“顶翻过一条成年船”。
……外婆们。
多少有点吹牛的成分在里面啊。
安澜并不怀疑三头祖母鲸都经历过捕鲸的年代,一些人还会用枪支朝靠近岸边的虎鲸开火,虽然这段历史对虎鲸来说真的很沉重,但听到它们讨论这些“奇遇”的语气,她就有点想笑。
老雌鲸们难道会不了解这些东西带来的伤害吗?
它们或许只是有种时过境迁的豁达态度,对两脚兽也抱着野猫会伤害人但改好了就是好猫的态度,这和许多学者记录的曾受过伤害的虎鲸最后仍然和人类和平共处事件是吻合的,比如最长寿的雌虎鲸Granny在家人被杀死后晚年仍然会和人类打招呼。
想到这里,又有些忧愁。
不过安澜的思绪很快就被维多利亚打断了,外婆用胸鳍把她搂在身边,恨不得让其他两头祖母鲸都凑到零距离好好看看自家健壮的老幺。
听着它都要说到喂了五年奶这种大社死事件,安澜顿时尴尬得尾巴拍水,她左右游动,希望找到一些事情来分散祖母鲸的注意力,好在天不亡我,远处传来了破浪声。
雄虎鲸们又游回来了。
不知是哪位男士从居留鲸那里学了社交展示的标准花样,还恬不知耻地拿来用,它们一字排开,齐头并进,游得非常快。
在游过几个虎鲸群停留的地方时,这些雄虎鲸先是做了几个流畅的跃水,然后保持半个背部露出水面巡航,一同展示着自己巨大的背鳍。
不同于弯曲的雌性背鳍,雄性的背鳍几乎是笔直的。
这并不是出于实用的打算,而是出于美观的考量。
虎鲸为了减少阻力连皮肤上的一块小死皮都要去磨个半天,如果是要游得快,那么背鳍肯定得往镰刀形长,往矮了长,哪有在背上直挺挺竖个两米多长的障碍物的,肯定会消耗多余能量。
这就好像雄狮的鬃毛一样。
生活在非洲大草原上不能经常洗澡,顶着个大毛领肯定比秃头累赘——但大毛领好看啊。
不仅是人类这么觉得,狮子也是这么觉得。
案例表明鬃毛在实战中对脖子的防御作用非常有限,而且雄狮的进攻很少有去锁喉的,即使面对鬃毛极其稀疏的个体也不会去锁喉。后来有研究人员做了测试,得出结论是鬃毛旺盛且偏黑的雄狮可能性激素分泌旺盛,更容易受到雌性的青睐。
这个理论我们无数次在自然科教频道听说过。
雄孔雀用来开屏的尾巴,雄皇霸鹟华丽的羽冠,大多数雄鸟比雌鸟绚烂的羽毛……
很多很多年前说不定雄虎鲸也有弯背鳍的个体,可是它们得不到雌虎鲸的芳心,弯背鳍自然也不会遗传下来了。
雌性选择了又大又直的背鳍,也确实好看。
尤其当男士们齐刷刷游过的时候。
这就跟军训一样,一个人走正步也好看,但肯定没有一群人保持方阵走正步来得震撼。
虎鲸群中的交谈声更响亮了,安澜游在祖母鲸边上都能听到有雌性在评价某头雄性的背鳍“比座头鲸的胸鳍还要大”,“像锤头鲨的脑袋那么直”。
最让人惊慌的是,其中一头祖母鲸突然也加入了这场“选秀”,觉得莱顿“比小丑鱼还要有活力”。维多利亚听到这句话,立刻发出了赞同的咔嗒声。
安澜:“……”
不愧是大家长。
虎鲸是在人类之后被发现的第二种会绝经的动物,年长的雌性会在40岁左右主动绝经,避免一个家族中出现繁殖竞争,因为幼鲸太多分散注意力,导致存活率下降。
不过年长的雌性无法怀孕并不代表着它们不会和雄虎鲸进行“交流”,事实上,居留鲸中的祖母鲸就被观察者记录到过在社交季选择年龄较大的雄性共度时光。
观察者认为这种“交流“并不是为了繁殖,而是为了……享受生活。
安澜不得不再次把画面从脑袋里洗出去。
她不敢再听外婆们的虎狼之词,折返到妈妈身边。嘉玛和莉莲都对男士们没兴趣,但对发生在莱顿身上的事很有兴趣。坎蒂丝却没有加入到这场家庭八卦会议上来,它正盯着一头背上有长条状白痕的雄虎鲸。
而选秀表演竟然还在继续。
莱顿又想出歪点子,引导男士们比谁跳得高,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了。
安澜把脑子里的画面清理干净,关上胡思乱想的大门。
作为一只不到六岁的幼崽,她觉得自己承受了太多。
不过往好了想,虎鲸观察学者会为一盘社交舞会录像带打破头皮,她却可以看沉浸式虎鲸版魔力麦克秀——
而且不花钱。
雄虎鲸们一直活跃到入夜。
在这场表演结束后,祖母鲸回到了各自的家庭里,旋即又迎来了一天的休整和沉寂。
从第三天开始这片海域就陷入了粉红泡泡之中,到处都有看对眼也征得家长同意的虎鲸在相互接触。
坎蒂丝在征得维多利亚的同意之后就离开了,一直表现得很挑剔的莉莲也不见了,莱顿更是压根就没回来过,一时间安澜身边只剩下了维多利亚和嘉玛。
两头大虎鲸先是小声说话,商量了一些什么,嘉玛发出了一个否定的声音,然后它们就带着安澜一起朝外海游去,看方向应该是准备去追赶坎蒂丝。
去看现场直播吗?
安澜大惊失色。
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发现虎鲸之间根本不存在“性隐私”这回事,几乎所有虎鲸群都追在自家的小年轻后面,边追边闲聊,摆出一副势必要围观它们行事的模样,有些小辈可能还需要长辈的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