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公园里的雌虎鲸因为没有祖母鲸指点不会喂奶生一胎死一胎的事情屡见不鲜,不难想象可能在性事上也有些虎鲸会没法无师自通。
现场直播就现场直播吧。
反正当年做狮子的时候也看过很多小狮子不能看的内容,前两年还看到过五头雄座头鲸猛追雌鲸然后发生“交流”的事情,看个同类怕什么,就当作是在看《蓝色星球》第三季,看到就是赚到。
安澜想开了。
她紧紧贴着嘉玛朝前游,耳朵里都是维多利亚的碎碎念,当坎蒂丝和背痕男士开始聊天的时候,她还在想语言更完善就是不一样,居然还有谈心环节,不像大猫都是心领神会、直奔主题,雄性在结束之后还得挨一顿打。
一群虎鲸就这样缓慢地朝前游。
正片还没开始,安澜把注意力转向了其他地方。
一大群虎鲸共同巡航的景象十分壮观,游在最前方的是这个季度准备繁殖的雄性和雌性,在后面跟着的是几个家族,最后是捕猎回来凑热闹的零散虎鲸。
离维多利亚家族最近的是菲欧娜家族。
它们是社交聚会上最大的虎鲸群,也是最我行我素的虎鲸群。老族长脾气强劲,在巡航时根本不保持距离,而是带着家庭成员肆意从其他虎鲸群身边穿过。
当菲欧娜家族擦着她游过去时,安澜能很清晰地看到整个换气过程:老雌鲸率先上升,其他虎鲸紧紧跟随,共同浮出水面。先听到四五声差不多同时响起的“嗤”,然后才听到两个幼崽分开的小小的“嗤”。
鲸豚类换气的声音很有趣。
哪怕在当人类的时候,安澜都会把大型鲸鱼气孔开放的声音拿来当解压素材听,觉得这是个很好的触发音,而在自己成为虎鲸之后,她甚至还会在海面上漂几个小时,自己给自己吹换气声听。
但听其他虎鲸的声音是不同的。
菲欧娜鲸群在换气上有着和维多利亚鲸群全然不同的节奏,当克里斯蒂娜和奥洛洛两个家族靠近时,又展现了第三种、第四种节奏。
一群虎鲸浮上来呼吸,然后潜游下去,旋即会有另一群虎鲸浮上来呼吸,然后潜游下去。每个家庭有每个家庭的节奏,但在家庭内部,上浮和下潜是同步的。
在游出几公里后,领头的小情侣转了个向,于是后面的虎鲸们也纷纷跟着转向。
菲欧娜家族通过散开到不同深度来做急转弯,克里斯蒂娜家族成员则用不同的拐弯弧度避开撞击,奥洛洛家族是最生猛的,它们能在鳍尖紧贴着鳍尖的情况下进行转向,同时保持各个成员之间的距离不变。
安澜从未见过这种级别的默契。
比起虎鲸,它们更像是巨大的沙丁鱼。
对虎鲸来说,同步性是群体生活的关键。
同步睡眠,同步换气,同步转向,同步提高嗓门。
如果说单个家族的同步是种合唱,不同家庭碰到一起时就变成了多声部轮唱,到处都是和谐而美丽的音符。
这种和谐在临时鲸群后半段保持得很好,但在前半段是看不到的——
小情侣并不属于一个家族。
背痕雄虎鲸的换气频率更高,换气时间更长,和菲欧娜家族的其他成员一致,大概是为了照顾幼崽而调整出来的。而坎蒂丝在转向前会有一个深潜的动作。
它们靠得很近,却是从两首歌里单独撕下来的乐章,是绕着彼此的双螺旋结构,时而远离,时而靠近。
因此在交谈结束后,安澜毫不意外地发现它们把速度放得很慢,直到能够平行。
坎蒂丝用脑袋去顶雄虎鲸的腹部,而后者则顺势翻过来,肚皮朝天,它们贴在了一起。
交配断断续续地持续了很长时间。
一直到次日傍晚,两头虎鲸才完成这个仪式,十分自然地告了声别,回到了各自的家庭中。
维多利亚和嘉玛都很高兴。
即使莉莲明显和雄性发生了不愉快,在回家时也搂着坎蒂丝说了好半天悄悄话。
莱顿比它们回来得晚些,但它精力饱满,游泳带风,似乎是度过了一段挺愉快的时光。
在那之后的一个星期,虎鲸群重新分散开,该去蹲鲸类的去蹲鲸类,该去渔场的去了渔场。这期间只发生过一次配合捕猎,目标是一头雌性灰鲸,合作还算愉快。
安澜一直关注着坎蒂丝。
这头雌虎鲸几乎以光速把缠绵经历忘了个干净,每天都过得自得其乐,让人看了就觉得又喜爱又好笑,但它因为迈入了鲸生的新阶段而太过亢奋,还表现出了反常,也叫人有点担忧。
亢奋表现在很多方面。
某天捕猎时坎蒂丝直直撞向一头雄性抹香鲸,在很近的距离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它的对手,险而又险地回到鲸群中间,为此被维多利亚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
过几天涨潮时坎蒂丝进入潟湖叼来了一大串马尾藻,它把这些纠缠成环状的海藻套在脖子上,游到安澜面前来展示这种新颖的装饰,旋即再度折返去寻找更多海藻,但因为停留时间过长,差点因为退潮搁浅在潟湖里。
没过多久,最让维多利亚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坎蒂丝开始在观景区域脱离大部队,靠到离观鲸船很近的地方去看热闹。有时它还会追逐聚集在观鲸船边上等着人类抚摸它们给它们挠痒痒的灰鲸,某次因为灰鲸翻身太急,差点把船都掀翻。
墨西哥巴哈半岛是观鲸胜地。
这里的灰鲸不怕人是出了名的,合格的观鲸船要遵守安全距离的规定,因此当人们发现在这里能“被迫”近距离看到摸到灰鲸时,游客人数迎来了激增。
但有合格的观鲸公司,就有不合格的观鲸公司。
部分观鲸船根本不把安全距离和机动规定放在眼里,为了确保乘客一定看到鲸鱼,船长会驾驶船只追逐鲸豚,在停泊时不关闭引擎,他们中有的甚至还在开那些装有开放式螺旋桨的观鲸船。
噪音和桨叶都是危险源。
引擎声对鲸豚来说就像邻居隔着一面墙壁装修一样,非常非常的吵闹。安澜曾经被追过一次,那天直到晚上脑袋里都还在嗡嗡作响。
她不是世界上唯一一条差点神经衰弱的虎鲸。
噪音在近年来直布罗陀海峡的虎鲸袭击事件中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
因为连年疫情,出海的观鲸船和渔船大幅减少,连路过此地的货船都没有以前那么多。虎鲸们得到了好几个月的清净,而且得到了更多的蓝鳍金枪鱼资源。没有对比还好,有了对比,解封时就难以忍受了。
从2020年七月到九月,水手们通报了超过26起虎鲸袭击事件,至少一人在这些袭击中受伤,无数船只遭到了严重破坏。一些当事人描述说“虎鲸试图把船掀翻”,还有船员险些在撞击中被船上的机器切掉手指。
这些袭击不仅仅发生在直布罗陀海峡,而是沿着伊比利亚半岛一路向北,范围直达加利西亚和比斯开湾。
为了防止出现伤亡,西班牙交通部不得不颁布禁航令,随后又延长禁航令的时间,并扩大了禁航令覆盖的范围。
当时情况好像得到了缓解。
到了2021年6月17日,虎鲸袭击事件再度登上全球新闻。30头虎鲸猛烈攻击一艘英国游艇长达数小时,最后还咬掉了一大块船舵。
安澜比任何虎鲸都明白船是不可能不开的,不管各地政府再想保护海洋,最多也只能做到限制,不可能完全杜绝,否则有一大堆产业要遭灾。
但在不可调节的冲突面前,某些虎鲸可能会做出过激反应。
作为顶级掠食者,虎鲸完全有伤害人的能力。
1927年9月9日,加州冲浪者汉斯·克里特梅尔在苏尔角被虎鲸咬伤,伤口缝了一百多针。
安澜想尽可能避免这种事情发生。
如果坎蒂丝被那些不合格的船只伤害,很难说维多利亚会做出什么反应,她自己会做出什么什么反应,但要真把船掀翻把人咬死咬伤,人类又会做出什么反应呢?
这可不像老虎,没有先例可循。
好在维多利亚在处理和两脚兽的关系上十分老道,尽管它无法得知安澜的内心活动,但它接下来做的事和安澜在想的事不谋而合。
老族长把家人聚到一起,语重心长地做了一次强化教育,告诫它们只能接近不吵闹的友善的个体,绝对不能靠近成年船,不能靠近会打转的船,也不能往船上跳,不要去伤害那种小动物。
在外婆的耳提面命下,坎蒂丝虽然蔫蔫的,却也明白自己是太冲动了,不应该离开族群到处乱跑。
为了奖励听话的孙女,维多利亚亲自带着家庭成员去吸了一次两脚兽,就像人类奖励自己去猫咖吸猫那样。
目标是一艘十分规矩的小船。
虎鲸们从观鲸船的船底游过,在游到另一侧时还翻出了肚皮。两脚兽们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如果维多利亚因为受到追捧而得意,它也没有表现出来,倒是莱顿像个人来疯,跃水跃得不亦乐乎。
当它们最后一次游过时,安澜听到船长在说:“就是这样,等待,然后让鲸鱼自己决定今天要展示给我们什么。”
她会心一笑。
当最后一群灰鲸启航的时候,虎鲸们也结束了这个悠闲的社交假期,单身汉和独行客们是走得最早的,然后是几个虎鲸家族。
今年异常温暖,维多利亚觉得有充裕的时间可以去到食物丰富的寒冷地区。
那是一片安澜从未踏足过的海洋。
第78章
生活在阿拉斯加到温哥华岛的十几个北方居留鲸家族这些年日子过得不错,种群数量不断壮大。比起只剩下73个成员已经在倾覆边缘的南方居留鲸,境遇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然而它们也有自己的烦恼。
每年6-10月,北方居留鲸都会聚集在约翰斯通海峡捕食洄游的鲑鱼,但这个世界上最大的虎鲸栖息地里原本就容纳了200多头虎鲸,还屡屡有其他竞争者前来享用大餐。
作为社交性很强的虎鲸,不同家族凑在一起时会相互交流交流最近发生的新鲜事,再比较比较群里的小辈,可进入7月,整个社群里的话题只剩下了一个。
所有鲸群都在讨论那伙从南边来的乡巴佬。
北方居留鲸性情温和,曾被看到过同海豚、海豹一起玩耍,一般来说它们碰到过客鲸乡巴佬都是隔着四五百米路过去就算了,偶尔还会给让路。
反正你吃你的海洋哺乳动物,我吃我的鲑鱼,互不干扰,要是太出格了靠近幼崽也别怪我仗着人多赶你。
可这伙乡巴佬不一样,这伙乡巴佬竟然吃鱼!
它们竟然吃鱼!
就像石头砸在水里,所有居留鲸家族都愤慨了起来。
和居留鲸一样愤慨的还有过客鲸家族,它们的怒火甚至还更高涨,因为这群新来者吃了鱼还不够,连各种海洋哺乳动物都吃,完美撞上所有食谱。
一时间,有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罗布森一间志愿者小屋跟前的海域,关注着竞争者的一举一动。
这群“南方乡巴佬”正是维多利亚家族。
安澜跟着外婆迁徙到加拿大BC省已经有两周了,最开始她还会为经过的其他生态型虎鲸家族紧张一下,但在两周的紧张后,她已经完全放松下来,常态化了。
北方居留鲸只会叽叽喳喳地说着些她听不懂的话,有可能是在抱怨,但并没有直接上来驱逐;过客鲸要凶一点,沉默寡言一点,但它们族群小,也不会随随便便和维多利亚虎鲸群发生冲突,顶多是提高了捕猎的频率。
在适应了满地都是海洋大熊猫的环境后,安澜这才意识到自己在过去两周内到底吃了多少东西,而北方的海域又是多么丰饶,最重要的是——
鲑鱼好吃。
不仅鲑鱼好吃,捕捉鲑鱼的方式还很好玩。
整个虎鲸家族齐齐出动,从三路包抄把鱼群朝固定的地方收拢,旋即由一条虎鲸突然加速冲入鱼群,可以直接摆动尾巴,也可以用前滚翻带动尾巴,重重地向上抽击。
一般一尾巴就能抽晕几十条鱼。
等在边上的其他虎鲸这时候就可以上去大快朵颐。
就这么不断收拢,轮流抽击,大口吃鱼,一天可以暴风吸入六十公斤,真正做到食物塞到嗓子眼。
安澜很快就爱上了这场捕猎游戏。
尾巴摆动时的力量感,抽击到猎物时的触感,鲑鱼被拍出水面拍翻肚皮时的成就感,让她主动接过了所有抽击任务,到后来甚至抽到自己尾巴发麻。
而长辈们也真就由着她。
抽着抽着,安澜就抽上瘾了。
某天她吃腻了鲑鱼,想去找只海豹解解馋,在游近时忽然想到海豹也可以用尾巴抽,只是要算好这种哺乳动物逃窜的方向和距离。
从那天起她就成了虎鲸版C罗,试图进一个倒钩射门。
平着游泳时减速向前翻过来抽尾巴——失败;从下往上游脑袋后拉顺势向前抽尾巴——失败;侧游过来前滚翻抽尾巴——失败;向下追击时前滚翻用尾巴背部抽击——大失败。
因为心里在计算,力度把控不好,海豹挨了这一下就跟屁股后面装了推进器一样,以更快的速度朝深水区发射了出去,只留下一长串吐出来的气泡。
安澜:“……”
为什么人家虎鲸可以把猎物抽出水面十几米玩?
她不信邪地想去看自己的尾巴。
舅舅莱顿看老幺垂头丧气,赶紧过来用胸鳍拍拍安慰她,赌咒发誓说冬天回温暖海域的时候一定给她找只最大的海龟抽着玩,它还要亲自上阵给她做示范。
嘉玛、莉莲和坎蒂丝都在笑,安澜也憋着笑,就不去拆穿舅舅为什么不能眼下就拿海豹做示范还得明年去找海龟做示范这件事了。
结果最会拆台的还是外婆。
老族长也不用语言去打击儿子,而是慢条斯理地游过来,找准一只海豹,突然加速。它在快要接近海豹时极为灵巧地翻过肚皮,尾巴有个短暂的蓄力停顿,然后迅速地朝上打去。
海豹像坐了火箭一样朝天空飞去。
这一下足足抽了有近20米高!
安澜在海豹被拍中的一瞬间就听到了骨头折断的声音,旋即它又从20米高的地方落下来拍在水面上,哪里还有活的道理。
比起她自己的抽击,维多利亚的这个抽击简直可以被写进虎鲸教科书。
安澜立刻游到外婆边上去,缠着要学这个招数,而维多利亚嘴上说着不难不难只要练了都能做到,实际上鸣叫音都飞了起来,高得和吹口哨差不多了。
祖孙俩在这里互动,那边莉莲突然咔哒了起来。
四头雌虎鲸齐齐朝它那个方向一看,只见莱顿正摆动着大尾巴,头朝向外海的方向,游出去了七八十米远,准备若无其事地溜之大吉。
不能放过这个闹舅舅的好机会。
坎蒂丝和安澜十分默契地追了上去。
它们游过聚集起来的鲑鱼群,游过三艘观鲸船,游过一群正在相亲的北方居留鲸家族,除了呜呜咿咿的笑声什么都没有留下。
正在聊天的几头祖母鲸很是被吓了一跳,而还在接触的年轻人们更是目瞪口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南方乡巴佬从离它们不到一百米远的地方如流星般划过,沿途还撞碎了几只水母。
三头虎鲸在外海玩闹到深夜才归群。
嘉玛一直在呼唤女儿的名字,安澜并不担心自己找不到路。反而是平白被唬了一次的几个居留鲸家族被这清亮的鸣叫声刺激到,也开始发出各种叫声。
北方居留鲸有60多种发声方式,当它们此起彼伏地鸣叫起来时,就像身处于一座满是鹦鹉的南美森林。如果这时有研究学者往海中放水听器,他可能需要休息三天来抢救自己接受了太多信息的耳朵。
这一晚是海峡中最吵闹的一晚。
后来就连起先沉默着的过客鲸都忍不住在四公里外叫了起来,用自己的方言骂着“吵死了”“别吵了”“你们这些没用的鲸鲨”。
安澜和坎蒂丝一直靠在一起小声说话,每当听到一些有趣的发音时,姐妹俩都会尝试模仿;每当听到一些根本想象不到是怎么发出来的声音时,姐妹俩都咔哒个不停,啧啧称奇。
有几头虎鲸竟然能发出像放屁一样古怪的声音,听起来就和小孩子不耐烦时抿嘴唇喷气一样。
第二天天亮时,姐妹俩都忍不住想去看看这几头奇怪的家伙长成什么样子。
结果它们发现这些虎鲸不是奇怪。
而是神神叨叨。
一共七头居留鲸在曙色里并排游动,彼此紧紧相贴,当太阳升起时,它们同时侧过来,一支胸鳍举出水面,一只胸鳍沉在水里,好像在朝阳光致敬。
安澜觉得这个画面很眼熟。
一直到她游回鲸群,记忆才穿过几十年的时光轻轻浮起,被擦拭干净,重新成为透亮的玻璃。
是了,她曾经阅读过的莫顿女士写下的北方居留鲸故事啊。
虎鲸和太阳不是其中最感人的细节之一吗?
第一次看到那些描述时她还以为是艺术加工,可现在却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
旋即她想:
它们在庆祝什么呢?
庆祝太阳出来了,新的一天开始了,还是今天家人还在一起呢?
语言不通带来的怅惘又击中了她。
如果能学会其它虎鲸的方言就好了……如果能学会其他鲸类的语言就好了……要是能听懂蓝鲸在唱着什么歌,听懂过客鲸的见闻,那该多好啊。
可是当语言共通时,再想去猎杀其他鲸鱼,也会变得极其困难吧。
在南极人们发现两头雄性虎鲸胃中有其他虎鲸的残渣,说明同类相食也不是不可能——更大的可能是,因为方言差异,某些虎鲸个体可能根本不把其他生态型的虎鲸当作同类。
安澜心中感慨万千。
想着未来还有那么那么多年,她开始仔细观察不同居留鲸家庭的生活,记录着它们的鸣叫规律,记一点是一点。
比起虎鲸研究学者,她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因为她可以24小时不间断地收听从10公里内传来的鸣叫声,可以更轻易地得知鲸群的位置在哪里,也可以更好地理解这些虎鲸在做什么。
一次她甚至尝试接近一头落单的雌性。
那头体型较小的亚成年雌性并没有被惊扰,它只是扭过身体用声呐探测了一番,然后就决定跟上去的安澜毫无威胁可言。
雌虎鲸轻快地游到一片浅水区,先是转了几圈,然后向下潜到水底,开始在布满圆石的石滩上摩擦身体。
这块石滩被居留鲸偏爱是有理由的。
安澜跟着游过去时,发现石头排布得恰恰好,表面也被水流打磨掉了棱角,但又没有完全磨平,还带着点粗糙。
盯着这块石滩,好像身上都痒了起来。
她沉思片刻,见雌虎鲸自顾自磨擦得很愉快,就小心翼翼地在三十米开外的地方找了堆石头,也开始清理表皮。
就在这时,雌虎鲸发出了一个鸣叫声。
这个鸣叫声后来成了安澜一生中学会的第一个居留鲸词汇,但她并不因为学会了这个词汇而感到快乐。
甚至还想打人。
当时安澜并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只能确定这头雌虎鲸做出攻击行为,允许她在距离很近的地方出没,并且还尝试和她进行交流。
难得的友善。
考虑到同生态型虎鲸之间第一次见面时最先说的话都是自己的名字,安澜在短暂的迷茫过后就以为这头雌虎鲸正在进行自我介绍,于是她也礼尚往来,做了个自我介绍。
整片石滩陷入了长达五分钟的沉默。
雌虎鲸完全不记得要继续磨肚皮了,它转过来用豆豆眼打量着外来者,似乎在思索刚才那串哨音是什么意思。
沉默又给了安澜一个错误信号。
她还以为这是对方愿意进行交流的表现,在只知道一个北方居留鲸词汇的情况,她也没有别的选择,于是尝试着叫了对方的名字。
沉默被打破了。
大约六七岁大的雌虎鲸发出了一长串扣击和哨声,速度快到安澜根本分不清也记不住哪些音节是词汇,哪些音节是语气词,然后它一摆尾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澡都没洗完。
安澜百思不得其解。
接下来好几天她都会特地绕到石滩来等待“新朋友”,但等了一周都没有等到。
期间共计碰到过五头成年虎鲸和两只幼鲸,所有这些虎鲸对她的反应都是类似的——先是在石滩外面踌躇一下,好像怀疑自己走错地方,然后才绕一个圈子游到澡堂中距离最远的地方去。
看来这次短暂的邂逅可能要没有后续了。
安澜有点失望。
她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在跟着家族巡航时呼唤着“新朋友”的名字,结果没有等到小姑娘,反而听到了好几头北方居留鲸回应似的长鸣声。
也不知道是在说什么。
它们能和海豚一起游泳,和海豹一起玩耍,有的个体好像还能听懂其他鲸豚鸣叫中传达的信息,那为什么不能和ETP虎鲸交流呢?
抱着这种执念,安澜又开始记录语言。
好在维多利亚本就打算在温哥华岛附近度过整个鲑鱼洄游季节,更知道北方居留鲸的性格,因此也放任她在附近疯跑,不急着挪动。
7月8月很快过去,9月即将到来。
秋季是加拿大鲑鱼洄游最热闹的季节,洄游的鲑鱼种类也日渐丰富,掠食者们从四面八方赶来这里,参与这场自助盛宴。
更多的过客鲸在迁徙中赶来,在北海狮和海豹聚集的地方大快朵颐,连远洋鲸都被目击到在乔治亚海峡出现,蹲点等待前来捕杀鲑鱼的鲑鲨。
10月的约翰斯通海峡是天堂。
安澜从没见过这么多鱼。
除了红鲑,努力朝出生地洄游的还有狗鲑、粉鲑、银鲑和称为帝王鲑的奇努克鲑鱼,铺天盖地、浩浩荡荡。
海洋捕食者在鱼群中穿梭,白头海雕下来随便一伸脚爪就能抓到货,每天都有大量碎鳞肉屑随着海水飘荡到她身上。
满载而归的还有渔船。
安澜亲耳听到一个船员在闲聊时说他们单日捕获了超过70万条鱼,差点把渔网都撑爆,等鲑鱼被转移到船上时,整条吃水线都被淹没了,再多就要沉了。
这场面她是真没见过。
难怪北方居留鲸是居留鲸。
再想想温哥华岛和皇后群岛上遍布的志愿者小屋和悬崖瞭望平台,想想每天出海的船只距离监督员……
吃得好,住得好。
族群不稳健发展起来才叫怪事呢。
也就只有这么得天独厚的环境才能培养出北方居留鲸爱和平爱玩闹的性格,它们闲着没事就是开发新游戏,就是社交。
别人的社交聚会可能一年一次,有的家族在迁徙路上就把繁衍大事解决,但是北方居留鲸不一样,它们全年都在社交,群体中的雌性和雄性全年都可以交配。
安澜对它们越发感兴趣了。
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她总是会出没在离几个家族不到三百米的地方,倾听它们的交谈。维多利亚不放心,有时候派出莱顿跟着她,有时候派出嘉玛跟着她。
外婆担心的冲突从来没有发生过。
北方居留鲸家族在短暂的惊讶过后就默许了这条小虎鲸的存在,只是自顾自地过着自己的生活,没有做出任何驱逐或进攻的尝试。
它们并没有在表达友善,只是漠视。
维多利亚开始渐渐感到放心。
但意外总会在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时候降临。
事实上,那天早上离开鲸群朝狭角进发时,安澜就觉得有哪里不对,一直到事后她才回想起来,那天的狭角格外安静。
平时会凑在狭角聊天的一个小居留鲸家族消失了,它们不知道去了哪里,到处都听不到已经有点耳熟的转音。
安澜有点担心它们是不是碰到了不怀好意的人类,所以在这一带找了一会儿,莱顿陪着她一起找,什么都没有找到。
就是在这时,她听到了一个叫声。
这个叫声的腔调非常陌生,词汇和词汇之间的停顿也和她曾经碰到过的所有ETP虎鲸方言不同,但她能听明白声音主人的意思,她能听明白——
对方绝对不是善意的。
五支背鳍从海水中升起来了,其中两支像剑一样笔直,海水被轻而易举地分开,从背鳍两侧滚落。
一个陌生的带着敌意的鲸群!
舅舅莱顿立刻用身体把她挡在背后,然后发出了撤退和求救信号。安澜二话不说,一马当先地就朝家族所在的位置狂飙。
她知道家族与家族的冲突是惨烈的。
2016年过客鲸T068家族(由母亲T068 Yakataga和它的儿子T068A Ken组成)袭击了T046家族的成员,Ken拖拽并溺死了一头刚出生的幼鲸,随后在另一头小虎鲸身上留下了严重的伤痕。
在整场袭击中,雌鲸T046B Raksha竭力想要保护自己的两个孩子,她不断朝Ken发动进攻,用上了冲撞的挤压的种种手段,但屡次遭到Yakataga的阻挠,最后不得不眼睁睁看着惨剧发生。
Raksha的第五个孩子T046B5溺亡,甚至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第四个孩子T046B4 Quiver则带着伤痕侥幸逃脱。
这就是赫赫有名的“虎鲸杀幼事件”。
在这起事件被目击前,人们从不知道家族与家族之间会发生死斗,即使有类似的传闻(居留鲸为什么要驱逐过客鲸),但也从没有被证实过。
可在T068家族的袭击后,一切都改变了。
安澜过去听说过这件事。
她花了很多时间阅读不同学者的观点,最后无奈地发现没有谁能说服谁。繁殖权论站不住脚,世仇论没法证实,人们甚至不知道这是Ken的主意还是大家长的主意。那会儿她是怎么想的来着?虎鲸有如此高的智慧和情感体验,发生什么事都是可以理解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