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不高兴,长辈们都慌了神。
维多利亚频频回头过来查看情况;嘉玛长长短短地鸣叫着,似乎在唱一支属于母亲的歌;坎蒂丝和莉莲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想起她还听不懂,又把话憋了回去,用胸鳍轻轻拍打着她的尾巴。
最好笑的是莱顿。
快三十的雄虎鲸年纪已经不小了——毕竟雄性比雌性平均寿命都少了30年——可这头大虎鲸可能在猎场之外还以为自己是个宝宝,或者它的座右铭可能就是“男鲸至死是少年”、“顽皮是我的天性”、“沙雕如风,常伴我身”。
只见莱顿先是朝左边翻了翻身,又朝右边翻了翻身,旋即扭头过来用圆脸严肃地看了安澜一会儿,嘴里叫个不停,好像在说“记得看着我呀”。
在一番下潜准备后,它直直地朝二三十米深处游去。
所有家庭成员都很给面子地潜下去一点儿探着脑袋张望,安澜从妈妈肚皮底下游出来,也跟着看舅舅要耍什么把戏。
莱顿大声地咔哒叫。
它再次使出围猎魔鬼鱼时的伎俩,像导弹发射一样从深处快速朝海面接近,直接窜出了水面。
整个身体跳出水面后,莱顿尾巴上翘,像脱力一样平行下落,然后啪的一下,从下颚到肚子到尾巴整整齐齐地拍在了水面上。紧接着它又翻转过来做了一次背部拍打水面的跳跃。
这是虎鲸在玩耍时会做的腹拍式跃水和背式跃水。
到这里还一切正常。
几秒钟后,好像嫌弃一次还不够全家人看清楚似的,莱顿开始进行不间断的翻转跃水。
正一次,反一次,正一次,反一次。
“啪!——”“哗啦!——”“啪!——”“哗啦!——”
它越跳越高兴,甚至叽叽呜呜地叫了起来。
所有虎鲸都沉默了。
从维多利亚到嘉玛到莉莲到坎蒂丝都保持着诡异的寂静,四条虎鲸排成一排,脑袋跟着莱顿的跳跃从左边晃到右边,又从右边晃到左边。
不知为何,安澜从这些海洋大熊猫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读出了六个字——“这是在干什么?”
没有得到欢呼的莱顿在十几次跳跃后觉得不对劲了,它不再叫了,到后来干脆停下表演,游回来盯盯自己的姐妹,又盯盯自己的外甥女,神采飞扬慢慢变成了垂头丧气,还不太高兴地用气孔喷了个鼻息。
维多利亚等鲸懒得理他。
作为家中老幺,安澜只好过去和舅舅贴贴,一边贴一边打量它的白肚皮。
这种体重这种动作为什么肚皮不痛是个永恒的谜题。
她的安慰大概是起效了。
一直到鲸群进入石油泄漏般的沙丁鱼集群带,莱顿还在小小声哼着歌,组织狩猎时也颇为意气风发。
和附近出没的海豚一样,虎鲸通过声呐系统在数百米外就能锁定猎物的位置;但和这些海豚不一样,它们的目标不是因为害怕而紧紧抱成巨大鱼球的沙丁鱼群,而是那些被沙丁鱼吸引过来的大型鲸豚和硬骨鱼。
透过密密麻麻的还在变换阵型的沙丁鱼群,安澜看到了不下十种猎物的身影。
这片猎场实在是太丰饶了,以至于虎鲸甚至都不需要什么高深的群攻手段和围捕策略,光凭着分散把守个个方向就能大快朵颐,还有余力来对猎物的种类和食用的部位挑挑拣拣。
维多利亚和嘉玛看上了正在摆出围猎阵型的海豚,因为最近吃得东西挺多,莉莲和莱顿则有点腻了鲸豚,想尝尝鲜,看上了正在沙丁鱼群里杀进杀出的金枪鱼。
金枪鱼是海洋中速度最快的动物之一,极限时速可以达到惊人的160公里,但速度并不意味着安全,逃命时用出的高速往往只能保持极短暂的时间。
在猎杀这种鱼时,虎鲸和海豚科中体型第三大的伪虎鲸都很耐心,它们知道猎物很容易就会被逼入绝境,或是体力耗尽,或是晕头转向,不消多时就能吃到这美味的盘中餐。
果不其然。
在莉莲和莱顿不太走心的配合下,金枪鱼杀了几个来回就完全迷失了方向,在躲避自下而上进攻的莉莲时直接把自己送进了等在侧面的莱顿的嘴巴里。雄虎鲸叼着这条快有三米长的大鱼,献宝似的游到猎场边,让坎蒂丝在鱼身上咬了一大口。
安澜原本还在欣赏外婆和妈妈的战斗,等她往身后一瞥,顿时傻了眼。
这可不是什么长鳍、黑鳍、大眼金枪鱼,看看这体型,看看这深蓝色的背,看看这灰色的侧面,看看这银白色的肚皮,再加上所处的位置——这可是太平洋蓝鳍金枪鱼啊!
生鱼片中的黄金。
肥美鲜嫩,口感清爽,又因为被划为易危物种,一条可以拍卖出60万欧元的天价。
坎蒂丝这一嘴巴咬下去,切面上就露出了鱼肉美丽的U字纹。从捕获到食用只过去了十几秒钟,这条鱼的鲜活度说第二,应该也没有做刺身的海鱼敢说第一了。
可是问题来了。
哪怕虎鲸幼崽在没断奶前就能吃一些固体食物,但安澜才一个多月大。
不!能!吃!鱼!
安澜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大虎鲸们来来回回地抓鱼、吃鱼,满是脂肪的鱼肉碎屑和鱼皮在海里散得到处都是,她忍了又忍,忍无可忍,左右看了看,就游到了碎屑中间。
因为担心还消化不了,所以只是悄悄地捡了一小块叼在嘴里尝尝味道。
科学家曾说过鲸豚类只能尝到咸味,尝不到其他味道,味觉都退化了,但在穿越成动物三次后,安澜发现每种动物都能看到人类看不到的颜色,听到人类听不到的声音,也能尝到人类尝不出的味道。
而蓝鳍金枪鱼……实在是太好吃了。
这简直是一种非人的折磨。
虎鲸家族很快发现了异常。
在安澜第二次偷鱼吃的时候,嘴里还叼着海豚的维多利亚正好从她身边游过。看到熊孩子在嘬鱼片吃,大家长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一个扭头就又火急火燎地游了回来,发出不赞同的咔咔声。
如果安澜会脸红的话,她已经要脸红了。
这场景代入一下人类就是在长蛀牙的时候还要踩着板凳到衣柜上面去摸糖罐,并且在吃奶糖的时候被家长当场抓获。
好像嫌她还不够丢脸一样,维多利亚把几十米外的嘉玛喊了过来。
母亲先是挨了外婆一顿训,自己又很着急,干脆连海豚肉都不吃了,拱着安澜就直接往水面上浮,估计是以为孩子饿了。看到她老老实实喝上奶,维多利亚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打那天起,外祖母就开始了长达三个月的严防死守。
每当鲸群狩猎完毕准备开饭,维多利亚都会抽出一点时间把安澜顶在脑袋上,稍微游一小段,如果她继续往猎场靠近,维多利亚会再次把她顶起来。
安澜猜测这可能是一种温柔的劝阻。
大家长希望孩子不要被鲜美的鱼肉吸引,反而忽略了现阶段最需要的主食。
虎鲸奶富含幼鲸成长所需的一切能量,还会随着幼鲸发育而改变脂肪含量,帮助它们迅速积累脂肪层。
或许是曾经有幼鲸在生长发育的关键阶段偏食或者挑食,给维多利亚留下了需要严加看管的印象,总之有很长一段时间安澜都没能再捞到一口零食吃,肚皮里面装的全是奶膏。
一直到三个月大的时候,妈妈才喂了她第一口肉。
那是一块很小很小的海豚肉,看样子像是从舌头上取下来的,是最柔软不伤牙齿的部分,但就是这块肉鲜得从头激灵到尾巴,差点让安澜把自己的舌头也跟着吞下去。
从前她看到海豚只能想到儿童绘本里的海洋故事,但在那天之后她看到海豚就像看到一群会游泳的美味肉排,一头比一头筋道,一头比一头肥美。
每当和海豚群偶遇的时候,安澜都恨自己还不会说话。
想想也是不容易。
从出生到现在整整三个月她都在努力观察,好歹能听懂一些简单的方言了,却没法把听到的话模仿出来,因为幼鲸原始的声音比较粗,需要通过大量练习才能发出鲸群通用的鸣叫声和咔哒叫声。
为了能顺利点餐,安澜开始强迫自己加大练习力度,从早到晚都在琢磨该如何发声。
一直到四个月大,她才发出了第一个完全成熟的哨音。
这个哨音差不多等于人类婴儿的胡言乱语,根本没有什么确切含义可言,但整个家族都沉浸在了幸福的海洋里。维多利亚破天荒地允许她多吃了两块肉,嘉玛兴奋地一宿没睡觉,莉莲和坎蒂丝连追逐游戏都不玩了,赶过来围在她身边,莱顿则是一蹦三尺高,险些又要来一个拍水花庆祝。
当天下午,安澜听到大虎鲸们在睡觉前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她猜测长辈们是在讨论该在怎么设计幼鲸方言基础班的阶梯课程。
谜底很快就揭晓了。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大虎鲸们开始有意识地放慢语速、简化语句,它们会催着幼崽模仿各种上扬的声调和下沉的声调,并在吃完饭后练习比较难的咔哒声。为了解释清楚每个词汇具体是什么意思,有时候它们还会特地去寻找“工具”,进行生动形象的教学。
安澜先学会的是代表方向的词。
并不是因为这些词简单,而是因为她在过去几个月里听得太多了。
无论是狩猎场合还是玩耍场合,虎鲸都会用一些短促的鸣叫来表达方位,这就好像人类小孩在玩蒙眼抓人时会大喊一声“左边”和“右边”一样,唯一不同的点只有方位的复杂性,人类毕竟是在平面上活动,非常偶尔才会用到上面和下面,但虎鲸在海洋里总是做着斜四方运动。
比起一玩疯就胡乱嚷嚷的坎蒂丝,莱顿在狩猎时说的方位词更清晰也更易于模仿。
除了居留鲸家族里大量存在的啃老肥宅,大部分生态型中的雄虎鲸都是鲸群中的重要力量,它们负责在狩猎时侦查敌情、引导围猎以及在生活中隔离危险。这位大舅舅平时嘻嘻哈哈,到了干正事的时候却很靠谱,为了防止泄露作战计划,它和其他鲸群成员在共同制定狩猎战术时总是倾向于简短的词句,有时候只有“左下”、“右下”、“后方”和“进攻”。
安澜总是蹲在猎场外边看边学。
左下,正上,右上,左下,正下,右下……不知道失败了多少次之后,有一回她误打误撞地发出了一个正确的上扬呼哨,本来在往右侧包围的莉莲下意识地朝左边一沉,旋即才反应过来不是狩猎组成员在提建议,而是外甥女在场边使坏,因为失位被其他家庭成员笑话的小阿姨晚些时候用胸鳍把她好好地搓了一顿。
在学习了方向词之后,紧跟着的就是名字。
无疑虎鲸是有名字的。
和海豚科的其他物种一样,虎鲸也会在幼崽出生时给它起名字。那些生活在巨大社群里的母亲们会在玩闹结束后呼唤各自孩子的名字,敦促它们赶紧各回各家各找各妈。陌生虎鲸碰面时说的第一句话一般也是向对方介绍自己的名字。这个名字在人类的监测中往往是一个固定的重复的声讯号。
问题在于安澜并不知道其他家庭成员的鲸语名字,只知道自己的名字——
任凭谁在犯事的时候总是听到全家老小齐起上阵反复叫一串声讯号,大概也能推断出这串音节的意思不是“你准备挨打吧”就是某个名字代号。
可是大虎鲸之间太熟悉了,巡航时的距离也只有几个身位,很少需要用名字来呼唤某个成员,也只有维多利亚叫莱顿和坎蒂丝的次数稍微多一些。
为了让长辈们意识到这个问题,安澜开始反复念叨自己的名字。
当外婆给她叼来新鲜的鱼时她叫自己的名字,当母亲给她喂奶时她叫自己的名字,当舅舅托着她乘风破浪时她叫自己的名字,当小姨看护她时她叫自己的名字,当坎蒂丝拉着她玩耍时她叫的还是自己的名字……不出三四天,全家都变得忧心忡忡起来。
最后还是维多利亚第一个反应了过来。
每当安澜游到它边上,这头虎鲸就会轻轻地鸣叫。在老族长反应过来之后,其他家庭成员也陆陆续续地开始在幼崽游经时介绍自己的名字。
安澜很快发现这些名字是有规律的。
维多利亚的名字听起来就像一记长长的叹息声;莱顿、嘉玛和莉莲的名字几乎只在最后半个音节上有变化,前面都是一模一样的,让人一听就知道是同一头长辈鲸的作品;而坎蒂丝的名字却和安澜自己的名字相差甚远,说明嘉玛是个喜欢创新的雌性。
知道名字让社交变得更容易了。
过去安澜需要游到某个特定长辈面前去才能得到它们的关注,但现在可以在几十米之外就把妈妈或者舅舅“召唤”过来陪着吃饭和玩耍,有时候她还会呼唤外婆,不过那通常是在海里碰到陌生动物的时候,只有年老虎鲸有那样的眼界和智慧来指点这种动物是否危险。
虎鲸的学习几乎是终生的,每头雌性老虎鲸都是鲸群最宝贵的财富,失去它们将使整个家庭受到沉重打击。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安澜学到的词语越来越多。
母亲用胸鳍半夹半抱着她时发出的轻微叫音是“爱”,维多利亚带领鲸群游入避风海湾时发出的低鸣音是“睡”,莱顿在每次展示表演后发出的长鸣音是“厉害”,莉莲在想静静却被打扰时发出的尖啸声是“讨厌”,坎蒂丝在看到有趣的东西时发出的断续咔哒音是“来玩”。
但有时,她很难彻底理解某一组词汇的意思。
鲸群曾在看到水中漂浮着的一大一小两只海龟时把它们叼回来让安澜看。
雌海龟下完蛋之后就会离开,让它们在沙滩上自行孵化,并不会养育后代,所以这两只海龟大概率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只是很巧合地一起漂着,然后很巧合地一起被虎鲸抓住,很巧合地一起成为了幼鲸的教学工具。
在安澜的注视中,维多利亚先是让莱顿放开了大的那只海龟,发出了一个连续的鸣音,又让莉莲放开了小的那只海龟,发出了另一个连续的鸣音。
这就让安澜犯了难。
两只海龟是同性别同种族,但它们年龄不同,大小不同,甚至颜色都不同,这两个被说出来的单词可能是“老”和“少”,“成年”和“幼崽”,“大”和“小”,也可能是“橄榄色”和“棕褐色”。
只能一一排除这些可能性。
于是她把用来形容大海龟的词在莱顿身上用了用,把用来形容小海龟的词在坎蒂丝身上用了用,得到了一片赞同的咔咔声;旋即她又把用来形容小海龟的词在母亲身上用了用,这回得到的却是不赞同的咔咔声,伴随着的还有长长的呜呜声,那是莱顿在大笑。
母亲轻轻地拍了她一下。
安澜这才明白过来大虎鲸们在教她成年个体和未成年个体该怎么说,大概是因为虎鲸捕猎须鲸时总是选择小的下手,所以这两个词以后在她的生活中会常常被用到。
所有这些学习都在说明虎鲸拥有着无与伦比的智慧,它们有成型的社会体系和语言系统,能够分辨自己的情绪并将其表达出来,而且还可以通过寓教于乐和形象生动的方式来一代代地传授生活技巧。
它们的语言是如此高度发达,以至于还有专门的词语来指代人类、人类的船和船上的某些部件。
鲸群在赤道附近碰到了一艘远洋游轮,维多利亚在看到巨轮开过去时向安澜发出了一串上下起伏的鸣叫音,旋即又带着她往深一点的地方潜,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鸣叫音,又在鸣叫音的基础上加了几个转音,旋即形容它为“危险”。
有趣的是,虎鲸家族给游轮的名字其实不是“船”,而是“成年船”。
半个月后一大家子巡航到了赤道附近的加拉帕戈斯群岛,这里是非常出名的自然观光景点,每天都有大量观鲸游艇在海面上航行,而这些游艇和其他橡皮艇、木船和气垫船一起才被维多利亚称呼为“幼崽船”。
安澜因此对“成年”和“幼崽”这两个词又有了新的认识。
她发现自己一直在尝试用人类的思维去解读虎鲸的思维,想把每一个单词都和普通话对照起来,但事实是许多单词本身就可以表达无数种意思,而且这些意思往往是种生存出发的。
虎鲸在意的并不是别的生物成年还是幼崽,也绝对不是依据人类做科学研究时使用的性成熟与否或者其他类似指标,这些指标本质上和它们关系不大。事实上,虎鲸眼中的“成年”或者“幼崽”应该是单纯以能否对鲸群或者单个鲸造成威胁来划分的。
所以那些大船被称为“成年船”,而一些小船被称为“幼崽船”。
在这件事之后,安澜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在理解虎鲸和学习做虎鲸这两件事上变得更得心应手了。
短短几周时间里她的鲸语学习就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虽然还不能无缝加入家庭成员的闲聊中去,但至少也有了幼儿园毕业水平了,表达情绪和需求毫无问题,甚至还学了一支磕磕绊绊的歌。
作为一头幼鲸,安澜说得最多的几个词就是“吃”、“玩”、“高兴”、“生气”、“休息”、“看看”……以及“救命”。
说起来“救命”还是自创的,因为长辈们根本没机会来教她这种词。
安澜头一回需要救命是在一次沙丁鱼风暴里。
当时所有大虎鲸都在沙丁鱼球里穿梭,寻找合适的狩猎对象,坎蒂丝一如既往地和安澜待在一起,只是时不时会离开去外围猎场叼鱼,练习练习最近学到的狩猎技巧。
沙丁鱼群是许多海兽的猎场,鲨鱼、海豚、鳐鱼甚至鲸鱼都会来这里觅食,大虎鲸不可能把它们都驱逐干净,所以只是驱逐体型较大的掠食者,对那些无害的海兽或者体型较小的掠食者都采取放任态度。毕竟虎鲸幼崽出生时就有2.6米长,160公斤重,而且成长迅速,有些掠食者成年体也不过是3米长,根本没法造成危险。
但安澜的谨慎是被写在骨子里的。
她从出生那天起就知道不能落单,因此每次被放在猎场边上时都会仔仔细细地观察情况。
声呐探测到的几百米范围内一开始只有鼠鲨、锤头鲨和一些小型鲨鱼,在沙丁鱼群被分散开来的时候,忽然又多了一条更大的鲨鱼——那是一头居氏鼬鲨,也被称为虎鲨,单论攻击力可以在鲨鱼里排到第二位,仅次于大白鲨。
有虎鲸在场,居氏鼬鲨并没有一上来就流露出攻击欲,但它接近五米长的体型还是让安澜感觉到了不安,当鲨鱼游到离她只剩十几米远时,不知道是不是对会动的大型“猎物”产生了好奇,竟然突然加速,朝这个方向直直撞来,要不是闪得快,险些就咬到了她的背鳍。
这一下把安澜吓得不轻。
她用毕生最快的速度朝八九十米开外的猎场游去,边游边拉长了声音叫着。从她嘴巴里发出来的叫声异常紧促尖利,当即从沙丁鱼球里钻出来四头大虎鲸,气势汹汹地就朝这边游了过来。
莱顿是游得最快的那一个。
它大概是觉得护卫工作出现了纰漏,脸上很挂不住,一马当先地就准备去找居氏鼬鲨的麻烦。而后者看到这么大一头虎鲸,第一反应就是扭头跑路。但它跑得还不够快,莱顿在鲨鱼跑到一半时急速撞到了它身上,凭借这股冲力直接把它撞了个肚皮朝天。
居氏鼬鲨立刻尝试把自己翻过来。
它并没有因为一次撞击就进入强直静止状态,是因为不同鲨鱼进入强直需要的条件不同,科学研究表明居氏鼬鲨平均需要近30秒的时间才会进入强直状态。
强直是鲨鱼自身的生理机制造成的,鲨鱼在肚皮朝天后为了调整视觉会分泌大量神经传递血清素,在它们主动翻转时,这种分泌是可控的,但在被外力翻转时,这种分泌就容易失控,造成人们常常说的类似于昏迷的状态,通常会持续几分钟。
几分钟不足以使鲨鱼被淹死,所以虎鲸通常会延长倒置时间或者直接趁鲨鱼昏迷的时候进行撕咬,前者比如当年在法拉隆群岛雌虎鲸倒置大白鲨15分钟的案例,后者比如南非鲨鱼猎杀者两兄弟对大白鲨的奇袭。
莱顿对鲨鱼的特性知之甚详。
眼看居氏鼬鲨要逃走,它从另一个方向又撞了一下,重新把鲨鱼撞翻过来,然后用身体压制住了对方,开始思索要怎么处理这头不太识相的坏家伙。
和远洋鲸及大多数ETP鲸家族不同,维多利亚的家族对鲨鱼并不热衷。
一来是因为它们一年四季迁徙的路线都被规划得非常精致,有时朝南,有时朝东南,有时在赤道地区东西移动,就是为了赶上不同鱼类产卵和迁徙的世界,根本不缺东西吃;二来是鲨鱼这种东西吧……它真的不好吃——除了肝脏。
很多人说鲨鱼吃起来是排泄物的味道。
如果维多利亚能说人话,它一定会对这个观点大加赞同。
鲨鱼并不是没有排泄系统,事实上,它们的排泄系统和生殖系统集中在一起,叫做泄殖腔,这个器官不仅用来排出它们的卵或者幼崽,还用来排出各种排泄物。走的都是一个通道,但是这个通道能容纳通过的东西很有限。
人不能被憋死,鲨鱼也不能。
当它们无法单纯通过泄殖腔来排泄时,就会通过皮肤来排泄。
除此之外,鲨鱼有个用来维持渗透压的机制。
因为海水和海洋生物体内的渗透压往往是不一致的,为了不让体内的水分渗透到海水里造成缺水,不同的海洋生物进化出了不同的应对策略,而鲨鱼的就比较特殊,它们选择把尿素保存在血液中。
没错,尿素。
换句话说,这种动物从血液到肉到皮肤,全都被泡在有排泄物味道的物质里。
很难想象有什么掠食者会觉得鲨鱼肉好吃,它浑身上下唯一能让虎鲸看上的地方可能只有肝脏,而且还得是特别肥的那种肝脏才会好吃。声呐系统传回来的影像如同在做大型核磁共振,因此虎鲸能轻易判断出哪条鲨鱼有脂肪肝。
至少这条没有。
那就不值当去咬一口。
也不知道鲨鱼这东西到底是怎么进化的,又难吃,又有攻击力,全身还覆盖着与牙齿类似的长着倒刺的盾鳞,高攻高防加反甲,每吃一条对虎鲸的牙齿就是一次伤害。
莱顿不太高兴地压制着居氏鼬鲨,莉莲和护女心切的嘉玛此时也赶到了,嘉玛就没有哥哥那么多的顾忌了,它本来就强,为母就更强,当即就几口下去,给了这条鲨鱼鱼生中的最后一个教训。
那天过后,所有大虎鲸都记住了幼崽求救的声音。
安澜在接下来的四五年里频繁使用这种呼喊,不过大多数时间不是因为真正遇到了什么危险,而是因为她越长越大,慢慢有能力稍微游得远些去探索这个海洋世界,也因此频繁被妈妈教育,只能可怜兮兮地向其他长辈求救。
外婆维多利亚一开始还会跟着嘉玛一起教育她,到后来就撒手不管了。
五年了,大家都摸透了家中老幺的性格: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感兴趣,什么都想上去看一看。
安澜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
海洋太大了,海洋中的物种也太多了,而且有着相当复杂的生态。
哪怕是半度的海温差距、几十米的水深差距和两座孤岛的形状差距,有时候都会造就截然不同的环境,孕育出截然不同的生命。
这些小环境对安澜来说就是大海中的一颗颗珠宝,或者说是一个个景点,变成虎鲸则是一场持续百年的没有回程的大洋旅行。
唯一有点遗憾的是海兽的迁徙比较规律,除非在成为大虎鲸后离开家族去旅行,否则她大概这辈子都不可能看到迁徙路线之外的景观。
这倒不失为一种办法。
不过要成为一头大虎鲸,首先要通过进阶班、提高班和冲刺班的课程。
当安澜开始上进阶课程的时候,坎蒂丝终于成功毕业。
十五岁的雌虎鲸已经是个大姑娘,她不仅生理成熟了,狩猎技巧也日益精进,能够单枪匹马捕获成年宽吻海豚。维多利亚就像个骄傲的外婆,每天都自得于养出了这么好的一个孩子,恨不得立刻抓它去虎鲸社交场合秀给其他鲸群看看。
现在全家只剩下一头未成年了。
所有长辈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安澜身上,摩拳擦掌地准备要把她培养成更出色的大虎鲸。
过去维多利亚总是当个慈祥的外婆,对幼崽很是宽容,嘉玛也总喜欢把孩子小心翼翼地护在肚皮底下,十分钟没看到都要满世界呼唤,但在捕猎课程开始后,这两头雌虎鲸包括来搭把手的莉莲三头虎鲸都展现出了耐心却严格的一面。
安澜开始感觉到了压力。
作为高智慧生物,虎鲸的教学和大猫的教学完全不同。
后者总是更注重潜移默化,大猫妈妈们会把亚成年带在身边,让它们近距离观摩狩猎是怎样发生的,一遍不行就两遍,两遍不行就三遍,包括那些东西能吃哪些东西不能吃也一样。它们并不会设置什么课程,大多数时候也不告诉孩子们“是什么”和“为什么”,仅仅是告诉它们该“怎样做”。
虎鲸就是另一个故事了,非要说的话,大概和人类有点类似。
凭借高度发达的语言体系,它们从基础教学时就开始给幼崽讲解海洋中的各种生物和自然现象,务必做到让它们只是听到一个词汇就知道长辈们在说的是什么东西;等进入进阶课程中,它们就开始大量讲解“为什么”,安澜每天听到的都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举个例子:迁徙。
过去五年,安澜只是跟着家族在几片海域里来回巡航,从没想过为什么要这么做,又为什么要设计这样的航线,顶多是觉得和气温及食物有关,毕竟海兽迁徙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做人类的时候又不是没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