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进阶课程开始后,维多利亚会在迁徙时告诉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而且是掰开了揉碎了细细讲。
除了不同海区每个时节的环境改变,不同海洋生物每年的繁殖周期,走哪条路能碰到同样在迁徙的食物种群,以及虎鲸自身对水温的反应。
虎鲸在寒冷水域里会降低皮肤上的新陈代谢,以此来保暖,但也因此很容易在身上结上一层厚厚的硅藻壳,呈现出黄绿色或者暗黄色。到了温暖的水域,它们可以再次恢复新陈代谢,并通过快速游动辅助脱掉这一层外皮,重新变得洁白光亮。而这种脱皮在不太冷的海水中也是一直在发生的,因为虎鲸需要皮肤光滑度来保证破水时的速度。
这又是一个崭新的知识。
安澜过去从未意识到在冷水里生活会造成这样的影响,不过她也是到五岁这年才发现原来长辈们一直没有走完完整的迁徙航道,而是为了照顾她留在了较暖和的地方。原本这条道应该会更往北一些,直接连通到阿拉斯加。
迁徙只是其中一个知识点,在说到捕猎时,大虎鲸们有更多话要说。
为什么不选择这个猎物而要选择另一个猎物,为什么有时候把鱼群赶到海湾就可以有时候却要直接把它们赶到浅水区,为什么在一种站位时可以用撕咬而在另一种站位时却要从下方去撞击……在实战演示之前总有无数个为什么等着要给安澜讲解这种战术的由来、优势和劣势,而且长辈们在每次捕猎结束后都会游过来和她一起复盘,询问她看明白了没有,再出几个问题考考她。
安澜当了两辈子大猫,做人类时的记忆已经有些淡了,但就在这个瞬间,她回忆起了被考试统治的恐惧。
最困难的是,ETP型虎鲸要学习的知识和技巧远远多于其他虎鲸群。
究其原因还和食谱有关。
虎鲸家族的食谱都是祖传的,而且非常固定。
1970年一群食性为鲸豚的过客鲸被捕鲸人围到加拿大的海湾中,人们尝试用鱼去投喂这些虎鲸,但并没有起效。五头虎鲸连续绝食了24天,其中两头被转移到海洋世界,先是又绝食了几个星期,随后受到居留鲸海达的影响,开始吃鱼;另外三头又绝食了60天,其中一头在尝试逃离时不幸被网缠住身亡,另外两头在目睹同伴的死亡后消沉了几天,这才开始尝试吃鱼。
这起悲剧说明了虎鲸习性的顽固,也说明了虎鲸不同生态型之间的差异。
不仅仅是活动范围存在差异,居留鲸、过客鲸、远洋鲸、ETP鲸和其他不生活在东北太平洋的亚种在外观、习性和方言上都有很大的差别,不同生态型体型差距很大,鞍斑的形状和大小差距很大,眼斑差距也很大,例如过客鲸非常显著的向下倾斜的眼斑。
因此,即使有居留鲸出于种种因素离开族群,它也只是一条迷路了的或者比较特立独行的居留鲸,绝不可能全自动地变成一条过客鲸或远洋鲸;而当过客鲸被人类捕获圈养在某个海域或者水族馆里的时候,它也不可能就这么全自动地变成了一头居留鲸。
假如安澜有一天离开鲸群外出旅游,对虎鲸研究深入的学者还是能通过种种特征判断出她是一头ETP,而不是其他生态型的虎鲸。
不同生态型差别大到每年都有专家学者提出要不要把它们升级成为亚种。
而ETP虎鲸和其他生态型最大的差别就在食谱上。
我们曾说过这种虎鲸的食谱几乎无所不包,祖传因素只能影响它们的食物选择倾向,但真的饿起来是什么都能吃也什么都会吃的,绝不可能出现像过客鲸那样绝食把自己饿成皮包骨的事情。
食物类型多意味着更多的捕猎方式,意味着更多的技巧学习,也就意味着更多的……考试。
安澜已经到了每天晚上睡觉时脑子里都在想答案的地步了。
舅舅莱顿在家庭教育环节是说不上话的,坎蒂丝太小了也做不了什么主,好在小姨莉莲看出了她的疲惫,决定为孩子松一松弦。在家庭会议后,维多利亚和嘉玛也发现它们一下子教了太多东西,让孩子有点头晕脑胀,于是一合计,准备先专攻一种捕猎技巧。
长辈们在猎物中选过来选过去,最后选定了海豚。
爱因斯坦曾说过:“兴趣是最好的老师。”
当虎鲸一家在这年冬天集中精力专攻海豚时,安澜都觉得自己的眼光在发光。
她是胸鳍也不累了,背鳍也不弯了,尾巴也不痛了,每天恨不得自己给自己加课,最好立刻长成大块头,能像长辈们那样乘风破浪,在猎场里杀个七进七出。
某天下午,虎鲸群在近海盯上了一群宽吻海豚。
宽吻海豚又叫瓶鼻海豚,它们有一种非常特殊的面部结构,嘴巴看起来就像在微笑一样,许多海洋世界在制作海报和画册时都喜欢用上大幅的宽吻海豚的图像。
但对虎鲸家族来说,它们是一顿绝佳的美餐。
维多利亚先是嘱咐外孙女要“认真看”,然后才和其他大虎鲸一起朝宽吻海豚群游去。五头虎鲸一字排开,轻松写意地追逐着惊慌失措的海豚们。莉莲有着绝佳的天赋,她游得最快,冲得也最猛,当她因为追击而感到疲惫时,其他成员就会快速向前补位来继续这种追赶。
为了得到一个更清晰的视角,安澜摆动尾巴,努力追赶着大虎鲸们。
她在速度和耐力上全然不是长辈们的对手,但这些年的发育让她变得足够强壮,至少不会在全速前进时被落下太远的距离。
通过声呐系统,她能很清晰地看到宽吻海豚是如何被追得筋疲力尽,它们无能为力地放慢步调,最后只好往不同的方向奔逃。虎鲸群盯上了体型最大也最肥美的那一头,持续追踪,不断逼近。
当莉莲和莱顿从两侧把目标挤在中间时,安澜发现海面上的背鳍少了一支。
维多利亚深深地潜入了水中,从下方悄无声息地向前冲刺。它算好距离,陡然加速,做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弹射起步,从斜后方将宽吻海豚重重地撞出了水面,使目标在空中失去平衡,头尾颠倒地转了好几圈。
这一下直接把海豚撞得失去了反抗能力。
而维多利亚趁着这股向斜上方的力量,整个身体跃出海面足足有十米高,旋即轻巧地用脑袋破开水面,重新进入海洋之中,跃浪曲线犹如一把拉开了的弯弓。
太美了。
也太强壮了。
安澜远远地看到了这个画面,久久都说不出话来。
等长辈们叼着海豚回来的时候,她用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的外祖母——这条老年虎鲸从来没有展示过这种级别的狩猎技巧,总是放手让孩子们去发挥,而现在它是想给她做一个好示范。
在这个时刻,安澜意识到了为什么坎蒂丝的教育都是由维多利亚来完成的,嘉玛只是从旁协助,并没有完全接过教鞭。
也是在这个时刻,她意识到了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的真实含义,意识到了为什么那么多失去年长雌性的虎鲸家族会陷入不可挽回的悲痛之中,因为这些祖母级甚至曾祖母级的个体实在有太多太多东西可以向下传承。
她希望维多利亚能够长命百岁。
她希望外婆能长长久久地陪伴着鲸群,将这些知识全部讲给她听,让她成为一个真正的顶级掠食者。
一月,虎鲸群按照惯例巡航到了加拉帕戈斯群岛。
加拉帕戈斯群岛位于厄瓜多尔首都以西1000多公里的海面上,由十三座主岛和许多小岛、暗礁组成。这些小岛有月亮型的,有珍珠型的,有牡蛎型的,一些岛屿上丛林遍布、生机勃勃,一些岛屿则是怪石嶙峋、喷着热气的火山岛。
地处赤道,又是寒流和暖流的交汇处,加拉帕戈斯群岛孕育出了许多奇特的生命,也保护着一些随风漂流而来的古老生命,达尔文正是在离开这个群岛后提出了著名的生物进化论。
维多利亚早早在家庭会议上做了决定。
今年虎鲸一家会在加拉帕戈斯群岛多停留一段时间,把这片海区当做一个完美的授课场所,为此迁徙路线中的马尔佩洛岛将被划去,届时可以直接北上,朝瓜达卢佩岛进发。
但这么做需要克服一个重要问题,那就是加拉帕戈斯群岛本地有土著虎鲸群。
不同生态型的虎鲸碰面大多数时候不会产生什么友谊,观察研究表明居留鲸在过客鲸过境时会和它们保持距离,克洛泽群岛虎鲸在和亚南极D型虎鲸相遇时也会保持距离,有时候一方甚至还会对另一方进行驱赶。
过去数年间维多利亚带着家庭成员也遵守了这个跨种群社交礼仪——
互不相干。
通常鲸群会在加拉帕戈斯群岛停留一个月,在此期间大多数时间都停留在西部的伊莎贝拉岛附近,以岛上的加拉帕戈斯群岛海狮为食,而土著居民则有的在数公里外的渔场追逐抹香鲸和布氏鲸幼崽,有的在几百米外的地方从另一个方向捕捉海狮。
但维多利亚并不能确定这些鲸群会对外来客的长期停留作何反应。
它心里思绪万千,游动的速度就放得很慢,跟在队伍最中间紧紧贴着母亲的安澜也就有更多时间来欣赏风景。从这片海域能够清晰地看到前方的岛屿,比岛屿更引人注目的是在空中盘旋着的海鸟。
从体型来看,这里有着不下十种海鸟。
最靠近虎鲸群的是成百上千只集群飞行的蓝脚鲣鸟。
蓝脚鲣鸟十分特别,有着非常明亮的蓝色脚蹼,任何人在看到它们的第一时间都会被这种突兀的颜色所吸引,然后才会把视线转到它们非常“智慧”的眼神上去。
这双亮蓝色的脚掌是用来吸引雌性的。
每年繁殖季节,雄鸟都会跳起求偶舞,轮流用单只脚掌着地,看起来好像要站不稳似的。而雌鸟则会挑剔地从追求者中选出脚蹼颜色最鲜艳漂亮的,然后和它一起跳舞,宣告着一夫一妻的结合成立。
安澜加快速度往前游了一段,浮出水面。
在这个距离已经能用声呐系统探测到海鸟脚下的鱼群了,没等她判断一下探测到的是什么鱼,蓝脚鲣鸟群就动了。几百只海鸟以匪夷所思的默契同时向下俯冲,好像有谁在喊口号似的。它们锁定各自的目标,脑袋朝下,身体拉直,收拢队形,像利箭一样,瞬息就全部消失在了海面上,旋即接二连三地浮起,开始准备下一轮觅食。
巨大的军舰鸟从悬崖上起飞,居高临下地观察着猎场。
尽管安澜看不到这些军舰鸟的神情,但她知道它们正在思考该怎样从蓝脚鲣鸟手中抢夺食物。
得来不易的食物。
向下俯冲是许多海鸟的捕食方式,也是一种非常危险的捕食方式。
一些不太熟练的蓝脚鲣鸟可能会在97公里时的高速冲刺中因为入水角度不好撞断脖子,即使它们安全入水、顺利啄到鱼,在浮出海面后也要面对近岸的汹涌海浪,保护双翼不被海浪刮伤刮折。
在安澜感慨的时候,莱顿也游到了她身边。
它已经年纪不小了,很多雄虎鲸在这个岁数都不在了,但幸好它还算健康。
舅舅虎鲸用豆豆眼看了外甥女一会儿,然后快乐地扑腾了几下,邀请她一起去捉鸟。安澜正有点意动,从后面游上来的维多利亚就把莱顿好好说了一顿,翻来覆去有好几句代表强烈语气的责备话,但大意只有一个:
孩子海豚都没学好,捉什么鸟!
莱顿顿时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萎靡了下去。
莉莲和坎蒂丝对这个老男孩的家庭地位已经是见怪不怪了,它们结伴游过,一边笑话自己的哥哥和舅舅,一边讨论着之前在水面上漂着的那撮很好看的带状植物。当老族长发号施令时,两头雌性和刚刚游上来喂完奶的嘉玛一起应和,旋即绕过小岛朝前方的海域行进,准备去寻找更合适的猎物。
虎鲸群没有找寻多久。
在几座岛屿中间的宽阔海面上,有一大群鲸豚正在跳着释放天性的舞蹈。
数百头长吻原海豚和点斑原海豚不断地跃出水面,间或还能看到瓜头鲸的身影。
在跳跃这件事上点斑原海豚根本不是长吻原海豚的对手,后者又叫飞旋海豚,因为它们能在高高跃出水面时像花样游泳运动员一样表演水上芭蕾,进行数次旋转后才会重新落水。
一些比较年轻的飞旋海豚只能转两圈,但一些经验丰富的飞旋海豚却能转四圈甚至更多,有时候会有一大群雄海豚并排跃起,使尽浑身解数跳舞,洋洋得意地展示着自己,谁也不服谁,而雌性就在后面看着,为那些跳得最好的个体加油助威。
美丽的旋转舞姿加上它们纤细修长的身形,那真是要多好看有多好看,一大群海豚呼啦啦游过,别说安澜看得目不转睛,就连长辈们都忍不住驻足,硬是把游在最前面的一群飞旋海豚给放了过去。
点斑原海豚就没有这么好运了。
两头比较肥硕的海豚不幸中奖,被饥肠辘辘的虎鲸群从团队中分割了出来。
不过和上次不同,大虎鲸们并没有杀死被撞得七荤八素的点斑原海豚,而是趁猎物无力反抗的时候松松地叼着尾巴,把它们带到了离群体很远的地方。当海豚稍微恢复了一点神志后,大虎鲸们更是轮流追逐,偶尔冲撞,直到消耗完了猎物全部的力气。
维多利亚就在这时发出了呼唤。
而安澜立刻意识到这可能是进阶教程中海豚专业课的随堂练习。
她对这种弱化猎物供给幼崽训练的手法可谓是知之甚详了,因此根本没有任何犹豫就游上前去,把这些日子从长辈那里学到的各种技巧一一用出。
脑袋上顶,尾巴拍击,侧面冲撞,跃水深埋……
安澜每做一个动作,莱顿、莉莲和坎蒂丝就大声叫好,嘉玛更是快乐得连连叫她的名字,而维多利亚比较矜持,只是在海豚最后被终结时“淡淡地”鼓励了一声,旋即表示可以允许她去附近的岛礁玩一会儿。
这下安澜就更高兴了。
虎鲸群每年都来群岛,但长辈们一直拘着她,不让她去外面参观。
加拉帕戈斯群岛是多么有名的景点啊,人们穿过整个大洋都要到这里来探索自然的奥秘。虽然她没有双腿上不了岸,也看不到陆地上那些本地专有的珍稀动物,但在海里的还是可以看看的。
想到这里,安澜吃饭的速度陡然快了一个度。
当天晚些时候,莱顿陪着她慢慢往最近的岛礁游,大虎鲸停在了几百米开外的地方,确保一切都在声呐系统的监测范围之内,而且也不会因为自己的出现而把外甥女想看的无聊小鱼都吓走。
安澜在来之前还计划着要绕岛环游,要下潜到深处去看看海床,要去瞧瞧鲨鱼浴场,但她刚游出没多远,两只眼睛就像被黏住了似的,盯着前面正在晒太阳的巨兽挪不开了。
那是一头鲸鲨。
世界上最大的动物是蓝鲸,但世界上最大的鱼是鲸鲨。
这种滤食性鲨鱼可以长到惊人的20米,光是嘴巴就宽达1.5米,但同时,它们身体两侧生长着的五对腮裂却可以过滤不到1.5毫米的东西,可谓是粗犷与精致并存。
人们都说鲸鲨个性温和且稳定,这种大鱼游得十分缓慢,只要小心它们的尾巴,潜水员可以毫无担忧地靠近它们,并和它们嬉戏。当鲸鲨心情好的时候,还会配合潜水员的小游戏,和人类一起玩耍。
在安澜看来,如果蓝鲸是孤岛,那么鲸鲨就是星空。
灰褐色做底,黄色做斑。
它们是把星星背在背上的鱼。
当她小心翼翼地游近时,鲸鲨从晒太阳的迷糊状态里恢复过来,缓慢地沉向十米深处。它做的每一个动作都像电影里的慢动作,左右摆动的尾巴,上下轻摇的胸鳍,一张一合的大口,一鼓一歇的腮裂。
更迷人的是,当它游动时,居住在它身上的小鱼们也在跟着游动。
它的腹部有七八条鮣鱼,左右两侧胸鳍上各挂着三条,尾巴上竖着攀着好几条。这些纤长的寄居者有的是灰色,有的则是绚丽的黄色,排布整齐,气势足足,脑袋完全不动,尾巴随着水流而摇摆。
一艘挂着导弹的大飞机。
一个移动的王国。
这条巨型鲸鲨缓慢地安澜身边游了过去。
它在离开时还留下了一个礼物。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游得很慢,而且靠得很近,有条嫩黄色的小鮣鱼完全迷了路,竟然松开吸盘,离开同伴,昏头转向地朝虎鲸奔来。
小家伙摆出一副完全没错自己来对地方的模样,半点没犹豫,瞄准胸鳍,啪嗒一下就把鞋底状的脑袋贴了上来,通过竖起隔板挤干净里面的水,牢牢地吸附住。
鮣鱼总会成群结队地挂在海洋生物身上,如同搭乘一辆辆深蓝巴士,从世界的这头旅行到那头。消耗了大鱼的体力,吃了大鱼嘴边掉下来的食物碎屑,这群不请自来的旅客付出的仅仅是偶尔帮大鱼做做身上的清洁工作。
吸盘抓在胸鳍上的感觉是种奇怪的刺痒,安澜在这一刻才多少有点理解为什么大鲸鱼喜欢跳出水面拍打身体,因为它们也没有别的好办法来对付藤壶和寄生虫。
没办法对付藤壶,还没办法对付鮣鱼吗?
搭便车不付钱可怎么行。
心里憋着坏,安澜游到海岸边上招呼舅舅帮忙清理。
直到这时小鮣鱼才发现自己进了群居海兽的狼窝。
它先是慌不择路地朝岸上游了一段,然后才像大梦初醒一样,没命地朝海里奔去。
虎鲸们大笑起来。
而在远处巡航的土著居民叽叽喳喳地说着安澜听不懂的方言,约莫以为这两个外来客是两个没见识的乡巴佬。
最后安澜和莱顿是一鳍一个被维多利亚拱走的。
老雌鲸在离开时还为孩子们撑了腰,冲着那群加拉帕戈斯虎鲸鸣叫了好几声。
短暂的放风之旅后是更加紧凑的练习。
一开始是在虚弱海豚上锻炼狩猎技巧,然后是参与追捕成年海豚,位置从不会危及大局的地方慢慢移动到内包围圈里的地方,最后是尝试独自狩猎海豚幼崽。当安澜顺利捕捉到三头小海豚后,所有长辈都满意了,这门“专业课”才算告一段落。
和专业结课同时发生的还有彻底断奶。
嘉玛在安澜两岁之后就慢慢降低了哺乳的频率,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个频率在两岁半的时候又稳住了,虽然维持在一个低点,但的确是稳住了,还一直持续到五岁多。
断奶和五岁才开始训练并列为安澜无法理解的两件事。
一些人类学者指出虎鲸幼崽从很小的时候就可以开始吃固体食物,但哺乳会持续到一岁多,在两岁时完全断奶。还有一些学者指出,北美西海岸的过客鲸群中大量存在两岁多还在喝奶的个体,甚至有一直喝到三岁多四岁的。而被圈养起来的虎鲸在这方面更惊人,著名的雌虎鲸斯特拉在幼鲸琳五岁多时还在给它喂奶。
至于捕猎嘛……大部分幼鲸在两岁到四岁这段时间内开始接受训练,五岁不能说是特别晚,但也够晚的了。
安澜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某天晚上她和家人沐浴着星空玩耍。
加拉帕戈斯群岛在赤道地区,所以在天盖上散落的亮点比在丹纳角时的要多得多。银河随着地球的转动而流淌着,就好像有一条特别大的鲸鲨绕着地球缓慢游动、展示着它背上的星星。
每个生灵抬头时都能同时看到北斗七星和南十字星。
如此景象对生活在高纬度地区的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如果始终生活在一座城市里,他们永远没有机会看到另一个半球中用来指引方向的星辰。
越靠近赤道,同时看到北斗七星和南十字星的可能性就越高,它们遥遥相对、平分秋色,在六月初还会同时升上中天,完成一场短暂的相遇。
当安澜浮出水面注视着这些星星时,一种明悟突然击中了她。
正如处于中间时才能看清两边星星的全貌一样,是不是只有在最客观的中立位置才能看清虎鲸生活中的一切呢?
在“成年船”和“幼崽船”之前,她一直用人类的思维去揣摩虎鲸的生活,但在意识到这个种族有多么高的智力水平时,她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抱着“我不可能比虎鲸更懂虎鲸”的想法,在一些事情上从来只是接受长辈们的观点。
同样是狩猎,安澜在成为狮子时会主动去要求提前学习狩猎,在成为老虎时更是只能自己给自己安排学习计划,在成为虎鲸之后却习惯了被安排,因为它们实在是太聪明了。
她安慰自己不同家族有不同家族的时间表,告诉自己哪怕五岁前生活节奏格外缓慢五岁后又陡然加速也没什么好意外的,说不定学习计划本来就是那样,哺乳到五岁多更有可能是母亲有她自己和打算,说不定家族里本就有多喂几年的传统。
可这样做是不对的。
单纯用人类的想法去揣测虎鲸,和完全没有一点自己的想法,都是错误的。
哪怕是一条真正的小虎鲸,它也会有自己的个性,黏人的会缠着妈妈到很大,独立的却可能在一岁多时就认真告诉妈妈“我是个大孩子,大孩子不能继续喝奶”,在三岁多时就认真告诉外婆“我想学捉鱼,捉鱼太酷了”。
嘉玛并不是因为另有打算所以一直在哺乳,而是因为它对孩子充满了爱意,认为哺乳行为是一种情感的表达,再加上每一次她哺乳时孩子都表现的很正常,有时还习惯性地自己去喝奶,那肯定是不愿意断奶。出于这样的念头,它才把哺乳期拖到了那么晚。
维多利亚可能也不是因为坎蒂丝成熟了所以有空来管教安澜,而是因为她总爱跑到各种各样的地方去参观玩耍,觉得孩子玩心还有点重,反正和家人住在一起也不着急,所以才在拖无可拖时展开教学,并且在展开教学的前期猛赶进度。
五年啊……
安澜在心里叹气。
她闷不吭声地把自己挤到嘉玛的胸鳍下面,贴着妈妈的肚皮,反思着自己在这些年间的行为。
大虎鲸在面对幼崽时总是很温柔,甚至可以说是溺爱了,或许是因为虎鲸家族会长长久久地待在一起,雌虎鲸的寿命也很长,所以长辈们才在发觉她是头“孩子气”的小虎鲸时采取了包容的态度。
想想吧,就连抓到条海豚,维多利亚奖励她的都是出去玩。
突然“被妈宝”的安澜感觉自己需要振作起来,当了两辈子女王,在这辈子也要成为能独当一面的大虎鲸才行。
于是整个家族都发现老幺有点不对劲。
如果说原本是维多利亚安排课程,那么现在就是幼崽在缠着它要课程。
它有点担心又发生教学早期那种灌输的知识太多孩子跟不上却忍着不说的事情,但这回不需要莉莲来调节,幼崽自己就会在疲惫时用咔咔的叫声说“累了”。
一个渐渐放下心来努力教,一个更是自己加课努力学。
教学进度一日千里。
安澜很快跟着外婆学习到了针对海狗、海狮和海豹的狩猎技巧,跟着舅舅学习到了怎样利用合适的时机捕捉海鸟,跟着莉莲学习到了处理海龟龟壳的方式,而母亲则负责另一样食物的教学。
嘉玛向她展示了虎鲸是如何捕杀企鹅的。
加拉帕戈斯企鹅是世界上唯一一种生活在赤道附近的企鹅,也是唯一踏足北半球的企鹅,这些体型较小的企鹅在水里异常敏捷,如果没有经验,无法预测到它们的逃跑路线,许多掠食者都会被猎物玩弄得一鼻子灰。
进入二月,游轮上出现的亚洲面孔越来越多,安澜的课程也越来越难。
她花费四天围着一块海边的礁石,不断练习从外婆那里学到的跳跃技巧,以备将来需要捕食一些会跳跃的哺乳动物时使用。
海狗、海狮、海豹和企鹅都会在遭到追捕时不顾一切地朝岸上跳,业务熟练的大虎鲸可以在它们上岸的一瞬间进行侧跃拦截,视觉效果就好像猎物自己跳进它们的嘴巴里一样,但对小虎鲸来说这种时机掌握还是非常困难。
其难度不下于搁浅战术。
维多利亚虎鲸群从来没有尝试过到海岸上捕捉猎物,这种冲滩捕杀海豹的战术只在巴塔哥尼亚和法属克罗泽群岛地区的虎鲸群里流行。
安澜在跳累的时候倒是想试试,至少练练对近岸海浪的适应能力,可她肚皮还没碰到沙子,长辈们就已经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母亲不仅当场给了她一段能被写进虎鲸记录里的超长鸣叫,还在当天晚上连续碎碎念了好几个钟头。
于是她只好暂时放弃了这个念头。
时间进入三月,本地土著鲸群赶往东侧的西班牙岛去拦截准备北上的座头鲸和抹香鲸,而ETP虎鲸一家也终于有机会进入它们常常待着的几个大型渔场,维多利亚就在其中一片渔场里安排了一次练习。
这片渔场是远近闻名的“鲨鱼洗浴中心”。
数不清的鲨鱼贴着海床和珊瑚缓慢游过,让清洁鱼有时间去清理它们身上的寄生虫和食物碎屑,就连靠近海面的地方都被鲨鱼占据,铺天盖地的锤头鲨在鱼群中间来来回回,它们的脑袋过于醒目,衬得尾巴又很纤长,从底下看就像一群被放大了无数倍的蝌蚪。
安澜的任务是抓住任意一种猎物。
她用声呐探测着整片渔场里的情况,目光先是落在那群硬骨鱼身上,又落到了渔场中间的鼠鲨身上,最后才锁定了一条有些特殊的锤头鲨。
这条近2米长的鲨鱼看起来却是个最容易下手的目标。
它应该在不久前遭受过剑鱼或者旗鱼的攻击,从身上有个贯穿的洞,一面凹陷进去,另一面上则挂着一大块被穿出来的肌肉组织、脂肪和筋。
鲨鱼的恢复力恐怖到几乎无视单侧鱼鳃受损或不穿过重要器官的贯通伤,在一些极端案例里,遭到攻击后大脑外露的个体都好好地活了下来。这些家伙就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痛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