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生在动物世界—— by撸猫客
撸猫客  发于:2023年07月19日

关灯
护眼

而现在情况就变得很难理解了。
安澜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个ETP家族千里迢迢赶来渔场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同类麻烦,为什么五头虎鲸二话不说上来就发动袭击,为什么在她和莱顿退避后还要穷追不舍。
最糟糕的是,莱顿明明游得比她要快,但因为不能把她抛在身后,只能拖在殿后的位置和敌人周旋,努力想通过卡身位把成年虎鲸和外甥女之间的距离拉开。
即使如此,双方的距离还是越来越近。
近到几乎可以听到虎鲸发动袭击前背鳍破开水流的轻响。

安澜在三岁的时候受过伤。
彼时维多利亚虎鲸群正在穿过壮观的巨藻森林,这些动辄能长到百米以上的藻类把海水染成幽绿色,阳光穿透进来,形成丁达尔效应。因为忙着朝上看,她被挂在巨藻上的塑料片割伤了尾巴。
那是一种钻心的剧痛。
但它和眼下安澜感觉到的疼痛完全无法相比。
仗着速度优势,两头雌鲸从左右两侧抄上来,并排挤压着她的活动空间。而紧紧追在背后的雄虎鲸撞开莱顿,让祖母鲸有机会咬住她的尾巴。
袭击者一击即中,安澜感到一股巨力从背后传来,拖着她重重地往水底拽。两排牙齿在拉扯时刺破皮肤,深深地耙进了血肉之中。
在彻底脱离水面以前,她深吸一口气。
尾巴疼得要命,但安澜没有时间去理会拽着她的大虎鲸,而是目光和声呐齐齐上,观察着其他四头袭击者。
安澜知道成年虎鲸在告诉追击中没有机会进行深潜准备,因此不可能把她拖行到很深的水层,这种举动要么是在尝试溺杀,要么是在给围攻争取时间。
五岁幼鲸能意识到的事,大虎鲸当然也能意识到。
几乎在她被拽下去的第一时间,莱顿就放弃了构建屏障的行为,转而向祖母鲸发动进攻。
大量的撞击,大量的推搡,大量的尝试啃咬……它的动作很快,而且很急,每一步都在诉说着刻不容缓。
可莱顿的经验无法与这头祖母鲸相匹敌。
老雌鲸拽着安澜,就像在拽着一条软棍或者一面长盾牌。
当莱顿靠近时,它会狠狠地扭动颈部,改变几头虎鲸之间的位置,迫使莱顿因为担心误伤而屡屡放弃进攻。
其他四头虎鲸也在这时形成了合围,寻找着进攻机会。两头雌鲸不断环绕着,目光都是森冷的,安澜几乎能看到其中一头雌鲸眼睛里的血丝。
它们甚至没有去看莱顿,而是旗帜鲜明地选择了目标,就是冲着幼鲸来的。
安澜无法理解。
但她现在什么也不能做,无论是挣扎还是叫喊都会快速消耗氧气,而且会引起虎鲸的进攻欲望,使它们的行为变得不可预测起来。
就在这时,形势突变。
从不远处传来了嘉玛的呼叫声,紧跟着的是莉莲的呼叫声,这意味着虎鲸群已经离袭击发生地点很近了,两三分钟就可以赶到。
莱顿为止精神一振。
它再一次把身体挡在了安澜侧面,迫使两头正在猛烈攻击她背鳍的雄虎鲸不得不转移目标,转而去袭击莱顿的背鳍和胸鳍。但莱顿毫不示弱,在两头虎鲸的夹击下,它设法咬住了其中一头虎鲸的胸鳍,并在上面留下了深深的齿痕。
此时,嘉玛的声音已经近在咫尺了。
妈妈在呼唤着它的孩子,安澜感觉到一种古怪的安心,但却无法回应。她必须挤压空气进入声唇才能发声,但现在空气已经不够用了。
嘉玛的声音不仅唤醒了安澜,还唤醒了两头寻找机会的雌虎鲸。
眼中带血丝的雌鲸忽然叫起来。
那是一种近似牛叫的低鸣,安澜过去从没在任何一头ETP虎鲸口中听到过这种恐怖的声音,也不知道它代表什么含义,但有人听懂了。
维多利亚一马当先地游在最前面,听到这个鸣音,它把方向从瞄准祖母鲸调转到瞄准雌虎鲸,直直地就撞了过来。
原本准备发动袭击的雌虎鲸不得不向上闪避,才躲过这次瞄准它侧腹的进攻。
嘉玛趁机挤占了它的位置。
妈妈非常聪明,用紧贴安澜身体的方式让祖母鲸的调整毫无用处可言。它和从背后包抄的莉莲一起,使得祖母鲸不得不放开了安澜的尾巴。
海水中顿时有了血腥味。
安澜迫切地想浮上海面去换气,但她知道这不是最佳时机,任何一头袭击者都会预测到她此时此刻的行为。
事实也果然如此。
几秒钟后,一头雄虎鲸从上方快速掠过,似乎是埋伏在侧准备进行压制,然后是一头雌虎鲸。在这两头虎鲸游过之后,维多利亚和坎蒂丝用身体隔出了一个通道,让安澜终于可以浮上水面。
她急促地吸了一大口气。
尾巴上的刺痛已经转为了一跳一跳的钝痛,更糟心的是脏兮兮的海水还在不断造成刺激,每划动一下都痛彻心扉。
两支背鳍从她身边升起,又同时沉入水中。
双方加起来一共十头成年虎鲸展开了激烈的打斗,整个维多利亚家族的雌鲸都护在安澜身边,袭击者则是来来回回地游动着,时不时突进一段距离,朝移动缓慢的个体身上来一口。
三头雄性打得像疯了一样。
两头雄虎鲸试图把莱顿按到水里去,但它逮谁咬谁,虽然在运动中咬不瓷实,也在对手身上留下了一道一道的耙痕。
比雄虎鲸更疯的只有嘉玛和红眼睛。
这两头雌虎鲸几乎是扭在一起,也不知道是谁咬伤了谁,呼呼地往水中冒着血。
战斗陷入了胶着。
袭击者无法再找到好机会,而维多利亚虎鲸群也无法对它们造成严重的伤害。
安澜在长辈们的护送下往远处游,有那么一会儿,她觉得这次争斗可能要结束了,再耗下去对双方都是没有意义的。
但她错误估计了红眼睛的决心。
雌虎鲸率先追了上来,而其他袭击者只是有片刻的迟疑,也在家庭情感的驱使下追了上来,隔着六七十米坠在维多利亚虎鲸群身后。
坎蒂丝用一头虎鲸能想到的最难听的话辱骂着这群疯子,可它也拿对方毫无办法,侧腹还在刚才的相互撞击中挂了彩。
两个虎鲸家族一前一后地游过狭角,无限逼近过客鲸聚集着的捕猎地点。
就算语言不通,它们来的时间更久,和这些家族相互之间也更熟悉,陌生的ETP虎鲸群或许会因此有所顾忌,结束追踪。
维多利亚显然是这么想的。
而敌人也的确放慢了步调。
但那并不是因为它们不愿意闯入过客鲸常出没的地盘,而是因为东边突然出现了异常。
从海面上先是升起了一支背鳍,然后密密麻麻地升起了无数支背鳍。
这些背鳍就像竖起来的长长短短的钢刀,排列成一个会让任何敌对者心生恐惧的黑色丛林,劈开咸腥的海风,劈开汹涌的浪花。
三十多头属于不同家族的北方居留鲸潮水般涌来,它们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没有一头表露出平时的玩心,进行跃水或快慢冲刺,而是保持着阵型,始终把背鳍露在海面上。
无疑是一种威胁。
维多利亚立刻带着家庭成员往斜前方移动,准备避开这些发威起来的居留鲸,后方的袭击者也在做一样的事,但让安澜没想到的是居留鲸的反应。
北方居留鲸以一种超然的默契继续向前,直直刺入了两个ETP虎鲸家族之间的空隙,旋即调转枪头,对袭击者展开了驱逐。
这是一次全力驱逐。
不像警告性驱逐时那么好说话,北方居留鲸快速追击着袭击者,像平时围攻鱼群一样,从三个方向把敌人逼到一起,赶向狭角的浅滩。
安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它们正在试图搁浅袭击者!
更不可思议的是,红眼睛还在发疯,它看不到她这条幼鲸,竟然扭头向居留鲸中最年轻的小鲸发起了进攻。
高速冲撞是许多海洋掠食者的战斗技巧,但不是每一次这种技巧都会派上用场的。
从居留鲸群里突然闪现出一头巨大的祖母鲸,它在敌人冲刺的前半程毫无反应,却在后半程抓住时机,毫不犹豫地就挡在了小鲸和雌鲸之间。
距离实在是太近。
袭击者中的祖母鲸尖啸着试图阻止女儿,但雌鲸已经来不及收住力气了。
它像鱼雷一样重重地撞上了体型比她大的居留鲸。
紧接着出现了恐怖的一幕。
不知道是因为体型差距还是撞击的角度不好,血液立刻像喷泉一样从红眼睛雌鲸的头上喷涌而出,飞射起两米多高,撒在其他虎鲸的身上。
狭角海域陷入了沉默。
一时间只有呜呜的风声和血落在海面上皮肤上的哗啦声。
安澜哑然。
也许虎鲸们不明白,但她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
就像当年Kandu5撞击Corky一样,红眼睛因为冲撞失误折断了自己的上颌,而断骨又切断了动脉,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兽医在这里它也活不了了。
可它到了这一步还没有放弃。
看着一头鲜血狂飙的虎鲸还在发动攻击真是世界上最惊悚的事,比任何鬼片都骇人。
她完全无法理解究竟是什么诱因导致这头雌虎鲸发了狂。
联系整场袭击来看,似乎它才是一切的主导,而它的母亲只是支持了这种行为——并且也早已想到可能会发生什么。
袭击者们把红眼睛团团围住。
安澜从熟悉的方言里听到了彼此安慰的声音和悲痛的哭泣。
北方居留鲸又做了两次围追才放弃进攻。
它们好像又从刚才的狂暴状态回归了正常状态,不再想着把敌人赶到海滩上去搁浅,而是三三两两地调头回转。
最大的那头祖母鲸在游过维多利亚虎鲸群时停了停,眼神从所有家庭成员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停留在安澜身上。
自始至终,它们都没有说什么话。
即使它们说了,也没有ETP鲸能听明白。
是因为袭击者表现得太有侵略性,可能会威胁到幼鲸,还是因为袭击者已经冲撞过狭角虎鲸群,它们在被迫离开后去通风报信,才使得这么多家族集结在这里?
只驱逐一个家族,又有没有一点点头之交的情谊在里面呢?
安澜无法得知答案,至少现在还不能。
她只能像个结巴小虎鲸一样哆哆嗦嗦地用方言表示感谢,尾巴疼得说不出什么流畅的话来。维多利亚也跟着鸣叫了几声,然后是气得发抖的嘉玛,是全身都有耙痕的莱顿,是胸鳍在流血的莉莲,是侧腹疼痛难忍的坎蒂丝。
居留鲸家族并没有对这种感谢做出什么回应,而是在祖母鲸的带领下非常克制地离开,留下一片巨大的空白和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安澜忍不住追了几米。
这头祖母鲸已经非常非常老了,可能有九十岁了,除了战斗,它的动作是缓慢而平和的。
当安澜游近时,它用虎鲸那灵活的双眼朝身后看,脑袋边上鼓起了两个代表眼球的小小肿包,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深邃的神秘的东西。
但它并没有停下来。
过了几天,安澜觉得伤口没那么痛了,重新去观察居留鲸家族时,也没有一个参与驱逐的家族表现出不同。
既没有更热情,也没有更冷漠。
它们仿佛完全忘了这场冲突。
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维多利亚虎鲸群却对这次冲突无法忘怀。
不仅仅是安澜,就连几头大虎鲸都无法理解战斗是如何发生的,时至今日,想起红眼睛的凶戾,它们都还觉得有点胆寒。
能为全家解惑的只有维多利亚。
60多岁的祖母鲸在一个夜晚把全家人都聚集在一起,先是挨个查看了每头虎鲸身上伤势的愈合情况,然后才开始切入正题。
它说出了一个崭新的词汇。
在场没有任何一个家庭成员听说过这个词,但从外婆随后的解释来看,它可能代表着“偏执狂”、“抑郁”和“创伤后遗症”,或者直接理解成因为种种原因导致的“精神失常“。
换句话说,维多利亚认为那头雌虎鲸有精神问题,它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安澜心里咯噔一下。
她不是第一次听说虎鲸会精神失常,而且事后也想到了这种可能性,因为那天红眼睛雌虎鲸真的表现得很不正常……只是没想到在野外的虎鲸也会这样。
被圈养起来的虎鲸承受着环境带来的压力,久而久之,它们就变得偏执、敏感,而且喜怒不定、难以捉摸。虎鲸伤人事件被记录的只是冰山一角,许多驯鲸者身上伤痕累累,有些还遭到致命袭击。
可生活在野外环境,压力来自哪里呢?
安澜很是疑惑。
外婆于是给她说了两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发生在五十多年前。
那会儿维多利亚还是头年轻的雌虎鲸,同外婆、母亲和姐姐生活在一起。
姐姐生育过三次,头胎只活了三个星期就莫名死去,第二胎在两岁时被捕鲸船捉走,第三胎好不容易养到五岁,却在一次玩耍时搁浅。
连续失去孩子使姐姐情绪失常,它开始频繁撞击海岸边的石头,主动接近有螺旋桨的渔船,有时还会冲上沙滩。
这头雌虎鲸最后死于搁浅。
鲸群对此无能为力。
第二个故事不是亲身经历,而是道听途说。
传说很久以前有一头疯子虎鲸。
这头疯子虎鲸的背部被螺旋桨打中,脑袋脖子险些被劈成两半,背鳍支离破碎,身上留下了恐怖的疤痕。
它知道自己是不完整的,所以它嫉妒所有完整的个体。
于是猎杀开始了。
虎鲸们发现总有幼崽会莫名其妙地消失,再出现时只剩下变得和疯子虎鲸一模一样的躯壳。而海面上经常漂浮着被拆解的海鸟,身上都被吃空了,只剩下翅膀连着心脏。
维多利亚说到这里时放慢了挤压空气的速度,发出来的声音就显得低沉而诡异,让安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简直是虎鲸版本的“儿童睡前故事”——
“要做个好孩子,如果你不听话,裂头大虎鲸就会在半夜游过来把你抓走吃掉,丢下脑袋。”
坎蒂丝也被吓得不轻。
安澜靠着姐姐,发现她身上的肌肉都绷紧了,眼睛狐疑地前后转动,好像在搜索大虎鲸的踪迹,尾巴都快冻结在水里了。
看孩子们都被唬住了,维多利亚这才慢悠悠地停止鸣叫,把话题重新扯回了红眼睛身上。
由于自然因素也好,由于人类因素也罢,红眼睛肯定是经历过和幼崽相关的悲剧,精神失常,所以对其他鲸群的幼崽产生了强烈的攻击欲。
红眼睛的家人也因此成了袭击者。
它们盯上了缺少保护的安澜,又在之后的战斗中屡屡向坎蒂丝发起进攻,猛烈撞击它的侧腹,显然是察觉到有幼崽在这里孕育。
悲剧总是让人心生同情。
但牵扯到无辜者的疯狂最终都会付出代价。
安澜在这场夜谈之后重新审视了虎鲸的世界,也明白了“高度发达的智力”意味着潜在的感情空洞和精神创伤。
最让她感到不可思议的还是维多利亚的表达。
外婆和老一辈的其他虎鲸明白“精神”是什么,“精神失常”代表着什么,甚至还有一个词专门用来描述精神失常者。
这让安澜对自己的想法更有信心了。
如果不同生态型的虎鲸和同生态型中不同社群的虎鲸只是语言不同、习性不同,但在自我意识和社会认知能力上没什么不同的话,那么能否沟通交流完全取决于它们的意愿。
人类还能想出办法和大猩猩打手语呢,非洲草原上的食草动物还能跨种族发警报呢。
正常小虎鲸完全掌握一门语言需要10年以上,但她用三四年就完全掌握了。不就是学个外语吗,又不是没学过。
全家人都以为袭击过后老幺会宅在家里,它们没想到宅是宅了,只宅了四天,伤口一好转,她就雄赳赳气昂昂地朝居留鲸聚集地游。
安澜先是和几个熟悉的鲸群单方面打招呼——它们静静地浮在水面上,好像完全没听到一样——然后才往石滩游。
人不可以不洗澡,鲸也不可以不擦身。
蹲一天没有,蹲两天没有,但她这回下定决心,咬咬牙继续蹲,蹲到四个居留鲸家族都知道有ETP在这片海域晃悠,提高了逛澡堂子的速度。
第七天的时候,好运降临了。
一头熟悉的小雌鲸晃悠晃悠地摆着尾巴游进了石滩,这回它不是独自来的,它的母亲,一头吻部有褐色半点的大虎鲸,寸步不离地陪在它身边。
这也是常态了。
安澜这几天就没见到一头小鲸不是由长辈陪着的,袭击者肯定把许多家长都吓得不轻,恨不得把幼鲸24小时夹在自己的胸鳍下面。
小雌鲸在看到安澜时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黑豆样的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她,口中发出呜呜的鸣叫声。它的妈妈回应似的叫了两声,然后自顾自地离开了。
这么说妈妈是护送它来的。
安澜顿时有点高兴。
会不会是有长辈告诉它“那条一直在找你的小虎鲸被坏人咬尾巴了”呢?还是说有长辈告诉它“澡堂里总有外人在围观”呢?它看起来可一点都不惊讶她在这里呀。
越想越对。
安澜忍不住叫起小鲸的名字来。
结果她才刚叫了一声,小雌鲸就从背上喷出好大一股气,连续又喷了好几下,噫噫呜呜地扭头游走了。
第二天它又来了,仍然是很快离开。
到了第三天,它好像完全受不了了,从深水区呼啦一下冲刺到石滩里,叫着一串长长的鸣音和叩击音,并且重复多次。
每当安澜试图说出那个词的时候,小雌鲸都会用自己的鸣叫声打断她,一次比一次大声,到后来,这串新的叫声深深刻进了她的记忆里。
安澜陡然意识到这可能才是小雌鲸真正的名字。
那先前的词汇……又是什么意思呢?
她心里觉得大大不妙。
不过无论如何,自我介绍环节真正完成了,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两头小鲸开始频繁在石滩见面。
起先只是牛头不对马嘴地闲聊,你嘤嘤两声,我呜呜两声,谁也听不懂谁说的话。慢慢地,安澜结合肢体表达,摸索出了几个词汇的含义。
对任何一个同虎鲸生活了快六年的人来说,什么样的反应代表着它在高兴,什么样的反应是攻击前兆,都是非常明确的。
于是安澜学会了“高兴”和“你很烦”这两个表达。
当她和小雌鲸面对面浮着,不停地叫着“高兴”的时候,石滩澡堂一下子就变得了吵闹的幼儿园,惹得来擦身的大虎鲸再次提高洗澡速度,恨不得光速进来,光速离开。
这场小交际并不是秘密。
至少安澜并不觉得它需要是个秘密。
某天在维多利亚家族狩猎时,正巧隔着三四百米碰到了小雌鲸所在的家族,原本它们是要擦肩而过的,就在距离缩到最短时,安澜使坏喊了小伙伴的名字。
霎时,整个鲸群都停了下来。
好几头大虎鲸迷惑不解地转动着眼睛,雄虎鲸巨大的鳍叶变成了两片固定纸板,雌虎鲸则窃窃私语,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外来客在叫家中老幺的名字,就连安澜自己的长辈都在拿胸鳍拍她。
小雌鲸原本假装没听到。
但在安澜一声声的呼唤下,它被妈妈拍了一下肚皮,不得不克服羞赧,很是敷衍地叫了声她的名字。
很快,这就成了一场游戏。
居留鲸家族和ETP家族每天晚上都能听到两头小虎鲸你来我往的呼唤声,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叫名字,少数时候是“高兴”,“高兴”,“你笨死了”,“你好烦”。
所有大虎鲸在最初的惊讶之后都开始发现小学生——幼儿园吵架的乐趣,这个居留鲸家族也不再表现出漠视,有时候还会接受安澜在边上同游一会儿,隔着大约三四十米的距离。
10月中旬,安澜已经学会了许多词汇,甚至学会了不同鱼类的名字。
两个小伙伴开始倾听对方的捕猎课,并在对方被长辈说嘴时发出幸灾乐祸的嘲笑声。
在嘲笑激励下,小雌鲸进步得很快。
有一次它和长辈一起通过掀起浪涌的方式从岩石缝里冲出来几条奇努克鲑鱼,因为狩猎大成功,它还特地叼了一条最肥的过来,很得意地在安澜面前晃了一圈。
炫耀完毕之后,它把鲑鱼往她脸上一丢,甩甩尾巴就走了。
安澜只好安慰自己这是个礼物。
她决定礼尚往来。
送海豹是不能送海豹的,送企鹅也不行,和南方居留鲸不同,北方居留鲸根本不攻击海洋哺乳动物,总不能往素食主义者跟前送肉菜,往喜欢养宠物羊的人跟前送羊肉。
还是坎蒂丝给了她一个小建议。
次日,安澜穿过两个海湾,找到了最精神也最特别的一条海藻,叼到石滩去送给小伙伴玩。小雌鲸本来有点嫌弃,但最后还是把海藻顶在头上,结果就被气冲冲游出来的螃蟹踩了好几脚。
安澜笑得差点震掉背鳍。
那天整个海峡里的虎鲸家族都能听到两头小虎鲸吵架的声音,一头追着一头,从石滩游到志愿者小屋木板,又游到狭角。
最后小雌鲸终于消气了,叼着海藻环和她玩拔河,在仗着自己年长一两岁获胜后还得意地做了个腹拍跃水五连跳。
恶作剧没有在这里停止。
而且恶作剧的范围也开始越变越大了。
不仅仅是双方家中的大虎鲸,到后来连两脚兽都成了恶作剧的受害者,人人都知道这里的幼鲸特别调皮,他们不仅不避开,还点名要来看。
于是更多游客经历了被气孔喷水、被跃浪溅水、被突然出现惊讶的事。
小雌鲸向安澜证明了它在恶作剧上是个真正的大师,它不仅花样百出,还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它开始玩水听器。
大概是北方居留鲸长辈教过它水听器是个什么东西,小雌鲸开始频繁出现在水听器附近,然后发出一声又一声的鸣叫。
有一次它靠得太近了。
那一声高音出去,对天发誓船上至少有三个不同的声音在低咒“S”开头的单词和“F”开头的单词,然后是一阵爆笑声。
恶作剧得逞。
小雌鲸哔哔咘咘地游走了。
在这种高强度互动下,流传出去的视频越来越多,许多学者也注意到了这两头小虎鲸。
他们最开始认为安澜是没有家族的鲸,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被居留鲸家族收养,所以才和小雌鲸混在一起。但很快有人指出生态型不对,又兼之观察到了维多利亚虎鲸群,从加州档案里翻出了她的编号和名字。
一头居留鲸和一头ETP鲸玩在一起。
这种事闻所未闻。
大量观察者作证,不仅仅是白天,即使到了夜晚,有时候它们都待在一起。
海中的发光浮游生物会在被触发时泛出一点亮绿色的光,从船上看,两头小雌鲸游过的地方就像拖过两道长长的尾迹,如同典礼飞机划过天空时留下的绚烂烟痕。
当名声渐渐打响时,安澜才第一次从观察学者听到自己和小雌鲸的人类名字——毕竟不是每个游客都能准确认出虎鲸,更别说叫出名字。
她自己被命名为弗兰西丝,意为自由;而小雌鲸的名字更有来头一些,当地人叫它莫阿娜,那是《海洋奇缘》里迪士尼公主的名字。
一切都在往美好的方向发展。
除了时间。
到10月底的时候,鲑鱼洄游差不多结束了,聚集在这里的海洋哺乳动物们也准备挪窝,该往南走的往南走,该回栖息地的回栖息地。
维多利亚家族也要离开了。
安澜依依不舍地和小伙伴告别,两头小虎鲸靠在一起叽叽喳喳说着“鲑鱼”,“海藻”,“贝壳”,“鸟”,”高兴“之类的词,莫阿娜胡乱叫着仅知的话,而安澜也只能胡乱回应。
除此之外只有大量的鸣叫和叩击。
谁也不知道对方叫了什么,但两头小虎鲸都很开心。
双方家长静静地浮在三百米开外的地方等待,在真正分别时,安澜分明看到莫阿娜的外婆和维多利亚交换了一个眼神,也不知道是在致意还是在交流些孩子不明白的讯息。
背鳍一个接一个消失在海面上。
而维多利亚也转过了身。
坎蒂丝明年就要生宝宝了,届时迁徙路线会是什么样,迁徙时间会是什么样,还要看外婆怎么去调整。
安澜忧伤地意识到夏令营结束了,也不知道明年还会不会来这里,再来时又是什么样的光景。
但她不是个悲观的人。
几辈子时间过去,她总是满怀希望。
如果明年还来的话一定要带点新鲜花样来,安澜暗下决心——全然忘了自己是头虎鲸,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口袋可以拿来装伴手礼。

从温哥华岛到旧金山一路都很顺利。
这几年气候异常的时候比较多,往往到了年底还不怎么冷,即使气温骤降,海水中也比陆地上暖和。
顶着发育好了的厚厚的脂肪层,安澜并不觉得有什么难熬,反而如果加速快了,还需要靠背鳍来辅助散热。
鲸群在法拉隆群岛稍事休整。
大法拉隆国家海洋保护区距离金门海峡约有40公里远,是维多利亚家族迁徙中的一个必经的中途站。
安澜一岁的时候第一次在迁徙中经过这里,当时维多利亚的计划是停留两周,但被她用撒娇卖痴的方法糊弄过去,最后只停留了两天。
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
她不太喜欢这片被水手称为“魔鬼之牙”的群岛。
光看生态环境繁荣度,没人能挑法拉隆群岛的毛病,大量鲸豚、鱼类和海鸟栖息在这里、迁徙过这里,除了罕见的大白鲨,还能看到珍稀濒危的灰叉尾海燕。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