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熟吧。”研究员指指小酒坛,“你俩谁干的?你干的?你干的?还是一起干的?”
说实话——
在这个瞬间,两只绿孔雀都想到了装死。
然而他们两个能理解部分肢体语言这个认知在村寨里流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作为研究人员,小曾接触到的影像资料更多,而且还和他们斗智斗勇了一个星期,装无辜的成功率……似乎不是很高。
于是安澜顺心而动,缓缓后退两三步,非常果断地就把还在神游天外的诺亚给卖了,比超市卖油卖得还快,比老家论斤称卖废报纸卖得还快。
诺亚……诺亚如遭雷击。
可能是她卖得太流畅,也可能是雄孔雀的反应太好笑,研究员准备好的戏怎么接都接不下去了,只能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但在笑场之后,他先是敲了敲地上的酒坛子,然后从兜里掏出了两包一次性静脉采血器,很有威慑力地在空中晃了一下。
“村里的鸡最近看到我都躲得很快,搞得助手培训都没法好好做了。下次你们再乱吃东西,我就当你们主动奉献了啊,正好让英虎比较一下从翅膀下面扎和从腿上扎时固定方法的区别。”
没人喜欢被针扎。鸟也一样。
其实安澜已经有好几个世界没被扎过针了,但在听到这话时还是条件反射地虎躯一震,好在她还记得自己不能精通人类语言,没有低头看跗跖,要不然估计得当场被写入“人类未解之谜”。
不过研究员的重点也不是为了吓唬她,而是为了吓唬小时候因为生病被抽过血的诺亚——雄孔雀用铜钱羽炸了个松果给两脚兽看,一边炸毛一边后退,眼看着就快退到石滩里去了。
卧在石滩里的蕨菜只好起来给让位置。
小孔雀刚才一直在给蜣螂夫妻制造滚球难度,这会儿对酒坛燃起了好奇心,又有点怵还不算太熟的两脚兽,于是就在那里犹犹豫豫、左右为难,走一步退两步,退两步走三步。
豌豆也被敲酒坛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但看到老父亲躲了,它也不敢直接走过去,只能站在河岸上像只好奇小猫一样伸长了脖子往声音发出的地方瞧,趁没人注意时稍稍靠近一些。
此时小曾已经把没拆封的采血器收回到衣袋里,抓着垂头丧气的诺亚就是一顿絮絮叨叨。
“也不是不让你吃,可你不能少吃点吗?代谢酒精对鸟来说压力还是蛮大的,喝多了容易短命,短命懂不懂?就是忽然死掉。死掉!”
他绷着脸做了一个卡脖子的姿势。
豌豆就在这阵噼里啪啦的训斥声中走到了安澜身边,头上的羽冠跟着不断歪向一侧的脑袋剧烈抖动,偶尔还会完全抖开变成一把直立的小扇子。
片刻之后,小孔雀谨慎地啄了啄酒坛,鸟喙敲在土陶上激发出一记清脆的缸声,反把它吓得往后一缩,好久才又支棱起来凑上去继续啄,
它大概是很喜欢这个对安澜来说稍稍有些刺耳的声音,啄着啄着就啄上瘾了,还试图靠得更近把脑袋探到酒坛口上去看里面的景象。
这下可把小曾吓了一跳。
研究员倒不怕小孔雀把坛子叨碎,只怕它会受惊卡在里面,赶忙把小酒坛抱起来捧着,做这番动作时嘴皮子也没停,叭叭叭地还在发射弹药。
诺亚的表情对人类来说可能难以辨认,但安澜太了解他了,轻易就从那眼神里解读出了“你好烦啊”四个大字。可雄孔雀一边说着好烦好烦,一边仍旧乖乖地站在原地。
虽然“听不懂”但硬着头皮当音乐听的野生动物,虽然觉得小动物基本听不懂但也要依心意絮絮叨叨个不停的研究员。
这幅画面对安澜来说实在眼熟,记忆当中仿佛也有人曾经这样碎碎念她,那是一个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
她虽然离开了生活便利的钢铁森林,但在动物世界的旅程中,碰到的人大多都是好人,遇到的家庭也大多是充满爱意的家庭。
这样一想,安澜看小曾就顺眼多了。
等到阳光慢慢变得刺眼时,诺亚已经被念得连羽毛都蔫了,脑袋转来转去,脚爪也在地上踱来踱去,就想找个空隙夺路而逃。
他偏头一看,看到安澜站在一旁认真听讲的样子,忍不住立刻投来诡异的目光,那架势,好像在害怕她是被念得神志模糊了。
这一顿念完,两只大孔雀安分了好几个星期。
就在小曾担心是不是吓得厉害了或者话说重了的时候,长期生活在山林深处的绿孔雀家族终于踩着丰收的步点走到了食源地附近,给许久无事可折腾的孔雀一家四口带来了新的活力。
那天早上太阳才刚刚升起来,阿木和英虎出门巡逻,阿果在晒场上整理墙面上新挂上去的红辣椒,诗薇在跟大黑狗玩跳房子,四只绿孔雀排排蹲在木杆上,三只在打盹,一只在梳理羽毛。
安澜本来眯着眼睛听着边上悉悉索索的声音,忽然那声音停顿了,诺亚轻轻撞了她一下,旋即鸣叫一声,好像要传达什么信息。
她睁开眼睛——
在大片活动幅度极小的物体当中,有几只体型不小、颜色极为醒目的动物正在快速移动,金属色的羽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拖着的长尾随着羽翼的扇动缓慢抖开,在风中变成一面似乎很柔软的深色披风。
绿孔雀从林海一路滑翔到田野。
在打头阵的孔雀身后跟着几只不能飞或不愿飞的成年个体,和它们一同离开山林的还有个头又长了一圈的小孔雀们,三三两两地聚拢在一起,走一段,停一段,追一段。
安澜和诺亚对视一眼,当下张开了翅膀。
她飞到食源地附近时正好看到母亲和其他几个家庭成员在打量其中一面立牌。这些立牌做得很大,不仔细看会以为那里真的站着绿孔雀,就像照镜子一样,母亲在那里半是好奇半是不安。
老父亲就不一样了。
它的注意力完全被其中一面展示着雄孔雀的立牌给吸引了,虽然没有嗅到成年雄性同类的气味,也没有感受到太大威胁,但有个尾屏就这么摆在眼前,它的尾巴也有自己的想法,蠢蠢欲动地摇晃了起来。
看到安澜过来,年长的孔雀和亚成年们都发出了鸣叫声,其中一些听起来很亲近,另一些虽然亲近不足,但也足够友善,完全可以被归纳为正向的社交讯号。看得出来这一回家族成员们比上一回要放松得多,毕竟此时此刻边上并没有什么会触发它们紧张情绪和进攻反应的源头。
但在所有柔和的鸣叫声之外,安澜还听到了一个不满的鸣叫声。
下一秒钟,从鸟群当中忽然站出来一只看着很眼熟的雌孔雀。这只雌孔雀不仅微微低着头,铜钱羽蓬开,翅膀张大,就连爪子也在地上轻轻重重地踩着,好像在估量需要花多少力气才能腾飞到足够高度给予对手沉重打击一样。
死去的记忆忽然袭击了安澜:这不是当初那只受伤幼鸟的母亲吗!
不等她有机会跑到母亲身边,曾经被秦王绕柱大法和老鹰捉小鸡游戏戏耍过的雌孔雀提着裙摆就气势汹汹地杀了上来,小孔雀们不知所以,还以为两个年长的家庭成员是因为许久不见在交流感情,甚至发出了叽叽喳喳的叫好声。
安澜:“……”
说真的,非常真,生气的孔雀很可怕。
安澜自觉对村寨里的地形了如指掌,对最外面这圈田地哪里有沟哪里有渠哪里坑坑洼洼也一清二楚,可就算如此,她跑了一圈两圈三圈四圈都没能把追在后面的雌孔雀甩开。
雌性绿孔雀跑起来的时候姿态有点像迅猛龙,再加上那双明显在说“被我追到你就死定了”的大眼睛,安澜是越跑越觉得背上凉飕飕的,最后干脆振翅起飞,飞到村口大树上去蹲着了。
雌孔雀没料想她还有这招,也不敢贸然靠近土掌房群落,只能在远处跳脚骂街,一会儿拖长嗓门喵喵喵,一会儿提高嗓门咔咔咔,词汇之丰富可以令当年为她编了一首歌的老父亲都自愧弗如。
晚些时候诺亚也飞到了大树上。
他嘴巴还没张开,眼睛已经在笑了。
安澜气得要上嘴去叨,雄孔雀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下子就降落到大树底下,抬头往树上看。见安澜没跟着下来,他眼睛一转,扑腾着翅膀也开始绕圈奔跑,边跑边发出惊恐万状的叫声。跑着跑着,忽然脖子一歪开始装死,装得还挺逼真,一套组合拳下来把安澜看得一愣一愣的。
等到远处的叫声弱下去后,两只大孔雀聊了聊刚才发生的事,顺便说了说接下来几个月的打算。
安澜其实对雌孔雀的恼火不算太意外。
野生动物都有智慧没错,但就算再有智慧的野生动物也没法理解受伤幼鸟、人类摄像机和救助队之间的关系,在对方看来就是幼鸟受到了惊吓,然而第二天就从它身边被带走了,说不定还注意到了其中有队员身上的气味和她很接近。
即使从前属于同一个家族,有过非常深厚的家庭纽带,但现在她已经组建了自己的新家庭,信任关系因为相处时间减少而大幅削弱也很正常。
再者说,恼火和憎恨还是有差别的,雌孔雀有敌意,但没有那么强的敌意,要不然其他家庭成员也不可能在边上起哄了,一次严肃的攻击多数时候会得到其他成员的支持和支援。
让安澜发愁的不是雌孔雀,而是小孔雀。
仔细想想,自从人类把它带走救助之后好像就没听到过近况了,唯一一次听到消息还是从英虎口中:当时小曾要把前任研究员替换掉,护林员提了一嘴说小孔雀救的有点晚伤口有点感染。
现在状态怎么样了呢?
曾经受伤过的翅膀好全了吗?
假如恢复状况还不错,救护繁育中心接下来是打算把这只小孔雀放归野外呢,还是把它留下来扩展繁育项目中亲鸟的基因池呢?
安澜和诺亚一合计,都觉得还是前者的可能性比较大,毕竟繁育中心已经救助了一只他们孵出来的雏鸟,但凡幼鸟翅膀没有永久损伤、有恢复自主生存能力的可能,他们应该都不会剥夺它在野外自由生活的权利。
至于什么时候送回来……如果雌孔雀的异常表现再多几次的话,说不定就会引起研究员的注意,进而让他背后的专家组联想到当时救助的事。
事实也的确如此。
安澜在接下来一周里以锲而不舍的精神跑到食源地附近去找雌孔雀的“麻烦”,有时是忽然降落和它打招呼,有时是躲在母亲边上用鸣叫声呼唤它,然后默默等待鱼儿上钩。
雌孔雀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总会条件反射地勃然大怒,追在她身后跑动跑西,后来甚至直接追到村口大树附近,就连聚在那里打陀螺的小萝卜头们都没能把它吓跑。
小曾迎面撞上过一次,看得目瞪口呆。
在他印象中“十六号”应该是比“阿依”能搞事的,难得有一回雄孔雀在家里老老实实、雌孔雀在村头鸡飞狗跳,完全激起了他的好奇心。
不等他为这份好奇心做点什么,家里储存起来的食物就又遭了殃——这回倒是没有孔雀跑进偷吃发酵浆果,但两只孔雀因为追逐战在村里鸡飞狗跳时,安澜飞起来没看方向,呼啦一下就把外墙上的辣椒串给挂了下来。
“别打了,别打了!”年轻的研究员拼命揉眉头,“诶,别打了,你们两个到底为什么合不来啊,还有你,这个可以吃但不能多吃啊!”
他说的是雌孔雀。
安澜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心里对红辣椒还留存着当人类时的印象,所以就算阿果在家里晒了满墙的红辣椒,而且太阳一晒满墙都喷喷香,她也没有嘴馋地去叨过,总是目不斜视地绕着走。
然而雌孔雀就没有这个顾虑了,它看到地上有吃的东西,又因为追了一大圈追累了,干脆停下脚步补充起能量来,而且看起来还吃得很满意。
这东西……不辣吗?
安澜记得做鹦鹉时吃过几根青椒,那会儿确实感觉不到辣味,但红辣椒和青辣椒的等级也不一样,万一吃不出来辣,但到了胃里太刺激,她说不定就得被带去扎针了。
可是雌孔雀吃得太香了,安澜根本警惕不起来,满脑子只有“孔雀口中的辣椒到底是什么味道”,于是她趁研究员不注意,也上去跟着吃了一口。
才吃一口,她的眼睛就亮了。
虽然失去了辣椒标志性的辣味,但就像虫子在孔雀口中是鲜美多汁的口感一样,干辣椒在孔雀口中也别有一番风味,而且吃起来还有一种魔性,吞了一根还想再吞一根。
敢情一直挂在墙上的东西竟然是金山啊!
鹦鹉世界里似乎还有“为了毛色给鸟补点辣椒面”之类的传闻,回去要不要建议诺亚也到小曾这里来薅薅羊毛,省得他老为今年该丰美起来可到现在都没发育苗头的尾巴而发愁呢?
在食物的诱惑下,两只大孔雀一前一后陷入了埋头苦吃状态,小曾一方便觉得她们就这样放弃了追逐战很好笑,一方面又担心干辣椒吃多了不好,只得拿着圆杆来拦截。
雌孔雀一拦就跑,跑出老远还回头看。
下次它再追着安澜跑到土掌房附近时就不那么认真了,态度很是三心二意,一边追一边观察,偶尔还悄咪咪地偷吃。
比起和她决一死战,雌孔雀显然对墙上挂着的红辣椒和玉米更感兴趣,有几户人家收成不错,辣椒挂了满墙,便迅速成了它的新宠,来的时候要薅一次,走的时候还要薅一次。
这股风气很快就“烧”到了其他绿孔雀身上。
原本绿孔雀家族只聚拢在树林边缘的食源地附近,白天在林子里找太阳晒不到的地方休息,清晨和傍晚出来觅食,再下到河边去喝水,现在就不一样了——现在它们开始朝人类聚居的地方靠近,偶尔还会壮着胆子跑到底层的几户人家那里去“撒野”。
村寨生活忽然之间就变得很魔幻。
阿木和英虎早上起床去树林巡逻,本意是要保护生活在山林里的野生绿孔雀,然而他们每天经过的路上都能看到一大群“小凤凰”在田地边缘鬼鬼祟祟,套着一副“假装四处看风景”的伪装朝民居进发,走到近处就盯着人家墙上挂着的辣椒、玉米和其他作物猛瞧,瞧着瞧着就要下手去偷。
护林员们看乐了,小曾更是给气乐了。
“我是短了你们吃喝吗?”有一次他在配饲料时冲安澜抱怨道,“天天蹲在外面等着吃自助,配好的用来补其他营养的饲料倒是嫌弃得厉害,给我剩下那老多。”
抱怨归抱怨,他还是贡献了自己的辣椒串。
其实也不是每只绿孔雀都欣赏这个味道,至少安澜家里的蕨菜就不是很欣赏,每次看到一大堆抢食的同类,偶尔早起时在晒场上看到偷偷摸摸飞上来想薅阿古家羊毛的同类,它都会露出不解的表情,然后再跑去跟老牛鸡同鸭讲。
它不知道其他绿孔雀看到它也很不解。
成年孔雀想不通世界上为什么还有喜欢蹲在牛身上消磨时光的同类,每次看到这种其乐融融的画面都会战术后仰;小孔雀们虽然也想不通,但都觉得这只同龄鸟可能有什么特殊绝技,比如能跨物种交流,因此对蕨菜推崇备至,常常跑来用鸣叫声和肢体语言发起社交。
蕨菜很无助。
蕨菜满头雾水。
出于对母亲的绝对信任,它开始在每次“被社交”时跑到安澜身后躲藏,这一躲藏就会带来一长串亚成年和小孔雀,然后是好几个担心幼鸟会跑丢的“慈爱”的母亲,其中当然包括雌孔雀。
这就导致了一个关键等式的形成——
只要蕨菜一边喊妈妈一边往这里跑,安澜就知道自己挨打或者表演迂回躲避挨打的时候要到了,诺亚也知道自己情不自禁看戏然后准备挨打的时候要到了。
养孩子养了半年,做父母的从未觉得这只小孔雀那么猫嫌狗厌过,甚至还对那拉长了的呼唤亲鸟的喵喵声产生了一种发自灵魂的“恐惧”。
当然咯——人类和孔雀的喜悦并不相通。
在绿孔雀们上演一出出大戏时,除了总会莫名受到“迫害”的研究员小曾,村寨里的原住民和不远万里赶到这里看孔雀的游客都很满意,社交平台上发出去的视频照片一打接一打,都不带重样的,硬是把两个家族的绿孔雀都捧出了名。
明明人类很难辨认不同孔雀个体的存在,但看的视频多了,做的表情包多了,一些粉丝竟然也能精准辨认出新视频当中哪只孔雀是哪只,甚至还能如数家珍地说出它们的性格特征,让一心扑在绿孔雀保护事业上的专家组喜出望外。
他们当然也注意到了安澜和雌孔雀之间的“不睦”关系,并且提出了好几种可能性。可能性提得多了,最后终于有专家把目光放到了还在休养的小孔雀身上,赶忙调出当时的监控来比对。
这一比对就破案了。
原来当时在山上阿依还当着人家母亲的面吓唬过这只受伤小孔雀啊,最重要的是,原来吓唬完了两只孔雀还在山上你追我跑“玩耍”了半个钟啊,也难怪人家记仇,两个月过去还记得这件事。
苗老看着录像带,茶叶再次被贡献给了桌面。
但他也意识到幼鸟在情况慢慢稳定的当下的确应该被尽快放归到野外去,以免错过更多只有亲鸟和家族能教导它们的生存技能。
得打个电话,老人家捧着茶杯想,再拖下去说不定网友的“孔雀意难忘”都可以做成一个百集连续剧了啊。
绿孔雀放归是件技术活。
孔雀虽然也有单独活动或者组队活动,但其主要的活动方式还是以家族为单位的,既能扩大危机到来前的警戒范围,又能提高危机发生时的生存几率,总体而言是个没人会拒绝的活动模式。
然而对那些被救护的孔雀来说,它们需要人类分辨出自己所属的家族,掌握这个家族当前的栖息地,还得躲避掠食者的目光、重新被家族成员接纳,其实可以算得上是关卡重重。
安澜协助救护的这只小孔雀是幸运的,因为所属孔雀家族的高关注度、活动范围内红外摄像机的密集分布,在它面前摆着的只有最后一道关卡。
十月中旬,一辆面包车载着小孔雀开到村口。两个人费劲地把笼子拉下车,沿着小路推到食源地附近,然后便打开笼门,掀起了罩布。
安澜和诺亚远远看着,发现这只小孔雀比送去时大了一整圈,走路稍稍有些不平衡,翅膀上还残留着点铅灰色,看着像是曾经用于治疗的材料后来被慢慢蹭掉的样子,总体来说恢复得不错。
应该是嗅到了熟悉的气味,小孔雀还没走出鸟笼就已经在鸣叫了,那声音显得有点凄切,还有点说不上来的小心翼翼,似乎担忧曾经的家人已经把它忘记了,担忧它们会躲藏起来,不会现身。
恐怕过去三个月这种呼唤就是它的日常活动吧,正是因为一次次呼唤都得不到回答,小孔雀才认为自己已经和亲鸟和家族彻底失散了。
可是这一次,它当然会得到回应。
在两脚兽离开后,树林中等得心急如焚的绿孔雀们飞快地往外走,一边走一边用拉长的叫声做回应,一声比一声响亮,一声比一声殷切。
在孔雀的语言当中,这个固定的鸣叫声本就是呼喊家族成员用的,通常还是呼唤年纪较小、需要被保护的幼鸟,就连安澜听在耳中都觉得熟悉,有种本能地想要靠近的冲动,更别说和父母阔别已有三个月的幼鸟了。
小孔雀就像一支离弦的箭一样从笼子里狂奔出去,因为拖着因为伤病长期没有自在舒展的羽翼,跑动时还有些一瘸一拐、重心不稳,但这稍显扭曲的姿态并不妨碍它跑出了一生当中可能是最快的速度。
安澜在食源地边上看着,忍不住和诺亚感叹:要不是翅膀受伤很难平衡着力,按照它扑腾的用力程度,或许都要歪打正着地飞起来了。
一群大鸟迅速围住了幼鸟,整天和她闹别扭的雌孔雀这会儿连看都没工夫往食源地里看一眼,视线就跟黏在了孩子身上一样。
接下来半个月,绿孔雀家族从村寨里消失了。
安澜猜测这是因为幼鸟的回归让他们又想起了之前被两脚兽“夺走”孩子时的恐惧,尽管这段时间没有感受到什么威胁,也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但那股涌起的畏惧之心不是这么容易被消除的。
这样也挺好。
随着林区重建和保护工作的深入化、补饲点规划的科学化、红外监控设备的密集化和护林员的专业化,大多数野生绿孔雀都能过上快乐的、无忧无虑的生活,不再像数年前那样流离失所。
她自己都选择待在让自己感到舒服的“栖息地”里,当然不可能强迫其他同类待在让它们不舒服的地方,也根本没有那个必要。
然而就在安澜以为今年秋天不会再看到绿孔雀家族时,十一月上旬,她再次在食源地看到了孔雀活动的踪迹,并且在林区听到了熟悉的鸣叫声。
这个时间点卡得有点离奇。
按照常规,老父亲在十一月时应该已经带着家族回到山林深处准备越冬了才对。
单纯从环境温度考量,在土掌房群落里越冬温度是最舒适的,紧接着就是在阳光直射、风速小的山林深处,徘徊在树林边缘绝对是最不舒服的。
楚州气候宜人,但冬季也会下雪,偶尔还会有鹅毛大雪,要是没有树林保护,成年孔雀尚且难扛,更何况羽毛没那么丰满的小孔雀。
而且冬天大家都觅食困难,补饲点边上围绕着各种鸟类和中小型啮齿动物,不说别的,红原鸡家族就是“心腹大患”,地盘还是要保一保的。
安澜和诺亚都对老父亲的决定表示不解。
其中又以诺亚为最——他和雄孔雀碰面的机会很少,总是默契地相互回避,但偶尔也有伴侣看着孩子看着不得不打的时候,不仅要打还得打出风度、打出水平,边打边保护羽毛,尤其是尾巴上的覆羽,很考验人。
以往雌孔雀穷追不舍,还有安澜陪他在烦恼,现在小孔雀一回归,雌孔雀心情大好,问题似乎都要解决了,将来就只有他一个人在烦恼了啊!
真叫孔雀直发愁,愁来愁去愁秃头。
诺亚的这点小心思没能逃过安澜的眼睛,她嘴上安慰自家伴侣“没事没事实在不行还可以跑”,心里想的却是“打起来打起来”,“打凶点打凶点”,可以说是深得家族真传。
打打也好,战斗技巧总要磨炼。
反正雄孔雀打成什么样都跟雌孔雀没关系,诺亚唯一需要担心的只有自己发挥太好被在场哪只雌孔雀看上,虽然一不在繁殖季节,二他目前羽毛还在进化、技巧上也暂时打不过老父亲,这种情况很难发生就是了。
安澜把这部分想得很美好,但等绿孔雀家族第二次进入村寨时,她立刻发现无论自己还是诺亚好像都对雌孔雀的情况有点错误估计。
问题……还出在蕨菜身上。
蕨菜就是蕨菜,是白纸中一点墨迹,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是独一无二的外交型绿孔雀,堪称亚成年和幼鸟共同的好奇对象。
既然大家都想和蕨菜社交——有的小孔雀甚至对着蕨菜开屏,雄孔雀雌孔雀都有——就意味着母亲们的眼光终于还是会落到它身上。
安澜开始每天反思为什么要费心经营母女关系,以至于蕨菜在世界上第二黏的就是她,最可恶的是,那么努力经营母女关系,蕨菜第一黏的竟然还是村口这头快要因为休耕放长假的老牛。
蕨菜一往她这里跑,其他小孔雀自然也跟着跑。
亚成年本来就是安澜曾经带过一年的弟弟妹妹,黏起人来不逞多让,孔雀不像大猫那样可以搂着抱着靠着甚至压着睡觉,它们就另辟蹊径,坚定不移地要求并排站在同一根树枝上,尾巴朝向还得一模一样,否则就要开始叽叽呱呱喵喵喵。
幼鸟和安澜感情相对淡薄,但有“小伙伴”做中间人,两个家族的雌孔雀和小孔雀就很自然地融入到了一起,抱成一个大团活动,它们对大家族里的长辈不设防,当然很快也混熟了。
母亲对此乐见其成。
作为亲自带大安澜的彪悍雌孔雀,它已经从“世界上竟然还有这种事”进化成了“我家小鸟什么事干不出来”。
每天闹着要飞行很正常,接手别人的鸟蛋来孵很正常,闲得没事想带崽很正常,多带几个、带上一群不也很正常吗?
反正它甩手了。甩手使孔雀年轻美丽。
雌孔雀……雌孔雀就没那么容易甩手了。
它刚刚和阔别许久的小孔雀团聚,正是看得紧的时候,就算孩子们玩在一起,家族也合拢抱成了冬季孔雀有时会组成的大家族,有许多亚成年和成年孔雀帮忙盯着,它还是坚持雨打不动风吹不动地出现在社交现场。
用另一种方式来说——雨打不动风吹不动地和安澜抬头不见低头见,以至于她每天晚上睡觉都梦到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幽幽地说“你羽毛秃了”。
安澜觉得自己有苦难言。
不过某天她和诺亚在树林边散步准备睡觉时就这个话题讨论了一下,两只大孔雀惊讶地发现了一个事实:其实雌孔雀家的小孩早就被他们“拐”了。
半年过去,时间已经太久了,久到安澜早就忘了哪枚蛋是哪只雌孔雀下的,甚至忘了蕨菜和豌豆各自是从哪枚蛋里破壳出来的。
安澜猜测可能是蕨菜,因为它羽冠的样子和雌孔雀有点像,但诺亚坚定不移地认为一定是豌豆,理由很简单——豌豆喜欢叨人,而且叨人很痛,叨不到还会追在后面拼命跑。
人:特指他自己。
这个理由很好很强大,安澜就算知道豌豆只是喜欢模仿也差点笑得左脚绊右脚,而且她还没说其实他们两个自己在叨人方面也不是什么温和派。
两只小孔雀可不知道自己正在被父母编排,一个忙着从社交场合脱身,一个忙着观摩雄孔雀梳理羽毛的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