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难免会有些不舍,有些怅然若失,但护林员们知道在树林长大对刚出生的雏鸟来说是其实是最佳选择,大孔雀们去年直接带着雏鸟进入人类村落未尝不是在害怕力有不逮,今年“家长组”里多了两只亚成年,四只大鸟一起看护雏鸟应该说还是游刃有余的。
所有人都以为十六号一家从此就要安定下来了。
结果还没等两个月过去,工作人员就监测到一段诡异的行踪路线——绿孔雀又搬家了。
此时小孔雀们已经有三个月,体型和红原鸡相差无几,面对中小型掠食者有了最基本的自保之力。安澜认为它们足以承受搬家带来的能量损耗,适应新环境宜早不宜迟,便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展开了“迁徙之旅”。
这条路比她想象得要容易。
从补饲点到目的地一共需要走过三个孔雀家族的领地,安澜一度以为这些家族会出于护崽本能对入侵者发动袭击,就算不主动找上门来,也势必不可能容忍他们靠近领地里的核心觅食区域。然而事实上,他们遇到的三个孔雀群基本都采取了相互回避、鸣叫警告的应对措施。
绿孔雀家族遇到的掠食者数量甚至还没同类多,原因应该和生态走廊有关,越往既定的方向走越接近那片人类活动痕迹相对较多的区域,而对绿孔雀有威胁的中型大型掠食者基本都住在深山老林里,除非饿得前胸贴后背,否则不会主动靠近。
原本规划要用十天走完的路程最后只花费了一星期。
七月上旬,安澜和诺亚带着小孔雀们在新补饲点附近安了家。
新家给人的第一感觉是空旷。
安澜曾经在出生地里看到过大型猫科动物的爪印,可想而知那些处在食物链下层的动物数量肯定得到了很好的修复,这才足够支撑起大型掠食者的活动和繁衍。和出生地的树林相比,生态走廊虽说也是树林,也有完整的上层、中层、下层结构,但在生物数量和质量上却和一些城市郊区的自造林没有差别,走出三里都看不到大型野生动物活动的踪迹。
不过空旷也有空旷的好处。
空旷意味着暂时不用担心来自林间的困扰,只需要留神来自天空的威胁。幼鸟的体型正在飞速成长,再过一、两个月,就连那些饿狠了的大型猛禽都得掂量掂量。这里会是一片安全的桃源,等到后期其他野生动物慢慢迁入时,小孔雀们应该已经有自保之力了。
需要克服的问题只有一个——
四只雏鸟会对人类活动造成的声响感觉困惑。
生态走廊毕竟不是什么深山老林,况且在深山老林里安澜当年也听到过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这一片规划出来的林地距离公路只有一公里远,跃出林海上空便能看到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也能看到更远处那些用钢筋水泥浇筑而成的矮楼。
最吸引他们注意的还是那座架设在公路上的绿色天桥。
天桥约有三到四米宽,整个桥面和护栏都被植被覆盖,一路铺到两侧连接着的地面上。这种规模的天桥很显然不单纯是为了绿孔雀,应当是在为更多大型野生动物留出迁徙的空间——毕竟绿孔雀要是真的想迁徙,完全有能力从半山腰直接飞越公路进入对面的林区或者更远处的湿地公园。
安澜和诺亚很想到桥面上看看不同的风景,最好再飞到对面去看看湿地公园里面的景象,然而这个阶段雏鸟对他们可以说是亦步亦趋,就算再怎么心痒都没法走开。
好在家里还有亚成年可以“压迫”。
蕨菜和四只雏鸟越来越亲近,某天它正带着雏鸟们觅食,两只大孔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契地做了甩手掌柜,当场溜出了家门。他们振翅高飞,越过一片又一片树林,落在了这些天被晒得有点枯黄的天桥上,像游客一样沿着天桥慢慢地走向了对岸。
山风沿着公路呼啸而过。
在某个时间点上,安澜扑扇翅膀飞到了天桥的护栏上。
一辆大巴和一辆小轿车正好从远处开近,车里的乘客大约没人能预料到竟然还有这种发展,一时间两辆车都开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都快变成龟速运动了。小轿车打开了天窗,有人从后座站起来举着手机拍摄。大巴车里的乘客则是挤到了汽车前端,至少七、八个电子设备被贴在了挡风玻璃上。
安澜……安澜看了眼远处的监控。
看来以后得少来几次,她想,这底下经过的不是车,都是一张又一张的罚单。
安澜其实想的有点多了。
如果按照她的揣测,接下来一年不知道有多少司机要在这座天桥底下吃罚单,天桥摄像头说不定还会成为当地“业绩”最高的公路摄像头。
尤其是春运期间的某个中午。
当时有几只黄麂从规划林里光明正大地走到了天桥上,蕨菜确认过黄麂无害之后按捺不住一颗看热闹的心,四只小孔雀习惯性地跟在它身后。等到安澜找过去时天桥栏杆上已经落了一排绿孔雀,豌豆还跟钓鱼似的把大尾巴垂在天桥外面,底下经过的车队差点因此堵起长龙。
然而罚款是不可能罚款的。
会过天桥的除了常见物种之外还有许多国家一级、二级保护动物,有些可能轻易认不出来,有些可是太好认出来了。
那么大一只绿孔雀站在栏杆上,羽毛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是个司机都不敢随便开过去,总疑心自己会因为撞到小动物被送去吃牢饭。几座绿色天桥附近都有画着野生动物的“减速慢行”立牌,也算是师出有名。
反正这段路过得再慢大家都高兴。
这就好比生活在东北的居民开车偶遇金钱豹和东北虎一样,一辈子可能也就只有一次机会,除非家里有生老病死这种急事,否则就算堵一两个钟头都要拍张照片下来留念。
于是就造就了这年二月安澜看到的景象——
快车道上车来车往、畅通无阻,虽然放慢了速度但始终没有停留的迹象;慢车道上的汽车却是在龟速行进,人们自觉地排着队(堵着车),一辆接着一辆经过天桥底下,拍摄此刻正站在栏杆上歇脚的绿孔雀和黑颈长尾雉。
安澜:“……”
她在心里摇了摇头,振动翅膀拔高高度,继续朝家的方向行进。诺亚飞在离她不远的低空当中,拖着那根又大又长的尾巴,雄孔雀只能提前预判飞行方向,很难在半空做出种种轻灵的急转向动作,光是看着都替他觉得累。
地面上的人们显然不觉得累。
顶着能把耳朵冻掉的气温,乘客们从各个窗口探出手来举着相机和手机拍照,有的乘客比较机灵,天窗只开一小格,从车里伸出来自拍杆来代劳;还有的乘客具备钞能力,车上就安装了全景摄像仪,可以说是花样百出。
两只大孔雀心里啧啧称奇,但看热闹归看热闹,谁的速度都没因此放缓,反而还提高了一些,一路飞到补饲点边上才停下来休息。
现在最忙的就是他们俩了。
二月是绿孔雀求偶的时节,今年蕨菜和豌豆都成年了,想必也都要下场去寻找自己的第一个配偶,做父母的就得仔细考察周围的潜在对象。
过去大半年规划林里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四只雏鸟在的帮助下顺利存活,安澜和诺亚用非常“敷衍”的方式根据花花草草给它们命了名,难得属于村民听了都会流泪的类型。
而曾经空旷的地段里先是搬来了一些食草动物和杂食性动物,随着这些小动物数量的增多,位居食物链上层的掠食者们也跟着迁徙了过来,到最后慢慢发展出了一个生态系统的雏形。
对绿孔雀一家而言最重要的是多了几个邻居。
以前这里没有绿孔雀活动,现在到处都是八只大鸟活动留下的痕迹,对外来者而言也是一种无形当中的保证和吸引。随着外来者数量增多,这种保证力和吸引力也会慢慢增强。
雄孔雀要求偶首先得划领地当“舞台”,一些刚刚成年的雄性在“闹市区”占不到什么便宜,接下来搬入规划林的绿孔雀数量必定还会增加。
安澜和诺亚这两天到处飞就是在确认究竟有多少同类迁到了附近,以便为马上就要组建起来的相亲团策定行进路线。
结果计划总是没有变化快。
好不容易把路线看了个大概,该怎么走也差不多有数了,临到要出门时蕨菜却忽然生病了,一开始只是上吐下泻,后来连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吃了放在食盆里的药粉才缓过来一点。
这下安澜无论如何都不想动了。
把状态这么差的小鸡放出去社交无论如何都不是什么好事,对生病的孔雀来说长途跋涉、交配、生蛋、孵蛋哪一项都是消耗,一个繁殖季节下来估计身体都要被拖垮,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养病吧。
做父母的为蕨菜的病情愁了好几天,这几天里四只亚成年都是豌豆带着,如果说姐姐带崽还算靠谱,那哥哥带崽就是纯粹的上蹿下跳了。
豌豆很快就遭到了家长的铁拳制裁。
安澜好像忽然想起家里还有一只雄孔雀等着找对象,毫不留情地把它赶到了领地边缘,催着它开始学习唱歌——正经的那种唱歌。
二十二个月大的豌豆已经出落得非常帅气,尾屏也有了一个很丰美的雏形,然而这只漂亮孔雀碰到了一对“稀奇古怪”的父母,由此对正常配偶关系产生了一点显然是错误的概念。
安澜和诺亚是家人,是伴侣,也是损友。
几个世界以来他们培养出的默契就是大事携手共度、小事互拖后腿,闲得没事就拿对方的黑历史出来搞进攻作战,心情不好就折腾这一出那一出的恶作剧,时不时还要在家里“大打出手”。
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豌豆变成一只顽皮小鸡怎么想都是正常的,有事解决事无事创造事也是正常的,现在亲鸟还管得住它,可是将来的配偶就……果然还是得找一只很能打的雌性才放心。
好在——好在,今年豌豆能找到配偶的概率几乎为零。
安澜设想当中这个求偶季节只是让孩子们拿来练练流程的,别到时候搞得歌也不会唱、舞也不会跳,双双成为宅家到老的种子选手。
而且有成年雄孔雀在这块领地里唱歌,很容易吸引到附近的“相亲旅团”,运气好的话还可能会吸引到一些年轻夫妇在附近安家,这样一来距离她计划当中的走廊连通就又近了一步。
豌豆当然不知道父母的打算。
作为一只刚刚性成熟不久的雄孔雀,它只知道按着求偶本能引吭高歌,一边唱一边在树林里寻找阳光最好、最能展示身上羽毛的地方,等待雌孔雀们大驾光临。
虽然唱得有点奇怪,听起来仿佛一只外国孔雀,但至少中气十足,体格不错,健康状况也不错,完全值得过来拐一趟瞧瞧。
于是没过多久,领地边缘就出现了陌生同类。
安澜在一批批绿孔雀中看到了非常眼熟的个体,其中两只去年相亲大会时和她站得比较接近,另外还有一只背后背着卫星定位器,显然是去年被放归野外的三只雌孔雀中的一只。
带着孩子上门的孔雀妈妈们大概对这块规划林还很陌生,从前也没想到要往这里拐,一时间竟然都表现得很好奇,尽管认为豌豆年纪还小、羽毛不够华美,但都给面子地站着看表演。
豌豆……豌豆彻底玩疯了。
此时此刻它就好像那种学了首古诗就想在亲戚面前表演一遍的小男孩,一边表演一边等着围观者夸奖,稍微一夸尾巴都要美得翘到天上。
真·翘到天上。
它独自一个在那块小土包上迎着太阳“翩翩起舞”,没跳几下就开始展示迅猛开屏的独门秘籍,惹得年长的雌性大惊失色。但这一套也不是全无用处,至少安澜就看到好几只年轻雌孔雀明显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半个小时后,其他雌孔雀都慢悠悠地转到别处去觅食了,只有一只看着很年轻的雌孔雀还留在原地,甚至朝前方走了几步,伸长脖子。
这只雌孔雀有着和雄孔雀相当的体格,比安澜来都大了一整圈,展开翅膀时简直是只庞然大物。它绕着豌豆走了一圈,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然而就在安澜以为豌豆竟然走了狗屎运的时候,这只雌孔雀非但没有卧下去,反而站直身体,然后抖开了自己的尾屏。
安澜和诺亚都被震住了。
他们都知道雌孔雀开屏很正常,事实上,有的小孔雀刚出生三、四天就会开屏了,但眼下可是相亲场合,雄孔雀甚至刚刚跳完一轮求偶舞,这会儿开屏只能是为了示威了吧……
想明白这一点,不靠谱的父母当即就想哈哈大笑。
然而豌豆很快就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什么叫“只要不在意就立于不败之地”,这家伙仿佛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被挑衅一样,跟着张开翅膀,抬高尾羽,将那才合拢不久的覆羽利落地抖了开来,一副棋逢对手、兴高采烈的样子。
看到雄孔雀做出回应举动,雌孔雀深吸一口气,原本就庞大的身体显得更加有威慑力了。
两只年轻孔雀就这样面对面开着屏,你举把大扇子,我举把小扇子,站着站着就走了起来,走着走着就转起圈来,颇有种武侠小说里敌我双方都把武器背在身后绕圈等待战机的劲头。
好家伙。
真是好家伙。
安澜长到四岁大都没见过这么离谱的画面。
豌豆和那些壮年期的大孔雀有着天壤之别,本来表演完一波才艺就差不多可以下线了,然而无论是她还是诺亚都想不到这起表演竟然还能吸引到一只雌孔雀,有没有发展空间两说,至少是个潜在的“关注者”。
那么现在就只有一个问题了——豌豆……打得过人家吗?
有些雄孔雀的战斗力是薛定谔的战斗力。
豌豆长得人高马大,腿长跟仙鹤有得一拼,曾经在村里达成过抖开尾屏当场把猎犬唬住的光辉成就,和丛林猫干过仗,同游荡雄孔雀打过对攻,至今保持着全家拔诺亚羽毛次数最多的记录……
然而此时此刻,这些记忆都随风飘散了。
两只年轻孔雀面对面开屏还不到十分钟,站在树上的安澜和诺亚就感受到了双方之间越来越剑拔弩张的氛围,导火索可能是一声鸣叫,也可能是一次抖动羽毛,总之等他们反应过来时底下两只大鸟已经打成了一团。
准确地说——一只鸟在打,一只鸟在挨打。
具体谁在挨打从诺亚自以为小声其实完全不小声的“打起来打起来”中就可以听得出来,这位不靠谱的老父亲显然还在记恨自己曾经被叨过数十次、叨掉过不知道多少根羽毛这件事。
场中的豌豆倒也不是全无还手之力,只不过它以前从来没和雌孔雀起过冲突,而且在挨打的那一瞬间脑子里冒出来的还是自家老爸老妈平常单方面“互”殴时的模样,当下就手足无措、陷入僵局,只好抱头鼠窜苟苟命这样子。
安澜看着都想给冤种儿子上柱香。
这一架拢共只打了五、六分钟,最后以豌豆扑棱棱上树作为结局。
被丢在空地上的雌孔雀很不满意,整个下午都在鸣叫,没有一句重样的,言辞之丰富可以让十岁老孔雀都自愧不如。豌豆起先还在假装四处看风景,没过多久就按捺不住地回起嘴来。
附近巡山的护林员们还以为是雄孔雀和雌孔雀在一唱一和、传达爱意,殊不知一场“辩论赛”正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发生,间或还夹杂着其他绿孔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拱火声。
此后一周,天天如是。
每当豌豆对着相亲团跳求偶舞时,雌孔雀总是会在边上猫猫祟祟,找准时间跳出来开屏,好像在和雄孔雀竞争其他雌性的注意力。竞争着竞争着,双方就会斗起舞来,旋即进入战斗——起飞——开始打嘴仗的常态流程。
这片领地很快就成为了最热闹的领地。
一些原本没有计划要来遛弯的相亲团相继朝声源地靠拢,大大小小的绿孔雀们好像完全忘了自己出门时的意图究竟是什么,在造访时总是歪着脑袋、两眼放光、每一根羽毛都写着“你能再表演一下那个吗”。
安澜和诺亚大受震撼。
坐在镜头背后的专家们也大受震撼。
他们不太理解为什么豌豆作为一只刚刚成年的雄孔雀竟然如此受欢迎,也不太理解为什么雌孔雀和雄孔雀会在求偶这件事上杠出精彩杠出花样杠出新世界来,但这些并不妨碍他们意识到眼前摆着一个发展生态走廊的好机会。
于是本来就在慢慢增多的补饲点迎来了一个暴增期,乔灌草结合科学绿化的进一步开展也被提上了日程,护林员每隔几天就会进山观察一次,唯恐现有的摄像装置没能覆盖所有活动区,使那些需要救护的个体无法获得帮助。
规划林毕竟比核心栖息地空旷。
在绿孔雀数量得到缓慢恢复的当今,一些竞争力稍显不足的个体正愁没有足够大的觅食空间用来繁育后代,现在有了更多选择,求偶季节结束时便有三、四对孔雀夫妇选择了留下。
说实话——这的确是安澜曾经设想过的道路,只不过在道路铺设过程中出现了那么一点诡异的偏差,好在最后还是通向了原定的目的地。
只有豌豆受伤的世界就此达成。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也无绝鸟之路,就在做父母的以为今年不会再有变故发生时,一只游荡雄孔雀跑进了豌豆的领地,给了它一点发挥的空间。
诺亚全程没有出面,就和安澜一起蹲在树上当吃瓜群众,看着怒气值积蓄到顶的豌豆和游荡雄孔雀视线对上视线,展开了一场领地和尊严之战。
两只雄孔雀都深谙先发制人的道理,直接跳过试探那一步,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
游荡者扇动翅膀原地起飞,覆羽在空中拖出一个好看的弯弧,金属色的羽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豌豆也不甘示弱,同样飞上了半空,像猛禽一样往后拉直身体,用锋利的指爪迎向对方的指爪。
双方比拼的是决胜的意志和空中作战的实力。
无法飞到更高处的雄孔雀只会被对手以居高临下的优势压着打,一旦某只孔雀流露出想要逃跑的迹象,另一只孔雀在降落时便可毫无障碍地踩在它的尾羽或者脊背上,造成对肉体和自信心的双重打击。
安澜细心观察,发现豌豆完全发挥出了当年和老父亲对着干时的战斗力,打得场中央尘土飞扬、天昏地暗,鲜血和树叶齐飞,羽毛共泥地一色,最后成功将对手逼退到了小矮坡底下。
年轻的雌孔雀自始至终都站在不远处,虽然没有发表什么见解,也没有给面子地加油助威,但这场打斗应该还是让它对豌豆有所改观,也成为了留在规划林里的一员。
二月下旬,豌豆就不回家了。
安澜和诺亚当时险些执手相看泪眼——无他,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前前后后半个月,边上这片领地终于从语言角变成了小夫妻的爱巢。
想想冤种儿子还是第一年找配偶,做父母的也不好意思跑到隔壁去摸孔雀蛋,于是决定给自己放个假,把注意力转移到四只小鸡身上。
蕨菜……很高兴。
它躺着度过了一个求偶季节,因为身体虚弱飞也飞得动,每天只能卧在地面上,被亚成年淹没,不知所措,现在身体终于康复了,四只亦步亦趋的小鸡又被老父亲和老母亲盯住,此时不离家出走到处玩耍更待何时!
于是就在同类们忙着繁育下一代时,无崽一身轻的蕨菜支棱了起来,今天跑到桥上去看两脚兽的移动笼子,明天跑到对面湿地公园去观察长相稀奇古怪的大大小小的水鸟。
所有行程差不多都是当天来回,安澜也没有在意,但一周后蕨菜直接消失了四、五天,回来时风尘仆仆,身上还带着熟悉的两脚兽的气味。
这是……跑到村寨里去了?
大家都是绿孔雀,不是鸽子,到底是怎么记住只走了一回的路还顺顺利利地飞回去的!养女儿养了两年都没发现它还有这种隐藏技能啊!
安澜简直瞳孔地震。
比她更惊讶的只有当年带路带到迷路的诺亚。
两只大孔雀不信邪地轮流跟着飞了一次,结果事实证明蕨菜可能真的有做鸽子的天赋,而且还懂得选择最能在山间气流上借力的路线,飞飞停停一下午就能赶到村寨附近。
一落地蕨菜就目标明确地跑到田间去找老牛玩,赶牛的爷爷已经见怪不怪,看到它飞过来只是慈爱地招招手,然后从衣兜里掏出豌豆喂给它吃。
这下安澜和诺亚都没话说了。
蕨菜估计是觉得自己飞行能力和自保能力足够了,再加上最近出去玩了好几趟,独自闯荡的信心也起来了,所以选择尝试往村里飞。
现在看到父亲和母亲轮流陪着往回跑,它肯定以为这种行程得到了家人的大力支持,接下来估计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
大孔雀们也只能支持。
总不可能在这段可歌可泣的友谊当中扮演反派角色吧——他们俩自己都还想着偶尔回去探探亲的,只是过去一年有雏鸟要带没法动弹罢了。
来都来了,安澜干脆心安理得地住了两天。
村里还是像从前一样安逸,大家对去而复返的绿孔雀都表现出了相当程度的欢迎,顺便还更新了一下好久没更新、现在有一半都贴着老父亲那个家族的食源地立牌。
安澜在离开前还往树林里走了一趟。
老父亲仍然在她的出生地活动,母亲和另外两只雌孔雀也还停留在那里,“家长团”比起去年来只是多了一张新面孔。
陌生雌孔雀看到她时眼睛里带着十二万分的警惕,直到半个小时之后才冷静下来,听着对它来说很新颖、对其他雌孔雀来说都听厌了的父女之间的阴阳怪气。
无论在外面安澜扮演的是怎样的家庭角色,至少在这个绿孔雀家族里,她永远是孩子,是后辈,是可以一起沙浴一起梳理羽毛的亲密成员。
说到羽毛……
原本计划好的今年要用诺亚的羽毛筑巢,结果上回搬家时一根羽毛都没搬走,后来也没想起来这件事。不过今年诺亚的尾巴已经长得很漂亮了,从现在开始收集也不迟。
可惜还没到换羽的时节。
安澜颇为眼馋地盯着老父亲看了一会儿,直把它看得颈毛倒竖、眼刀乱飞,立刻站到了补饲台上,生怕自己又被薅羊毛。
然而迫害这种事逃是逃不过的。
因为没法带走今年换下的羽毛,安澜退而求其次之,从越发老旧的大鸟巢里带走了一根旧孔雀翎作纪念。老父亲越看那根羽毛越眼熟,最后灵光一闪,想起了自己曾经被薅羊毛的始末,气得追出了两里地,直到晚上安澜都幻听身边有大孔雀在口吐芬芳。
也或许不是幻听。
求偶季过后,规划林里的雀鸣不再零星,每日清晨,每日傍晚,漫山遍野,此起彼伏。
一切变化将从这里开始。
第二年求偶季,更多生面孔光顾了这片土地。
蕨菜没有错过这年的相亲盛会,下场找到了自己心仪的雄孔雀,彼时豌豆家里的三只小鸡已经可以到处飞、到处给长辈们惹麻烦了。
两片栖息地就这样慢慢地被打通。
安澜过着搭搭雀翎鸟巢、看看风景、探探亲的快活日子,隔年带带雏鸟,偶尔听听家长里短,太太平平、无病无灾地活到了十八岁,在一个天气很好的春日午后安详阖目。
意识抽离时还能感觉到诺亚在轻轻梳理着她的羽毛,再睁开眼就已经处于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世界隧道里了。
还没等安澜把新世界的环境看仔细,那股托着她的莫名之力就像赶着离开一样把她往下方一抛,在失重感中极速穿越杂草和土层,一路跌进底下尤为昏暗的干燥洞穴当中。
灵魂和肉体贴合的那一刻,安澜首先感觉到的是饥饿,旋即就是一股怎样都无法忽视的火辣辣的刺痛,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脊背。
有哪里不对!
生活在这种洞穴里的多半是某种动物的幼崽,然而幼崽时期是受到母兽保护最多的时期,况且这具身体才刚出生没多久,怎么可能受到如此严重的伤害呢?难道是胎里带来的先天不足?
安澜不敢大意,忍着疼痛拼命睁开眼睛。
光影恍惚了几瞬,她才看清自己所处环境的全貌——和地表呈三十度倾斜的洞穴,顶上由杂草坚韧的根系牢牢抓住,底下被踩得很结实,只有表层浮土会随着灌入的微风轻轻滚动。
一只雌性斑鬣狗趴卧在洞壁边缘。
它毛色姜黄,鼻尖黝黑,斑纹褪到快要看不出来的地步,显然已经不再年轻。那双喇叭状的大耳朵微微向前垂着,时不时抖动一下。其中一只被撕成了花瓣状,和那遍布全身的伤疤一起构成了无数场恶战留下的遗产。
安澜看着它,毫无疑问地看到了一名战士。
此时此刻这名战士正在观察着她和她身后的,大概是另一只幼崽,眼神平静,肌肉放松,甚至还打了一个哈欠,全然没有半点干涉的意思,保持着一种诡异的沉默。
就这么几秒钟,疼痛加剧了。
安澜停止观察,条件反射地扭身朝后方咬去。这一咬她才发现自己口腔里的牙齿已经长全了,而且还挺锋利,轻而易举地就撕开了对手的皮毛,在它前肢上留下了长长的血痕。
出场即满配?!
这是什么战斗种族?!
刚出生的幼崽在防守端极为脆弱,在进攻端却配备了完全和年龄不符的武器,稍不留神就落得重伤或者殒命的下场,意识到这一点,安澜立刻摆脱了太平世界养出的惰性,发狠地撕扯着对手的耳朵,旋即转口咬向侧颈和脊背。
另一只幼崽不甘示弱,用前肢牢牢抵住地面,不给她拖行的机会。洞穴底部的土层被掀开,碎土块在爪尖积起厚厚一层。它尖声嚎叫,眼睛里射出跃跃欲试的凶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