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澜震惊的目光中,诺亚赶在两个小的跟前截住了猎物,一只爪子摁着,金色的眼睛里闪着狩猎的光,好像发现了一件从没发现过的新鲜事物。
下一秒钟她就明白了原委。
每当爪子摁得更加用力时,真·杀猪般的叫声都会变得更加洪亮,而当爪子松开后,那声音又会立刻变小,就跟背上长了音量控制开关似的。
安澜:“……”
本来是去给后辈们抓教学工资,结果教学还没开始,两个后辈甚至连猪毛都没摸到一根,不省心的长辈已经在这里玩上尖叫鸡了。
简直可恶!
于是接下来一周时间无人机传拍到的都是“西瓦尔巴含泪教子、伊西穆卡娜龇牙监工”的悲惨景象,林登看了沉默,刚萨雷斯看了流泪。
两只亚成年小豹子在面对领西猯时都表现出了很强的攻击欲,但在技巧的熟悉上程度不一。
姐姐体重较轻、敏捷值较高,可以在短时间内做数次变向,几乎很少被猎物甩开;弟弟在进入生长期后就跟吹气球一样迎风长,这会儿体格已经远远超过了一母同胞的姐妹,可是行动起来稍显笨重,让安澜觉得自己多看两眼都要去吸氧。
敏捷值不够高,只能多练。
在长辈的虎视眈眈之下,在断食的威胁当中,弟弟含泪用功,终于赶在饿得前胸贴后背以前逮住了一只小野猪,点亮了对其他动物狩猎课程的学习计划表。
地面上的东西学完,正常来说就要学树上的了,但安澜在和诺亚商量过后决定先把这块省掉。
一来两只小豹子从能跑能跳开始就喜欢追着长辈们上树,对爬树技巧颇为熟悉,以后慢慢强化就好了;二来树上能逮的东西除了蛇就是猴子和树懒,前者群居,动作又灵活,后者则会传播病毒,为了确保安全最好先避开。
思来想去,还不如把时间花在河里。
河流是最危险的狩猎场所之一,也是回报最丰厚的狩猎场所之一,现在好好学习抓鳄鱼的技巧,将来两只小豹子自己出去闯荡,只要打一片沿河的领地,就能舒舒服服地讨生活。
再说河里还有其他生物。
两只小豹子把岸上那些杀猫于无形的危险源都认了一遍,可是对水里的危险源还一无所知,正好趁着训练的机会教一下。
安澜起初是这么想的。
结果也不知道它们是运气太好还是运气太差,别家亚成年整个学习阶段都碰不到一次的险情竟然接二连三地往外冒。
东区池塘里碰到了一次毒蛇,北区溪流里碰到了一群不知道什么时候游过来的食人鱼,甚至还碰到了一次电鳗。
当时安澜脑袋后面的危险雷达简直是在尖叫报警,好在电鳗针对的不是亚成年美洲豹而是凯门鳄,后者咬住了它的尾巴,然后被电得外焦里嫩、肚皮翻起,怎么看都是原地升天了的模样。
在碰到过电鳗之后清净了半个月。
诺亚和安澜觉得再离谱的运气数值这会儿都应该变回常态了,没想到一个月之后,两只亚成年又经历了一次生命危险。
那天下着小雨。
林登小组知道美洲豹一家最近总是在河边出没,那里视野开阔,用无人机还不如直接租游艇到停泊点去拍方便。袭击发生时他们目睹了全过程。
当天被选中的狩猎目标是筑巢区边缘十几条分散开来的眼镜凯门鳄,每一条都不超过一点五米长,姐姐和弟弟在两个方位同时下水,成年美洲豹们则在岸上给它们掠阵。
在几次失败过后,弟弟率先完成了一次成功命中,牙刀深深埋入猎物体内,随着猎物的不断挣扎而扩大战果,血雾在河水中一蓬又一蓬地炸开。
血腥味吸引了掠食者的注意。
四只成年美洲豹几乎在同一时间看到了河水中熟悉的阴影,瞬息过后,阴影越来越大,直至浮上水面,露出了小船般宽阔的脊背。
诺亚低吼了一声。
安澜立刻向亚成年们发出预警,命令它们丢下猎物向岸边靠拢,离鳄鱼较远的姐姐扭头就往岸上游,弟弟因为经历了一番打斗,整体更靠近深水区,转身也稍微慢些。
黑凯门鳄先是咬住了凯门鳄,旋即松开大口,穷追不舍。
成年美洲豹们都见识过这种顶级掠食者大发神威的模样,然而保护幼崽的天性压过了对敌人的恐惧,黑背扒着两米高的河岸看了几秒钟,就勇猛地往下一跳,跳到了泥滩上。软软比它还要激进,直接扑进了河里。
要是在岸上,黑凯门鳄无论如何都不会太嚣张,可现在是在河水中、在它的主场里,它谁都不怕。要不是先被垂死的凯门鳄绊住了阵脚,这会儿它估计都已经追上了。
安澜和诺亚不能眼睁睁看着袭击发生。
当亚成年靠近岸边的泥滩时,四头成年美洲豹已经齐聚在那里,个个都背毛直竖,露出匕首般的牙刀。软软半个身体都浸泡在河水当中,前爪不断地向河面拍击,溅起来的水花能有半米多高。黑背在原地打转,好像随时随地都要冲进河里。作为领主,安澜和诺亚冲着河水发出了更为猛烈的死亡威胁,警告敌人不要再朝此处靠近,否则将要面对最为残酷的反击。
追到浅水区的黑凯门鳄估计从未看见过这种阵仗,而且又离开了它腾挪最方便的深水区,下意识地犹豫了片刻,这一犹豫,和亚成年之间的距离就再次拉开。
弟弟连滚带爬地上了岸,和姐姐一起瑟缩在长辈们身后。因为脑袋一直在水面上,它嘴角的血迹还未被洗去,就在刚才短短的一分钟内,掠食者变成了猎物,杀戮的制造者变成了被杀戮者。两只小豹子体会到了过去九个月以来从未体会到过的落差,尽管有长辈们组成的城墙,它们仍然浑身发抖、面露惧色。
对峙一共持续了三分半钟。
在这三分半钟时间里,黑凯门鳄一动不动地漂浮在水面上,向泥滩投来冰冷的估量的眼神。直到它确信自己无法占据上风,才扭转身体,晃动尾巴,朝着深水区下潜。反正附近到处都是凯门鳄,没有亚成年美洲豹打牙祭,小点的鳄鱼也能吃。
游艇上绷着神经的摄影组到这时放松下来。
紧紧依偎着长辈的两只小豹子却仍然惊魂未定,这天晚上它们都没有进食,并且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拒绝进入河流中狩猎,转移猎场也没有起效。安澜无奈,只好暂停了它们的练习,任由它们追在领西猯群和食蚁兽背后撒欢,在堪堪只能没过腿弯的池塘里洗澡。
她本来以为这种情况短期内不会改变——
直到旱季降临,美洲豹们有了不得不往河里跳的理由。
这年旱季来得比往年都要早些。
因为天气炎热,安澜出门巡逻的频率大幅下降,就算去了也会把多数时间花在东区,倾泻一下对朋友奥莉的思念之情。
她不肯动,有人则是非动不可。
旱季狩猎困难,领地边缘频繁出现从各地流浪至此的雄豹,诺亚不得不每隔三天出门一趟检查气味标记,驱逐入侵者,震慑游荡者,一连数周忙得脚不沾地。
安澜占据的领地面积远远超出其他雌性领主,但这个数字对雄性领主来说只是一般,因为正常情况下一头雄豹的领地里至少会有三只雌豹。
以前诺亚常常开玩笑说要怂恿黑背去打天下,或者跟着一起去打天下,现在他不说这话了,不仅不说,甚至还开始琢磨能不能甩掉领地里相对贫瘠的区域来减轻负担。
无他——黑色皮毛是真的吸热。
每次安澜和奥莉交流完感情走回暂栖地时总能看见趴在树荫里喘气的诺亚,明明是大猫,喘着喘着就像大狗一样吐起舌头来,浑身上下每根毛发都写着生无可恋。
太惨了。
不忍直视的惨。
安澜自觉是个善解人意的伴侣,眼看他一副要驾鹤西去的样子,就干脆带着全家挑选了一处新的暂栖地。这里是雨林里最幽密的地方之一,地势很低,边上还有水塘,天生带着一股凉意。
然而这种好地方美洲豹喜欢,蛇类虫类也喜欢。
刚搬过去没几天软软就差点被矛头蝮蛇咬了,好在它反应敏捷,当即“起飞”,这才躲过一劫。跟在一旁的黑背反应也很快,趁着蝮蛇出击完毕后往回收拢的时间迅速咬住了它的七寸,一只爪子则是按住了它的身体。
正在查看地形的安澜和诺亚听到哈气声才开始往意外发生地赶,一看到地上被咬死的是条剧毒矛头蝮,两位领主后怕不已,连夜把暂栖地又搬到了另一个水源边上。
最终定下来的新家虽然没有前一个那么凉快,但是安全系数高了不少,诺亚也终于摆脱了后顾之忧,整日抱着溪水不放,从早上泡到夜里。
这时他们都没想到旱季只是刚开始发威。
气温一天天爬升,在缺少降水补充的情况下各大水源的水位线都在下降,下降速度比往年要快得多。
领地里有一条溪流直接断流,美洲豹外出狩猎,看到大大小小的鱼在河泥里跳跃翻滚,等狩猎结束、吃饱喝足、开始往回走时,这些先前还潮湿的河泥已经部分变干了。
鱼类并不是唯一遭殃的物种。
几天后安澜去缓冲区找奥莉玩,路上经过一个完全干涸板结的水潭,在水潭外不远处发现一具属于巨型森蚺的尸骸。
这条森蚺应该是死去多时了,大体腐烂干瘪,还被其他动物吃掉了一点,骨架都露在外面,臭气熏得人头昏脑涨。
它比安澜曾经打过交道的几条大蛇更大,还是还活着的话绝对可以上各种自然杂志的封面,说不定还会被土著居民奉作蛇神的化身,可也正是这傲视群雄的体型为它招来了死神的镰刀——
没有水源做支撑,长期在陆地上爬行,这么高的体重自己压着自己,五脏六腑都给压坏了。原理和鲸鱼搁浅死亡有相似之处。
长到这么肯定是很不容易的。
安澜猜都猜不到这条森蚺活了多少年,她忍不住绕着尸骸走了好几圈,又盯着那已经和石头没什么两样的眼珠看了好一会儿,心里唏嘘不已。
事后想想——
土著居民一直坚称森林有灵也不是没有道理。
巨蟒尸骸出现的地方距离大河河岸约有四公里,距离安澜和奥莉领地的边界约有一公里,这一公里真正是救命的一公里。
在碰到这具尸骸后,安澜继续向东走,一边走一边咆哮,呼唤着自己的朋友。等她走到目的地时,奥莉已经等在那里了,正因为闲得没事干在啃边上的细树枝剔牙玩。
两只雌豹在建立起稳定的社交关系后连巡逻频率都跟着改变了不少,还有传递很远的吼叫声可以相互“打电话”,人类监控器上显示的红色绿色两道两道轨迹总是能默契地合在一起。
安澜想从后面扑奥莉吓唬吓唬它,结果前半个身体还没压下去,对方一扭头和她对视个正着,只得故作冷静地走过去碰鼻子。
奥莉……打了个喷嚏。
它喉咙里呼呼地喘着气,鼻子不停抽动,想通过嗅闻判断出安澜身上萦绕着的是什么气味,片刻之后,它似乎被勾起了好奇心,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西方。
换做平时安澜是不会把其他雌豹主动放进领地里去的,更别说还是深入领地一公里的地方,但这天她看到的森蚺实在是太大了,她真的很好奇奥莉看到这种景象会有什么反应。
于是五分钟后,临时营地显示屏前的彼得瞪大眼睛,喷出了一口咖啡。
在两脚兽们看来单个的红点和绿点正在朝西方的一大波红点靠拢,按照常理推断应该是奥莉尝试入侵伊西穆卡娜的领地,然而设置在缓冲区的摄像头又拍到了两只雌豹先前友好互动的画面……
营地里爆发了激烈的讨论。
谁也想不到安澜只是觉得蛇太大了不应该无声无息地死去,就好像家里种地种出一个完美圆形的西瓜,怎么着都得在消灭之前让人过来瞧瞧。
事实上——奥莉也的确被震住了。
它所在的领地高地较多,植被也稍显稀疏,适合蛇类栖居的环境本就不多;因为远离鳄鱼栖息地,也没有什么碰到黑凯门鳄的机会。这还是它第一次和这种庞然大物面对面。
年轻的雌豹还想上去撕咬,也不知道是最近狩猎难度提高所以吃得不够多,还是好奇想试试蛇皮的韧性,安澜赶忙阻止,生怕它把自己吃进美洲豹救护中心。
奥莉还以为她在发起玩耍邀请,当下和她抱摔着滚到了一起,前臂向内收拢,后腿不怎么走心地踢蹬,爪子收得很严实。
预兆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从树林里忽然传来了奇怪的轰隆声,好像有什动物在群聚奔跑一样,连地面都在为之震动。安澜被奥莉压制在地,眼睛望着天空,透过池塘上方留出来的植被的空隙,她还看到了无数自北向南飞行的大大小小的惊鸟。
这是……怎么了?!
在一股寒意的驱使下,安澜以毕生最快的速度翻身站起,注视着北方幽暗的密林。奥莉受到这种氛围的影响也跟着紧张起来,耳朵一个劲地往后背,瞳孔放大又缩小。
两只雌豹焦虑地等待着——
直到第一批动物零零散散地从林间狂奔出来。
领西猯构成了动物群中最主要的部分,在领西猯之外远远的还有貘,有细腰猫,有沼泽鹿,有从未谋面过的美洲豹,甚至在树枝上还有飞荡着的蜘蛛猴。
警报声犹如撞钟般击中了安澜的大脑,一瞬间,她想到了一个原本不太可能但或许已经真实发生了的灭顶危机——
雨林大火!
顿悟让她浑身发寒,没有时间犹豫了,安澜冲着同伴大吼一声,赶在其他动物跑到蛇尸附近之前率先朝着西南方奔逃。这时奥莉已经被异常惊得手足无措,下意识地跟着迈开了脚步。
年长的领主雌豹和年轻的领主雌豹一路飞奔。
美洲豹的极限奔跑速度可以达到每小时80公里,在阻碍颇多的雨林地表,这个速度被严重削弱,但也已经足够让它们在火焰蔓延过来之前跑到宽阔的大河边。
安澜在离新家还有一公里时就开始吼叫了,呼唤同伴的声音让本就处于困惑状态的奥莉更加惊惧,如果不是猎物群还在后面追赶,它说不定已经放慢甚至停下了脚步。
为了保住这个可爱朋友,安澜将呼唤指令变幻成了转移指令,要求几头正在休息的美洲豹朝河流行进,先不要过来碰头。她知道诺亚会理解并忠实地执行这个要求。
事实也的确如此。
当两只雌豹紧赶慢赶跑到河边时,领地里的其他五只豹子已经聚集在百米开外的河岸上了。亚成年们和长辈贴得很近,软软似乎嗅到了什么,正在大发雷霆,而诺亚则焦急地转着脑袋。
一路把奥莉带到水流边上,安澜自觉它已经安全了,便归心似箭地朝着家人跑去。
正在这时,诺亚撞上了她的目光。他先是微微瞪大眼睛,然后飞快地迎上来,喉咙里呜呜呜地响个不停。大概是河岸区域暴露在阳光底下的缘故,当他靠近时身上还冒着一股皮毛被太阳烘烤的蛋白质焦香。
两只美洲豹蹭了蹭脸颊,用最快的速度做了一次安抚,旋即齐齐抬头望向北方——
那里的天空已经一片黑红。
不能再等了。
雨林火灾是动物的终极克星,一旦火势失控,就连人类都没法把它及时压制住,更别说昨天无人机还照常到暂栖地飞过,摄影组根本对火灾一无所知,这场大火只可能是今天刚刚燃起来的,而且离他们很近。
即使眼下安澜与诺亚谁也无法确定河里有没有潜伏着巨型鳄鱼,游到河中心时又会不会被袭击,面对大火带来的绝对的死亡,渡河进入对岸区域已然成为了最优解。
诺亚首先跳入了河中。
软软和黑背全程都不在状态,并且由于猎物群跑得并不是这条线,它们只能看到远处泥地里正在一个个下水的水豚,无法感受到那种震撼。但在过去长时间的相处中,这两只美洲豹已经习惯了服从领主美洲豹的命令。当安澜和诺亚都在吼叫时,软软和黑背无法抗拒,一前一后地跳进了河里。
此时此刻,整个家族只剩下亚成年还在“负隅顽抗”。
安澜吼叫的声音越发响亮,脑袋也不停地顶着它们的后背,催促它们快快去和长辈们会合。可是两个小家伙心里还残留着对黑凯门鳄事件的恐惧,死都不肯往下跳,一时半会儿和她形成了僵持的态势,反倒是站在十几米外的奥莉仿佛看明白了什么,率先行动起来,灵巧地跃入水中。
热浪越来越近,树木被吞噬的毕剥声不绝于耳,烟气中隐隐约约带着点烧焦的肉香。火焰从地面翻涌着,升腾着,点燃了距离河岸最近的一棵大树。
安澜下意识地跳进河里,一直游到家人身边才扭头张望。
火舌猛地一长。
仿佛意识到岸上只剩它们俩了,亚成年小豹子们亡魂大冒,再也没法保持倔强,当即视死如归地跳进了河里。
这场大火来得非常突然。
摄影组成员先是看到了监控画面传回来的动物奔逃景象,随后又接到了来自当地气象部门的卫星电话,比美洲豹一家稍微多了几分余裕——但也仅仅是几分而已。
临时营地刚建起来时只是两个帐篷,后来被改造成双层木屋小楼,再后来又添了几个茅草屋,变成了科研人员在亚马逊雨林里的工作站。
这里堆放着各种各样的摄影器材和科研仪器,有一栋小屋存放着录像带,有一栋小屋堆着发电机,用于居住的主楼中还有工作人员从家里带来的具有纪念意义的陪伴物,轻易不能毁损。
林登一边要为布置在雨林里的摄像机心痛,一边要替野生动物们担忧,一边还要催着大家赶快收拾行装准备上路,恨不得把一个人掰成三个用。
要不怎么说生死危机能激发潜能呢——
面对慢慢逼近的大火,整个营地高速运转,搬出来的东西很快就填满了三辆皮卡车的货厢,平时行动最拖拉的刚萨雷斯忙得像个陀螺,最后坐上车的时候手里拎着两个看起来就很重的小皮箱,东西装得满满当当,从表面都能看到里头硬皮笔记本的轮廓。
十分钟后,摄影组踏上了归程。
林登、豪尔赫、桑德拉、刚萨雷斯和彼得坐了一辆车,何塞坚持要给可能在附近的向导朋友打警告电话,所以留在了最后。
启程之前林登把无人机放了出去,又让豪尔赫把暂栖地的最后一盘监控录像连在笔记本电脑上,希望确认美洲豹有没有在灾难中受伤。
录像带总共有三小时长。
开头是和过往没什么区别的安静,大大小小的美洲豹要不是在睡觉,要不是在玩耍,伊西穆卡娜甚至还没出发去巡逻,正站在一丛树叶边上用前爪压树枝,叶片不停地刮擦西瓦尔巴的脊背,它龇着牙往左后方弯折身体,又往右后方弯折,最后不堪其扰,从地上弹起来和伴侣扑成一团。
豪尔赫盯着这幅景象看了很久,在刚萨雷斯催促时才想起来要用鼠标拖动进度条,但他手上全是汗,一下子拖过头把进度条拉到了底。
那是所有人都无法忘却的一分钟。
大树从屏幕右边倒塌下来,将熊熊火焰引燃到其他植物身上,顷刻间,原本天堂般幽静的景象变成了火龙狂舞的橙色地狱,一丛遮盖在摄像机前的树叶变得卷曲、焦黑,最后在烟雾里被撕成碎片。画面开始闪烁,直到变成了跃动的白点。
镜头里没有美洲豹的踪迹。
豪尔赫于是往前拉动进度条,他本以为要拉一段时间才能看到领主一家,然而真正走过的进度条其实只有六分钟——
短短的六分钟。
而且……“没看到伊西穆卡娜。”豪尔赫说,“我们最后检查定位器数据时她的红点还和奥莉的绿点贴在一块,就是没有移动,不知道是打起来了还是在分享食物。”
“环保局怎么说?”林登瞥了眼后视镜。
桑德拉于是摇了摇头:“我打过电话,那边暂时没人接。救护中心那边倒是接了,但是他们只能接收到奥莉的实时数据。奥莉往河边跑了。聪明的姑娘。”
“去河边碰碰运气吧。”
从上车后一直抱着小皮箱的刚萨雷斯忽然插话。
他是后排三个专家里最晚加入团队的一个,也是最后与领主美洲豹家族接触的一个,但这并不妨碍他以最快的速度爱上了自己的研究对象,了解了它们的所思所想。
“伊西穆卡娜很聪明,如果没有她在前面带路,奥莉不可能在那么短的逃难时间里找到河流所在。而且你们看,录像里西瓦尔巴也在往西边跑,他的思路和伊西穆卡娜的思路大体上总是一致的。”
这番话立刻说服了在场的所有人。
可是等无人机飞到河面上时,来回转了一公里,都没看到美洲豹的身影,桑德拉不得不再次打电话同环保局确认,那边传回来的消息是——“奥莉已经走到河对面的领地里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
虽说避险渡河是非常合理的操作,而且刚萨雷斯所说的奥莉可能和伊西穆卡娜甚至伊西穆卡娜一家在一块的推断也很有可信度,但是……七只美洲豹同时冲进其他美洲豹的领地?
这太“残忍”了吧?
谁那么倒霉住在河对面啊!
因为大家脑袋里想到的画面都太喜感,仿佛大佬出街,无形当中竟然冲淡了一丝焦虑的心情,车内沉闷的空气也为之一轻——
能活着去“欺负”别人总比葬身在大火中强。
此时此刻再说些类似“就算他们活下来也没有家”的话又有什么用呢?
火焰会把一切都化作焦土,猎物群要不变成焦土的一部分,要不背井离乡逃到数公里乃至数十公里外的地方,没有食物,这片土地或许很多年都不会再有美洲豹栖息了。
仿佛意识到刚萨雷斯在沉思,桑德拉拍拍他的手臂,充满乐观地说道:“往好处想,伊休妲的两个宝宝都养到一岁大了,要是火灾发生在去年肯定就糟糕了。”
这倒是。
车内坐着的两脚兽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两只小豹子能跑能跳能游泳的,还是等到真·火烧屁股才往水里跳,所以纷纷为这句话点起头来。
随着汽车朝远离雨林的方向越行越远,无人机也没法再在领地里徘徊,林登让彼得操纵它沿着河流南下,到第三个资源补充点和车队会合。
当地政府在电话中承诺会派直升机和快艇来协助撤离,一行人抵达河岸时也的确有两架飞机等在那里,还有救援人员协助搬运物资,然而让林登无比诧异的是——直到雨林完全脱离视野,他们都没看到任何一架消防专用飞机。
火势还在蔓延。
难道不应该趁着还能控制的时候尽快把它控制下来吗?要是过火面积进一步扩大,该有多少植被被损坏,有多少野生动物遭殃啊!
林登百思不得其解,只能下意识地看向了桑德拉,后者冲他摇了摇头,不愿意在直升机上和他就这个问题说什么话。
这天晚上在下榻酒店安顿下来后,她才在清吧里与几个同事说出了过去数年环保局内部的分歧,以及环保局与政界的分歧。
亚马逊雨林无疑是南美最重要的自然资源点,这片面积广大的绿色地带每年旱季都会发生大大小小的火灾,今次发生的灾害其实并不是孤例。
然而雨林火灾的幕后真凶并不全是干旱炎热的天气,大部分火灾背后有雨林环境被破坏这个因素存在,一小部分火灾甚至直接由人类活动引起。
亚马逊的雨季是最适合乘船旅游的季节,亚马逊旱季是最适合进入雨林外围“开垦荒地”的季节。
年复一年,不可计数的树木被伐倒,一些地区从茂密雨林被推平成千里平原,只剩下少数几棵大树还留存着,用以“抵挡照向伐木或农耕小屋的阳光”,失去植被覆盖的土地慢慢沙化,最后成为绿色中一块难看的斑秃。
开荒前哨未熄灭的篝火、伐木工人抛下的烟头……这些东西都可能成为大火的诱引,更糟糕的是,环保局曾报告过有农场主为了拥有更多“干净地皮”种植放牧,直接纵火焚烧雨林的边缘地带。
这些现象客观存在,却一直无人监管。
作为环保局的一员,桑德拉对此倍感无力。
谁都知道亚马逊雨林对整个地球生态的重要性,谁都知道雨林被破坏了之后很长时间都没法恢复过来,谁都知道野生动物完全拥有活下去的权利,至少不应当死于人为纵火。
然而——这些跟单独一个国家的政客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可能在人类中传播的病毒出现时,当地政府封锁雨林边缘地带比谁都快;而当火灾蔓延时,他们却表示自己“非常痛心”,并且会在这些雨林被烧毁之后支持农场主进去种植经济作物。如果有什么声音谴责的话,就加大砝码,从“非常痛心”变为“发自内心祈祷”。
“上帝要是的确存在,听到了这种伪善言论,也得马上指派一个天使过来把这些所谓的’信徒‘都劈死。”听到这里,彼得一个无神论者都忍不住拼命翻白眼。
这话说得辛辣。
一时间,大家都在看他。
然而就算是信仰很虔诚的刚萨雷斯和桑德拉都没有说什么反对的话,桑德拉甚至拍了拍这位后辈的肩膀,还不太明显地笑了一下。
林登是感触最深刻的。
他在开始这个拍摄计划时本打算做三到六集关于美洲豹一家生活细节的纪录片,在拍摄的过程中,他意识到这片美洲豹生活着的土地还有更多故事可以展示,即使没有刻意去找寻,一些颇具价值的镜头也被收录到了录像带里,成为可以被使用的资源。
或许将来他在剪辑美洲豹故事的同时还可以剪辑出一部和主线不同的纪录片。对野生动物纪录片导演来说,关注动物生存环境的背后的故事,本也是他们能够做、乐意做、也应该做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