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生在动物世界—— by撸猫客
撸猫客  发于:2023年07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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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得往上走。”林登肯定地说。
一时间,游艇甲板上的人都看向了桑德拉。
林登固然是这个摄影团队的总负责人,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桑德拉才是这个团队得以调动各种资源的关键核心,无论是环保局的公共关系还是其他私人关系,要是没有她的存在,许多工作根本没法开展。
不说别的,给美洲豹装定位器就不可能。
被寄以厚望的桑德拉也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第一时间给认识的专家打了私人电话,在一通关于太早吵醒别人真是不好意思的道歉之后说明了发生在雨林里的紧急情况。
当时他们只是想通过环保局来保护活跃在附近的美洲豹,但谁也没想到许可一下、派的人一来、信息一收集,事情竟然会越闹越大。
入侵者雌豹被麻醉枪一针送进了救护中心接受医治,结果医疗小组发现对方的症状和各种记录都对不上,提取出来的病毒更是闻所未闻。
到这里还可以算是个在掌控范围内的事件,可是三天后,两名保护中心工作人员在有基础防护的情况下出现了和美洲豹类似的感染症状,不仅把所有知情者吓得魂飞魄散,还使得整个救护中心都进入了一级防备状态。
亚马逊雨林是特殊的。
这片生态系统里本身就是个巨大的病毒库,已知的登革热、疟疾、寨卡、黄热病暂且不去说,未知的各种冠状病毒谁也不知道威力几何。
生活在雨林里的动物对各种病毒本来存在一定的抗性,要么是洪水导致的食物和饮用水匮乏让美洲豹身体素质下降,以至于被潜伏在身边的病毒感染;要么是这次洪水波及的范围太广,制造的尸体太多,释放出了一些潜藏在雨林深处的人类从未接触到过的新型病毒。
如果是前者就算了。
如果是后者,后果就非常严重了。
于是在安澜和软软把东部领主雌豹甩掉的第五天,一队全副武装的研究人员入驻了才刚刚重建好的临时营地,更远的地方还有许多来实行区域封锁的其他工作人员。
游客是别想进来,摄制组和其他进入雨林的冒险者也都被请了出去,有土著居民聚居的几个部落则是接到了转移的建议。
当局的思路还算清晰。
在不确定这种病毒会造成什么后果的前提下先出手把这片区域牢牢封住,直到确定在野生动物身上流行的疾病不会在人类世界里扩散为止。
有人在临时营地坐镇,安澜觉得十分放心,拘着软软和从北边回来跟他们会合的黑背不让它们到其他地方去乱跑,直接在离营地不到三百米的地方安了家。
一时间四只大猫的活动频率都降了下来,除开狩猎之外基本不到林地深处去活动,就连标记领地的间隔都大大拉长,每天没事就是在空地上睡觉或者玩耍,要么就走到离营地不算远的地方去观察新鲜事物,从此成为了世界各地大猫研究团队都绕不过去的一道坎。
没办法。
雨林里美洲豹的密度其实不低。
宜居环境不断被破坏,领地所处的位置也在不断靠拢,巡逻频繁的时候平均每几天就能碰到一只或者两只游荡者,由入侵者发起的领地冲突更是周周擦边、月月大搞。
在这种环境当中安澜自然想要等个结果。
困扰东部雌性领主的究竟是什么病毒,这种病毒会对美洲豹造成怎样的伤害,又应该采取怎样的办法来治疗……这些信息通过源源不断的闲聊进入到她和诺亚的耳朵当中,附带的还有一豹一次的免费体检。
唯一的问题是黑背的北上计划被搁置了。
安澜要么放它到北边去寻找机会,然后拒绝它再次进入领地,以免带回来什么病毒;要么把它拘在新家的范围里确保安全,放弃对北部领地的计划。
如果只考虑便捷程度肯定选前者,但好歹有洪水期间“相亲相爱”的情分在,也有对大猫一贯的滤镜在,安澜和诺亚讨论了好几次,左思右想,最后选择了后者。黑背虽然无法理解当下的状况,但在举家往南边搬的情况下很难再要往北走就太远了,再加上诺亚对它稍微宽容了一点,于是顺势安分了下来。
留下来也好。
四只美洲豹一起活动在领地冲突中基本跟横推没有差别,别说对手也是美洲豹,就算对手是剑齿虎说不准都得饮恨。等到这波研究结果出来、病毒源头锁定,知道该离什么东西远点,再进入雨林深处去图谋领地也不算迟。
安澜自觉这个念头很对。
在一旁出谋划策的诺亚也没提出什么反对意见。
但他们两个千算万算都算不到,因为长期待在同一片区域里,软软对黑背的最后一点“过敏症状”都被磨得一干二净;又因为担心妹妹出去乱跑减少了它的狩猎任务,让它过上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导致软软彻底放飞了自我。
搬到新家两个月后的某个清晨,一家四只美洲豹正在分享刚刚从河里捞上来的鳄鱼,迎着初升的太阳洒下的日光,安澜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软软看起来……好像有点胖了。

安澜向来承认这一点。
虽然饲养途中需要付出大量时间成本和精力成本,但由于人类灵魂的特殊性,她养幼崽并不感觉像在养孩子,而是像在养小猫小狗小鸟,既可以打发时间,又可以带来快乐,还可以在无尽的动物世界里也实现一点价值。
她和诺亚在这方面达成了相当高的共识——要是有同类帮忙养他们就当幸福的玩崽人,要是没有这种好事那就自己一边养一边吸,反正不伤身体也别反过来变成负累就可以。
诺亚有一次开玩笑说他们两个“不生产幼崽,只是幼崽的搬运工”,安澜听了深以为然,那会儿他们还在养小企鹅的路上,虽然环境很恶劣,但能够陪伴着彼此,抓着育儿袋相互开玩笑都能傻乐半天。
不过带崽这种事也要看缘分。
这又不是东北虎的世界。
当时身处老家腰板笔挺,不仅活动起来横行无忌,就连吸猫也有人宠着,有专项计划每隔一段时间带小老虎出来交给她抚养、野化、放归,随时随地都有猫吸。
进入美洲豹世界后安澜就不觉得将来会有机会,众所周知,美洲豹是孤独的大猫,成年雌性在没有固定的领地之前基本上不会想着繁衍后代,但有了固定的领地自然也有了固定的边界线,不是为了扩张,谁会想不开跑到别人家里去闲逛。
就算生活在安澜领地周围的几头雌性美洲豹真的遇到麻烦、把没有独立生活能力的幼崽丢下等死,比起被收养,它们面对的最可能的结局还是悄无声息地死去、到死都不会被发现。
然后就发生了软软的事件。
年轻的雌豹在回家投奔时状态非常糟糕,面对所有雄性同类都摆出一副极度应激、不死不休的状态,安澜又要担心它身体上的创伤,又要担心它精神上的创伤,好不容易才把它养回来点。
当时想着软软一辈子可能就这样了,它自己健康、快乐就足够了,三只大猫生活在一起相互照应也挺好,反正要陪伴有陪伴,要家有家,雄性伴侣和幼崽这种东西也不是一定要有。
谁能想到还有今天。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黑背也是只传奇大猫了,世界上竟然还有比诺亚趴得更快的存在,还有和诺亚一样会察言观色的存在,浑身上下充满了非洲大草原上王子的既视感,安澜每每看着它都觉得自己看到的其实是一只白色的狮子。
他们四个凑在一起就是亚马逊雨林里最古怪的家庭,平时吵吵嚷嚷,偶尔还要大打出手,但在相互“嫌弃”之外还有许多许多温馨的时刻。
想必有幼崽后会更温馨吧。
安澜和诺亚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此时此刻他们两个压根不知道将来会碰到什么样的混世魔王,妹妹和妹夫又会变成什么样的甩手掌柜,要面对的根本不是疾风也不是飓风而是席卷一切的龙卷风,还在做着“别人养猫我吸猫”的宝贵美梦。
正在撕鳄鱼肉的软软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凶兽盯上,一抬头就对上了两只领主炯炯有神的目光,忍不住愣在原地,一块肉摇摇晃晃地挂在嘴边。
这天过后,它度过了无比幸福的两个月。
两个月万事都不用操心,整天不是在玩耍就是在散步,足不出户也有食物送到嘴边,到后来安澜都怕把软软从猫养成犭苗。也亏得研究人员最终证实了新病毒是通过树懒传播给美洲豹的,目标明确后她才好放心补救,定期抓着软软到安全的猎场去跑步。
按说揣崽之后雌性美洲豹会凶一点,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习惯有家庭成员在边上陪伴,软软的防备程度一直到孕晚期都没有怎么提上来,照样该吃吃该喝喝,让琢磨过接下来该怎样相处的安澜和诺亚松了口气。
妈妈安全就好。
幼崽本身没什么好烦心的。
除开难以避免的减员因素,比如疾病和天生不足,要是四只成年美洲豹加在一起还看护不住一窝幼崽,让其他掠食者有机会下毒手,还不如大家结伴集体去跳河。
太丢猫脸。
在四只大猫的适应磨合当中,雨季的尾巴梢轻轻扫过、遥遥退去,降水日渐稀少,几个较浅的池塘慢慢干涸,奔涌的河流也变得不那么骇人。
旱季降临了。
披着一身皮毛的美洲豹们开始想法设法地纳凉,有时候躲在重重树荫下,有时候靠在风口,有时候干脆泡在水池里,不舒服就不上来。
雨林里日照不透,绿植又多,看起来似乎不会很热,但事实却是每年旱季的树林都和蒸笼没什么两样,最难受的时候安澜脑袋里只有三个想法:去河里过夜;冲进临时营地蹭空调;去打劫随车运往营地里的西瓜。
比热气更糟糕的是蚊虫。
本来还很快活的软软这下感觉到了生活水平的参差,脾气日渐暴躁,看谁都不顺眼,也就在安澜面前稍微乖一点,诺亚和黑背靠近了就容易挨打,特别是后者,常常被追得抱头鼠窜。
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某个旱季午后。
那天天气格外炎热,尽管处于下午而不是黄昏,半个天空却也因为未知的原因透着一点奇异的浅红,云朵凝固其上、动也不动,好似没有什么风在吹拂。
放在平时安澜不可能在这种消耗特别大的时间段外出活动,但因为那天早上狩猎失利,她不得不重振旗鼓,在巢区边蹲点蹲到中午。
太阳刚刚西沉没多久,她如愿猎到了一头水豚,拖着这头大家伙往暂栖地靠拢,边拖边从喉咙里发出呼唤的咆哮声,招呼全家猫咪来享用美餐。
分散在其他地方狩猎的诺亚和黑背来得很及时,但看见食物一向跑得比谁都快的软软却半天不见踪影,三只大猫都意识到了什么,飞快地用完餐,回头到林间找寻。
年轻的雌性躲在灌木丛里。
黑背跟踪气味率先找到了它,但被一爪子撩了出来,吓得退到一旁。诺亚比较聪明,知道这时他最容易被攻击,连靠近都不曾,直接找了个大树爬上去乘凉。
最后还是安澜费劲地把脑袋伸到灌木丛里去检查软软的情况,和它碰了碰鼻子,然后在离灌木丛不远的地方就地坐下。
这个下午被拉得很长。
空气中飘荡着的泥土和蛋白质烧焦的气味没过多久就被微弱的血腥气掩盖,血腥气越来越重,最后重到让在场三只美洲豹都感觉到不适的地步。
傍晚时分,诺亚换了一棵大树趴卧。
黑背则趴到了四、五十米外的石头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大河的方向,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如果它的习性不曾因为洪灾而改变,早在两个月之前这头雄性美洲豹就该离开领地去往别的地方了,所以此刻无论它做出什么举动安澜都不会觉得怪异,因为或许连它自己都处于困惑当中。
入夜后,软软发出了一个微弱的声响。
早在这个声音之前,安澜就嗅到了不同的气味。她小心翼翼地把脑袋探进灌木丛,借着月光打量着刚出生的幼崽。幼崽一共两只,看起来还没有小猫大,眼睛完全闭着,四条腿用力蹬着地面。软软抬头看她一眼,然后低头把幼崽搂在怀里,伸出舌头舔舐它们身上的胎衣,喉咙里发出安抚的呜呜声。
它的动作有点生疏,但在一次又一次的尝试后变得娴熟,变得自信。
安澜看着它,看到的不再是那头无忧无虑的小豹子,在这个瞬间,她看到的是母亲。

第275章
因为揣崽期间养得好,软软生出来的两只小猫咪从最开始就比正常幼崽体格壮实些,急着要喝奶时发出的叫声也特别洪亮。
蹲在远处大树上的诺亚原本就因为嗅到了新生儿的气味微微地兴奋了起来,这会儿听到小猫嗷嗷的叫唤声就更加坐不住了,干脆一个翻身从树上轻巧地跳下来,站在安全距离的边缘来回试探。
安澜瞥了他一眼。
伟大的领主黑豹整个融入了黑夜里,乌漆墨黑中闪烁着一双反着光的眼睛,即使有着猫科动物良好的夜视能力,除了那双眼睛之外,身体大部分看上去还是模糊的一团,但这并不妨碍她感觉到了对方的眼巴巴。
小猫咪嘛,谁不想吸。
然而诺亚好歹还有点理智,知道自己会引起雌豹的警惕心,没有贸然靠近。果不其然,他才刚走到安全距离附近,灌木丛里就传来了压低的呜呜声,相处一年多之后他和安澜都理解得不能再理解了——这是软软的进攻前摇。
这一嗓子吼得挺凶,诺亚一下子定住了。
换做以往安澜可能会介入调解一下双方的关系,但眼下软软是在保护幼崽,而且是保护幼崽不受非父亲角色的雄性美洲豹的潜在侵害,她自觉不应当替对方拿这个主意。
于是一直到第二天清晨出门狩猎时诺亚都没看清楚幼崽长什么模样。
好在食物攻势总有奇效,等到他们两个把当天的猎物带回家,等待软软饿得不行钻出来吃了饭,意识到大家的相处模式还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它对大黑猫的戒心就慢慢地放了下去,虽然还会在对方接近时吼上几嗓子,但吼叫声里饱含的威胁从实质威胁变成了空洞威胁,变成了例行公事。
一天后诺亚被允许走到离灌木丛三米远的地方趴卧,在这里他偶尔能从枝条间隙看到幼崽的轮廓;两天后他被允许走到离灌木丛一米远的地方,在这里他可以直接和安澜肩并肩坐着,享受不用带崽只顾吸猫的乐趣,顺便还可以说几句悄悄话。
到这个时期,家里三头美洲豹都在灌木丛附近安顿下来,离得最远的反而成了黑背。
雄性美洲豹最近一直坐在那块石头上。
美洲豹的传承里没有给它留下什么照看幼崽的天性,但领主一家奇异的相处模式又从根本上和它的传承冲突,以至于它头重脚轻,一边想找适当的相处方式,一边又为该做什么而摸不着头脑。
同样摸不着头脑的还有几天后进入雨林的人类。
林登一行人因为病毒封锁被迫耽搁了几个月行程,封锁前期什么都拍不到,后期勉强可以从河上拍点远景。好不容易道路放开可以去领地里布置监控系统,为了确保安全先调用无人机进行摸底拍摄,刚一扫,就发现四只猫咪变成了六只。
……这感觉好像似曾相识。
摄影组成员面面相觑,但因为曾经和领主家族相处过很长时间,对这个美洲豹大家庭的各种神奇操作还有点抵抗力。
完全没有抵抗力的是随队进入雨林的新成员、来自墨西哥的美洲豹观察学者刚萨雷斯。他听说这一带活跃着几头值得研究的美洲豹,特地打电话来请求随行。
今天是正式展开观察记录的第一天,这才第一天,第一个小时,笔记本都还没写上几个字,他就觉得自己受到了冲击——
为什么刚产崽的雌性会允许三头成年同类在距离幼崽不到五米的地方活跃啊!
而且其中两头还是雄性,就算一头是父亲好了,怎么着都至少得有一头不是父亲角色、有完全充分的杀幼犯案动机吧!
这合理吗?!
刚萨雷斯从胸前口袋掏出眼镜盒,一只手摘下眼镜,颤颤巍巍地用布擦拭,以此来平复自己已然变成世界名画《呐喊》的跌宕心绪。
摘掉眼镜之后看到的世界有点模糊,但此时此刻就连这份模糊都没法保护他混乱的大脑,更没法保护他即将破碎的学术观点。
镜头上一坨黑色的大毛球正在朝两团橘色小猫球靠近,跃跃欲试地探出了脑袋。作为最应该保护幼崽的存在,他们的母亲只是掀了掀眼皮,形式化地吼了两声,并没有对黑豹发动袭击。
刚萨雷斯:“……”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最后的倔强,干巴巴地问道:“这头黑豹是幼崽的父亲吗?”
“应该不是吧。”林登直觉否认,“在我们的观察记录里两头领主美洲豹待在一起的时间更长,而且彼此不存在血缘关系。伊休妲更喜欢和另外一头雄豹待在一起,而且之前有被目击到过交配行为。”
画面上黑豹已经凑到离幼崽非常近的地方了,它的鼻尖和幼崽短小可爱的尾巴尖可能只隔着几公分那么远,稍微再往前一些就可以触碰到——当然了,也可以用利齿咬到。
雌性美洲豹仍然没有动作。
“伊休妲脾气这么好真不多见啊。”桑德拉感慨道,“我还以为这回她肯定要大发雷霆了,没想到完全没动静,是因为姐姐在边上靠着吗?”
这头也可以被看作是领主的年轻美洲豹是以自杀女神和死亡引领者“绳姬”的名字命名的,因为它在战斗时丝毫不顾忌自身的安危,又总是给敌人带去死亡。能得到这样一个强大的名字,从某种程度上也反映着摄制组对它最深刻的印象标签。
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摄制组拍到过许多次伊休妲和西瓦尔巴发生冲突的画面,虽然这些冲突多是无伤大雅的短时纠纷,每每要升级时都会被伊西穆卡娜镇压,但这也足够说明它对同居者的容忍程度并不像对亲姐妹的那么高。
可是在最应该发生冲突的时候,竟然如此风平浪静……
林登操纵着无人机转移视角,让在场的小分队成员都能看清灌木丛边上的场景:领主雌豹正在安眠,脑袋架在伊休妲的脊背上,半个身体都顺势压在它的后腿上。
两只幼崽估计是被睡得四仰八叉的阿姨挤出来了,怎么爬都爬不到母亲的腹部去,干脆可怜巴巴地团在前腿周围,一只被黑豹小心翼翼地抽鼻子吸着,一只被母亲叼起来洗澡。
“果然是因为有姐姐压着根本起不来。”豪尔赫面无表情地说出了大家都想说的话,“要说奇怪的话,西瓦尔巴没有攻击举动也很奇怪吧。”
“可能是因为喜欢幼崽?”彼得举起手来,“从前他面对阿库斯塔的两只幼崽时不是也表现得很冷静吗,那时候大家都没说什么。”
“这两种情形还是有差别的。”桑德拉做了个鬼脸。且不说二者之间隔着十几米路,雄豹和雌豹的亲疏远近关系和活动范围也完全不同。
一头领主级的雄性美洲豹容忍另一头雄性在领地里晃荡已经够奇怪了,允许对方在核心区域生活更是诡异,还能让对方得到交配权,甚至先一步繁衍后代,简直是不可思议。
最让人无法理解的是它还表现得挺喜欢这些幼崽,那双圆滚滚的金色眼睛里翻涌着的只有大猫看见新鲜事物时的好奇,动作也很和缓、友善,全然没有半点要杀幼的迹象。
西瓦尔巴是头神秘的美洲豹。神秘的不仅仅是因为它独特的毛色,还是它别具一格的行为,好像什么事在它跟前都不值一提一样,光从这点来说,它和伊西穆卡娜还真是天生一对。
摄影组成员围着屏幕又看了好一会儿才启程折返,有幼崽在,最好不要去碰运气,光是那头从未接触过的陌生雄豹都够他们警惕的了。
林登当即拍板接下来的拍摄暂时都用无人机进行,等到摸透了这几头美洲豹最近的活动轨迹,再在路上安装摄像装置不迟。
无法收获更多影像资料,千里迢迢赶来又做顾问又做研究者的刚萨雷斯应该是要觉得遗憾的,可他脑袋里全是论文,间或还滚动着分布在世界各地的同行的电话,实在分不出精力去给大起大落的感情模块。
百闻不如一见。
飞机降落在玛瑙斯之前他就知道这个相处模式异于其他个体的美洲豹家族,但在亲眼见过之后,他发现亟需解答的问题太多,甚至都不知道要从何处下手。
但是有一点是确定的——
异常最早出现在雌性领主伊西穆卡娜身上,它是这个家族的黏合剂,是这个家族的代言人,也是这个家族的风向标,雄性领主西瓦尔巴在家族中的权力和地位都无法和它相比。
此时此刻他还没意识到自己非常顺口地想到了“家族”这个词,就好像“美洲豹家族”这个概念是完全正常的、没有任何地方不符合已经建立起来的大猫知识体系一样。
此时此刻他也还没预料到自己接下来的几十年都将和这个家族以及它们的后代绑定,出版了无数引发热议的专著,为远在非洲大猫群居化研究提供了珍贵的参考。
今年三十九岁的刚萨雷斯在回到临时营地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打出去六个电话,然后抱着被老朋友质疑后极度不爽的心情,把过去的笔记统统锁死,打开一本崭新的笔记本,在空白的第一页上珍而重之地写下了几头美洲豹的名字。
伊西穆卡娜。
他用笔尖点了点这个词。
如果说迷宫有个入口的话,想必该从这里开始。

安澜一家对无人机已经免疫了。
曾经软软和黑背还会因为头顶有异常响动一惊一乍,前者差点原地起飞,后者则是连续爬了好几天树,似乎准备用无敌的上树大法接近并击溃“敌人”。然而随着无人机被调动的次数不断增加,警惕心再强的美洲豹都变得日渐佛系,懒得为每天定时定点出现的声音大动干戈。
比起无人机,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操心。
半个月大的两只幼崽已经在爬行这件事上颇有心得,一天不爬就浑身难受。偏偏软软选定的藏身处只是个灌木丛,其实并不怎么结实,稍微用点力就钻出去了,导致领主一家日常都在执行丢猫、找猫、叼猫、训猫、洗猫、喂猫、丢猫……的任务列表。
要是放在别的领地里这种藏身处可以说是完全不够格,但是放在这片被清扫了无数次、监护人人手一个神名的领地里,幼崽们唯一的烦恼大概就是长辈太烦。
两只小猫被安澜、诺亚和新鲜劲还没过去玩崽玩得开心的软软轮流吸个不停,要不是野兽幼崽天性顽强,光是被高频率地拱来拱去都能给它们拱得晕头转向。
诺亚每次吸完猫还会顶着那张特别神秘、特别有范的黑豹外观发表一番朴实无华的猫奴言论,安澜甚至怀疑他私底下偷偷在给小猫写诗。
黑背也流露了温情的一面。
人类世界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说法,群居环境下的动物也逃不过被潜移默化影响到的命运。黑背每天睁开眼睛都能看到不靠谱的领主夫妇在吸猫,闭上眼睛还能听到领主夫妇因为小猫主动接近他们而高高兴兴地打着呼噜,很快也变成了佛系带崽小队中的一员。
当然了,这个小队偶尔也会内斗。
写在天性里的护崽冲动和主导权争夺欲没那么容易化解,再加上猫科动物的性格不太稳定,吃得差了、睡得差了、心情差了都会导致它们忽然发脾气。
安澜和诺亚毕竟不是幼崽的亲生父母,如果在另外两头美洲豹发脾气时正好在叼幼崽,或者因为其他原因露了牙齿,就难免会点燃引线、导致冲突爆发。
好在还有感情基础在那里。
即使看起来打得再凶,四只美洲豹都没给彼此留下了什么难以抹去的伤疤,最大的伤口不过是肩胛上的几道抓痕,那还是因为黑背和诺亚打出了火气,后者没及时收住爪子。
等到幼崽三周大的时候,冲突开始慢慢减少。
安澜原本还以为是软软和黑背适应了,但她很快发现自己想得有点美好,其实是因为三周大的幼崽能跑能跳,当妈的表示有点累带不动了想甩手,当爸的单独一个作不起夭,面对家人时的护崽欲就变得半心半意。
多么痛的领悟。
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只有小猫还有点温度。
出生不到一个月的幼崽很快意识到家里最有耐心的其实是另外两个长辈,于是常常在吃完奶后化身成两团毛球从妈妈身边骨碌碌地滚过来找他们贴贴。
因为食物充足、养得精心,小猫浑身上下的皮毛蓬松光洁,两只眼睛闪闪发亮,透着无限的生机,而且都是蹬鼻子上脸的撒娇怪性格。
姐姐喜欢拖长了声音呜呜,还喜欢玩诺亚的尾巴,要是一段时间没人搭理它就会龇牙咧嘴地发脾气;弟弟在吼叫上稍微拘谨一些,但是会一招无师自通的飞扑招数,动不动就扑到长辈脖子上咬耳朵、咬脸颊,屡试不爽。
这个招数小时候使出来还挺可爱,安澜也暂时没想让它改,但她心里总是会偶尔思考一下要是长大之后对方还继续使这招该怎么办,毕竟吨位不同、攻击力不同,那就是“孝顺”和“孝出强大”的区别。
幼崽真是甜蜜的烦恼。
在甜蜜的烦恼之外,安澜还有不甜蜜的烦恼。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摄影组熟悉的气味中掺杂进了一道稍微有点陌生的气味,这个气味的主人,后来她在巡逻时听到别人叫他“刚萨雷斯”,怎么听怎么像是天生要踢足球的。
但是这个刚萨雷斯吧他和运动系一点都不沾边——不,好像还是沾点边的,不过只有在跟踪美洲豹的时候沾边。
安澜从未见过如此有(不)勇(要)气(命)的研究者,即使豪尔赫和桑德拉也不会清早出现在雨林里、傍晚时分还没走,但他就敢,而且追起来那叫一个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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