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明白后,安澜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和母亲形影不离,又因为她是罕见的“独生女”,绿孔雀妈妈也盯得紧,一时竟然让附近的掠食者们都无缝可钻,黄鼠狼来了两次,气得转身就走。
雄孔雀就不一样了。
这位老父亲一天到晚不是在小憩就是在梳理羽毛,生活过得比许多美妆博主还精致,对雏鸟们一视同仁地爱答不理,很少流露出温情的一面。要是拿个放大镜往羽冠上照照,最长的一根毛上估计还刻着“老子独美”的四个大字。
安澜有一次走得离雄孔雀太近,先是被轻叨了一下脑壳,然后又被鸟喙顶着走了好几步,差点翻个跟头。另一只雏鸟更惨,正好赶上雄孔雀开屏的时候,险些被踩着,还好躲得快。
那天最后雄孔雀被循声赶来的雌孔雀兜头猛叨,精心保养的羽毛豁了好几个口子,垂头丧气、失魂落魄地飞到石头上自闭去了。
事实证明:孔雀是种矛盾的生物。
你说胆小吧那是真的胆小,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把它们吓得受惊,此后十天半个月不敢从同一条山道上走;如果动静大了后果更严重,曾经就有养在动物园里的蓝孔雀直接被游客吓死。
但处于战斗状态的孔雀完全就是另一个物种。
雄孔雀看对方不顺眼时就会拖着尾巴开始打架,打着打着热血上头,拉都拉不开。“战场”边上因为距离太远或者隔着笼子一时半会没法参与的其他雄孔雀还会急得上蹿下跳,扯着喉咙呐喊助威,那架势就跟地下拳击场里的观众一模一样。
雌孔雀打得少,但打起来也是天崩地裂。
虽然抱窝时表现得有点像喝了“忘崽牛奶”,但在安澜破壳而出之后,绿孔雀妈妈好像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有孩子,护崽意识超速点燃,面对敌人半步不退,攻击力远超家养母鸡,更胜村口大鹅。
那还是一个月大的时候。
某个下午孔雀群正在河边饮水,两只雌孔雀站得很近,三只雏鸟便也跟着凑在一块叽叽喳喳,那天安澜很高兴,因为她终于学会了“开屏”——虽然因为没有覆羽,尾羽只能张成一把灰褐色的小扇子。
就在尾巴竖起来几秒钟之后,她感觉到了天空中的异常,好像被什么东西盯上了似的。为了躲避危机,她立刻往母亲尾巴底下一钻,这回直接钻到了两只脚爪当中,也不管会不会被踩到。
果不其然——
下一秒钟,掠食者就从天空扑击了下来。
这是一只成年白腹隼雕,估计是在飞掠河流上空时看到底下有孔雀雏鸟,想要抓一只来打牙祭。它盯上的目标是安澜,所以落地也在距离她较近的地方,只是被及时闪避了。
眼看扑击没有取得成效,白腹隼雕懊恼地鸣叫一声,还想再抓,但这次就没那么容易了,因为边上站着的两只成年孔雀都已经反应了过来。
两位穿着礼服的漂亮贵妇怒不可遏,原本就竖立起来的羽冠好像竖得更直了,紧接着,绿孔雀妈妈撩起裙摆,冲着白腹隼雕就是一脚。
安澜吓得魂飞天外,赶紧屏息凝神,躲避着自家亲妈的脚步。还没等她摸清进攻规律,边上又飞过来一个五颜六色的大东西,后边还拖着一根花里胡哨的大尾巴。
当了一个月美男子的雄孔雀用力吸气,整只鸟都大了一圈,尖尖的喙,锋利的爪,疯狂扑腾的翅膀,再加上飞起来时披风般散开的尾羽,看起来要多吓人有多吓人。
曾经也是猛禽组的一员,安澜非常了解猛禽落地前和落地后的战斗力差别。果然,白腹隼雕勉强挣扎几下就陷入了一雄二雌三只大孔雀的包围圈。绿孔雀是体型最大的雉科鸟类,成年体那叫一个大,白腹隼雕被这群庞然大物包围,竟然还显得有些可怜。
这天白腹隼雕是歪歪斜斜恍惚着飞走的。
安澜目送它远去,对家庭成员的战斗力肃然起敬。
客观评价,安澜认为它们吃得也很多。
同处幼生期,大猫幼崽从母亲的乳汁中获取养分,晚成雏从亲鸟带回来的食物中获取养分,二者都是家里蹲,不用东奔西跑。
可是早成雏不一样。
小孔雀安澜从出生第一天起就领会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鸟生真谛,跟着导师,绿孔雀妈妈起初还会照顾雏鸟腿短,带着她在近处啄食。等长到一个月大后,这种优待就消失了,整个孔雀家族开始以非繁殖期的作息规律活动。
也就是说——清晨从半山腰下到河边去饮水,然后在低海拔处觅食,中午回到山林里休憩,躲避炎热的日光,傍晚要么去河边,要么去其他觅食场所,太阳落山前再次回到山上准备过夜。
能量消耗上来了,吃下去的东西也就得跟着变多变杂,提供充足的能量,有时亲鸟已经站在石头上梳理羽毛,几只雏鸟还在石头底下翻来翻去,到处找虫子开小灶。
这一套日常让安澜绝望。
某天傍晚她在河边喝水,喝着喝着就想到同样是早成鸟的天鹅小时候还能让父母背着游泳,顿时感觉到一阵酸楚。然而这阵“酸楚”才刚刚泛上来,绿孔雀妈妈就从安澜头顶上经过,让她酝酿起来的感情完全瘪了下去。
算了吧。
看看成年绿孔雀的体型,再看看雏鸟的体型,别说老母亲愿不愿意弄乱好不容易梳整齐的羽毛去背雏鸟,怎么爬上去怎么下来都是大问题,还是早点学会滑翔可以少走几步路。
于是安澜定下了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小目标。
为了早日学会滑翔,再进一步学会飞行,她铆足了劲努力干饭,然而这一使劲就引起了绿孔雀妈妈的注意,也导致了一个意外结果——
食谱……改变了。
这事还得从雏鸟吃饭的习惯说起。
因为雏鸟基本上和雌孔雀形影不离,所以它们吃的东西一部分是自己刨食的,另一部分则是从母亲口中掉出来的碎屑,后者往往比前者质量高些。两只雌孔雀总是一起活动,所以三只雏鸟基本上是在共享母亲的饭碗。
为了得到健康的、强大的体魄,安澜在抢夺食物这方面从没手软过,然而她也有爱好倾向:假如当天孔雀群在食用果实,比如酸酸甜甜的黄泡果,她就会抢得比较激烈;假如当天孔雀群在捉虫子吃,她就会开闸泄洪在抢夺中放水。
同样是生食,鹿肉、野猪肉、鳄鱼肉看着就正常很多;同样是虫子,鹦鹉世界常吃的面包虫看着也要正常很多。
就算有孔雀身体自带的“赏味能力”,安澜仍然很难说服自己去抢夺一条从中间截断后拖着肚肠的虫子,只能每天庆幸孔雀是杂食动物。
然而现在不吃不行了。
毕竟是优质蛋白质,既然想要快点成长,就得越过心理上这道坎,尽可能多地摄入。安澜给自己加油鼓劲,决定先用没那么连汤带水的虫子来垫垫肚子打基础。
这天两只雌孔雀分得有点开。
绿孔雀妈妈带着安澜在草丛里啄食,有时用脚爪刨,有时用喙尖分割,很是精准地把能食用的草籽和藏在草杆底下的昆虫挑选出来。它的捕猎技巧十分精湛,竟然能在空中叼住跳跃起来躲避灾难的蟋蟀,脑袋一甩再一啄,猎物就被分割成碎块,完全丧失了逃跑能力。
因为这是一只虫子,而安澜在过去两个月的表现里基本不怎么吃它漏下来的昆虫碎块,所以绿孔雀妈妈慢条斯理地吃完嘴巴里叼着的部分,然后低下头习惯性地要去打扫战场——
正好看到安澜啄蟋蟀的一幕。
绿孔雀妈妈大惊失色。
这天安澜先是被亲妈用“你是不是没吃饱”的担忧眼神注视了三十秒钟,旋即享受到了她还以为这辈子都享受不到但现在是真的不想享受到的待遇,接连吃了飞的走的地里钻的七八条虫子。
眼看雏鸟对这些食物照单全收,绿孔雀妈妈若有所思,正巧黄泡果也快过季了,便减少了寻找各类野果的时间,更用心地教起安澜捕虫技巧来。
供应源源不绝。
她从最开始的抗拒到伸出试探的脚爪到最后完全蜕变,可以面不改色地把五颜六色、体型不一、干湿各异的虫子往胃里塞,甚至还有闲心点评一下《狮子王》里彭彭和丁满对昆虫口味的描写有独到之处。
安澜:我变强了。
事实上她也确实变强了。
通过大量摄入食物,“科学”分配饮食结构,三个月大时安澜的体型已经和大部分成年家禽类似,脖子上泛起了不太明显的绿色,头顶的羽冠也初步成型。
只不过这个强度并没有应在她最想要的“飞行技巧”上面,而是应在了高超的逃命技艺和躲避技巧上面。
雏鸟死亡率最高就是在前三个月,而孔雀群最喜欢待的地方是河边。
河边有清凉甘甜的水喝,有足够多的虫子吃,还能玩水、清洗羽毛。唯一的缺点就是视野过于开阔,没有遮蔽物,空中和地面上的掠食者很容易就会发现雏鸟的踪迹,上演各种“老鹰捉小鸡”、“蟒蛇叼鸡”、“豹猫扑鸡”的好戏。
曾经的安澜在躲避天敌时还会差点被母亲踩到,而现在的安澜已经熟练掌握了躲避球战术,不仅能在危险发生的第一时间把自己塞进长辈的羽翼底下,还能随着战斗调整站位,身姿之灵活放在人类世界怎么说也得拿个跳舞机比赛冠军回来。
熬过这段最尴尬的时期,袭击频率一下子跌落。
四月龄的绿孔雀体型已经很大了,过去能给它们造成麻烦的山野掠食者大多数不会选择这个体型段的猎物,因此销声匿迹;而那些还在穷追不舍的也没法像从前那样一出手就形成死亡威胁,因此会更加谨慎。
随着危机减少,雄孔雀离群的次数也与日俱增。
或许是因为没有繁殖期守卫雌孔雀的需要,没有孵蛋期给群体放哨的需要,也没有雏鸟诞生初期协助保卫家族的需要,身为大家长的雄孔雀开始无规律地远离族群。
安澜渐渐意识到在非繁殖季节孔雀群的固定成员其实是雌性、亚成年和雏鸟,雄孔雀多数时间和家庭成员待在一块,有时也会离开,但不管它游荡到什么地方,那高亢的鸣叫声总是会在清晨和傍晚准时出现,与雌孔雀的鸣叫声遥相呼应。
孔雀家族也有团结得很紧的时候。
进入夏季后天气越来越炎热,时不时还要经受雷雨天和狂风天的侵扰,每当绿孔雀们感知到灾害即将发生时,都会回到最常使用的栖息地,紧紧依靠着彼此,从家族中寻求安慰和力量。
它们经历的最大的灾害是一场台风。
那时大雨瓢泼,就算站在植被茂密的山林里也毫无作用。绿孔雀妈妈张开翅膀把雏鸟笼罩在羽翼底下,雨水像小瀑布一样从翅膀边缘倾泻下来,在地面上拍打出一道深深浅浅的沟渠。
台风过后是孔雀家族的狂欢。
原本难以找寻的食物要不被从树上卷下来,要不被从土层里扒起来,最离奇的是还有食物从山下的农田被刮到林间,让它们随意取食,就是要当心随时随地会落下来的断折的枝条。
等到五个月大时,安澜完全掌握了滑翔技巧。
此时三只雏鸟都已经有了点成年绿孔雀的样子,头顶的羽冠直立起来脖子上的绚丽鳞羽基本着色完毕,面部的蓝色、白色与黄色也十分分明,翅膀中间染了一点点蓝,但大部分羽毛仍然是灰扑扑的,翅膀前端还带着些斑驳。
安澜是三只雏鸟中唯一的雌性,出于好奇心,她常常去和兄弟们肩并肩站着比较尾羽长短,但一直到六个月大时他们三个的尾巴还很难看出分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质的变化。
想到老父亲华丽的大拖尾,安澜多少有点柠檬,但一来她长大了也会有母亲那样的短礼服,二来理论上来说雌性应该比雄性更容易适应飞行,她只能安慰自己做不了最美的孔雀就做最会飞的孔雀——
可惜目前为止还没找到起飞的感觉。
几只成年大鸟每天晚上都会飞到树上去睡觉,亚成年们站得稍微低一下,安澜和两个兄弟顶多扑腾个一米多高蹲在矮树枝上滥竽充数。
然而真要扑腾起来就连家养大肥鹅都能到达这个高度,作为一只祖上曾经被画作神鸟的绿孔雀后裔,长了那么长的腿,那么宽的翅膀,怎么能安于当一只快乐的走地鸡!
安澜是有梦想的小鸟。
正好秋深,漫山遍野都是堆积起来的柔软的枯树叶,就算起飞失败也不至于摔得太惨。
这天她早早吃完饭,在边上精挑细选了一处缓坡,心里想着当金雕和鹦鹉时起飞的感觉,双腿用力一蹬,张开翅膀猛地一振。片刻之后,安澜察觉到了熟悉的失重腾空感,于是稳住身形、越发用力地扇动翅膀。大约是念得多了总有回报,她没有落回地面上,而是顺利起飞,越过缓坡顶部,又掠过了下方几棵大树的树梢。
成功了!
安澜喜出望外。
可是孔雀的身体用来飞行中毕竟还不熟悉,转了个弯,她就开始摇摇晃晃,勉强降落在家庭成员当中。其中一只小孔雀碰巧站得近,吓得羽毛蓬开,口中叼着的蟋蟀“啪”的一下掉在了地上。
试飞成功让安澜信心大增。
于是接下来一段时间整个孔雀家族就看到这只小孔雀以各种方式、各种姿态不断尝试脱离地面,心急火燎得好像山里的地烫脚一样。
绿孔雀妈妈一开始忧心忡忡,到后来熟视无睹;出门溜达的孔雀爸爸回家时惊得瞪圆了眼睛,几次之后也习以为常。每当安澜忽然起飞时,整群绿孔雀都会以同样的步调抬头张望一下,然后啄食的啄食,梳羽毛的梳羽毛。
都说学习氛围非常重要。
在安澜一天三次时刻不停歇的练(作)习(死)日程的刺激下,另外两只小孔雀也燃起了熊熊斗志,跟着扑腾了起来。
要不是时节到了绿孔雀家族正好要转场干饭,恐怕这轮“飞行学习热”还会持续很长时间,直到把边上能用来当起飞点的坡地都探个遍为止。
雄孔雀这次和其他孔雀会合后就没有再离开,而是带着整个家族朝靠近山坳的方向赶路,把活动范围整体朝东移动了三公里。
安澜原本还不理解为什么领地相对固定的留鸟绿孔雀要突然举家搬迁,等到搬完家后作息计划一变,她就立刻明白了缘由——
秋天……快过去了。
冬季对大多数动物来说都是难捱的一个季节,陡然变冷的天气会给绿孔雀带来困扰,日渐稀缺的食物资源更是会给绿孔雀带来直接的生存危机。
其他家族会怎样过冬安澜不知道,但她所在的这个家族似乎有着独特的越冬计划,并且从上到下都对这个计划深信不疑,而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要靠近两脚兽活动的村庄。
远处老父亲拖着大尾巴在田地里翻找刚播下去没多久的作物种子,近处是母亲和另一只成年雌孔雀,两位贵妇抬头挺胸地从稻田边缘穿过,时不时低头在积水中寻找食物,身后跟着的亚成年动作敏捷,甚至捉到了一只小小的青蛙囫囵吞下。
这动作也太熟练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它们是什么职业涉禽。
安澜大受震撼。
她在做东北虎和金雕时都在两脚兽那里接受过帮助,所以对这种行为接受良好,也确信自己会得到救助,然而前一种情况中出面的是政府部门,方式是补饲;后一种情况中牧民也报告给了政府部门,最后得到了经济补助。
眼下这种情况让安澜很是不安:一来不确定绿孔雀在人类村落附近活动是否安全,有没有可能像潘塔纳尔的美洲豹那样受到农场主的反击;二来是不确定这里的村民能否得到补助,毕竟绿孔雀吃得也不少,还是一大群。
她没有担心很长时间。
孔雀家族转移活动范围后第二天,村民们就发现了这些“不速之客”,奇怪的是他们脸上并没有惊讶的表情,反而是好奇居多。安澜猜测她所在的家族估计去年也来过,但当时应该没有那么光明正大,所以村民知道它们的存在,只是没有亲眼见过。
大约过了五、六分钟,一个年轻人终于反应过来,往民房所在的方位跑。他去喊的大概率是这几亩田地的承包人,那是一位戴着草帽、穿着白色汗衫的老伯,看起来很硬朗,跑起来甚至比年轻人还稳健。老伯急匆匆跑到田垄边,看到绿孔雀,他先是一愣,旋即一喜,以更快的速度往回跑,丝毫没有驱赶的意思。
到这里,安澜认为自己的推测八九不离十。
她正准备稍微往人群靠近一些打探打探消息,然而还没等她从难懂的方言里辨认出什么实用信息,身后原本在啄食的其他绿孔雀就察觉到了人类的接近。
绿孔雀妈妈最为警醒,率先发出了短促的“哒哒”声,几秒后又转为长鸣,向整个家族示意有异常情况。听到这个声音,幼鸟们迅速向母亲靠拢,亚成年们则是快速抬头,雄孔雀果断地开屏,试图用体型震慑住敌人,让处于“危险”当中的雏鸟有时间回到母亲身边。
安澜当然不可能和家人对着干。
反正以后机会还很多,她当即朝着催促着的母亲跑去。整个家族在她就位后快速朝山林撤退,因为人类站得远,所以绿孔雀们只是不安,还没有到受惊的地步。
其他孔雀都是这样,安澜就更不可能惊慌了,事实上,此刻她的心情和惊慌截然相反,从接近人群一直到现在,她的整个身体都都好像变成了一个缓慢膨胀的气泡,轻飘飘的,比羽毛还要轻。
刚才那几个站在前排的人类衣服上印着的汉字实在太熟悉了。
他们交流时使用的方言本身有点难懂,可有些词汇估计是因为古时候不存在那样的事物,完全是由现代舶来词汇音译过去的,所以也能听得非常清楚明白。
这里是家。
时隔多年,她又一次回家了!
过去数个世界里安澜曾和诺亚交流心得体会,他们一致认为这些被穿越的世界大体上和穿越前的世界相同,但在小事的走向上存在相当的差别,可见是类似平行时空的地方。
安澜明白不出意外的话她可能永远回不了自己出生的城市,即使转生成那座城市里的小动物,在熟悉的巷弄里或许也找不到那些曾经爱过的人,但这并不妨碍她对这片土地产生的文化认同感。
平行世界的家也是家。
唯有在这片土地上她可以从根本领悟一些环保政策在某个时间节点被颁布的原因,精准判断应该向哪个部门寻求帮助,甚至还能用做人类时听过的一些新闻大事来为生存提供参考。
打比方说——水电站工程。
在她原本生活着的世界里,云省叫停了斥资数十亿的大项目,确保了绿孔雀的栖息地不被淹没,保护了数百只绿孔雀的生命,也使得境内最后的绿孔雀种群不至于遭受毁灭性打击。
这个平行世界里可能也存在类似的事,差别只在于工程有没有启动,有没有被专家们认识到缺陷,有没有被最终叫停。
如果能从人类那里得到更多信息,安澜就可以为家族的壮大、种群的延续摸索出最好方法,毕竟此刻她真的是一只绿孔雀,而不是一接近孔雀就会被回避的两脚兽。
最妙的是不用再学语言。
安澜在金刚鹦鹉世界里用了好几年学习葡萄牙语,勉勉强强听懂了潘塔纳尔湿地工作站中员工之间的交流,后来为了了解湿地外围土著居民村落里发生的事,又专门跑去学了一点土著语言的,可以说是累到自闭。
能回家真是太好了。
这个世界到目前为止真是哪哪都顺眼。
此时此刻安澜早就忘记了出生前那种绝望到咸鱼躺平的心情,一门心思只记得出生之后感受到的自然风光、看到的漂亮大鸟和其他有利条件。
几天后她的快乐甚至更上一层楼。
当时绿孔雀一家正在田边“兴风作浪”,安澜比其他家庭成员还要放飞自我,上蹿下跳地和一只狂奔在田埂上的小蜥蜴作艰苦斗争,蜥蜴没追到,倒是听到了远处拖拉机引擎的声音。
从拖拉机上下来三个人,其中一个是前两天看到过的农民老伯;另一个也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穿得很齐整,笑起来眼睛边上有深深的纹路;最后一个戴着眼镜、抱着笔记本,怎么看怎么像安澜穿越各个世界见得最多的人——研究员。
因为安澜最放飞,跑得最远,现在也离拖拉机最近,所以三个人类下来后刚刚站定就把目光集中过来,脸上流露出不同的表情。
农民老伯满脸写着“早就告诉过你们了”,看上去似乎还对自家田里长出八只绿孔雀的事情非常自豪,一边说一边挥舞着手掌;
被称为“村长”的老人比他还要高兴,没听几句就爽朗地大笑起来,眼睛旁边又挤出了细密的纹路,但他很快意识到声音太大可能会把绿孔雀吓走,即使还隔着有七、八十米远,还是主动把声音放得几不可闻;
研究员话不多,从头到尾安澜就看到他做了两个动作——掏望远镜(那看起来似乎还是个可以摄影的设备),以及疯狂写笔记。
看到这里她已经确信孔雀家族会得到很好的保护,连研究员都来踩点了,上面肯定得到了消息,农民老伯的损失多半也会全部被承担走,还会有额外的补助。说不定去年就有承诺了,只是一直没等到绿孔雀现身,为了避免惊扰也不敢主动随便去寻。
无论如何,老人家的利益能得到保护是大大好事。安澜把心彻底放进了肚子里。
三个人类还在说话,她已经自顾自地奔回田埂上撒欢了,和这个年纪其他爱调皮捣蛋的小孔雀别无二致。一条小蜥蜴绝境逢生,没关系,还有第二条、第三条小蜥蜴,今天就要看看谁会倒大霉!
冬天对动物来说很可怕,但有了后盾,冬天就没那么可怕了。
当年安澜可是虎豹林园里抢补饲点抢得最快的崽,大雪封山时抱着巡护员小屋不撒手,就连棕熊都拿她没办法;冬天没饭吃,和其他金雕一起往牧民家里钻,不仅成功蹭到了饭,还蹭到了春晚。
绿孔雀虽说没有野生东北虎那么稀缺,但也面临着种群覆灭的危险,就算孔雀一家没有主动下山吃饭,只要确定它们的活动范围,两脚兽们说不定会直接把饭喂到山林里面。
不就是蹭饭吗,她最会蹭饭了!
安澜的推测是准确的。
村民们在去年就发现农田里有绿孔雀活动留下的痕迹,当时还有拍到很糊的远景视频,一起上报给了有关部门。
上面的反应很迅速,没过多久就派了一支专家小队过来,画图纸的画图纸,测脚印的测脚印,布置摄像头的布置摄像头。
他们其实已经做得很小心了,但第一次下山来“偷吃”的绿孔雀家族比平时更谨慎小心,察觉到一丁点异常就销声匿迹了整整三周,一直到大雪封山时才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当中。
经过这一遭,专家们意识到为了“动”,首先要“不动”,就像猎人在狩猎前首先要耐心等待猎物放松警惕、进入包围圈一样。
他们不敢直接给绿孔雀打定位器,甚至不敢靠得太近惊吓到这些大鸟,只能在靠近村落的山林里设置了几十个红外摄像头,用数量搏运气。
“可惜去年没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陈英在接到电话时这样说,“不过今年这群绿孔雀能举家下山也叫人意外……还得到山上去看看啊。”
“谁说不是呢。”电话那头回复道。
打电话来的老专家姓苗,是绿孔雀保护计划的牵头人之一,大家都敬爱地叫一声“苗老”。
老人家听到绿孔雀家族出现的消息乐得多吃了半碗饭,但几十年来遇事多想一步的习惯摆在那里,这份高兴很快就变成了担忧。
如果绿孔雀只是知道人类村庄里有食物想要过得舒服点就算了,可是万一是栖息地里的环境被未知因素破坏,导致它们认为不挪窝没法安稳过冬呢?
如果真是这样,整个种群的生存都会受到威胁,人类必须趁绿孔雀下山的时候去原栖息地进行确认,顺道还可以采集研究资料、安装监控设备。
陈英在地图上画了一个红圈。
救护繁育中心无法百分百还原山林环境,更不可能天然存在像野外那样结构完整、关系紧密的孔雀家族,研究资料对野化放归项目非常重要。
两边达成共识,工作开展得格外顺利。
天气完全冷下来之后,安澜在一次飞行训练中发现山林里多了好几个摄像头,她本来想飞近点看看型号,结果没掌握好距离,又多少带了点面对镜头的“偶像包袱”,差点一头栽到树上。
又过半个月,山林里搭起了补饲点。
安澜趁家人小憩的时候到处查看,发现补饲点分布范围很广,涵盖了孔雀常规活动的大部分区域,但是总体数量不算太多,而且基本上都搭在相对隐蔽的地方。
这么做应该是在为其他鸟类考虑。
云省是世界上最重要的越冬地之一,每年冬天飞到这里的候鸟数以万计,假如不加以控制地随意补饲,部分候鸟就可能因为食物长期滞留,从而影响到整个种群的延续。
留鸟够吃就行了。
绿孔雀们很聪明,补饲点搭起来不久就发现了这些“财宝堆”,雄孔雀于是带着家人重新回到山林里,也不浪费时间往山下跑了。清晨下到河边去喝水、吃饭,要是没吃饱,中午随便找个补饲点加餐,晚上再去散步、玩耍、梳理羽毛,小日子过得别提多惬意。
孔雀满意,两脚兽也很满意。
因为摄像头安装位置合理,不仅能拍到整个绿孔雀家族的日常活动,还捕捉到了许多平常难得一见的国家一级、二级保护动物。
不过镜头里出现次数最多的还是几只半大孔雀,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家族的小孔雀们好像都特别喜欢飞行,只要一闲下来就会在空地里扑腾,一只飞得高些,两只飞得矮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