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澜盯了他一会儿。
在这家伙随时可能吐出来的情况下她是一点都不想去给他检查牙齿,于是干脆怂恿他先吐一会儿再说,吐完了再给看牙。
大黑猫从鼻子里重重地喷了一口气。
致幻剂的影响还在,他的表现和平时差别很大,完全兽化了的样子,在地上嗅来嗅去寻找着死藤残留下来的气味。好不容易吐了点东西出来,又盯着地上的碎毛和肉块看个没完,两只耳朵转来转去,自顾自地在那里生闷气。
安澜用爪垫拍了他一下。
诺亚转了个方向,屁股对准她,继续生闷气。
处于幻觉状态下的动物的确是不太讲道理,她想了想,决定顺毛摸,于是就示意他把嘴巴张开,好检查一下牙齿有没有损坏。
本以为这下该高兴了吧,可转是转了,张是张了,那双眼睛里透出来的情绪还是蔫巴巴的。而且估计是一阵嗨一阵吐非常累,嘴巴张开没多久就开始慢慢闭上,眼睛也跟着闭上,差点让探头过去的安澜失去鼻子。
看着像是没什么太大问题,肉眼看不出劈裂或者歪斜的症状,但她还想再确定一下,就伸出爪垫拍了拍。诺亚发出很不耐烦的呜呜声,然后把嘴巴第二次张大了。
没一会儿,他用前爪扒扒地面,意思要吐。
安澜深吸一口气,坐回原地用前爪洗脸,一边洗一边给自己念经,等到傍晚时分,她脑袋里差不多已经开始循环播放各种经文了。
而诺亚吐了一个下午,又被塞了好几口草药,那股迷幻的劲过去之后就尝到了痛处,吃也不想吃,动也不想动,就趴在原地露出“智慧”的眼神,假装自己是团装饰物。
最糟糕的还是入夜之后。
两只美洲豹习惯性地躺在一起,可是安澜没料到刚躺下去背后就传来了一个巨大的动静,那架势好像是腹部在抽,“嗷”的一声,紧接着就有个湿漉漉的东西飞到了她背上。
安澜:“……”
说实话,就这一下,她觉得自己没当场起飞或者把毛球给他塞回去都得歌颂真爱无敌。可是到了第二天早上诺亚还是很沉闷,她就开始有点担心了。
症状更严重的软软兴高采烈、健步如飞,大清早就饿得出去狩猎,没多久就拖着领西猯回到洞口,把食物拿出来跟家人分享。
安澜自己稍微吃了一点,大多数都留了下来,回去想把诺亚戳醒。早上一时半会儿没戳醒,等到太阳大亮时又戳了半天,诺亚也只是掀掀眼皮,伸出前爪开了开花,其他一概没有,好像虚弱得动弹不得也一样。
两只大猫一起吃坏,偏偏他更倒霉。
晚些时候好不容易看着好了一点,食物也吃得下了,安澜就想着把他带去空地上雨水积起来的小水塘里喝水,顺便清理一下弄脏了的皮毛。
喝水喝了一半,她眼睛就错开了几秒钟,大黑猫就脚下踩空咕咚一声响。这还不算完,等他们清理完毕踏上回程之路时,经过的大树上有猴子在打闹,树枝土块乱飞,飞下来的东西很巧妙地划出一道弧线,噼啪一声砸在了大黑猫背上。
安澜当时想笑。
诺亚的运气总是不太好。
多少个世界下来一贯都是这样,不过从前——在遇到安澜之前——好像更差一点。自从他们相遇之后,两个人的运气就跟中和了一样。
以前很多次安澜拿这件事开玩笑。
怎么会有人运气这么烂啊?算了算了,没办法,从她这里匀一点出去,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记得还。
当时诺亚说什么来着?
大概是抱怨了一通她也不是什么欧皇,然后就把还当人类时玩抽卡游戏的记录拿出来说嘴,说着说着,一个恼羞成怒,一个喜上眉梢,扭打在一起,从灌木丛滚到河岸。
想起这段记忆安澜就有点手痒。
诺亚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回到树洞时像只湿透的大狗狗一样垂头丧气,打着喷嚏,抖动前爪。看到她坐下,他连水都没抖干就凑过来哼哼唧唧,背上的泥土簌簌地往她身上掉。
安澜拿前爪挡了挡,推了他一把,没推动,又觉得那身养回来一点还算油光发亮的黑毛被爪子刮花了会有点可惜,干脆闭目养神,来了个眼不见心不烦。
养了不到十秒钟,边上就有个暖烘烘的东西蹭了过来,舒舒服服地给自己找了个位置。一根大尾巴从后面甩上来,拍在她身上,发出一声在树洞里显得略有些大的闷响。
这是在干什么。
他们是美洲豹不是老虎啊,用尾巴把同类拦腰搂住这种动作怎么看也是雪豹之类的大猫更好做到,一只美洲豹为什么要折腾自己的短尾巴啊。
安澜没忍住投去了好笑的一瞥。
诺亚从喉咙里咕哝了几声,自以为非常不惹人注目又非常端庄地把尾巴抽了回去,接下来半小时都不再动弹了。
当天夜里又下起了大雨。
在树洞待的时间足够长,角角落落里沾满了熟悉的气味,再加上“中毒”事故把人折腾得很累,安澜一开始都没察觉到空气湿度上升,睡在最里侧做着一个飞翔的梦——
直到惊雷把她从梦中唤醒。
雨水冲刷在地面上发出一百个珍珠沙漏同时翻到的声响,闷雷抓住雨棍演奏的间隙宣告自己的存在,声势浩大,不可卒听,只有史诗里的远古怪兽才能用嘶吼声同它较量。
闪电劈开天幕,短暂地照亮了夜空,将雷雨云的阴影投向大地。那阴影连同树木、走兽的阴影一道构筑成吱嘎作响的战栗的冥府之国,仿佛有不可名状之物在滴墨的漆黑中游曳,观察着表面世界中的苍生万物,直到被下一道闪电斥退。
这种景象本该带来恐惧。
可是安澜蜷缩在一个被烘暖的浅坑里,风吹不到,雨打不着,边上有两个起伏的热源,一个在打呼噜,另一个正在缓慢苏醒……雷雨在这种环境下反倒成了隔绝感的来源,成了一种舒适的白噪音,让人觉得安全、放松、晕晕欲睡。
她把脑袋重新架回了前爪上。
几秒钟过后,被动作吵醒的诺亚调整了一下睡姿,大概是觉得还不太舒服,于是站起来到靠外一点的地方去伸懒腰。
一阵风把雨水推往固定的方向,部分被大树的板根遮挡住,部分却仍然顽强地卷进洞里。安澜在半睡半醒间都能听到大黑猫用低吼表达诅咒的声音,旋即是抖毛的声音。他走过来重新趴下,紧贴上来的皮毛有点发冷,还带着细小的水珠,一下子把她的睡意都赶走了。
又是一道闪电。
软软抖了抖耳朵,眼睛没睁开,只是后腿在踢蹬,可能做了个飞速奔跑追杀猎物——或者入侵者雄豹——的梦。
这场暴雨一直下到第二天中午才堪堪停下,安澜踩着湿漉漉的泥地出去查看情况,只见原本退下去的水位又有高起来的迹象,平静的水面也重新被画上了代表激流的浪涌。
诺亚站在她身后用一连串意义不明的咕哝声表达对天气的不满,但因为诺亚是诺亚,他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就决定把这个让人忧心的新情况抛到一旁,搜肠刮肚、冥思苦想,只为说一句秒杀全场的俏皮话。
他没想出来。
所以最后被写在地上的就是一堆胡言乱语,包括不仅限于关于做动口普查的热切建议和关于爪子能不能用来编织叶片的不科学探讨,用一切力量“做好准备在这座孤岛上生活到天荒地老”。
安澜认为这有点戏剧化。
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可能还另外多加了两句,因为诺亚很快就恼羞成怒,虚张声势说自己是毒液寄生蜘蛛侠,不仅一身漆黑,还可以往她眼睛里撒点灰。
十分钟后他成了家里第一个挨揍的病号。
暴雨带来了危机,也带来了礼物。
自筑巢区被冲垮后就不见踪影的凯门鳄大群顺流而下,其中一部分零零散散地靠近了这片高地,把自己暴露在美洲豹的视线范围当中。
凯门鳄是领主一家的祖传食谱,看不见还好,看见了口水分泌得就有点快。这个下午安澜、诺亚和软软什么也没干,光顾着蹲在岸边观察水面,恨不得马上下水去捞点辣条上来。
机会很快就来了。
傍晚时分,安澜观察到距离空地约五、六米的地方漂浮着一条凯门鳄,体型适中,游速稳定,是非常合适的狩猎目标。
她所站的地方有点陡峭,下水容易上来难,叼着负重还会额外增加一点难度。而且蔓延到岸上的河水比以往更浑浊,散发着的泥土的气味也更浓重,基本看不太清水面下的景象。
但是狩猎本身没有什么问题。
美洲豹猎杀这个体型的凯门鳄甚至用不了半分钟,只要下水的姿态和方位都正常,一跳砸下去对方基本上就该晕头转向,到梦里——可能是永恒的梦里——才能思考反击这回事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
安澜在跳到凯门鳄身上的一瞬间就知道狩猎差不多已经完成,后者只是象征性地左右扭动身体挣扎了一下,但因为后颈被獠牙死死锁住,咬合力加持下连皮带骨都被刺穿,挣扎除了给猎人带来乐趣之外没有其他作用。
流入口腔的鳄鱼血味道很浓厚,让她几乎想用把犬齿埋到更深的地方去畅饮,可是同样流入口中的河水的味道就十分扫兴,安澜往后甩头,拖拽着猎物朝岸边靠拢。
诺亚和软软已经等在那里了。
两头美洲豹站在河岸边缘,朝着河面俯身,半个身体都悬在空气里,软软把前爪朝底下伸,想要从姐姐口中把猎物接过去,又觉得这样做重心不太稳定,烦恼地喷了个鼻息。
下一秒钟,它的视线凝固了。
同样凝固的还有诺亚的视线,瞳孔因为警惕而收缩,露出大片灿金色的虹膜,一点点细碎的绿色和赭色在虹膜边缘漂浮。
诺亚看起来很害怕。
安澜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不,应该说她知道他在害怕什么,只是不知道他在害怕的是什么,但现在也没空去调头观察,立刻抛弃猎物上岸才是唯一正确的决定。
所以她想不都想就松开了口。
下一秒钟,那种过于熟悉的、有东西从身边擦过的感觉出现了,视线受阻、气味受阻,面对隐藏起来的敌人让她寒毛直竖,可是这回似乎没有前几回那么具有不确定性,因为谜底已经在水面的波纹形状中被揭晓——
好大一条。
这一条和安澜和软软之前见过的体型接近,脑袋快和美洲豹的脑袋一样宽阔,覆盖在身上的蛇鳞像一层精妙的铠甲,清晰到有点狰狞……
自恃体型足够所以敢和美洲豹抢食吗?
受制于攻击手段的单一性,森蚺在陆地上基本不是美洲豹的一合之敌,除非后者处于受伤、病弱等不佳状态。深水区可能会给它带来一点优势,毕竟森蚺就跟鳄鱼一样,在水里战斗和在陆地上战斗可以算是两个物种。
眼前这条大蛇饿急了,仗着体型大,也仗着本土作战,觉得可以打败或者吓退美洲豹,所以上来抢夺猎物,似乎也不是那么说不过去。
可是安澜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如果说它是来抢夺猎物的,这会儿怎么着也应该要把身体缠到凯门鳄身上了吧?难道是在等鳄鱼完全丧失行动能力沉到水底它再去接吗?会不会太多此一举了?总不可能是想避免跟她进行水面搏斗吧?明明脑袋和半条身体都已经露在水面上了啊。
思绪急转间,她已经游到了岸边。
四只脚爪踩着泥地,摆脱了水中那种不安定的状态,一些刚才被忽略过去的疑点就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全都指向一个方向——
森蚺不是故意来抢食的,而是在朝岸边游的过程中正好碰到安澜和凯门鳄的,它游得太快了,不同寻常的快,连血腥味都注意不到,根本就是……就是在被什么东西在追赶!
她把森蚺想得太高了。
在这片危机四伏的雨林里,巨型森蚺或许算得上站在食物链顶端,可以傲视绝大多数对手,连美洲豹一般也不会主动去找它们的麻烦,但这些个体绝非没有天敌可言。
脑袋后面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紧绷感。
这种代表着冰冷刺痛的危机意识伴随着安澜走过了许多个世界、无数的岁月,熟悉到她根本不会怀疑自己感受到的是不是错觉。
什么动物能够在深水区追杀巨型森蚺,什么动物能够让美洲豹觉得站在河边的湿地上都不太安全,什么动物能把她的警报器惊到震天响……
答案根本就被写在纸面上。
安澜甚至在不久之前才刚刚见过这种动物。
头顶诺亚和软软的视线都有所放松,压下来的重量明显减轻,可她却比还在水里时更加紧张。得益于美洲豹几乎点满的属性,她在一次超越极限的跳跃之后成功把自己挂在了陡坡中间,旋即又是几次跳跃,四肢并用爬到了崖顶。
诺亚让开一个位置给她,软软看向她,又看向水面,入侵者雄豹蹲在离他们十几米远的地方,可能是在观望下水捕杀凯门鳄的安全性,此时此刻它也在朝底下看,肌肉绷得非常紧。
一切屏息等待……终结于一个巨大的阴影。
比任何安澜曾在水里见过的东西都要庞大,这个阴影像核潜艇一样朝着水面上的猎物靠近,上升得太过蛮横,以至于身边落下的水流形成了小小的涡旋,它从中间截住了森蚺的身体。
安澜下意识地做了一个后仰的动作。
不仅仅是她,诺亚和软软都在往后退,就连站在远处的入侵者雄豹都在往后退,不愿意站在太近的地方直面这种锋芒。
黑凯门鳄的头部露出了水面,接着是前爪,是半个身体,它以不可对抗、不可匹敌的力量将四米多长的森蚺差不多整个举到半空,向左一摔,向右一摔,全程只花了不到两秒钟。
就像水面上卷起了风暴。
在如此高的撞击速度之下,水面和地面没有区别,根本无法提供什么有效的缓冲。当黑凯门鳄再次浮出水面时,安澜看得真真切切——森蚺的皮肉像蜕皮一样、像人类脱长筒袜一样被剥脱了下来,一半已经挂在鳄鱼口中,一半软绵绵地垂在水里。
第二次攻击在片刻之后发生了。
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
重物撞击水面的声音是那么空洞又沉闷,四溅的水花从河面飞起,一路洒到站在岸上的旁观者的脚下,带着浓重的血的气味。森蚺自始至终都没做出什么有价值的反抗,毫无疑问,它的活动能力在第一次撞击中就被解除了,而它的皮肤、血肉、骨骼和内脏则在接下来的撞击中被碾成了碎片。
四只美洲豹敬畏地看着这一幕发生。
因为庞然大物被撕成碎片的画面太过震撼,一直到傍晚他们都提不起什么精神来,只是坚定信念要离岸上的那条“巨龙”远一点,再远一点。
入侵者雄豹当晚睡得史无前例地靠近树洞,但是这回连软软都没做出什么过激反应——谁都不想看到一个同类被那样摧毁,光是想想,身上的骨头好像都痛起来了啊。
人们都说改变需要一个契机。
在黑凯门鳄猎杀森蚺的事件之后,入侵者雄豹就得到了这样一个契机,缩小了同领主一家之间的安全社交距离。鳄鱼下水时它会出门狩猎,等鳄鱼回到岸上就开始抱着树洞边的灌木丛不撒手。
安澜和诺亚私底下管这叫脱敏治疗——
当然是针对软软的脱敏治疗。
家里这头年轻雌豹在找回领地时身上受了很重的伤,并且因此对所有雄性同类产生了攻击欲,花了好长时间才做到和诺亚和平共处。
入侵者美洲豹也是一头雄性。
安澜认为软软要是能完全,至少是进一步,脱离敏感状态会是件好事,毕竟在无差别进攻欲背后支撑着的不是正面情绪而是负面情绪,因为害怕受到伤害,所以才要在对方发动进攻之前率先出击,和被虐待过的猫咪对任何人靠近的第一反应是炸毛哈气一个道理。
作为重要的家人,安澜无法容忍这种状况长期持续下去,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率先出击并不总能取得胜利,攻击欲的过度旺盛,尤其是在没有绝对实力优势下的攻击欲,往往会招致毁灭,所以她一直在努力。
现在其实已经比从前好很多了。
从前安澜基本上按不下来软软的进攻欲,对老父亲是那样,对其他徘徊在领地边上的雄豹是那样,对雌性同类和人类都是那样;后来大概是慢慢相信自己安全了,处于家族的支持和保护当中,如果安澜决定用威吓代替战斗,软软只会流露出一点反对情绪。
说到底还是安全感的问题。
面对越来越近的入侵者雄豹,软软表现得比预料中更游刃有余,脱敏治疗似乎卓有成效——在接下来几天里,它甚至意识到了雄豹除了当沙包之外还有其他功能。
它们的第一次接触发生在河岸边。
黑凯门鳄做了一件好事:它没有把森蚺整个吃完,而是吃了一部分,剩下的丢在了河水边的泥地里,随着水位越来越低,露出来的部分就越来越多。这种造福大众的行为吸引了许多食肉动物的注意力,包括美洲豹。
严格意义上并没有猫科动物完全依赖刚刚杀死的猎物存活,既然有摆在地上伸手就能得到的食物,要做的只有防着点到处乱飞的食腐鸟,捕猎就会变成第二选择。
因为森蚺尸体组成的餐桌够大,所以安澜、诺亚和软软占了一边之后入侵者雄豹还可以占据另一边,双方相安无事地凑在一起吃了一顿饭。
然后她就见证了一段黑历史的诞生。
入侵者雄豹吃完饭之后大概是想用河水清洗一下身体,或者只是单纯地想去喝点水然后在碰到水时又变了主意,总之它先是小心翼翼地用猫爪子沾了沾水面,然后把整条前腿都伸进了水里。
事后想来,当它把一条前腿放下去的时候重心本来应该在后面,实际上却不知怎的在前面,所以瞬间就失去平衡,往前栽倒在河水当中。
因为担心水里有鳄鱼,入侵者雄豹一下去就把四条腿划得像风火轮,短时间内就把自己掰回了岸上,好死不死,跳上来的地方正好站着个软软。
这段黑历史后来被诺亚命名为《测水位》,被安澜命名为《孔雀开屏前摇》。
站着吃饭却被一头撞进饭里的软软气得连胡子都翘了起来,咆哮一声就准备上前干架,并且成功往对方脸上糊了两巴掌。入侵者雄豹和先前两猫对峙时一样不停地往后躲,最后镇定地趴了下来。
软软又吼了半天才继续吃饭。
可是就这一个来回的时间,安澜就嗅到了熟悉的配方、熟悉的风味,依稀仿佛记得自己从前也见过类似的场景。
果不其然。
入侵者雄豹——后来被她起名叫黑背,因为它背部中间沿着脊柱排布的斑纹连得很紧,差不多可以被看成一条分隔线样的黑色粗线——很快就展示出了大胆的一面。
晚上在离树洞不远的地方打地铺,白天苏醒就开始尾随、靠近、裂唇嗅,如果没有挨打,就走到哪跟到哪;如果挨打,就重复后退、趴下或者逃跑这一流程;要是闹得太厉害,晚些时候还会带猎物回来分享。
软软有时候看着它,鼻子皱成一团,眼睛半开半闭,表情介于快要中风和非常偏头痛之间 ,但是身体又一动不动,安澜很难判断接下来它会不会突然伸出爪子给对方一拳。
黑背的比在场其他三只美洲豹都要大。
这解释了为什么它能在洪水困境中毫不犹豫地选择最优解趴下示弱,也解释了为什么它能在双方关系缓和后立刻试探另一种可能性,并在求偶过程中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克制。
每当软软发动进攻时——大多数时候这种进攻都会直接把雄豹逼到平台边缘——它的眼睛里总是烧着本能的反击欲,但很难从举动中看出来,因为这种反击欲被小心地控制着,隐藏在镇定之下,从不超过一个特定的程度。
这种镇定是有感染力的。
安澜亲眼看到软软的进攻欲在瓦解,有时候它抬起前爪就是为了象征性地挥舞一下,根本没法造成什么严重的伤害。到后来,它连追逐都懒得追了,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哪怕黑背走到边上坐下,它也就是掀一掀眼皮。
诺亚认为事情的走向整体利大于弊,安澜很难反驳这一点,因为她要看得出来软软的在慢慢走出阴影,而且还能在他们两个去过二人世界时找点乐子干——大多数情况下涉及到“暴力行为”。
另外,出于恶趣味,动物世界里的娱乐活动本来就不多,这种近距离观看青春恋爱肥皂剧的机会对安澜和诺亚这两个糟糕的大人来说简直可遇而不可求,只恨没有爆米花。
没有爆米花吃点辣条、橡皮糖也行,等到水位进一步下降、黑凯门鳄彻底离开,安澜就开始猎捕凯门鳄和无毒蛇,尤其是后者,啃起来可以扒拉着嚼半天。
追剧三天,她大彻大悟。
给黑背起的名字很对。太对了。
这头雄性美洲豹的表现已经超出了正常大猫的水准,直接朝着某种同名的忠诚犬类狂奔。它在短短几天之内就把自己成功挤进了软软的雄性免疫系统,并且准备在这里安营扎寨。
它们基本上是在向对方展示自己。
黑背开始把更多食物带回树洞附近,有时候是领西猯,有时候是猴子,有时候是凯门鳄;在面对一些危机时,比如高地上隐藏着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巨型捕鸟蛛、蜈蚣和一些毒蛇,黑背会流露出颇具攻击性的一面。
非常聪明的一点是它很少对着诺亚展示武力。
其实要想证明自己是头强大的雄性美洲豹,最好的办法就是当场击败一名同类,可是黑背宁肯去河里捕捉体重可观的凯门鳄来证明自己,也没有选择把战斗请求甩在诺亚脸上。
安澜有时候都想知道这是不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之后经验给人安上的BUFF,一种判断利弊的求生本能。
软软的行为模式也在变得更复杂。
即使有同类在带回猎物,它仍然会定时出去狩猎,并且在狩猎中第一次做出了“杀过”行为。那是非常不必要的举动,而且安澜怀疑它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并且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举动。
在展示自己的同时,这两只成年美洲豹又在围着对方跳舞。
按照生理结构来说,美洲豹其实全年都可以交配,只是更倾向于在雨季繁衍后代,因为这样做可以得到更充足的食物。
安澜亲眼看到过一次冲突。
当时黑背追在软软身边,在裂唇嗅一段时间之后就开始尝试把自己丢到它身上去,然而立刻遭到了后者的反击,双方进而展开搏斗,并以黑背的退让和逃离告终。
很显然——
软软拒绝向本能屈服,它认为自己看到的东西还不够多,雄性大猫展示了战斗技巧,展示了提供食物的能力,但还有更多可以展示的东西。
它需要证明。
一个非常重要的点就是领地。
在大猫的世界里,雄性的任务往往在于保护领地,而保护领地的本质就是排除其他雄性的妨害,从而提高幼崽的存活率。这也是雄性战争中雌性很少帮忙的原因,因为它们知道只有依靠能力赢得竞争的个体才是更好的选择。
完全兽性,但完全理智,直白又坦荡。
黑背没有领地,这是一个客观事实。
假如没有这场洪水,它或许会进入诺亚的领地发动挑战,或许会进入老父亲的领地发动挑战,或许会进入北方、东方雄性领主的领地发动挑战。
安澜认为它不会冒险去挑战老父亲,目前要论单兵作战能力,附近活跃着的几头雄性都很难给老父亲制造什么麻烦,再过两年,等它年龄到了,进入快速衰退期,守护领地就会变得困难很多。
反倒是北边的雄豹可以挑战。
那家伙自从被诺亚击败一次之后就再也没踏入过北区了,从诺亚事后的描述来看,对方的战斗水平也就是那样而已,能守住领地全靠同行衬托,毕竟有固定活动区域的豹子总是比四处流浪的豹子吃得稍微好一些。
如果黑背去挑战北边的雄豹,安澜就可以顺势完全早前想过的事情,那就是把北区丢出去给软软,大领地打理起来耗费精力,能提供足够资源的小领地足以,还可以摸鱼。
最妙的是——
这样一来南北两侧都安全了。
动物不是没有感情,也不是丝毫不念旧情。
非洲的雄狮往往会和曾经同自己有旧的个体结成同盟,印度孟加拉虎观测中出现过父子对峙然后被放过的记录,美洲狮中关系好的邻居会偶尔分享食物,美洲豹也不是没被目击过双方相见然后同时默契退开的场面。
老父亲至今为止都没再过来找过茬,更不用担心母亲来找茬,要是再把软软和建立了社交关系的黑背放在北边,安澜要担心的只有生活在东部的凶猛豹妞和其他流浪者。
怎么想都是最完美的方案。
但她也知道软软现在已经是群居动物的形状了,成天摆出一副世界上哪里都没有家里好的样子,领地甩在跟前也不想要。
这都是当初她自己的锅。
换只雌性美洲豹收留姐妹在领地边缘活动几天还可以,进入核心区域或者生活很长时间那都是痴人说梦。既然当初不忍心赶出去,现在就别想着可以随便摸鱼了。
一声叹息。
眼前还在争执的两只美洲豹根本不知道领主雌豹脑袋里刚刚想了什么,也不知道它们差点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只是自顾自地在那里打闹。
软软兴致勃勃地咆哮一声,做了一个完美的跳扑动作,直接把对手扑到在地。黑背有点想按照惯例起身逃跑或者示弱,但它大概也能看出来今天软软很兴奋,而且表现明显是玩耍性质而不是伤害性质,所以犹豫了片刻就顺势加大力度、吼叫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