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最后的几代土著居民,何塞和他的老友早就不住在原始环境里——现在基本也很少有原始环境了,潘塔纳尔的今天说不定就是亚马逊的明天——但凭借着和这片土地最后一点薄弱的联系,他们都察觉到了异常,看到了不详的征兆。
“你怎么看?”林登盯着镜头问道。
美洲豹终于等到了自己蹲守许久的猎物,以一个漂亮的姿势从岸边跃入水中,这一击将刚浮出水面的鳄鱼拍得几乎又沉了回去,好不容易想潜下水游走,又被掠食者拽出水面,只能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做起了无用的翻滚。
战斗过程持续还不到一分钟,黑豹就完全占据了上风,用那可以咬穿龟甲的犬齿刺穿鳄鱼皮,死死钉住鳄鱼的颈部,拽着它朝岸上拖行。
大雨将眼前的一切晕成油画般模样,灰色的天空,绿色的大地,黄色的河水,橄榄色的凯门鳄,黑色和金色的美洲豹,原本清晰的形状都变成朦胧的色块。
大雨也把泥土表面变得很不稳定,将过去一年来堆积在地面上的养分连同泥土本身一起冲入河流,在陡峭的河岸上形成了几乎要同河水一色的泥浆瀑布。
拖着猎物的黑豹在近岸出犹豫了片刻,选择一块空地就想往上爬,结果踩在滚动的泥块上面差点打滑,还是凭借体魄才勉强站住了。
上方等待着的领主雌豹看到此情此景忍不住抖了抖耳朵,它抬头左顾右盼,旋即朝着侧面跑了一段距离,选择了一个更好的接应地点。
“西瓦尔巴表现得越来越好了。”林登由衷地感叹道,“我记得我们刚开始追踪那会儿还老有失手的时候呢。”
“的确。“豪尔赫也说。
“你们知道我不太喜欢这个名字。”何塞半开玩笑地翻了翻眼睛,翻得那么用力,豪尔赫都有点怕他伤到自己的后脑勺。
西瓦尔巴,中南美洲神话传说中的“冥府”,死亡之地,给黑豹起这个名字的大约是团队里最年轻的实习生,起完没多久就得到了社交平台上一堆粉丝的热切呼应,大抵是对上了他们认为黑豹代表神秘的那根筋。
两头美洲豹带着猎物消失在了灌木丛中,大概是准备把食物带回去和姐妹分享。
等到它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后林登才站起来收拾设备,一边收拾一边提起了刚才同伴们讨论的话题:“所以……你的想法是什么?”
“随时准备好回到城市里去?”何塞说。
“用疑问句回答问题?”林登故意瞪了他一眼,“你是向导,你对这里的了解比我们都深,在行程上我们当然听你的。”
这天晚些时候桑德拉给当地气象部门打了个电话,对方表示到目前为止监测到的数据较往年偏高,但总体还在正常的范围之内,如果有任何变化,他们会及时用电话或者邮件通知。
林登想了想,还是让团队做好了准备。
生活在雨林里动物们同样感觉到了征兆。
安澜和诺亚在出来狩猎时还在商量异常降水量的事,软软前几天因为捉领西猯摔了一下,还没康复完全,走路都是三条腿跳,所以没跟着出来一起狩猎,而是留在了核心区域睡觉。
他们两个商量问题时大部分时间依靠的也是知识,本能虽然有帮助,但帮助有限,比不上完全的动物那么敏锐。
推测来推测区,核心观点就一个——
即使雨季被称作雨季也不代表需要每天下雨,更不代表需要从早到晚都在下雨,这几天嗅到的风的味道很不对劲,总觉得接下来一段时间雨势不但不会和缓,反而还会进一步恶化。
一直下雨真是太糟糕了。
以往下一会儿停一会儿还能给土地一点处理水分的时间,也能给安澜一点儿抖抖皮毛出去转转的时间,最近几天这种时间是完全没有了,明明她是生活在地面上的动物,却每天都跟泡在游泳池里一样几乎没有干的时候。
因为土地中的水分饱和,坐在地面上的感觉就跟挤海绵没什么差别,只要坐下去再站起来就是一个椭圆形的装满了水的凹坑,要是跳一跳还能得到水花四溅的效果,跑起来更是自带扩音器,噼噼啪啪地响个没完。
旱季只要找对地方滚泥巴就能得到不是特别强的“杀菌”和“防蚊”双重BUFF效果,但雨季的泥巴它就是泥巴而已,滚到身上又会被水冲下去,唯一能滚住的地方只有腹部。
腹部……有什么用呢。
又不是说虫子可以突破现实障碍的束缚打地洞来叮咬,泡不泡都那样,现在反倒是一直泡着,很容易就会给皮肤表面泡出问题。
安澜一个头两个大,最后没办法,只能爬到树上去待着,下雨天爬树比晴天爬树要困难,一来二去,三只美洲豹的爬树技艺都有精进,不说如履平地,至少也是和回家一样。
可是爬到树上也不是万事大吉。
大部分雨水会被树叶遮挡在外,通过树叶的边缘滚落到地面上,但树冠没法阻挡住全部的雨水。这些被树叶处理过一道的雨滴汇聚成更大的水珠下落,带来一种别有风味的糟糕感受。
有时候明明都昏昏欲睡了,眼看着下一秒钟就要睡着了,“啪”的一下就是一颗巨大的水珠拍在脑袋上鼻子上,心态好点的大猫只是虎躯一震,心态差点的大猫可能当场就要飞出去。
到第四天,安澜有点坐不住了。
她一边担心长时间降雨可能导致洪灾,需要一处高地躲过洪水泛滥的那几天;一边想着就算不发洪水只是下雨也得找个更舒服的地方待一待,在树上睡觉可以是可以,就是总担心会在睡梦中掉下去,要是因为没反应过来调整姿势摔伤自己可就太亏了。
坐拥一片面积广大的领地,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应该还是有的。
这么想着,安澜干脆和诺亚兵分两路有目的地在领地里进行搜索。
这一搜索,就搜索出事来了。
活跃在领地的两脚兽大约有十二个人。
作为一只美洲豹,安澜能把每一名摄影组成员的气味都分辨出来记得清清楚楚,这样一来既可以选择在需要的时候接近他们互动、在不需要的时候远离他们保护隐私,还可以第一时间发现领地里不属于这些熟人的存在。
当时她刚刚转过北区的品字池塘。
这三个有大有小的池塘因为排列成一个“品”字形被她简单粗暴地进行了命名,又因为有一次巡逻时在那里一只花里胡哨的疑似箭毒蛙的青蛙(那种宝石蓝色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青蛙应该具有的颜色),导致这片区域成了她最少去的地方之一。
池塘处于地势较低处,地势低有地势低的好处,无论从哪个方向吹来的风都很容易被捕捉到,随着风一起片飘来的信息也就不会被轻易错过。
今天安澜在风里嗅到的是属于陌生人的气息。
因为亚马逊雨林环境的特殊性,她在捕捉到这些气息时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游客、探险队员或者研究人员,在这个念头飞快地转过去之后,第二个念头才从心底浮起,追上了前面一个念头——
万一是偷猎者呢?
最近降水格外凶猛,为了避开可能发生的小规模泥石流或者洪水,大部分旅行团都不会冒险带着游客进到这么深的地方来徒步探险,外面车能开到的区域平常布置着的巡护人员也巡护得比较松散,假如有人抓住这个机会……
安澜心里皱眉。
她抬头又在风里嗅了嗅,希望能在贸然接近前先辨认出火药的气味或者铁质物品锈蚀的气味,但是雨下得太大了,所有扑过来的气味都经过了雨帘的模糊处理,再加上雨水激起的其他东西的味道的混淆,导致她无法有效地进行辨认。
那么只剩一个途径了——
从高处用肉眼看看入侵者的身份。
反正要寻找能避开洪水或者雨水的地方本来也要往高处走,她原本就走在这条道上,只是继续往前走而已。但是这一回行走时安澜格外留心,时刻保持自己处于植物的天然遮蔽当中,以免为潜在的袭击者提供视野。
大约十几分钟后,她总算看到了“入侵者”。
入侵者一共有三个人,三个都是男性,而且三个都非常年轻,即使以欧美人相对老成一点的外观衡量标准来判断,顶多也就是二十岁左右或者出点头的样子。
其中一个穿着T恤衫,衣服前后背处都画着一个X,头上戴着顶遮阳帽,用帽子压着一件连身的塑料雨衣;第二个穿得稍微像个跑到雨林里来徒步探险的人一点,甚至还煞有其事地在腰上挂了些杂七杂八的救援用;最后一个……几乎没有穿任何衣服。
脑袋上扎着一个树叶编织成的毫无防雨功能只是为了好看(似乎也不是特别好看)的绿色头环;身上涂着已经被雨水冲刷成一条一条难看污渍的泥巴;腰上绑着一根同样由树叶编织成的大众认知里只有原始土著居民才会穿的遮裆;光着脚——当然了,还能指望什么。
安澜:“?????”
说实话,此时此刻她有点怀疑人生。
最离奇的是这三个人没有一个发现已经离他们只有不到八十米远的美洲豹,他们都面对着同一个方向,有两个甚至还半跪着,没有一个人想到要转过来防备一些潜在的掠食者。
借着高处把入侵者的行踪看得仔仔细细,省得走到底下又被密密麻麻的树枝树叶挡住,安澜这才喘出一口气,朝他们所在的地方靠近。
走到近处就看得更清楚了。
他们站着的地方是领地里并不罕见的断崖,前任领主雌豹当年逃窜时还曾经经过过这座断崖上架着的独木桥,崖底有一条小溪,落差大约有五到六米。
穿着T恤的年轻人跪在断崖边朝着底下伸手,好像他是什么超能力使用者,可以把手臂变成鱼竿和鱼线,或者可以把物体隔空从底下吸上来;
带着补给的年轻人也跪着,虽然没有伸手,但他做的事更危险,半个身体都在外面,没过多久他换了个姿势,屁股朝外,一条腿试探着就要往下放,大概是想直接爬到底下去;
没怎么穿衣服的那个几次想去帮忙,但那件兜裆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安安稳稳跪下来或者做些攀爬动作的样子,只能别扭地站着,站着站着一只手还按上了胃部,脸色发青,双腿打颤。
安澜:“……”
这三个绝对不是偷猎者。
没有偷猎者会莽成这个样子。
她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把他们的对话大概听了个七七八八,最后总算弄明白了这些人究竟从哪里来,是来干什么,又遇到了什么。
事情还要从纪录片摄制组的临时营地说起。
因为制作组长期驻扎在几公里之外的空地里,难免在环境中留下了一点印记,但也和周围的野生动物建立起了某种联系,于是环保局就准备把这个营地及周围一小块区域从特批地划成专项用地,等将来他们离开之后改建成研究基地分站或者宣传基地分站使用。
基于这个设想,原本通到附近聚居地村落的土路就一路架设通到了营地,并且还越过营地朝着更深的区域通了一点,未来可能还会有第二阶段工程,大抵做到车能走就行,稳不稳无所谓。
硬件跟上来,消息传出去,营地本身又没住满,于是乎就有许多项目组发来了合作申请或者借住申请,希望能在已经被踩点踩得相对安全的雨林区域里拍摄一些视频和综艺节目。
这些申请有的来自单位,有的来自个人。
安澜眼前的三人组就是油管上某个频道的运营人,一个“策划”,一个“摄影”,一个“主播”,这三个年轻人大概是觉得荒野求生节目很酷,又能体现出主播的搞事能力和应变能力,又能跟上热点吸引流量,于是也跟着申请了。
摄制组和合作单位毫不留情地就驳回了这个申请,但是年轻人们不死心,带着行李、一腔热血和只是从各种求生节目里看到的生存技能,就从洛杉矶千里迢迢跑到了亚马逊州。
本来要等到天晴时在进去拍节目的,但是雨一直下,他们就决心先进去看看,踩踩点,试拍一小段节目。
到现在为止这三个人才在雨林里待了大半天,这大半天“策划”和“摄影”吃的是背包里自带的压缩饼干,而“主播”作为荒野求生的“表演者”则学着求生节目的样子扒了一点虫子吃,随后觉得身体不适,整个人都在发抖。
两个同伴吓得魂飞魄散,再加上自己穿得少又一直淋雨也难受得不行,连连说差不多行了,干脆回去吧——
然后就架着他迷失在了人生的道路上。
安澜听完只有一个想法:这样搞竟然还能活着?!
哪怕几公里外有摄制组营地,而且这些人还经常到雨林里来转悠,但那都是带了防身用具,而且处于向导的指引下,摄制组在这里生活了大半年,至今为止还没人单独出来走过。
她现在要是只普通美洲豹,这三个估计就得带着伤离开;哪怕她什么都不做,只要站在这里看着,下雨天还想爬到五米深的悬崖下面去捡掉下去的摄像机,多半也得弄出点好歹来。
安澜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
为了一点流量连性命都不要的博主大有人在,智力水平不足以意识到某些行为会招致死亡或者牢狱之灾的博主也大有人在,换做还是人类时她都觉得该怎样怎么样,自己的决定自己来承担。
但是在做动物时,从过去到现在她都不喜欢有除偷猎者之外的两脚兽在领地里死去,这种死亡要么会带来同理心上的不安,要么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三个人看起来……太年轻了。
亚马逊雨林被称为绿色地狱,在里面停留的每一秒钟对毫无防备的人来说都是风险,即使不被野兽袭击,哪怕被蚊虫叮咬,都可能招致病毒和细菌伤害。
多少家人友人会为做出愚蠢决定的人心痛呢?
安澜又叹了一口气。
半小时后,远在临时营地的林登从睡梦中被豪尔赫叫醒,后者严肃地指了指帐篷,那表情看起来实在有点糟糕,都不用说什么话,林登就知道有什么事情不妙了,而且是大大不妙了。
他快步走到帐篷里,看向了监控屏幕。
桑德拉独自待在那里打电话,一边打一边揉着眉心,头发从额角垂下来一束都没空去把它拨弄到耳朵后面。
林登投去疑问的神情。
“监控跟前有一顶帽子。”豪尔赫说。
林登刷拉一下站直了,刚才还残存着的一点睡意完完全全没有了。“帽子?”他迅速问道,“什么状态的帽子?你不会是说——”
“没有血迹。”豪尔赫摇摇头。
听到这句话林登稍微放松了一点,但锁起来的眉头仍然没有松开。
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他和整个团队早已经把这个美洲豹家族当做自己的朋友和家人一样看待,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这些美丽野性的动物遭遇死亡的命运,或者和人类发生什么冲突事件,并最终招致这样的命运。
豪尔赫也有着同样的心情:“何塞带着彼得已经在赶往摄像机边上了,我们只希望是徒步者掉落的东西。”而不是尚未被发现的尸体,或者更糟,刚刚被美洲豹袭击了的人类。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
眼下他们能做的也只有等待。
但还有一个尚未解决的问题:从监控画面来看,美洲豹在放下帽子之后离开了一段时间,在何塞和彼得出发后却又回到了帽子跟前,始终在附近徘徊。对此毫无心理准备的工作人员即使赶到了附近也可能无法接近帽子,更别说寻找线索了。
林登心里有点烦躁。
他能认出来待在那里的美洲豹是领主雌豹伊西穆卡娜,这头命名自最古老的创造女神的美洲豹和她的伴侣西瓦尔巴在过去很长时间里一直对人类表现出了相当高的容忍度,至少是对他们几个熟人相当的容忍度……可是彼得和它并不熟悉……
不应该睡觉的,他想,要是没在睡觉直接起来赶过去就好了。
“伊西穆卡娜认识何塞。”好像能察觉到他在想什么一样,豪尔赫轻声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就盯着屏幕陷入了深深的思绪当中。
打完电话和当地有关部门求助的桑德拉很快加入了他们,三双焦虑不安的眼睛盯着屏幕,帐篷里的氛围越来越紧绷。
今天早上开始大部分队员都在收拾东西,其中几名队员带着重要的设备已经在回玛瑙斯的路上了,而作为核心成员,林登他们几个要留到最后才走,正好就赶上了这件需要他们来处理的事。
更何况他们都有一个共识:
假如真的要为潜在的大洪水警报而离开的话,他们怎么着也要和美洲豹一家去好好地道个别,还得想想办法能不能把它们也救助出去——至少做好救助的准备,实在不能甩手就走。
林登脑袋里胡思乱想着,眼睛仍然盯着监控画面,忽然,他看到画面里蹲坐着的伊西穆卡娜动了一动,旋即它站起来,朝着远离帽子的方向走了一段距离。
何塞很快就出现在了画面里。
他捡起帽子来回查看,又翻开帽子检查里面有没有留下什么个人信息,最后无奈地耸了耸肩。
在雨林中他们只能凭借卫星电话交流,此时此刻显然不是什么省钱的时候,于是营地很快就接到了何塞的电话。“什么都没有。”他说。
下一秒钟,林登看到伊西穆卡娜动了起来。
尽管隔着十几米距离,但这个距离对美洲豹来说就是两个跳跃的事,画面中明显能看出彼得在害怕。他受过良好的培训,知道就算害怕也不能扭头逃跑,只是脸色白了又白。
“我猜她有话要说。”林登说。
“我得跟着她。”何塞做出了决定,“我带了医药箱,但是不确定对方情况如何,也不确定看到人之后美洲豹会有什么举动。你等下带着人……尽快。我会给你指路。“
林登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他们的车已经被开走了,现在最好的打算就是等待桑德拉电话联系的救助队员,后者可能会配备直升机或者快艇,可以帮助他们更快抵达目的地。
而画面中的两个人和美洲豹很快就离开了监控范围,何塞把电话交给了彼得,让他抓着电话好随时通报情况,自己则防备性地抓着武器——即使过去的经验告诉他可能不太需要防备这头走在前面的领主雌豹,但雨林里随时都有可能出现需要防备的新情况。
他们走了大半个小时才走到目的地。
伊西穆卡娜走到一处林间空地就怎么也不肯往前走了,只是从喉咙里发出轻柔的呜呜声,尾巴放松地摇来晃去。它没有继续指路,但在这个距离,何塞已经能看到前方挤在一起的两个年轻人,他们似乎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惊吓,此刻紧紧扒着树干,好像又想往上爬又觉得没有力气,而他们拼命想爬上去的这棵树上还有第三个人。
这个人他……似乎没穿衣服。
他的工资还不够高。
这份工资不足以支撑任何人淋着雨进入亚马逊雨林,开车十五分钟,步行半个小时,站在能把橡胶雨鞋鞋面都淹没的湿泥地里,思考该怎样把一名光着屁股的成年男性从树上弄下来,再把他和另外两个歇斯底里的成年男性一起弄出去。
在接受这份工作时没人提醒过何塞工作风险里还包括对视力的永久性伤害和对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粉碎性打击。
他仰天长叹。
领主雌豹似乎察觉到了两脚兽内心的震动,惬意地舔了舔前爪。它的眼睛里有一种何塞和几个摄影组成员已经非常熟悉了的愉悦,一种每次只有当摄影组成员犯傻的时候才会流露出来的愉悦,好像它完全理解发生了什么并且被逗乐了一样。
所以当初摄制组在给这三头美洲豹起名时挑挑拣拣了老半天,最后大家投票决定,在候选的力量、丰沛和智慧中选择了代表智慧的创造女神。
但是此时此刻这种智慧半点都没给到何塞安慰,反而让他觉得有种掩面叹息的冲动。
仿佛察觉到他的自闭,伊西穆卡娜往树丛的方向走了一点,但是没有完全掩去身形,眼睛也没有从几个闯入它领地的人类身上移开。
何塞和彼得花了一些时间听三个年轻人歇斯底里、语无伦次地讲述着之前发生的事,(“美洲豹、美洲豹从背后袭击了我们,抢走了我的帽子。”其中一个脸色惨白地说。)又花了一些时间安抚他们,最后才把他们凑到一起检查情况。
领主雌豹全程都坐在原地。
晚些时候黑豹西瓦尔巴也走了过来。
起初它只是在树叶后面睁着那双醒目的金色眼睛猫猫探头,鼻子不停地抽动着,似乎对这里发生了什么很是好奇。
何塞当时正好在脱雨衣,准备把自己的外衫递给没穿衣服的冒险者穿,勉强遮一下过于裸露的身体,等他清清嗓子回过头,就看到黑豹已经舒舒服服地坐在了领主雌豹身边。
当然了——因为西瓦尔巴是西瓦尔巴,营地里十二个人有十一个在看完它的视频素材后认为该把它的名字从“冥国”改成“恶作剧之神”,有它在的地方就没有超过五分钟的安宁。
彼得比何塞更糟察觉到“骚乱”的到来。
作为一个和领主美洲豹还不是特别熟悉的实习生,这些掠食者在他眼中很有存在感,因此他每时每刻都在用正眼或者余光观察着美洲豹的动态。
西瓦尔巴现身三分半钟后,彼得看到它皱了皱鼻子,抬起人脸那么大的巴掌,小心翼翼地在跟前的积水里踩了一踩。水浸湿皮毛的感觉一定很差,踩下去没多久,黑豹就把爪子拿出来,不太舒服地在空中抖了抖,然后——
又按了回去?
脚爪翻转过来,爪垫朝上,爪背朝下。
是沾到了什么脏东西需要洗一洗,还是积水里有什么它想要的东西?彼得虽然还是有点害怕,但好奇心短暂地压过了恐惧,让他下意识地朝那摊积水靠近了一些。
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伊西穆卡娜。
几乎在黑豹把爪子浸入水中的第一时间,领主雌豹就从地上站了起来,或者说是弹了起来。下一秒钟,一大瓢水劈头盖脸地朝着她刚才还坐着的地方泼了过来,噼里啪啦地砸在了泥地里。
彼得:“……”
他真傻,真的。
都在临时营地跟着实习了大半年了,他竟然还没有看清这只黑豹皮的本质,尤其当它还是跟自己的伴侣待在一块的时候。
偷袭失败的西瓦尔巴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来,舔舐着湿漉漉的前爪,耳朵都因为失望而耷拉了下去。
它试图清理皮毛的努力毫无作用,才刚刚舔了两三口,发动反击的伊西穆卡娜就从背后把它摁倒在地,半个身体都浸在了泥水里。
于是就像这样——战争开始了。
两只美洲豹在冒险者和救援者跟前打得不可开交,好像它们不是什么突破了学界常理的长期同进同出的伴侣,而是有生死之仇的大敌,恨不得把对方的脑袋整个按进泥浆里去。
在某个时间节点上,它们狂奔着从彼得身边经过,那架势和两辆下雨天飙过的小轿车都没什么两样,溅起来的水花打了他一脑门。
一直等到林登带着救援队赶到现场,两只大猫才有所收敛,双双跑进了灌木丛,只留给制片人两个脏兮兮、湿漉漉的背影。
本想来告个别的林登有点失望,但他知道更重要的是把三个年轻人安顿好,然后才能去思考美洲豹在这场救援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这个故事该怎样去讲述,以及它能给当地的美洲豹保护带来什么影响。
和忙得热火朝天的人类不同,离开现场的安澜和诺亚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事要做了,前者正忙着把这场救援的全过程告诉后者。
她基本上可以算是“袭击”了这群年轻人,但是袭击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伤害,而是为了从他们身上得到某个可以证明身份的物品。
如果没有贴身物品,安澜唯一的选择只有到崖底下去捡摄像机,五米高的落差,而且还是下雨天,即使对美洲豹来说也不是毫无风险,她短暂思考了片刻就放弃了这个选项。
好在效果还不错。
为了防止他们冒险去踩独木桥,安澜特地绕到一侧才跳出来,给他们让出了一条足够好的逃跑路线。三个年轻人在美洲豹现身的第一时间就被吓得魂飞魄散,掉下来的东西包括不仅限于鸭舌帽、草环和手机。
希望这会给他们一个教训。
在过去一年里安澜和摄影组许多成员相互熟悉,但即使是这些成员每次进入雨林的时候还是会携带武器,并且每次看到她或者诺亚的时候还是会把武器暗暗准备好,只有在确定软软不在、他们俩吃饱了并且心情不错之后才会进行一些谨慎的互动。
说到摄影组……
他们的成员似乎少了。
刚才在林登身上她嗅到的属于其他成员的气息有好几股都非常淡了,说明这几个成员很可能已经从临时营地撤离了。至于撤离的原因,安澜不做他想。
这个雨季多半是要经历洪灾。
河水水位在不断上涨,一些小动物已经开始向高地撤离,她今天都没看到在沼泽附近生活的领西猯家族。之前因为救人被暂时搁置的寻找筑巢地计划看样子还得继续,而且时间比想象得要紧迫。
尽管有大大小小的毒蛇和无毒蛇,但北区地形总体比南区复杂,地势起伏得也更厉害一些,既然赶时间,就不必再把可以集中的力量分散开了。
这回安澜把诺亚和软软一起喊到北区,三只大猫同时行动,最终在一处足够高也足够结实的坡面找到了可以遮风挡雨的栖息地。
坡面完全被一棵巨型树木用板状树根紧紧锁着,大树的根系从坡顶直插坡底,就像一层一层密集的楼板一样,坚不可摧,牢不可破。距离坡底一米到两米左右的地方,由于泥土的部分流失和树根的扭曲变形,搭出了一个被包围在外层树根当中的小平台,足以容纳三头美洲豹在里面躲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