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软因此锻炼出了非同寻常的上树速度,只要母亲一流露出不满的迹象它就会跟火烧屁股一样往最近的大树上蹿,爬到高处才安顿下来低头打量暴风雨的等级。
雌性美洲豹本来就比雄性美洲豹容易上树,但是像它这样踩着树干如履平地的哪里都不多见,到最后还成了游客眼中的特色景观——隐藏在灌木丛后的美洲豹不好找,挂在树上的美洲豹可太好找了,那么大一坨就是想忽视都很困难。
娃娃脸……比较老实。
它从一开始就对冲突不敏锐,往往已经身处台风眼还是一副“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表情,但是几个月它也不是毫无长进,至少在原地趴下这件事上它称老二没有豹子敢称老一——
无论母亲是直眉瞪眼还是大发雷霆,无论冲突等级是喵喵拳还是爪牙并用,反正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趴了再说,就好像皮毛大面积贴地有助于思考一样。
美洲豹的特色是眼窝内侧的肿瘤状突起,这个特征本身已经它们的正脸看起来不太凶狠了,再配上娃娃脸那生无可恋又恍惚的眼神,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安澜和软软总会在冲突结束之后凑过去安慰兄长,因为他们三个曾经分享过同一个子宫,呼吸着同一片空气,即使将来注定会各奔东西,至少在分离之前,他们有着一致的利益和命运。
同胞的关怀帮助娃娃脸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光。
它跌跌撞撞地在领地里生活着,一直待到一岁零八个月大才在一次和领主美洲豹的冲突中被彻底驱逐出核心区域,成为边缘地带的游荡者。
安澜后来又见过它两次。
第一次是一周后,满身狼藉的娃娃脸躲在远处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在母亲和姐妹离开后叼走了没被吃完的残羹冷炙;第二次和第一次之间隔了半个月,那时刚刚下完暴雨,空气中满是泥土的气味,娃娃脸不知道从哪个灌木丛里跳出来,一声不吭地趴卧到她身边,分享了一个宁静的下午。
游荡使它脱胎换骨。
如果说在被驱逐出去时娃娃脸还是个对独立生存一知半解的愣头青,在那个下午安澜看到的它已经变得自信多了,那双眼睛里不再有无奈和无措,自始至终都闪烁着锐利的光。
她知道对方已经准备好了。
准备好和家人告别,准备好踏上属于自己的路。
事实也的确如此。
暴雨过后的短暂陪伴是安澜最后一次在领地里看到娃娃脸,此后一段时间,它的足迹连同气息都消失了,再也没有回来。
娃娃脸走后家里的冲突反而有所缓和。
母亲可能是认为四只美洲豹一起生活太多了,三只相对又好一些,而且没有了带给它威胁感的雄性,暴躁起来的脾气收敛了许多。
这和两只亚成年尝试自己捕猎也有关系。
安澜总是更热衷于在狩猎中亲身下场,哪怕和母亲面对两个分开的目标都可以,这样一来既能锻炼狩猎技巧,也不用担心失败就会饿肚子。软软有样学样。
原本亚马逊雨林的环境足够支撑不止一头美洲豹在同一片区域内活动,被观测到的在母亲身边停留到将近三岁大的美洲豹也不是没有,两岁出头根本不算什么,但是依靠环境生活的动物是不能和环境作对的。
转折点发生在姐妹俩两岁零两个月大的时候。
几棵大树从斜坡上倾倒下去,把水豚常常活动的那片水域阻塞了大半。生存环境改变后水豚们不得不往南方迁徙,再加上一些其他变故,领地内掠食者和猎物的数量因此变得不平衡了。
安澜不愿意把出生地搞得乌烟瘴气。
在母亲真正动手驱逐之前,她就有意识地开始频繁在边缘地带游荡,一方面是为了减轻核心地带的压力,一方面也是为了寻找机会。
机会很快就来了。
领地北侧的标记在连续三次查探中不断变淡,没有任何补偿性的加强,安澜判断领地主人很可能已经遭遇了什么不测,并决定冒险进入核心区域查看情况。
她在河边发现了一具雌性美洲豹的尸体,尸体残缺得厉害,很难判断死因,但这并不妨碍她笑纳了对方留下的大礼。她搬家之后软软一度尝试跟着搬进来,但最终还是选择游荡了在母亲和姐姐的领地中间,为远行做准备。
三只美洲豹仍然会时不时在交接区碰头、社交。
能够亲密接触的时间也就这么点,一窝幼崽离开就意味着发情期的重新到来,雌性会在准备充分后留下自己的信息素,等待嗅到这个气味的雄性找到它身边,和它共同生活一段时间,诞育下一窝幼崽。
所以当领主美洲豹出现时安澜是一点都不意外。
她只是觉得自己有点苦闷: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听到南方传来打斗声,起床时老父亲在揍入侵者,捕猎时老父亲在揍入侵者,睡觉时老父亲还在揍入侵者,咆哮声在丛林里久久回荡,就跟直接在MMA格斗场边上打地铺没什么两样。
最糟糕的是那些落败者夹着尾巴跑路时还要经过她的领地,而她自己已经是头两岁多到达性成熟期的雌性了。大猫,尤其是年轻大猫,并不以绅士风度著称,一些年轻雄狮在这方面受到挫折时甚至会杀害雌狮,虎和花豹也被观测到了类似的行为,非常危险。
每每这时安澜就会在心里感谢父母的体型。
武力值永远是最好的保障。
被老父亲殴打完毕后的入侵者往往不在最佳状态,只要她表现出强硬的一面就能把对方吓退,如果吓不退还可以直接开打,真的不行还可以选择跑到母亲的领地里去,拉大BOSS打小BOSS,入侵者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太过接近。
就这么生活了一个月。
某天早上安澜又听到了老父亲的咆哮声。
当被驱逐的入侵者朝着北方奔跑过来时,她在树上抖抖皮毛,跳到地面上做战斗准备,认为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会和从前一样——
她错了。
因为从今天之后,一切都将变得不一样了。
领主美洲豹今天格外生气。
安澜在这片领地安顿下来这么长时间还是第一次听到它被气得七窍生烟,追着入侵者一路追到领地交界线都不愿意停下,也不知道后者到底做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
这样一来计划就要被打乱了。
快要闯进核心区域的不是一头雄性而是两头,而且双方正处于激烈冲突当中,安澜转念一想还是重新爬回了树上,至少先看看情况。
老父亲虽然不和她亲近,但能通过气味认出这片领地属于它自己的某只雌性幼崽,所以越靠近大树所在的地方,它的脚步就越慢、越迟疑,最后彻底停住,在原地转着圈生闷气。
一道气息不再逼近,另一道气息却没停过。
陌生的雄性美洲豹仍然保持着刚才的速度,随着距离缩短,她已经能听清对方奔跑中脚掌和泥土撞击的声音,尾巴抽过藤条的声音,以及下意识发出的喘息的声音。
从气味可以判断出入侵者雄性还很年轻,刚进入性成熟期不久的样子,最多不会超过四岁。身体状态保持得也不错,没有一些患病动物身上特有的腐朽味。
……难怪它会出现在这里。
年轻又强壮的雄性美洲豹离开家乡出门闯荡,独立生活能力有了长足的提升,却仍然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领地,建立属于自己的家庭关系,这股风发的意气无处安放,催着它们不断向前。
这些大猫还没有在一次次求偶战争中被打磨成偷鸡老油条,看到一个潜在的机会就想撞上去试试水,并且不知怎的还觉得自己肯定能成功。
大猫打架也要讲究基本法,除非它不是美洲豹是老虎,光靠体型就能平推,否则去挑战处于壮年的领主美洲豹简直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现在可不就被老父亲追得抱头鼠窜了么。
安澜忍不住为这位年轻小伙鞠了一把辛酸泪。
同情归同情,架还是要打的。
如果对方直接离开就算了,如果对方认为在南边没有占到便宜、在北边还有机会,她就打算教教它做大猫的道理。
入侵者在距离大树不到三十米的地方慢下了脚步,树叶和藤条被拨开时发出的摩擦声也因此变得微不可闻,从暴雨转作柔和的雨丝。
安澜在树枝上前倾身体、全神贯注。
从高处往下看视线被绿色植物遮挡得厉害,几乎无法辨清地面上的景象,即使位于同一高度的东西也像被一层薄雾笼罩着,从浅绿变成幽绿,最后变成墨绿。阳光穿过一层又一层树冠,艰难地落下丝缕,在雾气中形成了漂浮着尘埃和水珠的金色丝线。
但是并非所有泥土都处于绿色的掩护当中。
经过漫长的耐心的等候,叶片摩擦声从远处缓缓滚动至近前,以一种和风的作为截然不同的方式窸窸窣窣。仿佛要探探路,又仿佛要探探她的态度,一只黑色的脚掌从叶片底下伸出来,犹犹豫豫地踏在了碧绿的青苔上。
……黑色?
黑色的美洲豹?
安澜感兴趣地甩了甩尾巴。
黑豹是非常罕见的存在,通常所说的黑豹就是黑变的豹子,本质上并不是一个独立的物种,和普通毛色的豹子也不存在生殖隔离。只是因为外形相差巨大,所以土著居民往往把它们当做一个特殊的符号来对待。
能看到一只黑豹还是挺新鲜的。
被这种变故吸引了注意力,安澜原本就在不断搜索的视线变得更加专注,而这只巨大的脚掌就在这种专注当中小心翼翼地踩在石头上左右晃了晃,然后原地开花,露出了一截锋利的爪尖。
接下来半分钟再也没有其他动作出现。
真奇怪,安澜想,竟然能通过一只脚掌看出脚掌主人的纠结。
眼前这只黑豹摆出了一副不想出来和同类接触也不想回头去和领主美洲豹战斗的模样,进退两难得让人哭笑不得。
问题是——刚才为什么不选择绕路呢?脚下的这棵大树相对整片领地来说只是小小的一个点,自始至终她也没有移动位置,入侵者完全可以选择绕过大树朝北方继续行进。
果然还是因为嗅到这里有异性存在所以一边跑路一边来一眼碰碰运气,结果看了一眼发现可能打不过,所以又愣住了吧。
安澜对抗抱着这种念头的雄性已经对抗出了一套自己的心得体会,想到先前被老父亲赶到北边来的入侵者们,再看看底下这只还是没有动静的入侵者,她多少有点不耐烦了,也懒得等对方接下来的动作,干脆深吸一口气,先声夺人地咆哮起来。
颇具警告性质的怒吼声一经发出,顿时在丛林里找到了自己位置,于不断撞击和回荡中翻滚成了低沉又响亮的轰鸣。
咆哮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黑色脚掌立刻被收了回去,树叶又是一番惊慌失措的窸窸窣窣,因为活动导致枝叶的姿态改变,天衣无缝的遮蔽就被打破了,有两只耳朵从缝隙里登了起来,顺着耳朵往下看,还能看到两只金黄色的圆滚滚的眼睛。
安澜:“……”
小伙子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藏得很好?
即使再见多识广,她一时半会儿也被对方给震住了。双方陷入了大眼瞪小眼的状态,过了片刻,仿佛意识到她没有进一步的进攻举动,黑豹扭扭捏捏地转移方位,把身形完全地暴露了出来。
这是一只很壮观的美洲豹。
光从体型来看它敢跑去和老父亲叫板也不是没有依仗,而且那一声乌黑的皮毛油光水滑,从头到脚基本上看不出破损和纠结,说明在它独立生活的时间里从没受过严重到会留下永久印记的伤害。
特别能打?
还是特别能跑?
从它刚刚从老父亲手下全须全尾地溜出来这点来看,恐怕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不过也是,不管是年轻的猫科动物还是犬科动物一般都比体格达到巅峰期的壮年同类更轻盈,这种轻盈在雨林里更是如鱼得水,甩不开差距才有鬼。
安澜现在差不多把她先前对黑豹的猜测都推翻了,这种特殊到有既视感的毛色,加上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很诡异的行为方式,让她对这头黑豹的身份有了一个非常可信的推断。
但是她并不打算直接上去认亲,只是稍稍放松了警戒的姿态,由蹲伏改为蹲坐,玩心大起地继续咆哮着,胡须因为表情的凶恶而拧作一捆。
这回黑豹没有像刚才那样警惕地缩爪子了。
它瞪着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仔仔细细地朝着树枝上打量,不知道是为了配合演出还是已经找到了什么切实依据,也没有摆出常规的认亲操作,反而伏下身体在地上敲了敲尾巴。
安澜顿时有种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
下一秒钟,这只巨型美洲豹就从地上弹射起来,三两步蹿到树干上,爪子牢牢抓住粗糙的树皮,一边呜呜嗷嗷一通乱叫,也不知道在叫什么,一边以一种和体型不符的矫捷如履平地地蹿了上来,越蹿越高,越蹿越高……
这棵树载不动两只豹啊!
安澜背后的毛都要竖起来了,赶忙抬头寻找可以使用的出路,又低头估算自己和地面之间的距离,本想直接下树,但是想想咽不下这口气,恶向胆边生,趴在树枝上探出一只前爪就朝着底下糊了过去。
黑豹……翻了个白眼。
此时此刻它脑袋里估计装满了恶作剧,哪怕险些被巴掌糊都不忘初心,硬是要跑到树枝上来,说不好是要来打她还是要来亲她。
两只成年美洲豹——而且都是大体重的美洲豹——对这根可怜的树枝来说简直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再加上后来者一爬上来就开始激烈地挥舞喵喵拳,树枝先是不堪重负地摇晃了一会,最后在两只大猫的攻防战中可怜巴巴地噼啪作响,给出了罢工讯号。
早有预料的安澜在听到不详的断裂声时就后腿一蹬从高处飞了下去,这点高度还不足以对大猫造成伤害,落地时顺着力道一矮身体,连滚都不用滚,就稳稳地站住了。
另一只美洲豹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只听“咔嚓”一声响,整根树枝从中间断成“7”字型,直接把蹲在上面的不速之客甩了下去。黑豹猝不及防之下只来得及在半空中调整身形,勉勉强强做了一个落地姿势。好不容易站稳,一根带着无数叶片的分叉就从顶上掉了下来,噼里啪啦地把它罩在了下面。
安澜想笑。
黑豹像被雨淋湿的大狗一样抖动皮毛,让叶片和木头碎屑如同真正的雨点般朝四面八方乱飞,栽落在泥土中,碰撞在长满青苔的石头上。她能看出来这家伙正在竭力保持自己云淡风轻的状态,靠着那身黑皮撑面子,实际上可能已经在思考该怎么用脚爪在雨林的地面上抠别墅——这就更好笑了。
身上的东西还没抖干净,顶上又是一阵扭曲的“嘎吱”声。
还没完全折断的树枝因为重力的拉扯终于完全折断了,又是一大丛枝叶落下来,这回倒没敲在黑豹身上,只是敲在了地面上,可伴随着这声沉闷的“咚”,它下意识地抬起前爪,似乎是准备去抱自己的脑袋。
这不是彻底破功了吗?
安澜又想笑了。
真是的……都三年过去了,怎么好像一点都没有变啊!
诺亚记得很多事情。
他记得在一次失败的狩猎中没能及时蹿上冰面被豹海豹拽进海中的痛苦,记得穿过彩色走廊时脑袋里尖叫着道歉却无法传达的遗憾,记得刚刚睁开眼睛被母亲搂在怀里舔毛的温暖,记得一点点学狩猎知识的充实……
他还记得自己在很多个夜晚默念过的承诺,记得那串熟悉到会在梦中出现的敲击音,记得一双明亮的眼睛——尽管很多时候那双眼睛里的温和总会被狡黠和促狭取代。
一个声音始终在催促着。
这个声音陪伴诺亚走过了最初的时光,直到他确信自己准备好了,抱着一往无前的勇气和十二万分的耐心离开出生地,一头扎进了广袤无垠的亚马逊雨林。
寻找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雨林里的分布着数不胜数的美洲豹领地,而且这些领地始终在变化,领地的主人也不会永远都是同一个。
诺亚从出生地一点点向外推进,很快记住了曾经被确认过的雌性的气味,靠着这些气味来辨认同类,以免对其中的某个个体进行重复确认,做无用功。
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半年过去,一年过去,接触过的年轻雌性加起来得有二十多头,幼崽也有几十只,但他始终一无所获。
最糟糕的是——先离开的人只能确定自己的离开,却无法确定对方在什么时候进入下一个世界,更无法自信地说自己检查过的区域就能从地图上被排除出去。
有时候诺亚在夜里抬头仰望星辰,总会觉得那片星海和地面上的绿色地狱交相辉映,一只美洲豹在这片雨林里就好像一颗星星在银河当中一样渺小,而在浩瀚深空中遇见另一颗星星的几率更是可以忽略不计。
现在做的一切都有意义吗?
这种悲观的念头会随着太阳升起而淡去,但是它每次闪现在脑海里时带来的伤感总是在累积,久而久之,诺亚在搜索过程中变得鲁莽了许多。
从前他还会等到领主美洲豹远离某块区域时再进去查探情况,后来他就开始和领主美洲豹玩擦肩而过的心跳游戏,再后来干脆仗着精湛的跑路技艺在各块领地里直来直去。
有时候诺亚都觉得自己有点疯狂。
某次他经过一片领地,老远就嗅到了复杂的气味,证明领地里生活着的不止有成年雌性,可能还有它的幼崽,正常雄性在这时候就会掂量掂量,要不要冒着风险去冒犯雌性的护崽本能,但他想都没想就直接跑进了核心区域里。
这只雌性美洲豹不出意外地勃然大怒。
两只大猫在领地里展开了激烈到能让奥运赛场自愧不如的冲刺追逐战,诺亚一边跑一边叫着接头暗号,跑到最后累到差点趴倒在地。
还有一次他接触到的雌性美洲豹很年轻,还没有太多保护幼崽的经验,面对前来进犯的入侵者它没有选择固守巢穴,而是直接被引到了外面。
诺亚抓紧调虎离山成功后空出的十几秒钟靠近藏身地把几只幼崽挨个打量了一遍,发现两只雌性幼崽的眼神都很陌生,就准备失望地扭头离开。
结果成年美洲豹冲过来时还以为来不及了、幼崽会在自己的注视下被杀害,当场发出了凄厉的悲鸣声,反而把他吓得虎躯一震,慌急慌忙地跑出了两三公里远。
像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太多太多次。
次数多到诺连亚自己都有点记不太清了。
其实直到今天他也对重逢不抱有什么希望,只是例行公事地在路经的每一片领地里进行查探,然后例行公事地在脑海中划掉一笔,就像从一本半人高的记录册里撕去薄薄的一页纸。
故事回忆到这里,诺亚停下了因为一直写字所以有些酸痛的前爪,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正在给他翻找背毛中碎木屑的安澜差点被这一站顶了个倒仰,当即不太高兴地呜呜叫了几声。
其实她的注意力就不在工作上。
掉在黑色皮毛上的木屑比掉在黄色皮毛上的木屑要好找很多,要是认真找的话在讲头几个故事时肯定就已经找完了,但是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想象出了一只特别欠揍的黑豹的形象,一边听一边笑得打跌,硬是到现在都还没挑完。
不过嘛——故事还缺了最精彩的那部分。
安澜把最后几缕异色从诺亚背上拨出去,打了个哈欠蹲坐在他身边,爪尖在地上勾勒出了此时此刻她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在母亲的领地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到底干了什么缺德事才把老父亲气成那样?
领主美洲豹是脾气不太好没错,可是往常它追杀入侵者时发出的吼叫声更像是在彰显自己的力量和权威,是在用武力值赢取求偶战争的胜利,并对落败者乘胜追击;可是今天它的吼叫声简直气急败坏,很难不让人觉得带着情绪。
安澜这么问,诺亚也不好不回答。
只是他在地上写字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眼神也变得有点游移不定,好像是在思考该怎么把一件很丢脸的事粉饰得很一本正经一样。
不得不说,效果很差。
安澜太了解他了,都不需要他提供最准确、最完整的信息,靠着地上写出来的那些连蒙带猜就整理出了事情的全貌。
诺亚大约是从东边一路朝西边走的,走到距离领地交界线只有半公里左右的时候忽然嗅到了年轻雌性处于可交配期的气味,虽然推断这只雌性年龄比他大,是目标的概率很低,但仍然决定进入核心领地去做一次确认。
才刚越过领地标记不到四百米,他就听到前方有两只美洲豹打架时才会发出的恼怒的哈气声和咆哮声,再往前一点,就看到一雌一雄两只大猫挥舞着巴掌左右开弓打得不可开交。
诺亚少见地愣住了。
他这个人吧有个特点,就是在一些事态很紧急可能会有危险的时候反而会变得格外放松,甚至时太放松了,以至于做出一些让人意想不到、有时候是让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于是他当着领主美洲豹的面冲着雌性美洲豹非常有节奏地叫了一串,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个入侵者,想要调转180度拔腿就溜。
结果没想到的事发生了。
那只雌性美洲豹在听到这串吼叫声后竟然停下了准备拍出去的一巴掌,下意识地朝这个方向偏了偏头,在开始哈气威胁前有一个很轻微的停顿。
这下诺亚有点懵。
他从对方的眼神中看不到什么熟悉的东西,从对方的行为模式中也看不到什么有既视感的东西,更不用说这还是只疑似有配偶并且正在跟配偶打架的雌性。(“谢谢你的信心和自信心。”安澜挖苦道)可是它对暗号有反应是个不争的事实。
今时今刻想起来那会儿他应该更加谨慎,但是当时诺亚没有怎么思考,只是顺着心意做出了他觉得最合理的举动——越过最后一道灌木丛朝着那只雌性正在还手的配偶冲了上去。
不用说。
事情最后以他被男女双打告终。
不仅险些被偷家、还当着老婆的面被糊了好几个巴掌、并且糊它巴掌的对象还是个小年轻,领主美洲豹这下气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嗷呜一声就追着他跑出了四里地。
安澜:“……”
太惨了,但是在惨中也有点沙雕,而且还让人多少觉得有点感动——倒不是说她要是另找配偶还跟配偶打架的话会需要前任配偶冲上来帮忙。
诺亚蔫巴巴地看了她一眼,大抵是意识到她正在为这种讨打行为暗自觉得好笑,忍不住敲打着尾巴哼哼唧唧了半天。
为了安抚他,安澜扯开话题,说起了自己和母亲一起生活时的几段美好回忆,同时还提到了母亲为什么会对暗号有反应:因为她过去常常会习惯性地敲敲爪子或者吼两声,久而久之家里的三只豹子都记住了。
两只大猫用一个下午追上了彼此的进度。
天色将晚时安澜带着诺亚去打牙祭,生活在她领地里的领西猯群规模很大,大大小小加起来毛估估接近三十头,是最宝贵的食物资源之一。
诺亚坚持要自己下场去抓野猪,安澜就从善如流地蹲在树上划水,正好看看对方在大猫身体里能做到什么地步。她还想着等吃饱喝足后再找块空地练练手,交流一下彼此的战斗技巧——
很快就会被用上的技巧。
没办法,她所在的这片领地位于老父亲巡逻范围的最边缘,本质上仍然和它的领地有重合,只不过因为双方存在客观的血缘关系,天性里又有避免近亲交配的本能,所以老父亲来巡逻的次数并不多。但是放任一个成年的女儿生活在领地里和放任其他成年雄性生活在领地里是两码事,前者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者却一定会引起激烈的争斗。
当然他们也可以选择避开。
继续外北走或者往东走都能避开老父亲,只是考虑到这片区域美洲豹分布的密度,就算往这两个方向退避也注定会和其他雄性美洲豹狭路相逢。
诺亚别无选择。
如果他要留下来,就必须用蛮力和爪牙为自己挤出足够大的活动空间。
考虑到他刚刚和老父亲结下不解之“缘”,安澜有种很强烈的预感——
接下来一段时间里安稳太平的生活就要离他们远去了。
第255章
安澜为老父亲的造访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让她没想到的是在老父亲到来之前领地中就已经出现了其他访客。
访客是在清晨出现的。
当时安澜正在和诺亚练习搏斗技巧,或者用更准确的话来说——单方面把对方锤得灰头土脸,然后在每一次胜利之后“亲切”地询问他有没有被打疼,还想不想再打,要不要休息一下。
诺亚本来就黑,这下都脸色都黑成了炭。
虽然知道自己战斗经验严重不足,而且以前从来没穿成猫科动物过、缺少可供参考的记忆,但是心里知道和真的被按倒完全是两码事,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伤害。
大黑猫在第十次食尘之后就不说话了,在第十六次食尘之后更是彻底变成了一只废猫,躺倒在地翻出肚皮,四脚朝天,摇晃着脚掌,一副没人安慰就不起来了的样子。
安澜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毫不留情地从他身上踩了过去,直把他踩得从胸腔里发出“噗”的一口气,两只眼睛不可置信地大睁着,好像在控诉她无情无义。
但是下一秒钟,两只大猫咪就收起了玩耍时才会有的放松心情,一个快速翻身恢复站立状态,一个微微眯起眼睛,看向了靠近领地边界的方向。
那里……传来了一股血腥味。
越来越浓重的、带着点金属锈蚀气息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