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老父亲徘徊了一会儿就转身离开了。
在它离开之后母亲才完全放松下来,微微拱起的脊背和向后背的耳朵都恢复了正常状态,喉咙里隐隐约约的咆哮声也消失了。
三四分钟之后,软软从树洞里探出小脑袋,紧接着就翻了出来。姐妹俩靠在一起给对方舔了一会儿毛,软软坐不住,跑到母亲的尾巴附近去进行“扑抓训练”。
美洲豹的尾巴很短,比起花豹、猎豹来说可能只有一半长,跑动的时候提供的助力没有那么大,但是摇晃起来的时候显得特别可爱。
母亲显然不觉得这很可爱。
从它回头时估量的眼神里安澜能看出它正在盘算着一些新的东西,或许是意识到了就算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完全避开危险,也或许是意识到了过于充足的食物供应把幼崽养得有点娇惯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它开始改变自己的作风。
这次事件之后不久,三只幼崽就被迫断了奶,本来要等到三个月多才进行的流程在九周大时就彻底完成了。
娃娃脸和软软对此不太高兴,时不时就要凑过去试试能不能碰巧喝到一口乳汁,而安澜……安澜欣喜若狂。她不是个狂热的战斗爱好者,但在动物世界里自给自足代表着一切,断奶意味着固体食物,意味着更快的成长,意味着更早到来的生存训练。
训练在幼崽五个月大时正式开始。
因为他们都还在快速生长期,体型只比大型家猫大一点,不足以支持一些危险的狩猎行为,所以母亲安排的大多数训练以寓教于乐的玩耍为主,首先被摆上台面的就是爬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它带回来的食物不再被放在地面上,而是被挂在离地两三米的树干上,安澜和兄弟姐妹不得不开始了吭哧吭哧的爬树之旅,每天都在担心从树上掉下来摔个屁股墩。
母亲则是很快发现了其中的乐趣。
它总会慢条斯理地坐在高处看着孩子们在下面挣扎,一边清理爪子和前臂,一边懒洋洋地掀起眼皮朝底下张望,时不时非常不走心地吼两声假装鼓励。
安澜全部的依仗就是曾经锻炼出来过的爬树技巧,那一切就像被保存在云端的肌肉记忆,在一次又一次的练习中被完整地下载下来,和崭新的身体匹配上,慢慢调整,慢慢进益,直至变成完美状态。
尽管如此,爬树也是很累的。
每次吃完饭之后她都会觉得四条腿酸痛得不行,软软和娃娃脸更是完全放飞自我,陷入了互帮互助的作弊状态,先上去的那一个用体重把食物从树杈上拽下来,后来的一个直接坐享其成,隔天轮换,节省体力。母亲对此的回应是把食物挂得更高。
在爬树技能日渐熟练后,幼崽们开始学习游泳。
美洲豹一家生活着的领地沿着河岸展开,河岸是天然的分割线,也是食物的来源,一部分区域生活着鳄鱼,但也有一些水域是鳄鱼不会去的地方,母亲就把这些水域拿来当做练习场。
通常来说幼崽在出生时就有游泳这项天赋技能,但是长大以后进行狩猎时并不是靠在平稳的水里游泳去接近敌人,而是要从河岸上飞扑下去造成打击,同时还要确保自己不在猎物挣扎时溺水。
所以母亲的训练非常有……针对性。
三只幼崽第一次到小河边时都表现得很谨慎,安澜在观察水里有没有什么人类可知动物无法察觉的危险;娃娃脸把重心放在后腿上,警惕地看着流动的河水;软软则被边上飞过的蓝闪蝶吸引了注意力,摩拳擦掌准备要把这只闪着金属光泽的迷人昆虫扑在地上。
这一段河水有点浑浊,水流不停把河床底部和河岸上的泥沙冲得翻涌起来,安澜观察了半天都没观察出什么要紧的细节,她一部分觉得做长辈的不会把小辈带到有危险的地方,另一部分觉得最好不要当第一个下水去碰运气的家伙,于是就准备把兄弟姐妹“坑”下去探路。
还没付诸行动,忽然有一股冷风从背后袭来。
事实证明,作为家里目前为止块头最大的幼崽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打架时总能打赢,抢饭吃也最快,坏处就是在母亲需要树立典型的时候被推出去当典型。
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在背后重重一推,安澜只来得及“嗷”了一声,就在这股不可阻挡的巨力之下完全失去重心,整个身体飞出河岸,朝前方扑去——
“噼啪”!
两秒钟后,她像块板砖一样直接拍进了水里。
安澜被这一下拍得头晕眼花。
因为转入旱季越发浑浊的河水直接淹没到头顶,糊得她在水里压根睁不开眼睛,好不容易扑腾出水面,鼻腔里灌满了泥腥味,嘴巴里也一股脏兮兮的味道。
还没等缓过这口气来,不到三、四十公分远的地方“扑通”一声溅起了半人高的水花,劈头盖脸朝着这边砸了过来。过了几秒钟,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又是一声巨响。
兄弟姐妹就这么在河里上演了一家团圆。
大家都出了糗,四舍五入就是大家都没出糗,安澜勉强从娃娃脸和软软的惨状里找到了一点安慰,划动还有点短的四肢开始游泳。
这一带的确没有凯门鳄。
等到安澜把游泳这项技能找回得七七八八,水域里都没出现过什么剧烈的扰动,连条大鱼都没有,想试试水中狩猎都没有办法。
待在河里没有事做,上又上不去,母亲虎视眈眈地蹲在岸边,每次刚一爬到平地上就会被它再次丢下来,逼得小美洲豹们不得不迅速领会调整姿态这项技能,以减轻入水时受到的冲击。
被丢了十二、三次,安澜渐渐总结出了一套心得体会,跃起时该用多大的力道,下落时该把前腿和后腿摆成什么姿态,与此同时要怎样保持对水面的观察,不因为失重感眯起或闭上眼睛……
在一次完美的跳跃后,她觉得自己该稍微休息一会儿,就偷懒漂在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划动四肢,享受着河水的清凉。软软漂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娃娃脸不太喜欢水,蹲到了河边的泥地上,和探下头来的母亲大眼瞪小眼。
安澜正在心里为哥哥默哀,忽然感觉水流有了一个很大的扰动。偏生河水不太清澈,从水面上根本看不清水面之下的情形。
她下意识地探了一下后爪。
不探还好,这一探顿时和什么滑溜溜的东西擦边而过,虽说是擦在脚爪上,却有一股寒意顺着脊背一路爬到后颈,仿佛被蛇蹭了蹭身体似的。
不会真是蛇吧。
亚马逊雨林里可是生活着好多种蛇的,更不用说还有能把大猫幼崽当零食吃的森蚺了,曾经有摄影师在河里拍到过五米长的巨型森蚺,那体型估计都可以让成年美洲豹掂量掂量。
安澜有点想把脑袋潜下去探探情况,又怕自己贸然往下潜是送外卖行为,忍不住朝母亲的方向看了两眼。碰巧雌性美洲豹也注意到了异常,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示意她注意安全,最好转移到岸上来。
就在这时,触碰感又来了。
几秒钟后,第三次,这一次更加鲜明。
旋即,一个庞然大物贴着她的身体浮了上来。
先是扁平的嘴巴,再是粗壮的身体,脊背刺破水流,每一片鳞片都有拳头那么大,鳞片末梢在日光下闪着迷人的红色炫光。
它看起来像是某种远古生物,某种刚刚从化石里被软刷清理出来的骨架,那一只长在身体侧面的眼睛就像被镶嵌上去的黑色纽扣,没有半分灵动,好像只是存在着——就,只是存在着。
安澜立刻后撤了。
当她拼命拉开一点距离时,才能看清楚鱼身绵延的长度和那时不时在水面上一闪而过的红色尾鳍,这种颜色,加上为了换气而大张的嘴巴,让它看起来有点像一面被风吹起的鲤鱼旗。
她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巨骨舌鱼。
南美洲最大的淡水鱼。
她才刚刚年满七个月,实在不愿意把小命交代在一条鱼身上,老天爷就好像要惩罚她之前抱怨水里连条可以捉弄的鱼都没有一样,呼啦一下就给她送过来这么大一条,足足有快四米长。
难怪许多地方称呼这种鱼为“军舰龙”和“巨龙”,鳞片能够阻挡食人鱼的尖牙,尾巴拍打起来能够轻松击断一个成年男性的肋骨。
软软在她边上同样被吓得浑身僵直,姐妹俩谁都不敢往巨骨舌鱼的方向游,也不敢叫唤或者做出什么会表现出进攻意图的动作,生怕把它惊得暴起糊过来一尾巴。
母亲倒是能把这条鱼抓起来炖汤,但是它也顾忌着有孩子在水里,只能用眼神朝河面飞刀子,尾巴不安地摇来晃去。
大鱼慢条斯理地在河面上换完气,慢条斯理地闭上嘴巴,慢条斯理地重新潜入了水底。
它一离开,母亲就在岸上发出了很不高兴的咆哮声,并且在第二天改变了坚持一个多月的水豚加鳄鱼食谱,从河里抓了一条小点的巨骨舌鱼来给全家当晚饭吃。
安澜并不排斥吃鱼,但她也不得不承认鱼肉比起其他猎物来似乎没有那么肥美,难怪把它当做主食的美洲豹家族屈指可数。
不过和大鱼的狭路相逢并非毫无益处。
这天之后母亲似乎意识到它应该在教学上做得更多一些,至少应该让幼崽知道在无法得到传统食物时应该怎样去获取其他食物,而不是困死在少数几种食物上,因此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它开始展示各种各样的狩猎方式和狩猎技巧。
安澜像海绵一样吸收着这些知识。
她很快学会了该怎样抓住树懒转移位置的时机把它们从树枝上撕下来(以及什么样的高度是安全狩猎高度),学会了该怎样把巨骨舌鱼逼到浅水区的死角,学会了该怎样在保护犬齿的同时直接从背后粉碎淡水龟的龟壳,并在八个月大时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次“狩猎”。
旱季把雨林里的许多水源都折腾得半干不干,生活在溪流里的鱼类因此成了最容易得手的猎物,同时遭到多种掠食者的侵吞。
那天安澜正巧想试试前肢力量,于是便走到倒塌在浅水区的横木上去捞鱼。
猫科动物的前肢能够轻松做出向内抱扑的动作,而犬科动物则很难做到,因此她并没有像当灰狼时那样成为鱼类黑洞,而是很顺利地张开爪子死死按住了一条大鱼,锋利的爪尖直接刺穿了鱼身,把它钉在了原地。
娃娃脸凑过来嗅了嗅,试探着咬了一口,结果鱼鳞黏得舌头上牙齿上喉咙里到处都是,怎么咳都咳不完,咳得鼻子眼睛都皱成了一块。
安澜被哥哥弄得哭笑不得,软软也被吓到了,打了个喷嚏就坐回横木上,耳朵还随着娃娃脸每一次咳嗽时发出的噪音而不停地抖动。
那条黄水蚺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它大约有两米多长,通体以非常漂亮的浅金色作为底色,上面带着黑色的斑点,非常优雅地从水中游过,脑袋抬得高高的,水流被脖颈划开,又在流经它的身体之后汇合,留下几道碰撞着蔓延开去的交错的波纹。
某个时间点上,蛇信感觉到了蹲在横木上的美洲豹,原本正在前进的黄水蚺微微一顿,旋即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转换了方向,试图从远离天敌的那侧水面逃之夭夭。
不去勾倒还没事,勾一勾就会摊上大事。
几乎在黄水蚺转向的第一时间,安澜、娃娃脸和软软都被吸引了目光,捉鱼的也不捉了,咳嗽的也不咳了,看热闹的也不看了,你挤我我挤你,腾腾腾地跑到横木另一端去就要往水里探。
娃娃脸这时已经长得比安澜大了,仗着腿长优势,它在探下上半身去之后是第一个捞到蛇身的,但是蛇鳞不好着力,又有水流做天然保护,这一捞寸功未建,反而把对方吓得骤然提速。
安澜和软软立刻改变方案,从岸上奔跑着追赶在溪流里游荡的猎物。
枯水期给黄水蚺造成了很严重的困扰,这种大蛇也就是在水里灵活,但凡到了石滩或者岸上就笨重得不行,紧赶慢赶还是被两头美洲豹追上,直接陷入了包围圈。
软软率先出击,用爪子试探性地按了一下猎物的尾巴尖,感受对方的力量等级,一次之后它的胆子就大了,第二次按压几乎可以被形容成穿刺,实实在在地紧抓着,用力地向后扯。
黄水蚺受到刺激,却没有从地面上弹起来反击,而是闷头朝灌木丛逃窜,甚至没有在乎被抓伤的尾巴和流淌出来的血液。
安澜可不打算就这么让它逃脱。
在软软试探力量等级时,她已经绕到前方,爪子按住蛇身,张嘴就朝它的七寸咬去。这一下咬实在的话肯定是凶多吉少,黄水蚺逃也逃不掉,没有办法之下只能尽量避开对关键部位的袭击,垂死挣扎般扭转身体朝着亚成年美洲豹缠了上来。
换一条大点的蛇安澜说不定会害怕,但这条蛇拢共也只有两米长,即使完全缠在身上也无法造成什么严重的伤害。她没有惊慌,顶着蛇的反击更加用力地咬合,旋即甩动脖子扩大伤害。起初切割的是血肉,几秒种后,犬齿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
软软和后赶到的娃娃脸发出呜呜的叫声,为空气中蔓延开的血腥味而兴奋不已。
安澜继续施加压力。
在美洲豹的身体里咬合比在狮虎的身体里咬合还要轻松,这种掠食者的头部结构仿佛就是为了咬合而创造的,锋利的牙齿下压,下压,再下压,直到颈骨发出接连不断的爆裂声,缠绕在肩胛和前胸的蛇身在一瞬间收紧,又在一瞬间失去力气,变成了一条软绵绵的无用的麻绳。
她松开嘴巴,把猎物甩脱在地。
母亲蹲坐在不远处的大树边上,颇为满意地呼噜起来。
雌性美洲豹对孩子们的表现很满意。
这是安澜在随后两周里看到的东西:每次她和两个兄弟姐妹凭借自己的力量完成捕猎时,不管猎物是大还是小,都能得到母亲赞许的目光和奖励般的舔毛。
随着技艺的逐渐纯熟,母亲慢慢放开了对小豹子的严格管教,开始放心大胆地把它们的活动范围从日常场景和狩猎场景扩大到领地巡逻场景。
说是巡逻领地,其实也是社交训练。
猫科动物多是守着固定区域生活的独行侠,但这并不代表着它们完全没有和同类的正常交际,美洲狮会开茶话会,花豹会有蹭饭活动,即使被认为是独行侠代表的老虎也会有探亲时间。
母亲把孩子们带在身边,花了几周时间在领地周围进行标记的教导、追踪的教导、偶遇时该做出什么反应的教导,寄希望于这些教导可以让它们学会阅读其他同类的行动模式,省得在独立生活后莫名其妙地挨打。
领地附近一共生活着四只雌性。
一个月时间里安澜把这些邻居都见了一遍,发现它们大多都带着崽,因此表现得不是特别友好,每每看到他们几个过去时总是会立刻摆出防御姿态,和母亲远远地对视一会儿,然后相互哈气以示“友好”。
比起这些雌性美洲豹,方圆几十里内唯一常驻的雄性美洲豹更难见到,虽说它的气息无处不在,标记也做得到处都是,但真正看到它本体的次数屈指可数,偶尔看到也只是惊鸿一瞥,很快就会消失在丛林深处,留下一个沉稳的背影。
安澜快一岁大时才第二次面对面见到老父亲。
这回领主美洲豹仍旧是追着一只慌不择路的入侵者进入领地的,两只雄性一个追一个逃在距离亚成年们很近的灌木丛上跃过,身形被藤蔓遮挡住,只有气味在诉说着动向。
母亲很冷淡地坐在原地。
在不牵扯到幼崽的情况下,雌性大猫对雄性之间发生的争斗乐见其成,现在哪怕生活在附近的五只雌性都坐在一棵大树底下社交,面对此情此景估计也只会想嗑瓜子。
老父亲似乎也不需要帮手。
它能常驻在这里靠得是体型和战斗机巧,安澜为了学习这些机巧特地爬到大树上从高处追踪整场战斗,从头到尾入侵者都处于被压制状态,每次想行动时都会被领主美洲豹预测,然后针对性地做出反制。
两只大猫打得血肉翻飞,一只小猫看得津津有味。
入侵者在挨了一记格外沉重的拍击后失去重心倒退好几步,不慎退到了被树根包裹住的河岸上,直接从那些纵横交错的藤蔓和树根上滚落了下去,一路滚到河边的泥地里。
这一下肯定摔得非常疼。
它自知不敌,无奈之下忍着脊背和后腿上的疼痛爬起来就想逃窜,结果领主美洲豹头朝下三两步就从树根上飞跃了下来,落地时身体一拧,只停顿了半秒钟就顺势开始了追踪,把敌人沿河一路追出了几十米远。
退无可退之下,入侵者做出了此刻最聪明的选择——放弃陆地争斗,直接向外一扑,飞进了湍急的河水里。
安澜在心里大呼可惜,也不知道下次再看到这种战斗还要等到何年何月。要是能多看几次就好了,也不至于跟当东北虎时那样和同类打架起初全靠曾经看过的视频资料。
她这边在遗憾,老父亲那边在抖威风。
领主美洲豹站在河边朝着落败者的背影发出一声接着一声的咆哮,吼叫声从河面上滚滚而过,像风一样迅捷地缠绕在丛林中间,炫耀着自己的胜利,也警示着任何潜在的挑战者。
吼叫中途,从河对面传来了一两声抗议,但是听起来挺形式化,并不真心实意,很快就归于沉寂,倒是生活在丛林里的其他动物很是惊慌,隔着几百米都能听到远处水豚家族的鸣叫声。
长时间的主权宣言一定是让母亲感觉到无聊了,原本还有点警戒的雌性美洲豹坐倒在地,抖了抖耳朵,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甩着尾巴。
短尾没有长尾拍起来那么得劲,但是雨季的雨林总是湿漉漉的,树叶上有水珠,泥土中有水分,就连爬过的昆虫都是刚泡过澡的样子,尾巴敲下去自然而然地发出了清脆的击水声响,听多了这个节奏就容易犯困。
掀开亚成年们眼皮的是回转过来的老父亲。
领主美洲豹终于结束了武力炫耀,心满意足地在附近晃了一圈巩固标记,然后走到核心领地和母亲舔舔脸颊又交颈,嗅了嗅彼此的耳朵,克制地喷着鼻息——
然后它转移了目光。
安澜在一瞬间感觉到了压力。
母亲肯定也感觉到了,因为它刚刚有所放松的身体再度紧张起来,喉咙里也发出了警告的呜呜声。
那股压力不是冲着安澜或者软软来的,而是冲着娃娃脸去的,因为继承了父亲良好的体格基因,十个月大的亚成年雄性已经长得有模有样,比起一些块头小的成年美洲豹也不差什么。
这是安澜第二次面对面看到领主美洲豹,对其他两只小豹子来说却是第一次,被它打量得越仔细,落在身上的视线越沉,它们感觉到的压力就越大。
好在老父亲停留的时间不长,要不然一直躲在灌木丛边上的娃娃脸估计就会把想办法把自己塞进那个早就大小不适合的树洞里去了。
可惜这注定不会是它最后一次碰到对方。
三只亚成年一岁零两个月大时,老父亲第三次出现在领地附近,这一次它不是追着入侵者来的,而是追着一只跑丢的领西猯来的,和正巧也在狩猎的安澜一家狭路相逢。
或许是牵扯到猎物,或许是成长的小豹子给了它警惕的必要性,领主美洲豹一上来就冲着娃娃脸发出了低沉的咆哮声,眼睛里闪烁着可以让任何掠食者感觉到畏惧的光芒。
安澜站在原地没有动,她身边的软软则是下意识地想要后退,结果刚往后退出两步反而吸引了对方的目光,只能尴尬地停在半途,把身体藏在母亲和姐姐。
娃娃脸……娃娃脸直接愣住了。
尽管母亲可以教导幼崽该如何和同类进行交际,但它无法把争斗原因完全说尽,更无法让孩子们切身感受到面对有敌意的成年同类时该如何反应。
娃娃脸肯定不是在意父亲不父亲这回事——大多数猫科动物对父亲不是完全没有概念就是只有非常模糊的概念——它之所以一动不动估计是被吓到了。
在猫科动物的社交中,不采取任何行动有时候就是最糟糕的举动。如果是安澜自己一定第一时间就趴下了,甚至可能会直接露肚皮示弱,知道必须好好发育才能成为最后的赢家。在冲突真正到来前,她就预感到了冲突。
领主美洲豹发动了进攻。
这是一次警告意味的进攻,主要目的是为了展现双方之间的武力值差距,不是为了伤害,而是为了征服。即使如此,要不是有母亲在中间挡了一下,娃娃脸估计也会在对方扑上来的第一时间挂彩,不会特别严重,但是肯定要放点血。
面对用力吸气显得更加庞大的对手,娃娃脸下意识的反应仍然不是趴下,而是把耳朵完全背起来,身体压得低低的,尾巴垂得很低,左顾右盼,想要从冲突中心溜走,处于一种既想扭头逃跑又害怕把后背露给对方的矛盾状态。
恰在这时,母亲非常凶猛地咆哮了一声。
领主美洲豹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比发动机气缸还要响亮,一阵一阵地滚动着。它尝试突破封锁再次发动进攻,这一次直接把娃娃脸吓了个倒仰,差点四脚朝天,那张比一般美洲豹都要短一点因此显得特别幼态特别像猫咪的脸上流露出了真实的畏惧。
但是这一次,它歪打误撞。它做对了。
因为被威吓的目标直接倒地示弱,进攻被终止,领主美洲豹收起利爪尖牙,进入了只打雷不下雨的咆哮状态。它似乎满足于娃娃脸的臣服,眼睛只是轻微地朝安澜和软软瞥了一眼,并没有打算越俎代庖,替母亲做出驱逐雌性幼崽的举动。
安澜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
娃娃脸会在不到两岁的时候离开领地去寻找自己道路,甚至可能在不到一岁半时就走上这一条很艰难的路,因为领主美洲豹——老父亲,在每次相遇时流露出来的都是威严和强悍的一面,从来没有也不太可能有什么慈爱的一面,作为雄性亚成年,它没有什么游荡空间。
至于她和软软嘛……
安澜有充分的自信他们这一窝是头胎生子,所以母亲可能不完全明白什么时候驱逐幼崽最合适,只是凭着本能和一些从自己长辈那里得来的传承行事。
反正现在她们才刚刚成长起来,距离正常美洲豹被赶出家门的节点都还有一段时间,知识也学到了,技能也学到了,未来只要母亲不着急把她们往外赶,不如就先在家里混混日子再说,毕竟能自己开伙和要不要自己开伙是两码事,三只豹子一起狩猎肯定比一只豹子单独狩猎更轻松,就是苦了领地里的猎物家族。
世上没有哪里比得上家里好。
此时此刻母亲还在安慰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娃娃脸,丝毫不知道自己即将被两个居心叵测的女儿缠上,开启长期的怎么赶都赶不走劫难。
第一个迹象是护食。
从前它在狩猎结束后会把猎物整个拿出来和亚成年们分享,一家四只美洲豹同时上桌吃饭,你撕你的,我嚼我的,彼此之间没有任何妨碍;现在饭桌上的规矩完全变了。
安澜第一次听到咆哮声时吓了一跳,刚抬眼就看到母亲伏低身体龇出牙刀,爪子紧紧地抓着水豚,摆出了一副威吓的样子。她不敢大意,立刻放开嘴里叼着的肉块,干净利落地退到一旁。
软软和娃娃脸习惯性地跟着她一起往外跑,三只亚成年一路跑到五、六米开外的地方才停下来,小心翼翼地回头张望。
母亲抱着水豚尸体饱餐一顿,进食完毕后跳到一旁清理自己的前肢,此时它才允许刚才被吓走的亚成年们上桌吃饭。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很快,家里的规矩就从一张桌子上可以坐下名成员变成了做饭的成员先吃、其他成员捡剩饭吃,只有当亚成年食用自己捕获的猎物时母亲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因为进食次序找孩子们的麻烦。
第二个迹象是接触回避。
安澜还记得小时候经常被母亲抱在两条前臂当中舔毛,后来体型越长越大,抱不住了,专属座位就从前臂当中转换到柔软的腹部,等到再长大一点干脆成了肩并肩贴贴。
然然最近这种待遇消失了。
两个女孩子还好一点,至少能和母亲一起团着睡觉,拿彼此的后腿和脊背当靠枕,心情好的时候偶尔也能相互舔舔毛。娃娃脸就惨了,简直被嫌弃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每次想参与家庭活动都会被排挤在外。
安澜亲眼看到有一次它非常期待地蹭到母亲边上,明明很大一只却想把自己缩成很小的样子,后脚掌踩着前脚掌踏出的脚印,等它好不容易挪到目的地,转了两圈觉得舒服了正想躺下来,母亲呼啦一声站起来转移方位,硬是让往下躺的娃娃脸靠了个寂寞,脑袋敲地沾了一脸泥水。
回避还算好的。
第三个迹象是日渐增加的冲突。
比起在亲密接触上的回避和冷淡,母亲日益变差的耐心和日益高涨的“战斗欲”才是最让亚成年美洲豹们难以适应——却又必须适应的。
有时候是因为在巡逻领地时跟得太近或者制造太多噪音;有时候是因为在玩耍时不小心撞到成年美洲豹身上;有时候是因为一次失败的狩猎……冲突发生的原因多种多样,但过程都是相似的。
母亲通常会用和打喷嚏类似的声音宣告自己耐心告罄,如果亚成年及时收敛,它就会吼两声完成任务;如果亚成年仍然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靠近,它就会用前爪发动攻击。
和领主美洲豹曾经做过的一样,这种攻击不是认真的攻击,至少不是为了伤害或者驱逐而发生的,但是一巴掌糊在脸上就是一巴掌糊在脸上,该痛的还得痛,还自闭的还得自闭。
安澜凭借着高超的跑路技艺和察言观色技能,至今为止还没尝到过挨揍的滋味,然而她的兄弟姐妹却无法预测母亲晴天下雨般变幻莫测的心情,一个被锤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一个被揍得分不清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