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有话要说的表现。
她慢吞吞地走到他边上站好,率先在雪地上写了几个字,然后用眼神询问对方又有什么奇(坑)思(爹)妙(套)想(路)准备去实施。
诺亚不太认真地瞪了她一眼。
片刻之后,他在雪地上歪歪扭扭地写出了一长串即写即擦的文字,安澜凑过去一看,发现此刻他难得没在思考恶作剧,而是在思考……下个世界会希望变成什么动物?
她一时间愣住了。
说实话,这个问题他们讨论过的次数只手可数,更多的时候他们会讨论假如变成了不同的动物该怎么认出彼此,假如变成了敌对的动物也希望对方释然。希望变成什么动物比起那些现实的东西似乎有那么一点过于轻松,过于梦幻,过于期待和展望了。
诺亚把字迹擦去,看了过来。
他的眼睛里有种很柔和的东西,让安澜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她没有反应,诺亚便率先在地上写下了几个还算不错的选项,其中一些涉及到从来没去过的地方,另外一些则涉及到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他似乎颇为自得,看着看着就点了点头,又在后面加了几笔。
当然了——就像他们从前做的很多游戏和很多对话一样,这次以平和拉开序幕的交谈最后也变成了诺亚对自己选择的一力吹捧和安澜对对方品味的无死角攻击,到后来他甚至开始用帝企鹅圆滚滚的身躯模仿那些被写在地上的动物,一把年纪的老企鹅扑腾着鳍翅在相亲广场摇来摆去学别人振翅高飞的大鸟。
附近的企鹅夫妇慌忙躲闪。
安澜看着他完全抛开当年做灰狼时还有一丁点的形象,近几年是越发放飞自我,忍不住在心里叹气。
就是这个了吗?
我就是把自己余下来的生命拴在这个家伙身上了吗?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脚爪好像有自己的想法,在雪地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几个文字:
不要蜜蜂。
诺亚好奇地靠近,看看她,看看文字,又看看她,给出了一个有生以来最恫吓的眼神,然后就挥舞着鳍翅冲了过来。安澜拔腿就跑,带着追兵绕着冰堆跑了三圈,直到最后两人不幸陷入缠斗双双摔下冰坡,像打保龄球一样直接把两对正在跳同步舞的企鹅夫妇撞倒在地。
那天他们两个都被叨得很惨,但是诺亚的眼睛闪闪发光,所以安澜决定没关系——
反正她还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去找他的麻烦。
第247章
世界上有许多地方被誉为“动物王国”、“人间仙境”,也有很多地方被划为“恐怖之地”、“人类禁区”,但它们没有一个比得上亚马逊雨林。
亚马逊是神秘的象征,是野性的代名词。
这里盘踞着可以轻易将血肉撕碎的顶级掠食者,潜伏着可以在一次触碰中就使剧毒生效的昆虫和两栖动物,生长着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将人拖入幻觉的大型真菌,无知者在这里每走一步都可能会碰到足以累及生命的危机。
即使如此,每年仍然有大批人士造访此地:荒野求生爱好者、冒险家、动物保护专家、历史研究学者、摄影师、游客……为了接待这些访客,以当地土著居民为主导的雨林旅游业如火如荼地发展起来。
这年雨季也很热闹。
三十六岁的向导何塞抽完一根香烟,抖抖袖口,把合作伙伴带来的一团游客接上了游艇。他们昨天刚刚坐飞机抵达玛瑙斯,参观了印第安人博物馆和大剧院,从今天开始就要进行为期一周的“生态游”。
游艇停泊的河口因为涨水淹得厉害,河水都涌进了附近的村落里,这里的居民对此适应良好,有的掏出了摇摇晃晃的小船,有的干脆在街上结网捕鱼,一派靠水吃水的模样。
游客从迪拜来。
何塞这些年接待的该国富豪实在太多,知道钱对他们来说就跟大风刮来的一样,这些人平时坐惯了飞机也坐惯了游艇,不需要特别担心。比起河水拍打船身时造成的轻微晃动,游艇内部的陈设可能更容易被挑剔。
挑剔就挑剔吧。
一来何塞非常确定干亚马逊旅游这行的随便哪家旅行社提供的游艇都不能让迪拜土豪满意,二来根据以往的经验,他们只要在雨林里待上几天,要么完全被击溃,要么完全被征服。
反正结果都一样,细节不重要。
事实也的确如此。
游客们从抵达第一站开始就没停止过拍摄,那是黑河和索里芒斯河的交界线,河水从中间明显分成了两种颜色,即使不从高空向下看都已经足够壮观。
当双层游艇朝着人迹罕至的航道行去时,两岸出现的野生动物越来越多,按快门的声音也因此变得越来越密集。
亚马逊雨林不是温和的润雨,而是暴烈的狂风,总能像推倒山岳那样推倒每个游人心中对它的预设,摧枯拉朽、势不可挡。
盘桓在丛林之外的人看到宏大,漫步在灌木之中的人看到深邃,徜徉在密境深处的人看到起源。
行程第三天,游客们一改刚上船时挑剔的模样,聚集在甲板附近围着何塞听他讲过去数年间发生过的野兽故事。这天结束回程的时候,他们在船上提出了一个请求。
一个对何塞来说非常熟悉的请求。
就像以往接待过的无数船游客一样,这些属于沙漠国度的客人千里迢迢赶到另一片大陆,初心只是为了看到某种顶级掠食者从丛林里经过。
动物王国宝冠上的明珠,行走的艺术品,南美洲最著名的猛兽——
美洲豹。
当地人把它刻在图腾上、印在纹章中、写在神话里,称它为火的神使、战士的象征、统治者的美德,降下庇佑之力,连通死生之门。
绝对神秘,绝对古老,绝对强大。
这种大猫有着不可比拟的吸引力,再见多识广的游客也无法拒绝一次同它们亲密接触的机会,哪怕是远远地拍下一张照片,或者干脆只是看上一眼,都算没有白来。
何塞对这种心态非常了解。
关键在于他也非常了解亚马逊雨林旅游的特色:有些动物几乎可以肯定会看到——部分旅行社甚至会和土著居民合作饲养适合互动的野生动物——而有些动物则需要碰碰运气。
从业十一年,看到过的豹子数不胜数,但他也没法保证在某次旅行中一定就能看到,只能说尽可能往它们频繁出没的地方行去。
或许是土豪光环笼罩,这团游客运气实在不错。
第四天下午,他们在河边茂密的灌木丛里看到了一只体格庞大的雄性美洲豹。这只豹子约莫是在巡视领地,仅仅现身了片刻功夫,留下了一个梦幻般的背影。
此后两天无事发生。
第七天也是最后一天,何塞开船带着游客进入了过去进到过的最深的雨林里,预备在行程终结前小小冒个险。
起初所有人都在看河里的鳄鱼,在某个时间节点上,最年轻的游客忽然惊呼一声,旋即用阿拉伯语大声呼唤着同伴们的名字,下一秒钟,所有人都在往外掏望远镜。
何塞跟着朝右侧看——
灌木丛里果然蹲着美洲豹。
那是很年轻也很漂亮的一只大猫,看体型是正处于哺乳期的雌性,腹部的皮毛有些过分松垮,眼睛里的精光也有些暗淡。但是当它抬头看向旁观者时,那骤然警惕冰冷起来的眼神就像利箭一样穿过了河面,隔着遥远的距离仍然让人直冒冷汗,有种随时会被扑杀的错觉。
何塞不自觉地在舵轮上蹭了蹭食指。
游客中间有嗡嗡的窃窃私语声,不用回头就知道他们肯定陷入了更加兴奋的状态,也难怪,这些富翁在老家以驯养猛兽为乐,美洲豹和其他大猫一样都在菜单上。
只不过……
野生豹子是不一样的。
非常、非常不一样。
那种无所顾忌的自由,那种生与死之间磨砺出来的锐利,那种行动中时时透露出来的杀意,是任何一头被圈养在豪宅名车里的家养大猫所无法模仿的东西,只属于大自然鬼斧神工设计出来的杀戮机器。
它从岸上一跃而下,扑进了湍急的水流里。
被标记为目标的凯门鳄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就从背后遭到了袭击,在重压和利齿之下,它无法通过翻转身体来摆脱敌人,竭力晃动尾巴、开合血盆大口也无济于事,只能无奈地被拖拽到泥泞的河岸上,成为另一种掠食者的盘中美餐。
游客们敬畏地看着,交换着惊讶的叹息。
这还不是最绝妙的景观。
借助二层平台的高度,眼尖的游客看到了更深处灌木丛里摇摆的尾巴和圆滚滚的眼睛,他知道幼崽就在附近,只是不敢打扰到母亲的捕猎。
他们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美洲豹不经常和人类打交道,又因为亚马逊雨林的广袤,想追踪这些动物的拍摄者也很难像非洲大草原上追踪狮群的拍摄者或孙德尔本斯三角洲里追踪孟加拉虎的拍摄者那样取得全方位的视角和无穷的机会,更不用说详细记录下一头美洲豹的家族树、探索明白它的日常活动、知晓它的爱恨情仇。
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然而此时此刻这只狩猎完毕的美洲豹看起来很是疲惫,幼崽也在附近,或许它不会把猎物拖到更深的丛林里去用餐,假如把船开远点等等的话,会不会看到幼崽出来互动的场景呢?想到这里,游客们连连催促向导实施行动。要不是旅行社是正规旅行社,对和野生动物互动这一块有明确的规定,这些不缺钱的大爷们可能已经在盘算能不能直接雇车开到巢穴附近去和美洲豹一家来个偶遇了。
何塞没法拒绝摇钱树的请求。
他们开到更远的河面上去等待,望远镜一刻都没有放下来过。
大概等了二十分钟左右,雌性美洲豹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也确实精疲力尽了,干脆蹲在灌木丛里大快朵颐起来,而始终在附近徘徊的幼崽也胆怯地探出了脑袋。
“来了!”
一个游客喊道。
他们都看到了草叶的晃动。
在长时间的观望过后,三只幼崽最终还是决定到外面探索世界,于是迈着小短腿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它们看着顶多只有一个月大,体型还不如小狗,但是个个都被喂得滚圆,走起路来就像三团毛茸茸的暗黄色小球。
也难怪它们的母亲这么憔悴。
正常美洲豹一胎产崽大多数是两只,少数时候也有三只、四只的,只是不一定都能养活。能把三只小家伙都养活,而且还养得这么好,雌性美洲豹无疑耗费了很大力气,说是呕心沥血也不为过了。
游客们几乎是欣喜若狂地看着幼崽投入到玩耍当中。
一只小豹子盯上了鳄鱼尾巴,决定今天要跟这条尾巴决一死战,于是直接坐下来抱着它不撒手,张嘴就往上咬个不停,一边咬一边做出凶狠的表情,也不怕把奶牙崩断;在它身边不远处,另外一只小豹子后腿着地,前爪乱扑,追逐着母亲的尾巴,把这摇来晃去的东西当做逗猫棒,时不时还会因为扑得太用力而翻到在地。
最后一只幼崽,也是体型最大的一只,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去玩耍,只是安静地蹲在一旁,观察着附近的情形。尽管年纪尚幼,外形又跟小猫无异,看着却已经有了点威风,完全是母亲的缩小版。当它抬头估量地看向河道——看向游艇时,简直就像在跟望远镜后的人类对视一样。
几乎是立刻地,游艇上的游客们都被吸引了注意力。
此时此刻他们压根不知道这只幼崽将来会成为纪录片的常客,会成为美洲豹研究所钟情的对象,会成为亚马逊雨林旅游业的一个活地标,他们能做的一切只有惊叹地看着,看着它雾蒙蒙的眼睛和柔软的圆耳朵,如痴如醉,神魂颠倒。
安澜穿到这只幼崽身上有三个星期了。
她刚穿过来的时候还很虚弱,眼睛都没睁开,全靠和两个兄弟姐妹挤在一起保存热量。起先她不太确定自己穿成了什么,只知道是某种猫科动物,后来听到母兽的咆哮声才算是揭开谜底。
美洲豹,又被称为美洲虎,是除了狮和虎之外最大的猫科动物,日常食谱广到不可思议,从树懒到淡水龟,甚至是鳄鱼、森蚺,但凡在雨林里生活着的能喘气的不带毒的东西基本都在接受范围之内,差别只在于不同种群有不同种群的偏好。
安澜所在种群的偏好是显而易见的。
有一说一,她很怀疑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比母亲更喜欢蹲在河岸上“观赏”凯门鳄的美洲豹。
即使没有捕猎需要,它都会像抱着金鱼缸不撒手的猫咪一样盯着河水,随着某条特别肥硕的鳄鱼的游动而左右摆头,一秒钟都挪不开眼睛。
母亲无疑有一副好胃口,但她也有一身和好胃口相对应的高超狩猎技巧,十次出动有七次都能满载而归,保证了哺乳期内的食物补充,以此来为三只幼崽提供充足的乳汁。
安澜认为自己是个非常有竞争意识的灵魂,面对两个兄弟姐妹,本来她也做好准备要投入到激烈的抢夺中去,但是穿过来三个星期,她感觉到的竞争压力其实并不大,至少没有做狮子时那么大,所以她成长得很顺利。
今天是幼崽们第一次离开藏身地出来玩耍。
因为狩猎地点在一处两米高的陡峭河岸上,凯门鳄得长翅膀才能飞上来,所以母亲即使注意到幼崽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跟着也没有严厉呵斥,只是不满地喷着鼻息。
它像往常那样流畅地跃入水中,扑杀了一条小型鳄鱼,轻松得和人类嚼辣条没有差别。安澜和兄弟姐妹还是第一次欣赏到这样的表演,都忍不住探出脑袋想得到更清晰的视角。
掠食者的本能还在她的骨血里燃烧,看到猫科动物杀手般的步伐总能让人热血沸腾,仿佛又感受到了猎物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热流拂过晶须的体验。
安澜知道自己需要训练,在训练之外,她还需要找回曾经作为大猫的一些天赋技能,针对不同猫科动物的特点做出调整,以此来取得狩猎和战斗中的相对优势。
但是一个月大不是什么训练的好时候。
母亲很明显是把兄妹三个带出来散步的,正式教学怎么着也要等到半岁龄,此时此刻安澜能做的一切只有收集信息。
她也的确收集到了自己需要的信息。
河流中间正漂浮着一艘双层游艇,外表有些陈旧,但仍然能看得出造价不菲,艇身上画着绿色的植物和猴子、树懒等野生动物,正中间还以大字写着这艘游艇隶属的旅游公司——飞跃亚马逊旅行社。
感谢鹦鹉时期的历练,葡语对她来说成了一门可以被应用的语言,当游艇结束观光行程调头离开时,安澜还看到了印在另一面的地址和电话。
所以她不在潘塔纳尔,但是亚马逊雨林和潘塔纳尔湿地存在一定程度上的共性,当年在潘塔纳尔学到的许多知识应该还是有用的。
不知道诺亚有没有跟着过来。
这家伙当帝企鹅时死得比她早一年……假如穿越规律还在运行,现在应该正是一岁大的时候,还在跟着母亲学习狩猎技艺;假如穿越规律有点偏差,安澜只能送上最真诚的祈祷了。
她有点担心,但也不是非常担心。
诺亚在过去近百年的时光里证明了自己的能力,现在他知道他们有很大可能会转生到一起,就算躺平也不会完全躺平,只要抱有希望,将来一定会再次相遇。
最重要的是活到独立。
安澜看了看有凯门鳄吃就高兴得晃尾巴的母亲,看了看还在拿鳄鱼皮磨牙的哥哥娃娃脸,又看了看还在追母亲尾巴的妹妹软软,发现它们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顽皮,心累地叹了口气。
总觉得养得精心也不是什么好事。
一家豹子在河岸边玩耍了半个小时,母亲把猎物叼到远离巢穴的树上挂好,既可以方便储存、减少被偷盗的可能,也不至于让血腥气靠近藏身地,把其他猎手吸引过来。
做完这一切,它抱住幼崽挨个舔了一遍,又给自己洗了个脸,就准备到领地边缘去巡逻一圈,顺带做做加强标记。
美洲豹的领地很小。
安澜做东北虎时领地面积常常超过四百平方公里,想找同类打架都很困难,但是现在她能嗅到母亲自始至终都没有消失过的气味,毛估估这片领地只有六到七平方公里。
最离奇的是这么小的领地还在边缘露出了相当大的缓冲区,里面遍布着其他美洲豹留下的气味印记,说明生活在这片区域的同类高度密集。
母亲回到藏身地时身上的气味很驳杂,她凑近去嗅了嗅,按照浓厚程度判断出对方并没有和同类碰面接近,只是在加强标记时沾染上了它们曾经留下过的淡薄气味。
住这么近真的不会打架吗?
安澜试图回忆从前学过的美洲豹知识,最后发现因为难以追踪,这些调查并不非常详尽,只是根据影像资料和书面记录总结出了大概的规律,要想找到答案,她只能依赖自己的眼睛。
接下来一个月里,安澜记录下了母亲巡逻的规律和每次巡逻后带回来的气味,渐渐地也对领地规则作出了自己的一份总结——
美洲豹对领地争端非常谨慎。
它们秉持着一种可以算是彬彬有礼的社交礼仪,在缓冲区内遇到陌生入侵者时第一反应往往不是死斗而是驱逐,甚至会在对方率先做出回避举动时礼尚往来地相互回避。
安澜猜测这可能和生活环境有关,因为南美洲的多是湿地和雨林环境,动物资源丰富,食物充足,美洲豹不需要为了一片猎场发生致残致死的激烈殴斗,也因此才会有那么微型的领地范围。
它们自己肯定也能意识到生活在这里的同类太多了,如果每次相遇都要发生冲突,那么除了最强个体之外的绝大多数个体都无法从争斗中存活下来,对一个种群的延续是大大不利的。
当然了,避免争斗不代表没有争斗。
光从食谱来看就能知晓美洲豹并不是什么性情温和的猛兽,它们在受到冒犯时相当有攻击性,一旦踏出彼此认同的缓冲区域,被入侵领地的个体会认为对方是在有逃脱机会时蓄意挑衅,从而爆发出更强烈的怒火和斗争欲。
尤其当入侵者是雄性的时候。
安澜在十周大时见到了第一只除了母亲之外的成年美洲豹,当时幼崽们正在一棵歪倒下来的大树边上学习攀爬技巧——更像是玩耍——忽然风向一转,送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气味。
母亲就像被子弹击中般弹了起来。
娃娃脸和软软发出了不安的咕哝,这个年纪的小豹子已经可以叫唤得很大声,在一些情形下能迅速引领保护者找到它们并从中获益,但在另一些情形下简直是准备给自己签发一张通往地狱的死亡特快单。
入侵者在半道和母亲迎面相撞。
那是一只身材强壮的雄性,方头宽耳,眼神如电,耳朵兴奋地竖立,身上披着黑色圆环,仿佛一种花纹独特的铠甲。
看到雌性,它没有第一时间发动攻击,而是仰起脑袋小心翼翼地在空气中嗅闻,紧接着压低身体缓慢向前,尝试在对方的尾巴附近再次做确认的嗅闻。
母亲没有挪动。
安澜可以看到它正在准备战斗,斑纹皮毛随着肌肉的收缩绷紧而流动着,好像要把每个看到它的人都拖进梦幻的迷彩当中。但是它毕竟没有进攻,反而克制住自己,释放出了愉悦的信号
她心下一沉。
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两只幼崽年纪还小,一窍不通,但是安澜对这种常见的社交信号很熟悉,太熟悉了,闭着眼睛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头雄性美洲狮正在检查眼前的雌性是否能够发情,一旦它发现后者正处于哺乳期……场面会非常难看。
母亲在拖延时间。
只要有一线希望,它就不会和入侵者发生死斗,因为这样做很容易导致重伤,即使存活下来也无法照常捕猎,同样会失去这一窝幼崽。
可是这种拖延计策对雄性入侵者来说很容易被识破,只消一次嗅闻,顶多两次,它就会发现雌性正处于哺乳期的事实,而且它闯进来的速度太快,距离藏身地太近,不用费多少工夫就能找到躲在这里的幼崽,哪怕被缠住无力脱身,也很容易波及到这里造成严重的伤害。
安澜四下环顾,知道自己必须带领兄弟姐妹们采取自救行动,不能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母亲的战斗技巧上。雨林里适合藏身的地方有很多,十几米开外有一处看起来非常坚固紧凑的灌木丛,二十几米开外有个它们曾经去探险过的树洞……或许可以先跑进洞里再作打算。
正在这时,雄性美洲豹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
听到这样的信号,安澜再不需要更多催促,当即朝着树洞狂奔而去。娃娃脸和软软在她焦急的呼唤中仅仅只是停顿了一两秒钟就快步跟上,像过去两个月被养出来的习惯那样。
安澜在钻进树洞时还在咬牙切齿,实在想不明白——
这些大猫咪都是怎么回事啊!
成天到晚闯进别人的领地里赶小孩打小孩吃小孩,都从狮子变成老虎变成美洲豹了,还逃不过被隔壁老王追着揍的悲惨命运吗?!
树洞里面很潮湿。
安澜刚踩进去时差点滑个大跟头,因为没维持好身体平衡,只跌跌撞撞地继续走了两三步就从台阶状的土坡上翻了下去,一路滚到腐朽的树根深处。
娃娃脸和软软也没走运到哪去。
在慌张中冲进来的幼崽一只接着一只翻下去叠了罗汉,被当做底座的安澜直接被压成了一摊小猫饼,几乎能感觉到小虫子在泥土里爬行时拨动皮毛带来的瘙痒。她哼哼唧唧了半天才勉强把兄弟姐妹蹬开,爬起来喘口气坐好。
四下漆黑,唯一的光亮来自狭窄的洞口。
然后——就像放恐怖电影一样,雄性美洲豹的大脸出现在了洞口,将阳光完全挡在了外面,背着光的它看起来格外阴森恐怖,因为体型太大无法进入,只能把一条前臂伸进来狂乱地扑抓。
这个动作当幼崽们背毛都炸了开来,也让跟在后面的雌性美洲豹勃然大怒。
随着一声极其响亮的吼叫声,雄性美洲豹被什么力量向后拉扯,硬生生被从幼崽身边撕开了。两只美洲豹在平地上战作一团,咆哮声如闷雷般在树洞中来回翻涌,震得洞壁不断有浮土落下,好像随时随地都会完全坍塌。
三只幼崽挤在一起从彼此身上汲取能量,软软抖得像筛糠,娃娃脸可能是直面了另一头雄性的威风,整只豹子都蔫巴巴的,又不敢呜咽得太大声,生怕再把敌人的注意力引到这里。
忽然,外面响起了第三个咆哮声。
随着这个咆哮声而来的还有一个从未嗅到过却不知怎的有些熟悉的气味,不必亲眼看到外面的景象,幼崽们立即知晓有第二只雄性美洲豹出现了,并且加入了战局。
二对一,入侵者没有任何机会。
打斗的声音渐渐向着离树洞远离的方向而去,曾经让幼崽们胆战心惊的气味也慢慢变淡,当阳光再次被挡住时,洞口出现的不是那张陌生的脸,而是母亲有些疲惫又有些警惕的脸庞。
安澜无法形容自己看到它时的放松。
“母亲”这一角色对大猫来说意味着很多:刚出生时温暖的体温和乳汁,成长之后更多的食物、不求回报的保护和技能教学,失去它们的庇护,野生大猫幼崽基本活不到独立。
在这些生存必须的东西之外,母亲往往还代表着纯粹的爱,正如此时此刻它忍着伤痛也要第一时间走到树洞边上用一种非常温柔的咕噜声呼唤自己的幼崽一样。
娃娃脸和软软还在害怕,安澜看了看它们俩,就勇敢地第一个爬了出去,在洞口被母亲一口叼起来放到前臂中间,舔了又舔,亲了又亲,许久才把她放下来去哄劝另外两个孩子。
到这时她才有空间去打量领地里的“客人”。
这只雄性比刚才那只还要大,体重绝对远远超过100公斤,看起来简直像头老虎。这么大的个体对于委内瑞拉境内的亚种来说更常见,放在巴西境内绝对是屈指可数。
这无疑解释了为什么入侵者跑得那么快。
面对如此悬殊的体型差距,留下来战斗才是自寻死路,不如说它一开始会踏进这片领地来找繁衍机会就是一个很难让人理解的行为,聪明点的个体应当能够从领主豹留下的足迹中判断出要面对的挑战难度才对。
此刻这只巨大的雄性美洲豹正站在幼崽们待惯的藏身地里低头嗅闻,似乎在检查残存的气味,少顷,它约莫是确认了什么,身体姿态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一点,尾巴也摇晃了起来。
安澜借着母亲的掩护公开地打量着对方。
从逻辑判断站在对面的肯定就是老父亲,要是放在狮子身上她估计已经去互动了,可是现在是在美洲豹的身体里,它们和虎的领地结构基本一致——雄性占据较大地盘,领地中有多个雌性占据的小地盘,两性除了交配期基本不往来,非常偶尔才会共享食物。
领主豹是为了驱逐入侵者才过来的,现在它确认了领地内幼崽的身份,所以表现得很平和,轻举妄动说不定反而会招致祸患。安澜当然不会以为自己身上有什么一家亲光环,站在原地欣赏欣赏体型就得了。
还别说,这的确是难得的风景。
做大猫做出经验之后她的审美已经完全被猫科动物同化了,越庞大越好,越强壮越好,越矫健越好,照这个审美标准,这具身体的基因提供者可以算得上是美洲豹里的美男子了。
其他两只幼崽没有欣赏到这种风光。
母亲哄了半天都没有成效,最后只能喷着气坐在树洞边随它们去了,安澜倒是觉得娃娃脸不出来也挺好,虽说雄性一般不会伤害自己的后代,但也不排除有些雄性特别有攻击性,会对雄性幼崽预先防备地痛下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