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小家伙……没事了,我抓住你了。真险,刚才那块浮冰都要化完了,万一我们没看到你可就糟糕了啊。”
幼崽的心脏在她臂弯里跳动。
你是谁的孩子?
阿尔玛想道。
此时此刻会不会有一对企鹅父母正在海水中绝望地呼喊着你的名字呢?
她放任自己在幼崽冰冷皮毛下的温暖身体上攫取了一点继续前行的能量,决定在最近的一块凹型安全浮冰上把它放下,不能让它错过和父母团聚的机会。
小企鹅起初在拼命发抖,随着脱离海水的时间增加才慢慢地冷静下来,疯狂搏动的心跳也变得平缓有力,当阿尔玛把它再次托举起来时,它扭头在她掌心里蹭了蹭,发出了一声极其柔和的鸣叫声。
安澜在浮冰上站了十多分钟才看到冲锋艇。
那一刻很难说她心里的感受究竟是什么,但诺亚发出了一个听起来很像放松的声音,贴在她肚皮边上的幸运则是容光焕发,一个劲地冲着橘黄色橡皮艇叽叽喳喳。
他们救了你的小命还是怎么回事?
安澜狐疑地盯着幸运,直到它发现自己发出的叫声太微弱,没法从一堆帝企鹅的大声鸣叫里突破重围被两脚兽听到,不得不讪讪地闭紧嘴巴、低下脑袋为止。
紧张过后的松弛让人觉得疲倦。
和家庭一起漂浮在海面上让人觉得昏昏欲睡。
不过眼下安澜还不能闭着眼睛得到她在拼命搜索之后最应该得到的休息,因为这片海域的情况仍然不太稳定,而帝企鹅大群也仍然没有给出任何接下来该怎样做的信号。
她的意思是——它们至少该一致认同把还存活着的幼崽带到某个地方去继续抚养,对吧?总不能够因为聚居地陆沉大家就在这分道扬镳,然后尝试自己带崽吧。
如果这种事发生,后果会变得非常可怕。
幼崽需要同龄者的陪伴。
没有其他小企鹅共同行动,它们就没法在相对温暖的水域里练习游泳和狩猎技巧,也没法在相对安全的情形下转向更加丰饶但也更加危险的猎场,性成熟之前跟着大企鹅来回奔波简直是浪费时间做无用功。
所以大群首先需要一个集合地……
安澜环顾四周,发现眼前的断裂面高逾数层楼,根本没可能从这里重新攀上冰架,而两侧延展出来的海冰就跟战场中心一样,总在遭受来自高处的冰弹袭击。
最近的稳定冰面位于三百米开外,可以看到那里已经站了六七只小企鹅和它们的家长,同时也有更多帝企鹅家庭正在朝那里靠近。
它们聚拢得很艰难。
距离较近的幼崽还可以通过扑腾通过中间的水路,但位于远处的幼崽基本上只能望洋兴叹,指望父母忽然想出什么主意来。
幸运正在小声咕哝。
从过去的经验来看这种声音通常代表着它很无聊,接下来要不就是要跑去和同伴一起撒欢,要不就是要缠着养父母学说更多词汇。
它还没意识到自己要面对的一切——
超过三百米的泳道,不断移动的浮冰,冰冷的海水,虎视眈眈的掠食者,以及压根起不到任何作用的专门在陆地上保暖用的灰色绒毛。
安澜和诺亚交换了一个眼神。
后者漂浮在水面上思考了片刻,旋即在这块凹形浮冰和路径上的下一块大型浮冰之间游了一个来回,通报说中间大概有七十米的距离。紧接着他和下水的安澜一起尝试推动刚刚立足的凹形浮冰,结果遭遇了惨烈的失败。
那么就只有一个选择了。
像年长的虎鲸托举刚出生的虎鲸那样,从下给小企鹅一个向上的力,帮助它在扑腾的间隙浮出水面呼吸,不至于像块石头那样直接沉底。
安澜不确定这种招数能不能奏效。
有诺亚在边上应该提高了计划的可行性,两只成年企鹅从旁佐助肯定比一只企鹅转来转去要方便,但是首先他们两个得找到一种节奏来保持同步并排游泳,要不然只会自乱阵脚,把幼崽掀到海里去。
像过去做过的一样。
说真的——那能有多难呢?
二十分钟之后,安澜开始希望自己可以收回刚才在心里想的话。
事实证明,并排游泳,而且还是照顾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小企鹅并排游泳,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困难的事情之一。
她真的不应该低估幸运的杀伤力。
作为一只有养父母三分之二大的健壮小企鹅,架着它就像架着一座大山,而且还是长脚了的会不断挣扎的大山。
帝企鹅的身体结构不是被设计用来负重的,安澜稍微带了幸运一段就觉得有点吃不消。小企鹅被迫待在她和诺亚中间,鳍翅扒拉着他们的脊背,明明是没有爪子的身体部位,硬生生让它扒拉出了一种死命逮住不放手的效果。
好不容易坚持到七十米外的海冰,安澜和诺亚筋疲力尽到直接漂浮在海里拒绝上岸,而幸运则是在浮冰上小老头似的弓着背走来走去,一副紧张不已的模样。
剩下的两三百米就像地狱。
安澜第一次觉得一眼可以望到头的路程是种痛苦折磨,幸运拢共下水三次,第三次之后说什么都不愿意再触碰海面了。如果不是冲锋艇再次出现,它可能会变成世界上少数的患有恐水症状的小企鹅。
这回游荡在附近海域的船只增加到了四艘。
摄影师们不知通过什么途径说服更多研究人员加入到了帝企鹅拯救计划当中,帮忙运送幼崽的船只里有的带着鲜鱼,还有的甚至带着捞网——毕竟运送很容易,困难的部分在于怎样把小企鹅从父母手中抢出来。
成年企鹅的抱怨声此起彼伏。
安澜长到五岁多还没一次性听到过那么多脏话,有的企鹅在大声训斥想把孩子偷走的两脚兽,有的企鹅只是在小声嘟囔,同时试图用嘴巴把偷袭者的工具折成两半。
在失去两根捞网后,救援队改变策略,对于一些比较轻的浮冰采取轻推的方式,直到它们克服阻力朝着既定的方向漂动,像一艘艘白色的小船。这些浮冰渐渐汇聚到一起,组成了一条较为安全的通路,使得帝企鹅们在行动时有了更多选择;对于那些较重的浮冰他们无能为力,只好继续采取“绑架加诱哄”的转移方式。
就这样来来回回无数趟,最后共计有四百二十六只小企鹅抵达了临时聚居地,这个数字远远低于以往任何一年该聚居地的幼崽幸存数量(通常是八千到一万只),但也比全军覆没要好得多,勉强可以在它们独立生活后组成几个小群。
接下来三天帝企鹅大群重建起了新的生活模式。
失去幼崽的父母在短暂的逗留后结束了默哀,成群结队地踏上了离开的路。往常它们可能会留在聚居地里等待大群解散的信号,或者至少等到抚幼失败者的数量足够多好一起离开,但现在到处都是同病相怜的个体,反倒是还能继续抚育幼崽的成了少数,等待的必要性也就无从谈起了。
留下来的成年企鹅不足一千只。
这些企鹅需要在接下来的一个半月时间中应对随时可能再次破裂的冰面和徘徊在海岸线附近的掠食者,唯一的好事大概只有它们再也不用跨越二、三十公里去海边捕鱼了,事实上,新聚居地简直可以被称为超绝海景房,站在最边上的企鹅只消几个滑行就能直接飞入大海。
安澜因此选择了最靠内侧的地方休憩。
她最不想经历的就是一觉醒来看到自己的小企鹅正泡在海水里,或者站在某块慢慢远离陆地的冰面上,向所有人展示它还有多少种诡异的方法可以死里逃生。
但是内侧同时也意味着靠近冰壁。
新聚居地的冰壁大约有三到四米高,略微向冰架深处倾斜,所以脱落的碎冰往往不会砸下来,而是慢慢地滚落下来,减少了风险性。然而这个坡度还不够和缓,不足以让帝企鹅攀上冰壁抵达高处的冰盖,待在更安全的地方。
它们上不去……其他动物也下不来。
冰架断裂一周后,安澜在小憩时听到了奇怪的嘎嘎声,这个声音的来源不在海里,而在头顶的冰盖上,起先她还以为是有哪个帝企鹅小群不幸被困在高处了,但片刻之后她就意识到这叫声听起来不像帝企鹅,反倒像某种每只帝企鹅小时候都为之烦恼过的生物。
一些碎冰咕噜咕噜地滚了下来,在石头上敲出细微的白点,好像有什么人正在从高处把它们往下踢一样。
她抬头一看。
只见在冰壁边缘忽然出现了一只黑色的小脑袋,腹部的白色羽毛在喉咙那里形成了一个设计感很强的圆润凹字型,嘴巴小小一个,眼神看起来有点呆滞,但仔细看的话就会察觉到里面充满了估量和算计。
几秒种后,第二个脑袋出现在了那里,然后是第三个。
三只作为先头部队的阿德利企鹅正站在高处打量着在低处安家的帝企鹅大群,按照常规迁徙路线赶往繁殖地的话,它们本应该继续往前走个半公里左右,然而这条路已经被完全阻断,原本的繁殖地基本上也变成了再起不能的亚特兰蒂斯。
这种巨变几十年也不见得会经历一次,无论是帝企鹅还是阿德利企鹅都无法从父辈的传承中得到什么启迪,只是按照群体做出的决定和本能给予的指示采取行动。前面的阿德利企鹅还没想好该怎么办,到底是继续走还是在这里安家,后面的阿德利企鹅已经陆陆续续抵达,然后陷入同样的不知所措、无所适从。
当生活把一千万吨倒霉倾倒在帝企鹅头上时,它们会选择坚强、选择忍耐;当生活把一千万吨倒霉倾倒在阿德利企鹅头上时,它们会选择把这一千万吨倒霉倾倒在其他企鹅头上——此时此刻,这个其他企鹅显然是……特定的。
于是恼人的邻居变得更加恼人。
安澜开始真诚怀疑自己的耐心好像没有原先预想的那么好。
因为在半个月之内,她就从一条咸鱼变成了一条爆炸咸鱼,思考着怎样才能爬上冰壁去打鹅。
有些生命会用挖掘机推开出路。
长途跋涉到这里的阿德利企鹅通过内战恢复了元气,没有选择放弃这个繁殖季。这群小个子企鹅开始把有限的条件利用起来,并且为了这些硬件设施大打出手,不知怎的还有时间一天五次走到冰壁边缘来折腾位于低处的帝企鹅大群。
安澜渐渐习惯了从坡上滚下来的东西,大多数时候是冰块,少数时候是石子,还有一些时候是企鹅蛋,甚至是企鹅本身,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它们还没开始往坡下拉屎——
倒不是说她在期待什么。
诺亚总是感慨为什么企鹅不用遵纪守法,要不然这里的阿德利企鹅有一只算一只都要因为高空抛物去蹲大牢,他自己就差点成为企鹅蛋袭击的受害者。
当天约莫是有两只雄性阿德利企鹅在顶上打架,按照时间节点来说这两个爸爸应该都在艰苦孵蛋中,不知道为什么打起来,也不知道是怎么打起来的。
打着打着,一枚企鹅蛋就摇摇晃晃地滚到了斜坡边缘,骨碌碌地往下滚,在敲到一块凸起的冰之后脱离坡面原地起飞,砸碎在诺亚脚爪前不到二十公分的地方。
安澜抬头时和两名浑身上下乱糟糟、脏兮兮的犯罪嫌疑鹅对上了目光。
其中一只尖叫一声就开始拼命啄另一只的脸,后者也不甘示弱,挥舞着鳍翅连连反击,它们扭打在一块,最后双双滚到了坡下,被困在了巨人般的帝企鹅大群中间。
如果不是冰架倒塌后赶到南极的动物保护组织及时出手,这两只帝阿德利企鹅估计就得在崖底蹲着当难兄难弟了。
随着气温渐渐上升,情况就变得更加恶劣。
冰架断裂后边缘的冰面不再平整,冰壁融化的速度就有点参差,位于新聚居地东部的冰壁在太阳暴晒下经历了一次小规模坍塌,不,应该说是滑坡,直接塌出来一条可以通行的路。
两个栖息地……连通了。
因为栖息地连通,问题就大发了。
原本阿德利企鹅需要步行一段时间到远处的缓和冰缘上去入水觅食,现在它们可以通过这条路直接从帝企鹅海景房里借道下水觅食,顺便把原本隔空进行的唇枪舌战变成真刀真枪的真鹅快打,狂风过境般摧残着小帝企鹅们年幼无知的心灵。
安澜和诺亚依稀仿佛记得他们小时候阿德利企鹅只是把帝企鹅幼崽在雪地上赶来赶去而已,但是今年聚居地就这么点大,它们可以把幼崽直接赶下水,就跟下饺子没有什么区别。
豹海豹高兴得夜不能寐。
这就很危险了。
为了幸运的安全,安澜不得不绞尽脑汁回想自己从前和这些“南极流氓”斗智斗勇的经验教训,然后鼓励它站起来自己保护自己。
最重要的一点是:不要害怕。
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假如在被叨时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抱头鼠窜,那么逐渐逐渐地就会形成一种根本没法摆脱的习惯,但是假如在被叨时想到的第一件事是要叨回去,体型摆在那,喙的构造摆在那,怎么着都能造成一点伤害、乃至把对方逼退吧。
幸运以前的小伙伴都找不到了,最近认识的小伙伴还不足以在这种“危机”面前和它同进退、共患难,所以在这方面只能靠自己。安澜抓着它耳提面命地嘎嘎嘎了一通,让它抬头顶胸做一只勇敢的小企鹅,不要抛弃出生头一个月养成的能打传统。
有成年企鹅在背后鼓(怂)励(恿),幸运慢慢地放开了手脚。
等下次阿德利企鹅看上附近的地盘想要在这里晒太阳或者休息时,它就会像火烧屁股一样张开鳍翅朝着对方进行冲锋,旋即用嘴巴尖狠狠地叨对方的脑壳,用鳍翅狠狠地拍对方的脖子,即使自己被叨得绒毛乱飞也半步不退。
在这之后幸运再也没被赶下水过。
当然了——它也很快变成了方圆百里内脱毛脱得最快的小企鹅。
别的幼崽才刚刚脱成老头背心,脱成马甲,脱成露脐装……幸运的毛则是一撮撮掉,掉得要秃了。
脱毛意味着独立生活。
和之前被赶下水时艰难地划两圈这种情况不同,此时此刻生活在新聚居地里的幼崽可以说是具备了潜水游泳所需要的一切硬件设施,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去捕鱼,只是因为父母还在边上照看,尚有啃老的空间,所以没有一点自觉性和紧迫性。
促使它们下水的是旺盛的好奇心。
要是放在距离海岸线很远的地方,这种好奇心顶多会让小企鹅们在聚居地里跑来跑去,尝试把自己摔死、闷死、卡死在各种冰块和石头的夹缝里;但是放在海景房中,这种好奇心就会造成一些更严重的影响,包括不仅限于给掠食者送外卖。
在这点上幸运很有话要说。
它下水玩耍然后遇到危机的次数之多让诺亚都忍不住调侃附近的豹海豹肯定都认识它了,两只大企鹅有时候觉得某些豹海豹追它都不是为了这一口吃食,而是因为一些比较私人的原因,比如说其中一只鼻子上斑点的个体。
这只豹海豹第一次和幸运打交道是在十一月底。
那会儿大约有一百多只帝企鹅同时下水觅食,安澜和诺亚也在其列。
安澜下潜得比较早,诺亚因为要大换气下潜晚了半拍,这半拍给了他更好的视野,让他在短时间内就发现了逐步靠近的掠食者,发出了代表紧急状况的鸣叫声。听到警报声,安澜立刻调头上浮,结果刚一调头就看到了一只非常眼熟的小企鹅跟在后面撒欢。
幸运不是在场唯一一只幼崽,但它却是豹海豹瞄准的幼崽。
为了降低风险,安澜没法在这个深度放慢速度给小企鹅打掩护,所以她按照既定路线朝最近的浮冰弹射。耳朵听到焦急的鸣叫声,眼睛看到了长辈在回身逃窜,幸运就是再迟钝也知道有什么要命的事情发生了,只是游泳技巧还没有那么熟练,到底慢了两三拍。
豹海豹穷追不舍。
一个逃一个追,最后幸运仗着位置优势慌急慌忙地蹿上了一块浮冰。
掠食者也想跟着上去,刚一扒拉浮冰就猛地沉了沉,让它滑到了水里;再一窜,啪叽一下,脑袋就撞到了浮冰上凸出来的部分,再次掉到了水里。
安澜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豹海豹会把自己撞在冰缘上,而且看起来还撞得挺惨,但是类似的事情后来又发生了第二次,第三次,以至于气温回暖海冰慢慢融化后她盯幸运盯得更紧了,不是为了叫它不下水——拦也拦不住——而是为了看看冰都没了它到底还能怎么逃过掠食者的追捕。
结果它完好无损地活到了五个月大。
全家唯一受损伤的只有诺亚和安澜因为目瞪口呆太久而酸痛的眼眶。
不止他们一对帝企鹅夫妇在经历幼崽拼命下水作死这个问题。
没有冰面做缓冲,原本清晰的界限就会变得模糊,原本习惯的传统就会变得古怪,原本不存在的风险就会指数级别地增加。
成年帝企鹅没有教导小企鹅如何行事的义务,也没有言传身教的本能,可是当小企鹅随时随地都会跟着它们潜入水中时,不分出心神去照看保护谈何容易。一旦在海中分心就可能面对死亡的结局,毕竟这个年纪的幼崽已经和父母体型相差无几了,对掠食者来说捕捉谁都是一样。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十二月对帝企鹅大群来说本来是离别的时节。
往年这个时候幼崽都已经长得足够壮实,不再需要父母的庇护和照看,企鹅妈妈和企鹅爸爸会前后脚同自己的孩子告别,然后跟随族群踏上前往捕食区的路。被留下来的小企鹅们则会努力追赶,紧接着宣告失败,回到原点,和其他小企鹅在寒风中挤作一团,最后才在饥饿和本能的驱动下迈开脚步前往南极海,完成一场命运的轮回、永恒的告别。
可是今年,告别变得很难,非常难。
不是主观感情上的难,而是客观存在的难。
游泳经验空前丰富的小企鹅们会在父母试图离开时直接跟上来,仗着游泳速度快这一点穷追不舍,什么跌跌撞撞追不上啦,只能遥望你的背影啦,根本就不存在。它们跳过了瑟缩回去和同伴挤在一起这个过程,也就宣告了抱团和同龄企鹅一起活动这个传统的粉碎。
企鹅爸爸和企鹅妈妈们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返回聚居地,省得把幼崽引入歧途,它们就算对冰架崩塌后的一切再怎么迷茫,至少都了解一件事:幼崽不应该稀稀拉拉地跟着长辈离开。一个年龄段有一个年龄段的族群,任何一只帝企鹅都不应该混入不属于自己的族群当中。
所以……接下来应该要怎么办呢?
所有成年企鹅都很困惑。
没有什么经验可以参照,也不知道究竟应该怎么办,它们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胡乱行动。
随着气温越来越高,幼崽也越来越成熟,大群里渐渐开始出现了一种不确定的嗡嗡声,安澜每天睡觉前听到的都是这种响动,醒来时听到的还是这种响动,那是一千多只成年帝企鹅在不断议论、不断抱怨,企图通过群策群力来解决问题——
它们到底该怎么样才能离家出走啊?!
成年帝企鹅们最终达成了一致。
安澜从在整个大群中接力的鸣叫声里听到了“逃跑计划”,并忠实地把这个计划传递了下去。五个月大的企鹅幼崽已经能理解长辈们交流的内容,但它们只能缠住自己的父母,无法左右群体的意志。
在某个阳光很好的午后,新聚居地中的成年企鹅一只接着一只踏上了前往外海的路,摄制组从高空得到了一个很好的拍摄视角,发现整个营地在一小时内就被完全清空。
幼崽跟着父母下了水。
胆小的那部分追出四五百米就放弃了,而意志坚定的那部分则勉力追到了三公里开外,在最后一只成年企鹅优雅地滑过之后,附近海域到处都是因为被抛下的小企鹅。
它们不知所措,所以只能做了此时此刻最符合逻辑的事——呼唤。
安澜分辨出了幸运的声音,在她身边,诺亚游动的速度也变慢了,这就和要把一只养了五个月的小动物放归野外一样,即使心里再知道是为对方好,难免也会牵肠挂肚。
为了断得干净,甚至没有一个合适的告别……
接下来两周安澜都觉得有些不舒服,当大群在捕食区习惯性地分裂成几个小群时,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就更强烈了,因为她没有找到黑芝麻小分队还存活着的三个成员,好像兜兜转转,身边剩下的又只有诺亚了。
这种认知让她有些意兴阑珊。
社交欲望低下的影响很小,新家族里的成员基本上也只维持着最基本的交流,关系稍微好点的才会长期扎堆待在一起,反倒是以往被安澜当做大麻烦的虎鲸家族成了无趣生活的救世主。
南极C型虎鲸为旧“玩伴”的回归兴奋不已。
今年家族里新添了一头小虎鲸,年幼的海中大熊猫比哥哥姐姐加起来还要调皮,而且初生牛犊不怕虎,对搁浅这种事毫无概念,好几次其他家人都没在靠近了,它还一个劲地往冰缘靠,就是要浮起来喷气给企鹅们看。
安澜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个夏季诺亚因为冬季玩游戏的累累负债不得不从她手中接过了无数次和虎鲸互动的“机会”,以至于气温开始降低时他的鲸语词汇有了长足的进步,甚至可以和对方一个站在岸上一个漂在海里进行和善友好的蹦字交流。
其他帝企鹅就不那么开心了。
它们被虎鲸的到来惊得四处乱窜,也只有站在岸上时平稳一些。但是随着这个家族过来查看情况的次数越来越多,就连最胆小的企鹅都开始对它们熟视无睹,一度让几头年轻力壮的虎鲸觉得很没面子——虽然比不上被南极A型虎鲸追的时候那么没面子。
安澜半心半意地以为这个夏天过去之后他们就能打开新地图,脱离这条可能会循环走一生的固定航线,否则说是在南极生活十几年,最后看过的风景也就这么一丁点,结果她把一切都想得太美好了。
帝企鹅们前进的方向和去年别无二致。
它们就像已经遗忘了聚居地坍塌这件事一样,或者是寄希望于今年海冰能够得到回复,亦或者只是无法从传承中得到启迪、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可行。
总而言之,安澜在离开四个月之后再次回到了那块因为天灾塌得不像样子的地方,和其他从四面八方赶过来的帝企鹅一起占据了仅有的几处坚实高地,而没赶上好地方的只能往其他地势较低的地方挤。
这一年的繁殖期说是鸡飞狗跳也不为过。
帝企鹅大群硬要抱着旧日的相亲广场不撒手,即使有一大堆等待吃外卖的掠食者就搬着个小板凳坐在广场边上都无法阻挡住它们的脚步,而安全的高点太少,根本容不下那么多对企鹅夫妇在这里抚育幼崽。
安澜怀疑这年成功繁育的帝企鹅能不能达到往年的五分之一,考虑到时常过来考察情况的专家都脸色铁青,这个数字可能会比她想象得还要难看。某种程度上和帝企鹅分享着命运线的阿德利企鹅也没好到哪去。
人类终于发现了企鹅的困境。
在这年繁殖季节过去之后,越来越多的学者从世界各地赶到南极来追踪调研,从企鹅群边上经过的科考船和冲锋艇数量空前,直接登陆进行近距离观察的也不少。
他们能改变的事情很有限。
企鹅是无比依赖本能的物种,就像人类常开的“什么都往DNA里刻”玩笑一样,它们把聚居地和捕食区的路线牢牢刻在了本能里。
第三年,第四年,即使海冰从来没恢复到过去的水准,安澜当年跟随着的帝企鹅族群仍然像失忆一样在往老地方折返。
集体决策使她很难像小时候那样通过身体力行得到企鹅群体的引导权,只能一年一年地看着它们在不可能中寻找可能,唯一能给点安慰的也只有每年汇聚在这里的企鹅数量在逐步下降这件事——顶多再加上他们看护的幼儿园一般不会损失幼崽这件事。
至少部分帝企鹅有理智。
安澜告诉自己说。
那些没法在冰面上找到安全繁育地点的企鹅小群一定是找到了别的聚居地,但是这个聚居地对她和诺亚来说始终是个谜题,直到十岁那年才被揭开神秘的面纱。
这年两只大企鹅都觉得行动没有从前那么敏捷了,所幸他们心态不错,偶尔还会调侃对方最近吃得太少身材不够滚圆,想必豹海豹看了都会觉得嫌弃。诺亚甚至感慨说这日子过得就像上班一样,只不过人家是朝九晚五,他们这里是以季度来计算时间。
结果感慨声还没落下,四月伊始就收到了一个大惊喜——迁徙。
安澜一走上冰面就知道自己踏上的再也不是从前的那条路,在路上渐渐汇合的其他族群声音听起来也有些陌生,最后抵达的壮阔冰盖更是闻所未闻。
赶到这里的帝企鹅数量惊人,从稍微高点的角度看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望无际,事后她才从学者的闲聊中得知这里聚集着超过十万只帝企鹅,是族群重组后形成的第一大繁殖地。
希望就在此处。
看到这片聚居地的繁荣,安澜忍不住长出一口气,旋即又因为附近几只陷入求偶争斗的暴躁企鹅把这口气重新给提了起来。
诺亚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呼唤她。
这些年间他们两个看过的企鹅爱情喜剧和鹅片没有几千也有几百,已经到了心、无、杂、念的地步,甚至还能从其他企鹅夫妇的“床头”面不改色地绕行过去。
别的企鹅都在相亲,他们早就过了这个阶段,又没有别的事可做,也只能数年如一日地找事情自娱自乐。
今天诺亚似乎不想玩游戏。
安澜走到他身边时他正低着头用脚掌拨弄地上的石子,把好几块形状不一、大大小小的石头堆叠到一起,鳍翅有一搭没一搭地扇动着,时不时抬头往这里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