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想来,应该也不会......
虽然在她上一世时,他亦从未见过年少时的太阴幽荧,不知少时的太阴幽荧究竟是什么模样。
但是,以卓清潭的性格、加上端虚宫古板守礼重重规矩约束着长大,十五六岁豆蔻华年的她,应该也与现在的性情差别无几。
日前在皖州府无暇镇时,便曾听闻她十五岁时,便已受封成为端虚宫的掌宫了。
想必那时候的她,定然也是个沉稳得体、克己复礼至极的人吧?
因此,才会让她的师父端虚宫主那么满意,甚至提前将代表端虚宫宫主的掌门信物都早早交于了她。
谢予辞忽而笑笑,怅然淡淡的说道:“其实,我当年来此云游历练之时,倒是与你当年来此地时的年纪相仿。”
那时候的“他”还叫“钧别”......当真是天真不知愁滋味。
现在回头细细想来,“钧别”短暂的一生,又何尝不是他一生之中最过无忧无虑的过往。
其实,谢予辞说他那时的年纪与卓清潭相仿,倒是说得不假。
妖族凶兽的年龄与人类不尽相同,妖与凶兽有些是要历经几十年、上百年亦或是上千年才能开了灵识,觉醒自我真正的思维意识。
因此,若是拿凡人做比,那些未曾开灵识和神识的妖或凶兽,都算是妖兽凶兽中的懵懂孩童。
若他们有一日术法得道,化形为人,差不多可以等同于凡人的少年时期了。
而当年谢予辞还是钧别的时候,化出人形、术法方成,便被往圣帝君太阴幽荧打发出来,去凡间历练修心。
因此,当年他名为“钧别”,来到南山乌的时候,确实还只算是一个少年人。
与当年豆蔻年华时来此地除妖的卓清潭,年龄其实相差无几。
他一边慢慢的走着,一边抬目细细的看着周围的景致,面露追忆思忖。
“只不过那时候,这里并不叫‘南山乌’,而叫‘宿春川’。想来这个名字,是当地人以宿州和长春城各取一字而成吧。
这么多年过去,其间景致也大不相同。万年前的南山乌还不是如今这番温泉地貌,但是由于山体地壳下面有焱火,因此山中亦是十分温暖,不过却少了如今这种格外湿润的潮气。”
卓清潭点了点头,她轻轻抬手,拨开挡住眼前前路的枝蔓,轻声应了一句:“沧海桑田,世事变迁。”
“是啊。”
谢予辞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若有所思的垂首笑了笑,低声轻嘲。
“曾经峰峦叠翠的无妄山,而今变成了汪洋一片的无妄海。
曾经赫赫炎炎的火山‘宿春川’,如今变成了水汽氤氲的温泉名胜‘南山乌’。
曾经无话不谈、相交莫逆的至交,说不定亦会变成管宁割席、恩断义绝的陌路人......这世上,其实本就没有什么事情是一成不变的。”
卓清潭脚下踩到了一片湿滑的芭蕉叶,忽然一滑。
谢予辞眼疾手快的探出手去,下意识避开了她肘关节上镇骨钉的位置,一把攥住了她的小臂,助她稳住了身形。
“......多谢。”
卓清潭稳住身形后,轻声道谢。
谢予辞却蹙着眉看了看她:“此地温泉众多、湿气极重,地上草叶多是湿滑,当心脚下。”
“嗯。”卓清潭轻轻的点了点头应下。
因为此时二人正巧走到了山体上坡较为陡峭之处,因此谢予辞暂时未曾放开抓扶在她小臂上的手。
卓清潭也并没有挣脱他的搀扶,就这样默许着。
他们就这样默默安静的走了一段,终于又到了一段相对平缓的路段。
抬目望去,山间青烟水雾缭绕,碧绿繁茂的草木层层交叠。
前方晚青、灵蓉他们的身影早已消失于峰回路转、九曲回肠的山路间,渐渐看不到了。
卓清潭忽然轻声道:“谢予辞,这世间,并非所有事情都必然发生改变。”
谢予辞漫不经心的点头道:“也对,比如你师弟的蠢,在谢某看来,不论过了多久,或许都未必会改变。”
卓清潭闻言略好笑略无奈的轻轻叹了口气。
“......罗浮又不再跟前,这无缘无故的,为何又要欺负他。”
谢予辞轻轻嗤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因为......安罗浮确实真的很蠢啊。
——蠢得便如同当年的钧别一般无二。
他每每看见安罗浮,便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看见了那个“一腔热血心如镜,一身孤勇为一人”的自己。
而这一种人,若是出身贫寒逆境,是断然不会有好下场的。
但是安罗浮命好,不仅出身于北地名门望族九晟山安氏,还拜师学艺于凡间第一仙门崇阿山端虚宫。
所以他的“蠢”,只会成为他的名望上的加成,而非人生负累。
因为他的身边总是有那么多的人会护着他,不会让他受伤,不让他的“蠢”害了他。
他的“蠢”便成了赤子之心,便是正直善良。安罗浮这样出身的人,只要伸出手去,便能够到这凡世间大义允许下的所有的东西。
而他谢予辞,却不一样。
他生来便已负罪苍生,他的存在便是妨害三界的罪过。
说实在的,他有时候真的有些羡慕这个凡人少年。
他们二人,大概就是传闻中的同人不同命吧。
若是他并非混沌初开后凶煞之力和鸿蒙紫气共同孕育而生的天地凶神,若他只是白泽、麒麟、凤凰、重明之类的仙兽神兽,亦或是哪怕他只是一个凡人修士呢?
那他的命运,会不会有所不同?
那他与她的命运,会不会亦有所不同?
谢予辞旋即在心底,轻轻对自己摇了摇头。
......不会的。
怎么会呢?
他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不论他是什么样的身份,他此生都够不到那位高高在上、天生圣神的太阴幽荧哪怕一缕裙摆。
九重天上的风很疾,月很凉,楼台殿宇亦很冰冷......
往圣帝君的心,悲悯三界九州、容得下这天地苍生,但是却如同她座下那张寒玉御座一般,冰冷刺骨,异常坚硬,容不下一个人。
曾经的钧别以为,往圣帝君是有情的,但是他到底还是太过年轻。
帝君确实有情,但她有的却是众生大爱之情。
而谁又能说,众生大爱之情便不算是情?
只是她肩负的情,与他想要拥有的情,从来不曾同频过。
卓清潭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他此时的万千思绪。
“......谢予辞,这世上还有一事,永远不会改变,那便是爱。”
谢予辞闻言嗤了一声,他手指轻轻一动,用神力击飞一块拦路的山石。
“爱?可什么又是爱,你觉得这东西,当真便存在吗?”
卓清潭停下脚步,转过头看向他。
“当然存在,只是这世间的爱有很多种。父母子女亲缘之爱,手足至交友谊之爱......夫妻爱侣情缘之爱,各种爱意表述寓意又不一而同,但却都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
也正是因为有爱支撑,哪怕这世俗再苦,众生也愿为心中所爱披荆斩棘苦苦挣扎,不是吗?”
谢予辞却似笑非笑的摇了摇头道:
“这东西于我看来,不过是困人困己罢了,当不得真。不过是世人一厢情愿、自己感动自己的妄念而已。”
卓清潭偏过头去,静静看着不远处一树枝头静立的花蕾。
是昙花。
昙花一现,只是瞬臾,他们居然碰巧看到了九月南山乌里的昙花盛开。
那花朵花瓣形状纤长秀雅,相依相偎,秀色天成,又风骨十足,倒是颇有几分当年岱舆仙山上龄竺花的雅韵遗风。
只是这世间,再无岱舆。
而东海海底,龄竺香残。
卓清潭忽而出神,喃喃道:“可是谢予辞,你心中明明有爱,为何不敢承认?难道你此生,便不曾真心爱慕过什么人吗?”
亦或是......她此生神魂重聚转世为人终是晚了一些,他已心死如灰烬。
曾经的眷恋和爱意通通烧成了残渣,再也不剩分毫了?
谢予辞唇边的笑意缓缓消失不见。
谢予辞沉默片刻,忽而自嘲一般轻轻摇头笑了笑。
“也许,正是因为谢某亦曾经真心爱慕过一人,做过许多感动自己的失智愚事,因此也便更加明白,其实所谓情爱,亦不过是心中负累。
所谓倾慕,也不过是愚人自扰,与旁人而言或许只是负担。
倒不若自此封心风拂面,任他明月几重楼。如此也算逍遥自在。”
他目光定定的落在卓清潭那双让他觉得既熟悉又陌生的眉眼上。
谢予辞只是稍作停顿,便仿佛被什么蛰伤一般快速转开了头。他的视线虚空散落在窗前的一座屏风上,然后轻轻说道:
“你只是个二十一岁、未经红尘洗礼蹉跎的天之骄女。卓清潭,你太年轻了。
哪怕你说你已动凡心,但你却并不明白,这世间哪有那么多的两心相许、从一而终?惶惶爱而不得,才是情之常态。”
卓清潭眉心猛地一动。
她觉得心中一揪,一时之间被谢予辞此时眼底复杂的沉痛之色震慑,仿佛被一个锤子重重击中心房一般。
她突然探手,反手抓住了谢予辞搭在她小臂下面的那只纤长的手。
然后,卓清潭在谢予辞怔忪的视线中,一字一顿、格外认真的说道:
“二十一岁的‘卓清潭’或许还太年轻,不过她会用时间去自证心意。
我心中有爱,山海可填。心属一人,必不相负。”
谢予辞怔忪着、沉默的看着她此时格外认真的眼睛。
其实他最近一直浑浑噩噩,从始至终都不曾弄明白,卓清潭是为何......会对他心生好感?
甚至是......直言因他而动了凡心?
虽然说情之一事自古难以堪破说清,他昔年也是不知为何,仅仅因为东海之滨惊鸿一瞥,便对太阴幽荧心生莫名的好感。
只是,这事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哪怕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他都不会觉得奇怪。
但是若发生在卓清潭这种沉稳理性、思虑周全、冷静自持的仙门正派楷模身上,他却始终觉得十分的违和。
不过,若是说卓清潭是故意戏弄于他,或者对他别有图谋、欺骗他玩弄他的感情……且不论她根本不是这种人,便是退一万步来讲,这也实在没什么理由和道理。
难道是因为卓清潭自小见惯了仙门百家端正守礼的名门子弟,忽然遇见他这么一个不甚着调、言语轻佻、行事孟浪之人,因此心生好奇?
然后又因好奇,而想要进一步接近了解他,因此误会了这种感情便是男女之间的好感和情爱?
谢予辞下意识轻轻皱起眉头。
不会的......卓清潭的聪慧多智,是当世凡间仙门百家中出了名的。
就算她前二十年不曾经历男女之情,也不至于糊涂到分不清感情的性质。
卓清潭一直在默默的看着他,她亦看出了他此时眼中的疑惑和不尽相信。
其实这很正常,若是有人与她相识不过一月,便坦言爱慕于她,想必她也会思忖对方的目的和真心,或者觉得对方只是以貌取人、并非真心。
但是卓清潭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误会她是一时心血来潮也好,误会她迷茫不懂感情也罢。她此生会用性命作保,赠予他永世和乐安详。
卓清潭此生即便是再入九幽,也绝不会伤害谢予辞分毫。
谢予辞只觉得手背上的那只冰凉的掌心,仿佛有种灼人心扉的力量,渗透进了他的皮肉,钻进了他的骨血里。
他垂头看着放在自己手背上那只纤瘦莹白的手。
那只手其实并没什么力气,尽管她用力到手背上的青筋都已根根分明的崩出来了,但他依然可以十分轻易的挣脱。
他的食指极轻极轻的一缩。
他的手背上好像停驻着一个让他又爱又恨、且十分易碎的珍宝。
他该怎么办?
他又该......如何是好?
谢予辞的理智告诉他,此时的他应该毫不留情的推开她的手——有些错误他明明已经犯过一次,便要引以为戒,不可饮鸩止渴再犯一次。
她此时只是一个前尘尽忘的凡人,她的所言、所行、所感、所诺,通通当不得真!
……也代表不了,那个真正的太阴幽荧。
可是他的感性,却将他的思绪牵扯拖拽到了失去理智的深渊中,让他如此贪恋此时她给予的这片刻温存与热烈。
他甚至怔怔的心存侥幸的想......那,万一呢?
万一她此生做凡人,直至一世终结,都未曾因为什么特殊的机缘想起前世之事,想起他是谁呢?
万一圣神帝尊太阳烛照的天地死关、出关之日遥遥无期,终她此生都不会与她有相见之时呢?
万一他们真的能侥天之幸,避世而居,不被九重天打扰,亦不被凡世打扰。可以携手此生,共度这短短的凡人的几十载呢?
若是当真能如此与她安稳一世,那么还管什么凶神神力?
管什么神骨本体?
他便是统统舍弃不要,又何妨!
钧天崖秘境中封印着的那四分之一神力,已经助他修成此时这具可以使用神力术法的临时凡身;
而宿风谷秘境中封印着的四分之一神力,亦可助他今后有力量护住卓清潭一世周全、不被妖邪或仙门中人伤害叨扰。
这些,已然足以!
难道因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便要拒绝这数万年难得一遇的相守之缘吗?
他沉默着想:昔年的太阴幽荧,其实从未真正接受过作为凶神谢予辞;而昔年的往圣帝君,亦从未真正接受过那个受教于她座下的少年神官钧别。
可是,凡人卓清潭却说......
“可是,若我生出了凡心呢?”
“谢予辞,我今日种种所言,绝非心血来潮,亦不是拿你消遣。
你屡次问我,为何要与你一道退隐,我业已说过几次。
但此刻,我再说上一次也无妨。你且仔细听清楚——”
“我见众生皆草木,唯有见你是青山。我心悦于你,半点参不得假。
我动了凡心,不是在今日,亦不是在今时,而是从见你第一面开始。”
“谢予辞,你信我。”
她说......她心悦于他,半点参不得假。
哪怕这份心悦,只是此时,只是此刻,代表不了未来。
但是有这一句,即便是将来有一日,卓清潭意识到对他的感情只是一时好奇或兴起,因此再次离他而去;即便是他再被辜负一次,又有何妨?
至少,他们曾经真真切切的在一起过,不是吗?
他是不是疯了?
为了这种看不到未来、看不清前路、迷途荆棘丛生的短暂温暖所惑,便连将来极有可能出现的万劫不复境遇都不顾了吗?
可是他......他实在太想拥有她了。
不是太阴幽荧和谢予辞的君子之交,不是往圣帝君和钧别的师徒之谊,而是——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谢予辞与卓清潭。
不知过去了多久,谢予辞清隽的容颜上,那份分外严肃的神情忽而一松。
他似乎是终于想清楚了什么,也做好了最终的决断。
于是,他静静抬起头来,视线格外认真的在卓清潭宛如山水画般水墨相宜的眉眼间逡巡好一会儿。
罢了,兴许这便是他的命,他的劫,他那辗转千万年也参不破的……道。
片刻后,谢予辞终于缓缓点了点头,轻声道:
“好。”
卓清潭闻言一怔,她安静的看着他。
“......你的意思是——”
谢予辞与面前之人双目相对,只一瞬后,他忽而洒然一笑。
“我的意思是......情唯所愿,诸事无悔。此生相遇,只谢遇见。”
卓清潭怔怔的看着他。
他轻轻道:
“我答应了。”
“卓清潭,谢某愿与你避世而居,自此不问……前程与东西。”
不论......这段日子究竟有多短暂。
或者也可以说是,谢予辞终于跟过去的自己和解。
他将所有前世心结,尽数埋藏在了自己的心底,放纵它们不见天光。
于是,他终于不再回避卓清潭,还神态自若的大大方方的搀扶着她的手臂,不再对她避若蛇蝎。
——当然,如果忽略他通红一片的双耳、和眼底深处赫赧游移着的视线,那么他还是掩饰的很成功的。
经年流转,他还是那个每每面对她便会红了眼眶的少年。
当他们走到山间一处温热的山泉处时,谢予辞忽而耳朵微微一动。
他不动声色的用余光看向脚下的山涧,忽然淡笑着唤了声:“清潭。”
“嗯?”卓清潭偏首含笑看她。
她的额上此时已经布上了一层薄薄的清汗。
不是热的,而是累的。
她此时终归是体虚异于常人的,哪怕有谢予辞在身侧时时搀扶,但在山中登高行走亦是极其消耗体力的。
谢予辞将她扶到一旁温泉旁,他轻轻挥手施法,一套考究舒适的竹木摇椅和茶台便出现在了此处。
卓清潭微微讶异的看着他。
他笑了笑,先是将卓清潭扶至摇椅上安置下来,然后又在摇椅旁边的茶台上斟好了一盏清茶,这才轻声道:
“你累了,我们在此休息一下再走。既然是出来散心游玩的,倒也不必如此赶时间。”
卓清潭微微一顿,她迟疑着道:
“我们这样会不会太慢了些?晚青、灵蓉还有我师弟他们......”
“不必管他们。”
谢予辞笑着打断她道:“他们都是那么大的人了,哪里还需要你事事为他们操心?
放心吧,灵蓉虽然跳脱,但晚青却十分稳妥,必定会照顾好你师弟的。”
卓清潭轻笑道:“我不是担心这个,罗浮跟她们一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只是,我们的脚程这么慢,怕是到了天黑都下不了山呢。”
谢予辞闻言挑了挑眉,旋即摇了摇头笑了。
“你还说不用休息?我看人是都累傻了。若是届时天色已晚,我自然可以御剑施法带你下山。谁说我们一定要靠自己的腿走下去的?”
卓清潭闻言恍然,她轻轻揉了揉眉心,长长叹了口气。
“我是真的傻了,不过才做了一个月身无灵力的凡人,居然险些连仙术御剑都忘了。”
她忽而展颜一笑,道:“这样看来,我的记性真是越来越差了,说不准再过一段时日,我连仙术阵法的口诀都记不真切了。谢予辞,到时候你便更麻烦了。”
“涂雪碧”虽然削弱了她的六识,但是镇骨钉对她身体造成的伤害和影响却在逐渐加剧。
加上六识中的“意识”也长期被削弱着,她的记性当真是与从前的她判若两人。
现在有时候,她去回想过去几年的事情,甚至需要细细回忆好半天才能想起。
不过,好在谢予辞此时对此还是一无所知的,只当她是因为受刑罚于身时常糊涂。
否则若是他知道真相,只怕会不由分说、不听任何理由,强行取出她体内深埋于八脉中的八颗镇骨钉。
谢予辞笑了笑,歪着头看着她,目光温煦。
“无妨,你今后也不需记得这些仙法口诀。有我在,不会有人能伤你分毫。我可是在天界都当过仙官的‘谢仙君’呢。”
卓清潭淡笑着点头,目光盈盈如水的看着他。
她的眸光好像有种摄人心魄的力量,竟比身侧的温泉水更加暖人心脾。
谢予辞一时之间沉醉其中,甚至差点忘记还有事要处理。
好在他及时醒神,然后低头轻轻为她整理了一番那件被他施了恒温法阵的大氅。
然后,他两指结印一挥,一处散发着玄紫色光芒的结界,瞬间将摇椅和茶台罩住,亦将卓清潭罩在其间。
卓清潭微微一怔,她放下刚刚饮尽的茶盏,眉目温润的抬头看他。
“怎么了?”
谢予辞笑容明媚,为她在空了的茶盏中再次斟了一杯茶水,然后低声道:
“无事,只是我方才想起,咱们今日出行所有食物,都在灵蓉那个好吃懒做的丫头的储物囊中。
喝茶怎好没有茶点相左?等我施法去前面找她,给你取些果脯糖糕回来,很快的。”
卓清潭轻轻松了口气,她笑道:
“我还以为是你感应到了什么妖邪。不必这般麻烦,我又不饿,我们在此歇歇脚便好。”
谢予辞却挑了挑眉,轻笑着“威胁”她道:
“那可不成,必须得吃。若要与谢某比邻而居、相伴避世,那么生活起居便要听从谢某的安排,谢某行事可是一贯霸道的,不知卓姑娘你做好心理准备了没有?”
卓清潭轻轻挑眉,她忽然发现,谢予辞从今早开始,便再也未曾阴阳怪气叫过她“卓仙长”,而是开始叫她“清潭”和“卓姑娘”了。
这样......便很好。
她轻轻笑了笑。
待她的师父和众位师叔长老们从太虚秘境中出来,她便回山亲自向诸位长辈请罪,然后交代清楚多年来经手过的仙门诸事和端虚宫宫务。
届时,她便不再是端虚宫的掌宫,不再是仙门弟子,亦不再是仙门百家中天赋异禀的那个卓仙长了。
她轻笑着摇了摇头,旋即昂起头来,笑意晏晏的看着谢予辞道:
“是吗?不知谢公子打算对我如何霸道呢?不过,不管如何,清潭随时恭候,领教谢公子教诲。”
谢予辞当即一怔。
他旋即十分可疑的猛然起身,背过身去,好一会儿才语气闷闷的道:
“我,我先去寻灵蓉,你待在结界中,不要离开,不要走动。”
卓清潭好笑的从他背后看着他那双红透了的双耳,十分厚道的并没有出言取笑,只是轻笑一声,应道:“知道了,谢公子。”
谢予辞逃也是似的手指轻轻一动,霎时间施法从原地消失。
卓清潭看着他消失的地方,淡笑着轻轻摇了摇头,然后垂首浅浅啜饮了一口他临走时斟好的热茶。
而与此同时,谢予辞转瞬间便已出现在距离卓清潭所在的温泉池并不算远的一处山间索道旁。
他面无表情的打量着面前一身九重天上仙仙服头冠、静静独立,背对着他的仙君,淡淡挑眉。
“九重天的仙服?阁下是何人?一路跟着我这个凡人,又是所谓何事?”
那名九重天仙君缓缓转过身来,她那一双昔年温情脉脉的杏目,此时正眨也不眨的看着谢予辞,里面却泛着十足陌生的冷光。
谢予辞见到她的正脸,当即一怔。
“......是你?”
那名上仙亦是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缓缓说道:“钧别,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说到此处,她忽而“嗤”的轻笑一声,摇着头冷冷看着他。
“或许,我应该叫你——谢予辞?”
谢予辞沉默一瞬,他目色沉沉的看着她,缓缓叫出了她的名字。
“嘉荣。”
来者,正是上仙嘉荣!
昔年仙山岱舆上的一株嘉荣仙草,得往圣帝君点化修成人形,得道飞升为九重天上的仙娥。
后来,她在天界几经修炼,从九重天上西极濯祗仙宫的仙娥,到仙侍,再领仙职下凡历难,最终升到上仙仙阶,得以重新回到往圣帝君座下,最后更是做了濯祗仙宫的掌令上仙。
而她曾经,亦待钧别十分亲厚亲近。
只是,九千余年前那场惊动天地的变故,让五大仙山之首的仙山岱舆从此沉没于东海海底。
而随着主人的身故,濯祗仙宫亦同时堙灭于三界,分崩离析、破碎为漫天仙尘,散落于东海。
犹记当时仙山上乱成一片,众多仙官仙娥忙于施法在岱舆沉没前营救仙山上的诸多仙兽仙草。
直至他被太阴幽荧神骨之力分封于下界,他都未曾见到嘉荣最后一面。
不曾想到,他们再次相见,居然是这种情形。
其实,昔年嘉荣待谢予辞十分亲厚。
不论是在他做谢予辞时,亦还是他是钧别时,嘉荣都不曾亏欠于他。
在他还是钧别时,虽然嘉荣瞒着他不曾告知过他的过往......但是毕竟那时她乃是九重天上有仙阶的上仙,又是往圣帝君太阴幽荧座下亲信之人。
忠心事主本没有错,关于这点,他并不怪她。
尽管此时嘉荣神色冷若冰霜,明显来者不善。但是,谢予辞却依旧不愿与她多作争执。
他当先一步轻轻偏移开视线,淡淡开口。
“多年不见,你如今仙威甚重,想来仙法也进益极多,恭喜你了。
只是不知,一别经年,你因何窥探于谢某的行迹?
方才行至半山腰时,其实谢某便已察觉到身后有股若有似无的仙力在如影随形。
虽然你将痕迹掩饰的极好,但在下天生对旁人的窥探感知敏锐,你的动作瞒不了我。”
嘉荣冷冷一笑,语带嘲讽道:
“窥探于阁下,在下岂敢?你是自混沌初开、万物降生至今,普天之下唯一一个身负神骨的凶煞。
我虽已为上仙多年,但不过似我这等仙草出身的区区神仙,哪里抵得住凶神的神威。”
谢予辞眉心微微一蹙,她此时话里难掩怨怼之情。
于是,他再度转过头来定定看了她一瞬。
“嘉荣,你恨我?”
嘉荣忽然哈哈一笑,眼中似乎有水光一闪而过。
“难道我不该恨你吗?钧别——”
她微微一顿,旋即又摇了摇头,道:“不,或许我应该叫你‘谢予辞’才更合适。
我只当昔年仙山岱舆上相识数百年的少年钧别已死!死在了他最后一次回到岱舆之前。”
谢予辞沉默片刻,缓缓道:“嘉荣,我很抱歉,虽然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