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即撇过来脸,看向门外的方向,状若无意的问道:“其他人呢?”
谢予辞淡淡道:“晚青和灵蓉在院中泡温泉,你师弟为了避嫌,吃过晚饭后便一直在房间里不曾外出。”
卓清潭闻言当即轻笑出声。
南山乌的这家客栈经营的对象大多是一大家子或是夫妻爱侣,因此客人住宿于此,不能单独选择某个房间入住,必须要包下其中的一整个院落。
而每个院落中,也都有一个独属于这个院落客人的温泉汤池。
但他们一行人却并非血亲亲属,更非情侣夫妇,男女有别。
奈何此时重阳佳节将至,此处客栈一院难求,安罗浮便是想再多定一座院落也不能够,于是五人只能一同入住在这座拥有十个房间的院落中。
他们的庭院里房间倒是充足,只是各个屋舍推开房门,面前便是院中的那个大大的温泉池,属实令安罗浮有些无措。
虽然晚青和灵蓉出来泡温泉时都穿着衣物,但衣物入水后女子的曲线毕露。
尽管她们是妖,并不介意这些,安罗浮却不能不管不顾。
因此,他吃过晚饭,便也只能面红耳赤的避在房间内不敢出门,就连卓清潭这边都来不了了。
卓清潭听闻前因后果,喟叹着轻笑。
“罗浮这孩子,自小守礼,从不会逾矩分毫,确实难为了他。”
谢予辞却一针见血的道:“‘卓仙长’,别想转移话题,既然醒来了便赶紧趁热用膳。待你吃完了,我也好熄了炉火早些回房休息。”
卓清潭偏着头笑着道:“不必管它,你也累了一天,且去早些休息。”
谢予辞却淡淡道:“哦?不管它?像某人下午在湖心岛船家老丈的茅屋那般,等着再将这家客栈点着?”
卓清潭叹气。
“都说了并未起火,只是湿气太重,升起的浓烟。”
谢予辞轻轻嗤笑一声,然后蹙眉看她道:
“卓清潭,你又不是灵蓉,什么时候也跟她学会了讨价还价?起来吃过再睡不迟。”
卓清潭微微一顿,旋即有些无奈的看着他道:
“谢予辞,你讲讲道理,下午共饮时我刚刚吃过饭的,现在刚刚睡醒,如何还能吃得下?”
谢予辞却挑了挑眉,语气凉凉的揭穿她道:“算了吧,午膳时在‘春盛源’,你便没动过几次筷子。
至于下午,吵着要做下酒菜的是你,最后酒倒是没少喝,菜却只吃了两箸青笋,我可不瞎。”
卓清潭闻言扶额轻笑了一声,缓缓摇了摇头,笑眯眯道:“谢予辞,你怎么能人身攻击呢?”
谢予辞微微一怔,他迟疑了一瞬,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方才的话里其实是有歧义的......
——他确实不瞎,不过卓清潭此时却实实在在是个半瞎。
他方才这话说的,听起来倒是真有几分嘲讽人的意味了。
尤其是对面的人,还真的跟“瞎”,有那么几分关联。
不过,谢予辞不傻,知道卓清潭不过是借题发挥,于是嗤笑一声,道:
“就算你这般说也无用,别以为我会内疚。
别说你只是被法器影响并非真的眼盲,就算真的是个瞎子,该吃的饭也还是要吃的吧。”
卓清潭长叹一声,缓缓重新躺回床榻上。
她枕在枕头上,抬起一只手按在额角,蹙眉轻声道:
“头好痛,想来是还未能彻底醒酒。我再睡一会,‘谢仙君’请自便。”
谢予辞闻言高高挑起眉梢,她什么时候起,居然也学会了这种耍赖耍滑的招数?
他本想将她抓起来用膳,但是又见她此时眉目间的疲倦不似虚作,沉默片刻,只好作罢。
算了,她极少饮酒,下午又一个人喝了近乎大半壶酒,想来十分不适,亦是当真头痛而非托词。
只是不知为何,谢予辞明知此时自己应该熄灭炉火回自己的房间,却还坐在原地并没有动作,于是房间再度安静了下来。
万籁俱寂的夜晚,温泉山庄中一派温馨与静谧,便只有庭院中晚青与灵蓉似有若无的欢笑声时而传来。
这般寂静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卓清潭忽然再次醒来。
她缓缓睁开了眼,但却并没有出声,亦没有动弹,只是静静的睁着眼,一动不动的看着头顶的轻纱床帐。
茶案旁安静看书的谢予辞,却听出了她呼吸间的微妙差别。
他不动声色的偏过头看着她,定眸瞧了她一瞬,蹙眉低声问:
“已将近子时,怎么这时候醒了?头痛?”
卓清潭闻言轻轻摇了摇头,她侧过脸来认真的看了他片刻。
那一瞬间,谢予辞甚至都无法说清她此时眼中的情绪。
她轻声笑了笑,答曰:“没事。”
谢予辞却明显不愿意吃被人敷衍的这套,他淡淡道:
“到底怎么了?总不会是饿醒的吧?”
她沉默着再次看了他一会儿,直到看得他微微疑惑的蹙起眉梢,她才忽然道:“方才做了个噩梦。”
她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梦到了从前。
其实,自从卓清潭在宿风谷秘境阵王幻境里重拾记忆以来,她一直都在克制着自己,让自己尽量不去想起从前。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暗示的作用,她之前很长一段时间,也确实一次都不曾梦见过上一世的事情。
......直到今日,直到方才。
她居然梦见了......当年的南天门外。
梦见了谢予辞清隽的容颜上满是不可置信的沉痛与惊怒,梦见了他那双充满不解和一丝恨意的凤眸,梦见他直到被她与圣神帝尊合力打回原形之前,依旧死死的盯着她、一刻不曾偏转的视线。
她梦见了当时发生过的所有情景,一分一毫都没有偏差。
原来时隔这么多年,她依旧记得住当年谢予辞的每一句诘问、每一个表情。
她梦见谢予辞一字一句认真的问她:
“——太阴幽荧,我知你心系苍生,但我说过,过去数万载我可以做到,今后也必定会想尽办法压制己身,必不会倾覆苍生。你,可愿信我?”
她梦见谢予辞凤眸中无法遮掩的愤怒和沉痛,梦见他那般愤怒的质问她。
“——太阴幽荧,你曾与我说过,只要我从未为恶,你之刀锋,必永不朝向于我。便是圣神帝尊有命,你亦不会从。
如今不过两百多年光景,言犹在耳,我一字一句不曾忘却,你便全然忘记了吗?”
她梦见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然落泪,只是哑声的断断续续对她说道:
“莫说是将我打回原形,太阴幽荧,便是你想拿我之性命,我亦不吝惜予你。
但你不能......不能......不信我!”
卓清潭猛然从梦境中惊醒,之前在兖州府受过重创的心脉仿佛再次开始跃跃欲试,重重地、狠狠地攻击她的整颗心房。
她醒来好半晌,都觉心跳如鼓。
哪怕再小心压制,她的呼吸声也不自觉的急促了起来。
——她无法将梦中“谢予辞”那双沉痛哀伤的双眼忘掉,一刻都不能。
直到谢予辞的声音,将她从这犹如深渊一般的情绪中彻底唤醒。
她转头对上了他那双看起来虽然有些不耐烦,但却并无怨怼之色、甚至带着一丝关怀的眉。
旋即,她淡淡朝着他笑了,回答了他的问题。
谢予辞却微微皱眉。
“既然是梦,便是虚假虚妄之物,想它作甚?”
卓清潭无奈的笑了笑。
可是她梦里的一切,并非虚假虚妄,而是曾经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情。
而他受到的那些伤害,亦是真实真切存在的。
此时的他,想来对这些过往伤痛往事,亦是历历在目吧?
只是他误以为她并未恢复记忆,因此才能如此坦然自若的面对于她。
而这一刻的卓清潭,居然久违的感受到了一丝......名为“惊惧”的情绪。
这是两世而来,她从未感受过的情绪。
哪怕当年她奉命修补苍芎、危在旦夕之时,她亦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畏惧。
但是此时此刻,当她面对谢予辞这双没有仇怨、只有一片温情的凤眸,她居然无端心生无限惊惧。
不知是转世为人之后被凡尘七情六欲六妄八苦沾染,使得她变得软弱了;还是受到下午醉酒的影响尚未消退。
她居然也会......心生忧怖。
她……怕了。
怕有一日谢予辞知道她这段时间从始至终都有着前世的记忆,更怕他知道一切后,他们再也无法如同现在这般宁静平和的相处。
她更怕谢予辞会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强行拿回被封印于冥王沟秘境和太虚秘境中的神力,导致他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遇。
面对前事尽忘的她,谢予辞或许尚且还能暂时放下恨意,冷静自持,平常以待。
但是,若是面对记得全部过往,将他镇封了九千余年的她,他又怎么还能保持冷静?
他曾经是一个那样喜欢凡尘之人......现如今却因被凡间禁锢了近万载年岁,而言说自己憎恶凡间,厌恶凡人。
卓清潭心口一抽,她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谢予辞的声音却忽然打破了她的沉思。
“到底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卓清潭回过神来,她缓缓坐起身。
一头长长的散开的乌发,瞬间随着她起身的动作满满倾覆在她的脊背上,还有一些垂坠于胸前。
她静默一瞬,忽而低声笑了笑,然后偏头看向谢予辞。
“谢予辞,在湖心岛上我问你的话,你可还记得?你又可,愿意?”
谢予辞微微一怔......他当然不曾忘记。
那时她虽然半醉半醒,却十分认真的看着他问:
“——谢予辞,若我永远都是这样,永远都不会再好了……你可愿意陪我找个山清水秀、没有人烟的地方,了此残生吗?”
他当时因为疑惑震惊而迟疑,并未及时回答。
结果那会儿不过半刻,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卓清潭便彻底醉倒睡着,人事不知了。
不成想,此时此刻,她居然再次问到了这个问题。
难道她居然是......
认真的?
房间内烛火摇曳跳动,将两人的面容照映的明暗交错。
忽然,一盏烛火的灯油因为高温发出了一声爆破声响,惊醒了谢予辞的思绪。
他怔怔回神,看到卓清潭还在神色认真的看着他。
谢予辞静默良久,终于放下手中的书卷,问道:
“你是认真的?”
卓清潭轻轻颔首,一缕青丝随着她的动作垂在胸前,她淡笑着看他。
“‘谢仙君’,在下看起来,像是那种喜欢开玩笑愚弄旁人之人吗?”
谢予辞看着她,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片刻后,他缓缓道:“卓清潭,我并非在与你说笑。
你真的能放下仙门弟子除魔卫道的使命?放下端虚宫宫主首徒的责任?然后从此避世而居、不问世事吗?
坦白讲,若是谢某还没有犯傻,便不会相信这番话。”
“我可以。”
卓清潭轻轻点头,她的动作虽然很轻,但却十足郑重。
而她的视线亦没有一丝一毫躲避,就这样直直的直视着谢予辞,然后洒脱一笑。
“仙门百家不需要一个修为尽失、亦无法除妖的修士,而端虚宫也不需要一个身无半点灵力、行迹令人诟病的掌宫。只是,我却还不知......”
她偏过头轻轻的笑,难得带上一抹娇俏之色。
“只是我却还不知,‘谢仙君’是不是愿意与一个一无是处、离开仙门术法连凡火都生不好的人比邻而居。”
谢予辞定定看了她半响,一时之间没有回话。
他似乎是想透过她的五官,看到她脑海深处最真切的想法。
片刻后,他忽而沉眸静静看着她,然后缓缓问道:
“那么,这个人,又为什么会是我呢?”
就算她卓清潭有一日不被仙门百家和端虚宫需要,变成了他们的“负累”;
即便是她当真要隐退山林、避世而居……又为什么会选择跟他一起呢?
毕竟从她的角度看来,他们相识不过月余而已。
更何况他还是一个形迹如此可疑之人,屡次三番连累她受伤生病,她又为什么会邀他一同退隐?
这,不合理。
卓清潭失笑,她轻轻眨了眨眼。
“因为‘谢仙君’的饭做的极好,而在下恰好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卓某想要寻得一位靠谱的邻里,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理由呢?”
谢予辞淡淡瞥了她一眼。
“你若不想说实话,那么,咱们也便没什么可说的了。”
卓清潭微微一顿。
她沉默着与他对视了一眼,终于轻轻叹了口气。
“那么,若是在下说,自无暇镇见到谢公子的那一瞬间,便觉得你十分熟悉和亲切,这算不算理由?
许是我们之间......当真有缘,也未可知。”
谢予辞闻言微微一怔,他极轻的看了她一眼,旋即转过头去。
其实,卓清潭所说的话是她的真心话,而非敷衍的假话。
在无暇镇的无暇客栈中,她最开始命安罗浮出手相助、阻拦豫丰年逞凶之时,因距离较远且她目力有限,再加上谢予辞当时发髻凌乱遮住了脸,她其实并未看清楚谢予辞的脸。
但是当她第一次探视宿风谷周边无功而返,带着饭菜折返回客房,真正近距离的与谢予辞第一次相见时……
她当时便怔住了,升起了一股莫名怪异的感觉。
虽然那时候的她没有前世的记忆,也不曾认出谢予辞的脸。
但是她在那一瞬间,却十分讶异。
不仅仅是惊讶于谢予辞清隽不羁的容貌与气度,更是因为她在与他对视的那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惊动了她那天生不显、沉睡已久的情脉。
她当时不明白,现在却懂了。
原来有些人之间,仿佛与生俱来便如宿命一般应该有所牵连,就如同她与谢予辞一般。
谢予辞沉默片刻,忽而垂头轻嘲的笑了笑。
“卓清潭,你可知这世间的缘分亦分很多种?有的是善缘,有的是孽缘。
就算是你的错觉,让你觉得你我有些薄缘,那你又怎知我们之间的缘分是善缘还是孽缘,而我接近于你,又是善意还是恶意?”
他目光灼灼的转头看向她,继续道:“说来奇怪,我之前就十分不解......
其实,卓姑娘明明从一开始便怀疑过我同你一起进入宿风谷,并非是因采虞美人碰巧不小心进入其中的吧?
所以,你才会在宿风谷秘境结界中,屡次三番试探于我。
甚至想将我隔离在一处小结界中,免得我再给你添出什么别的乱子。
你始终怀疑我去宿风谷是另有所图,也将你的怀疑告知了凭津阁的阁主和那个叫豫丰年的小弟子。
可是为何,当我八月十五拜月节当日,在兖州府暴露出来不似凡间的神力的时候……当那些旁的仙门中人将我误认为天界仙君时,你却一句不曾问过?难道你也信了我是什么‘仙君’?
我不信你信了,因为我亦能感觉得到,你其实从未把我当成过九重天上的仙君。”
他定定的看着卓清潭的双眼。
“所以,为什么呢?
你既然并未将我当成天界仙君看待,那么为什么又不未追问过我的真实身份来历?
——亦或还是说......你其实已经知道了什么?”
谢予辞若有所思的看着她,视线锋利逼人。
卓清潭却摇头笑了笑,她轻轻一摆云袖,淡淡瞥了他一眼。
“怎么?‘谢仙君’,莫非因为我不曾像其他仙门长老和弟子们那般,尊敬仙君尊崇仙君,所以,仙君心里有些不舒服了?”
她神色淡淡的笑了笑。
“我对你态度一如寻常,是因为我早便与你说过,我此生并无寻仙问道的遐思,更无登临天界为仙的奢望。
所以,谢仙君,不论你究竟是仙君谢予辞,还是凡人谢予辞,其实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分别。”
谢予辞定眸看着她,似乎想要揣度出她的真实想法。
“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
卓清潭淡笑着复又说道:“不然呢?我既人间逍遥客,亦不曾有违天道、行差踏错,那么想来此生终了,便要去那九幽轮回转世了。
我此生结束,便从此与天界仙君再无瓜葛,那么又何需巴结您这位天界的仙君呢?”
“您说,是也不是?”
第155章 若我生出了凡心呢
卓清潭偏过头去,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抿唇笑了,然后挑了挑眉看向谢予辞。
“对了,你不是跟他们说,你而今早已不是天界的仙君了吗?
若是自请下凡,脱离仙籍,化为散仙,那我便更没有理由巴结谢仙君了,不是吗?所以,我待你一切如旧,谢仙君又何必觉得奇怪。”
谢予辞默默看了她一瞬,忽而牵起一侧唇峰,淡淡笑了。
他轻轻摇头:“确实,‘卓仙长’素来高洁,不为权势折腰,想来就算我而今并非散仙,而是在天界有仙职有威望在身的上仙,你亦不会对我虚与委蛇,婉转巴结。”
他轻笑道:“所以在下便更觉奇怪了,天界的仙君你尚且泰然待之、不温不火,如今又是因何萌生与在下共同隐居山林的想法?
便只因你方才那‘缘分’二字吗?缘分之言虽算得完全虚假,但是亦很难说通。”
卓清潭静默片刻,忽然低着头极轻极轻的笑了笑。
然后,她掀开寝被,赤着脚踩在地上。
谢予辞眉头微微一蹙,方要开口说教,便见她身着那身云白色的寝服,已衣衫蹁跹的走至他身边站定。
那一刻,他仿佛感觉一揽冰凉又圣洁的月色正在缓缓向他靠近,让他一时语塞,不知所言。
他们此时一站一坐,客房内还充斥着庭院中温泉的暖湿气息,让人的心仿佛也跟着柔软起来。
卓清潭居高临下的静静的看着他。
谢予辞的嘴唇很小,也很秀气,但他的鼻梁却高挺而秀美,像是九州最为俊秀的峰峦。
但在他的五官上,最美的一处,其实当属他的眉眼。
谢予辞长着一双天生多情的凤眼,看起来清澈淳净又无辜。
但是,当他自下而上轻轻瞥向你时,却又让人无端觉得心中一悸。
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既纯且魅的风情。
真是奇怪,一个男子的眼睛,居然会让人觉得既清纯又有风情。
如此矛盾,又如此的和谐,仿佛他便应该长着这样一双含情眼。
卓清潭的脸上不自觉带了一丝笑意。
她回想起万年前的他们,那时的谢予辞还曾经多次玩笑说道,与她相见之初,他之所以那么快便收手不打了,是因为实在太过顺眼于太阴幽荧的容貌,不想伤了太阴幽荧的脸。
可他却不知,他亦长着这世间数一数二,容冠九州的容颜。
亦是她心中,独一无二的存在。
卓清潭喃喃自语道:“可是,若我生出了凡心呢?”
谢予辞一怔,下意识蹙眉。
“......你说什么?”
卓清潭忽然弯下腰去,嘴唇轻轻触碰了一下谢予辞光洁的额头。
那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恍若迷梦一般的轻吻。
由于她的动作实在太过令人出乎意料。
谢予辞一时之间脑子一片空白,居然一动不动愣在当场,没有一丝反应。
庭院中温泉的流水声,在此时仿佛突然变得格外清晰起来。
就连此时,庭院中远远传来的灵蓉和晚青的小声玩笑声,都显得那么的清楚真切。
谢予辞耳中的所有声音似乎都被无限放大了。
他心跳如鼓,似乎已经听到了自己心脏此时剧烈跳动的声音。
——他亦听到了卓清潭心房,同样急促快速的跳动声。
他怔怔的看着面前虽然极力装作自然,但是脸上却同样飞红一片的卓清潭,一张嘴长了又合、合了又张,半晌没有发出声响。
也不知过去多久,他的视线忽然定在了卓清潭那双踩在地板上的、洁白如玉的赤脚上。
下一刻,他眉心一皱,终于找回了一点溃散的神志。
他起身一把将赤着脚的她抱起,然后几步走回床榻边,将她轻轻放在床上。
片刻后,他垂着头低声道,甚至不敢抬头看面前之人。
“......虽然此处湿暖,但也别着凉了。”
其实卓清潭两生两世,从未如同今日这般大胆无状过。
方才她俯身亲下去的那一刻,仿佛被什么奇怪的力量或本能附身了一般,就那么神魂颠倒般的做了。
她本来也十分羞赧,但是此时见到谢予辞这般比她还手足无措的神态,不知为何心底忽然很想笑,似乎也没有那么紧张了。
她清了清嗓子,轻声道:“你便只想......对我说这个吗?”
谢予辞的身体十分明显的一僵。
他无意识蜷缩了下手指,下意识找了借口。
“子时了,你该休息了,我也该回房了。否则稍后被灵蓉看到又要——”
“你何时起居然在意起旁人对你的看法了?”
卓清潭偏着头淡淡的笑着,忽然打断他道:“我是女子尚且不怕被人误会,谢予辞,难道你怕吗?”
谢予辞闻言轻轻蹙起眉头,他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
“——我有什么好怕的?我是怕你会被人误会。”
他猛地对上卓清潭含笑静静看着他的那双如同写意山水画般的眉目,忽然哑然无声。
谢予辞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何时起,下午灵蓉的那番胡言乱语和安罗浮不甚赞同的视线,居然真的影响到他了。
他脸上虽然未曾表露什么,但实际心里亦泛起了波澜,甚至知道为了她的声誉而适时避嫌。
卓清潭忽然笑了。
“我怕什么误解?再说,此间庭院僻静无人,只有我师弟罗浮和晚青、灵蓉两位姑娘,难道他们还会指摘我们于礼不合吗?”
谢予辞闻言微微一顿,其实自从方才开始,他便始终不太敢直视卓清潭的眼睛。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下摆,右手手指无意识的攥住自己腰间的玉佩。
“你怎么、怎么......?”
他突然有点说不下去了。
谢予辞万万没有想到,以他嘴巴不饶人的毒蛇功力,居然有一日也会被人随便一两句话,震得说不出话来。
他居然......也会有因为不好意思,而感到手足无措、坐立难安?
卓清潭含笑问道:“我怎么了?”
谢予辞清了清嗓子,状若平静的淡淡转开了脸。
“卓清潭,你何时变得如此胆大妄为了?
据谢某所知,端虚宫的卓掌宫向来守礼守矩,克己复礼,慎独而行,是最守规矩的人,你近来怎么这般......行事反常?”
卓清潭垂下头笑了笑,然后低声轻叹道:
“反常吗?可你方才也说了,守礼守矩、克己复礼、慎独而行的是端虚宫的卓掌宫。
也正如你所言,其实我自襁褓之中便被家师抱回端虚宫。
我曾做了二十一年的端虚宫弟子,亦做了六年的端虚宫掌宫。
而今,我却只想做一回我自己。”
她两世行来,在三界走过。
第一世,太阴幽荧尽到了天生圣神的职责。
她以两仪至阴神力维护三界阴阳秩序流转不歇;
数万年斩妖除魔为己任,不曾片刻畏惧凶险、畏难不前;
她补过天、填过海、也以己身为容器吸纳过天地间凶煞戾气;
亦曾数百年无一日、无一时的停歇,布置天地至阴法阵,以助力未来三界阴阳永远相协;
直至她神陨道消之前,她都始终恪尽职守、护卫苍生周全。
第二世,卓清潭尽到了身为凡间仙门弟子的责任。
她克己复礼,沉心修行,二十年勤勉如一日。
在该做孩提的年纪里,她不曾做过无忧嬉闹的孩提,她日日勤勉、将功课心法熟练于心;
在该做少女的年纪里,她亦不曾做过单纯无虑的少女,从五岁她可以提剑起,便每日手不离剑、就连掌心都磨出了厚厚的一层茧。
凡人一世,至今二十一载,她以守护凡间顺遂和凡人百姓们的安乐为己任,逢难必出,天下为先。
而今,她周身灵脉因地心焱火灼伤破损,不得不封住灵脉和灵力保留一线生机;
而为了断绝她与四大秘境之间过于密切的牵绊,亦不得不用端虚宫秘宝镇骨钉入体隔绝八脉。
她于天下已无什么用处,所剩的日子亦不知还有多少。
所以,她想在此生终结之前,真真正正的做一回自己。
——一个敢爱敢恨,直面那颗千疮百孔的真心的自己。
余下的时光,她不再是端虚宫的掌宫,只是一介凡人卓清潭。
卓清潭忽然伸出手去,轻轻拉住谢予辞僵硬的衣袖。
她仰起头看他,乌云如瀑,倾垂于背,一双眼中不复原来一成不变的清冷,更显一派温存。
“谢予辞,我如今这般,难道不好吗?”
谢予辞僵硬的仿佛一块石像,他一动不动的任由她轻轻牵住他的袖口。
有一种无法忽视的灼热,仿佛正从袖口相接之处冉冉升起,顺着他的手臂蔓延到了他的心口,灼烧得他心头仿佛都跟着阵痛抽动起来。
终于,他那双始终低垂的凤眸缓缓轻抬,与卓清潭水色一片、温润如玉的视线对上。
他的眼中的挣扎意味如此的明显,那是他的理智和情感正在激烈的碰撞。
面前之人原来无欲无求、不为所动的模样,尚且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如今这般情状,让他根本无法再保持绝对的冷静。
可是谢予辞实在是痛过了太多次,亦被伤过了太多次,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不能相信卓清潭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