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不管你信或是不信,当年我的本意确实只是想毁去昔年自己在岱舆上亲手建造的房舍景致,仅此而已。
不曾想......居然会彻底毁掉了整个仙山,毁掉了濯祗仙宫,也毁了你的家。”
嘉荣生在岱舆,长在濯祗仙宫太阴幽荧座前。
她幼时在岱舆开了神识,在岱舆化身出人形,又是在岱舆被太阴幽荧点化成仙,亦是在岱舆任职生活了上千年。
仙山岱舆,不仅曾经是他的家,更是她的。
而她的家后来却因他之过彻底毁了,她怨他恨他,也是人之常情。
嘉荣一脸沉痛的看着他,缓缓的摇了摇头。
“你所抱歉的,便仅仅因为区区一座仙山岱舆被毁吗?那么帝君呢?你对帝君,又可曾有愧、有悔?”
谢予辞手指微微一僵。
他沉默一瞬,抬起头静静注视着她,轻声道:
“我有悔。但,不曾有愧。”
昔年他做谢予辞时,为了不令太阴幽荧这个天界帝君为难,甘愿远赴仙山,终此一生不复出;
愿意不在意凡间妖魔凶兽的鄙夷白眼,做一个妖邪眼中被天界帝君“驯服”的凶神;
曾经那般好勇斗狠的他,愿意每日沉浸于庖厨俗世,养仙草喂仙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亦甘愿舍弃自己的神目和修为,只为护卫太阴幽荧无恙周全。
而他昔年是钧别时,每日亲侍随行、事事不假人手,亲力亲为的照顾往圣帝君起居日常;
愿意为往圣帝君的一句神谕,奔赴红尘滚滚的凡尘,去历经凡世六妄八苦;
愿意为往圣帝君的一句“可要违逆”而放下当时心中的执念,赶赴九重天,在堕神汀畔经年孤苦、甘之如饴,做一名称职的神殿神官。
谢予辞自问,昔年的他,不论何时、何地、何等身份,从未有过一丝一毫愧对往圣帝君太阴幽荧。
但是,他却有悔。
后悔当年他不曾思量周全;后悔自己居然如此粗心,对自己身上的神封究竟是如何设下的全然不知,便一时义愤以“穷奇珠”之力破开了封印。
若他知道那道神封居然是太阴幽荧的半颗元神之力所化,他绝不会破开那道封印!
若他知道破开那道封印,会累及太阴幽荧神陨道消、魂断东海,他亦绝不会那般行事!
所以,他有悔。
他从未想过要置太阴幽荧于死地。哪怕是再恨她的时候,他都未曾想过要她死。
嘉荣沉默一瞬,忽而沉声道:
“有悔,却无愧?帝君昔年为你付出过那么多,居然却只换来你的一句‘无愧’?
也罢,你既无愧,我也不想多说。但你既然说你有悔,如今又为何还要纠缠于帝君?若是你意图对帝君不利,我是绝不会袖手旁观的。”
谢予辞缓缓看了她一眼。
“这是我与她的事,嘉荣,此事与你无关。”
嘉荣却冷冷一笑。
“与我无关?我看,你分明是为了引帝君为你打开当年她亲自设下的神骨封印,释放你被封印着的神力和神体吧?”
她目光灼灼的看着谢予辞。
“谢予辞,凡间四大秘境结界而今已被你破了两处。现下圣神帝尊尚在闭关,哪怕是在九重天上,亦是九千余年未曾露面。
帝尊既然不在,目前你所拿到的神力,便足以让你傲视三界、再无敌手,这些难道还不够吗?你竟还不肯收手?
你不要忘了,你被帝君封印的神力,不仅仅是混沌初开天地之间的凶煞神力,还有那足以毁天灭地的鸿蒙紫气!
你若连破四大秘境,拿回所有神力,你敢保证自己就一定能控制得住鸿蒙紫气?
还是说,你当真是要颠覆这三界,视苍生为蝼蚁刍狗?”
谢予辞皱眉看着她。
“我何时说过,我要破开九晟山冥王沟秘境和崇阿山太虚秘境?
我近来在北地已近一月,若我真有心于此,何以迟迟没有动作?”
嘉荣冷声道:“自然是因为帝君冰雪聪慧,看出了你的意图,所以不愿意配合你。”
谢予辞闻言轻笑一声,缓缓摇了摇头。
“她而今前尘尽忘,只是一个凡人。我若真想强迫她或是拿她身边亲友的性命威逼于她,你觉得她会不会跟我同去秘境?”
“——你敢?”
嘉荣当即断喝一声。
“就算与你拼个鱼死网破、仙灵具碎,我也不会让你再冒犯帝君!
若非见你一直以礼相待于帝君,我是不会直到此时才现身出现的。”
谢予辞听到这里,忽然道:“既然如此,我却有一事不明。”
嘉荣冷冷皱眉看他:“何事?”
他静静看着她的眼睛,沉声问道:“一月前,钧天崖秘境破开的那部分神力,只够助我幻化出现在的这幅身体。
而我那时因贸然从地心焱火下救出卓清潭,用尽力量,形同凡人,便是连一丝多余的神力都不曾有。
谢某那阵子浑浑噩噩了许多天,因此并不知道钧天崖秘境被破后,她所遭遇的种种。”
谢予辞目色沉沉的看着她。
“可是你方才却说,你一直在关注着卓清潭的近况,因看到我这段日子以礼相待、不曾伤害苛待于她,于是并未现身。
可是这就奇怪了,既然嘉荣你可以临凡,那么为何这么多年来,你从来不曾出现在卓清潭面前过?
又是为何,她前些时日被冤枉、被刑责时,你都未曾出手相救,竟然眼睁睁看着她被人施加刑罚于身?”
嘉荣沉默良久,似乎在思忖是不是应该说。
但是最终,她还是沉声回答了。
“......因为,早在九千余年前,圣神帝尊闭关消失之前,便曾经在九重天下过神谕。
在他归来之日前,所有天界仙君依旧各司其职助力三界运转,但除此之外,任何仙君不得临凡现世,只能待在九重天,尤其不可......干预仙神历难。”
“仙神历难?”
谢予辞蹙眉。
“他是这般解释太阴幽荧消失之事的?
可是当日殉神钟明明已经彻底碎裂,钟碎之声响彻三界,他又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
嘉荣微微一顿,轻声回答道:
“帝尊对天界众仙寮说,殉神钟因历经几次震荡,因此出了故障,帝君无恙,当不得真。”
谢予辞挑了挑眉。
“于是天界诸仙,就都信了?”
嘉荣轻轻咬着下唇,轻声道:“他们自然不会怀疑,因为天地两仪至阴之气尚在三界中流转不休,并未消散。”
谢予辞沉默了。
他想起那个太阴幽荧“生前”夜以继日、用三百六十余年的时光,在东海之滨上布置的那个天地至阴法阵。
也正是因为有那个法阵的存在,天地两仪至阴之力便永远不会消散。
因此,三界众生便不会知道,他们崇敬爱戴的往圣帝君太阴幽荧其实早已神陨道消。
只是以为她是消失人前去闭关了,亦或是下凡历难而去。
更何况......这其中或许也有神骨封印的“功劳”。
当年往圣帝君太阴幽荧以神骨为封,将他镇于凡间四方秘境。
她的神骨中蕴含无上天地两仪至阴神力,亦可在凡间护卫凡界苍生安宁。
这股神骨之力是何等的强大、何等的不容小觑?即便是九重天上的仙官们亦能有所感应。
因此,天界诸仙便更加会相信,殉神钟是出了问题损坏了,往圣帝君太阴幽荧只是下凡间历难而去,才会致使凡间的两仪至阴神力如此浑厚。
谢予辞沉默良久,突然轻声问:“那她是怎么......”
......是怎么......
他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咽喉一般,忽然有些说不下去了。
不过,嘉荣却似乎明白了他想问什么。
“你是想问,帝君是怎么......在元神尽灭、神骨寸断下还能获得一丝微弱的生机吧?”
谢予辞沉默着看了她一眼,旋即偏过头去,无声的点了点头。
哪怕是时至今时今日,每每想到至此她便会从天地间化为虚无、再也不会出现了,他都觉得神魂剧痛,不敢细细去想。
嘉荣低声回答道:“应当是帝尊救回了帝君。虽然帝尊不曾对旁人吐露分毫,但是我料想来,帝尊应该是使用了什么上古禁术,将散落于天地间的帝君的神魂勉强收拢,令其不至于彻底回归混沌——于是才导致自己不得不闭关修养。
只是,帝君她毕竟神格泯灭、元神尽碎、神骨寸断,这种程度的伤害,实在是......实在是太过难以转圜。
因此尽管帝尊已用自己一半元神的两仪至阳神力竭力相护,但是帝君的神魂居然依旧飘散于三界。
经历九千余年的苦难,这才勉强聚在一处,得以投入九幽再次转世为人。”
谢予辞的掌心不自觉的攥住了袖口。
原来,他在凡间四大秘境结界中毫无意识的沉睡了九千余年。
他睡着了,无知无觉,亦感受不到痛苦了。
但是在这期间,太阴幽荧却神魂不得安宁,四散于三界九州,如同游魂野鬼一般孤苦无依的漂泊了近万年吗?
片刻后,谢予辞缓缓道:
“所以,圣神帝尊就是因此闭了天地死关的?”
他没有想到,太阳烛照居然会拿出半个元神之力,来收拢拦截太阴幽荧散落的神魂魂归混沌。
......便如同当年太阴幽荧,拿出了半个元神之力,彻底封住他体内的凶煞之力一般。
嘉荣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昔年,帝君曾经拿出半个元神之力为你加固神封,因此当时无法与帝尊的两仪至阳神力相抗。
帝君恐会影响三界两仪阴阳之力的流转,不得不时时耗损自己的神力,去填补天地至阴之力的亏空。
再到后来,情况却又彻底扭转了过来......帝君设下的天地法阵尚在,便可在她神陨道消、神魂聚散时依旧源源不断的供给三界两仪至阴之气。
但是,帝尊却因失去半个元神之力,而无法与天地至阴之气抗衡。不得不闭关来巩固自己的纯阳神体,否则两仪失衡,则三界危矣。”
谢予辞闻言沉默半响,他忽而抬起头来,看着她道:
“太阳烛照救下太阴幽荧一命,我欠他一个人情。嘉荣,当年在岱舆我亦曾经对你说,日后允你一诺,将来你若有所需,我必不推辞。
所以今日我愿一诺,只要卓清潭还在人世,我便绝不会打开凡间余下的两大秘境。”
嘉荣闻言慢慢抬起头来,定定的看了他半响。
片刻后,她却忽而轻轻笑笑摇了摇头。
“两个人情,你居然想一道偿还?天下可没有这般便宜的事。
既然是你说的,你欠了帝尊一份人情,那么不能打开余下两座秘境,便算作你欠帝尊的债,又与我何干?至于你欠我的那一诺,我另有交代。”
谢予辞轻轻挑眉看她,旋即淡淡道:“说吧,只要我能做到,必不会推辞。”
但是若她强人所难,令他离开卓清潭,他却是不能答应。
嘉荣默默看了他一瞬,忽而道:“我要你承诺,你此生永远不会告诉帝君,她的身份和前世之事。”
谢予辞闻言豁然转头,怔忪的看向她。
“......你为什么会提出这个要求?”
他还以为她会要求他离开卓清潭,不要纠缠卓清潭,或者不许伤害卓清潭之类。但是不曾想到,嘉荣却只是要他承诺,不许告诉卓清潭她前世的身份和诸事?
嘉荣的视线悠然看向远远的天际,随后淡淡的笑了。
“因为,帝君她......在笑啊。”
“什么?”
谢予辞微微一怔。
“帝君,她在笑。”
嘉荣眼底水泽氤氲,眸中不知何时,已带上一丝清泪。
“昔年的帝君,其实极少开怀。她每日不是在施法结阵护卫三界法道秩序,便是端坐于冰冷的仙宫中,日日轻蹙眉心对着繁重的奏折奏报。
帝君总是有那么多操心不完的事要做。三界九州的大事小情,通通压在她那双单薄的肩上。
帝君她......从来没有做过‘人’,从来没有做过简简单单为自己而活的‘人’。”
嘉荣轻轻喟叹一声,随着低头的动作,眼底也骤然滑落了一行清澈至极的水滴。
“可是,就算是神,也是会累的啊。帝君许是太累了吧?所以她耗时数百年,为这三界留下这最后一条后路......一条哪怕失去她这位拥有两仪至阴神力的圣神,依然阴阳相合、福禄连绵的后路。
所以,哪怕是她神陨道消,不存于天地,苍生阴阳依旧永远相协,依旧千万年受惠于她的神力庇护。”
“可是她自己呢?谁又来替她留一条后路?众生倾慕神明,羡慕神明,却不懂神明。”
嘉荣抬手轻轻的擦掉眼角未曾淌尽的泪痕,但是此时,她的眼中却闪烁出一抹异常明亮的光芒。
“不过,万幸如今一切不迟。帝君也终于有机会,做一次真正的自己了——没有上神的使命,没有帝君的职责,便只是她自己。
我看得出,自你出现后,她现在过得很放松,也很快乐。或许这样......便很好。”
就如同当年......
不论是早些年仙山岱舆上那个玩世不恭的凶神谢予辞,亦或是后来岱舆濯祗仙宫中端方守礼、毕恭毕敬的钧别,都是可以让帝君真正展颜一笑的人。
嘉荣定定转过头来,郑重看向谢予辞。
“所以,你曾欠我一诺。那么,这一诺,我希望你应承我,永远不会告知帝君她的身份和过往。”
她轻轻笑了,眼中带泪。
“嘉荣唯愿帝君......此生得享清福,拥有无边自在。”
尽管这份放松自在的快乐,也许终究还是会有一个期限。
但她却希望,那个时候到来的越晚越好。
谢予辞的目光,静静与嘉荣上仙坚定的目光对视了一瞬。
“山海或可倾,此诺终不移。你的要求,我应下了。”
“怎么去了这么久?”
谢予辞长叹一声,轻轻摇了摇头,笑容里略带几分无奈,他道:“快别提了,这三个人,脚程居然如此这般快。
我向前走了好一会儿都没看到他们身影,不过却意外在路边的山道上看到一些山果。”
他随手一挥,十几颗橙红透亮的饱满果实便出现在了温泉池边的茶台上。
每一颗都几乎有一个成年男人的拳头一般大,红润可爱。
“我尝过了,非常清甜水润,想来比灵蓉带着的果脯好吃很多,便没再去寻他们。
不过也不知这是什么果子,瞧着模样倒是像南边的橘子。”
卓清潭的目光在茶台上红润饱满的果子上略一停顿,旋即轻声笑了。
“这是红日橙,是北地有名的水果,果肉清甜、汁水充裕。与橘子倒也并不完全相同。”
谢予辞微微讶异。
“你居然连这个都知道?”
卓清潭淡笑一声,看着他道,“五年前我来此地除山祟时,瓶儿曾经摘来请我吃过。”
她轻轻“啊”了一声,笑着补充了一句。
“瓶儿便是那只四处寻找凡人讨封的小白仙。”
谢予辞呵的一声轻笑出声,缓缓摇了摇头。
“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名字啊?堂堂山精,怎么听起来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丫鬟似的。”
卓清潭轻轻推了推他的手臂,不慎赞同的道,“你这张嘴啊......怎么可以取笑旁人的名字?”
谢予辞强忍着笑意点了点头。
“行,不笑了不笑了。不过,既然当年遇到她了,你又是个十分喜欢‘多管闲事’之人,怎么没送给她一个像样的名字啊?”
卓清潭闻言笑了。
“我送了的,因为她用惯了‘瓶儿’这个名字,所以我送她的名字里,便也有这个‘瓶’字。”
谢予辞听了这话微微挑了挑眉。
“哦?是什么?那我倒是颇有些好奇了,‘瓶’这么土气的字,用在姓名里,将如何补救成为符合卓姑娘文字审美的名字?”
卓清潭偏过头去轻轻白了他一眼,浅笑道:
“我少时曾经作过一首诗:萍踪侠影随晚汐,几许风暖思白碧。
——她原身既是刺猬,民间亦称‘白仙’,因此,我为她取的大名便是‘白瓶汐’了。”
谢予辞啧啧有声的击了击掌。
“......我的天老爷,当真是了不起!居然这都能被你挽救回来?”
他“哈哈”一笑,十分不着调的道:
“清潭,你若不做修士仙长,能干的活计,可实在是太多了!绝不会屈才!”
卓清潭微微挑眉看他,淡淡道:“哦?是吗?你之前便说我今后若不做仙长了,便可以去给人入画。如今不知谢公子又要给在下安排什么活计?”
谢予辞佯装思考的蹙了蹙眉。
“这个吗,那我可得好好想想。”
卓清潭含笑看他,浅笑着道:“我该不会是上了什么贼船了吧?
在下与谢公子还未曾真正比邻而居,谢公子便想好了要如何奴役在下了。”
谢予辞闻言“哈哈”大笑。
“我可不敢,若是累到了卓姑娘,谢某要做多少活计,才能换够卓姑娘的汤药钱?
卓姑娘,你便好生在家休养便是,外出赚钱的活计有在下便足矣。”
卓清潭眉目如画,笑意晏晏的看着他。
“说的怪可怜的,在下先前便说过,我是有些家底的,谢公子怎么就是不信呢?”
谢予辞却笑眯眯的摇了摇头。
“你的那些家底还是算了吧,咱们还是不要带走为妙。”
“为何?”卓清潭略带诧异的问道。
谢予辞一边剥着手中的红日橙,一边轻笑道,“你想啊,我可是将堂堂端虚宫的掌宫,未来的端虚宫宫主给骗走了。
能把你这个大活人拐走已经实属不易,若是还敢贪图你的财物,只怕你师父会提着剑,天涯海角的追杀在下,这桩买卖可划不来。”
卓清潭闻言掩唇轻笑了一声,缓缓摇了摇头,小声评价道:“没个正形。”
“在下本来便没有正形嘛。”
谢予辞将手中剥得漂漂亮亮的红日橙,轻轻放在卓清潭的手心,然后淡笑道:
“不过,那只名叫‘瓶儿’的小刺猬,既然不曾被你带回崇阿山,想来如今还在这座山脉中修行,说不得稍后你们还有机会相见。”
卓清潭面带笑意的点了点头道:
“五年前,她的窝在南山乌的山南,我们一会再向里面走上一走,说不定能见到也未可知。”
谢予辞摇头轻笑起来。
“我还是想不通,怎么会有人给自己取名叫‘瓶儿’呢?”
卓清潭闻言静静看了他一瞬,心里暗自轻笑。
他居然还好意思说旁人?
遥想当年晚青好好的一只仙兽螣蛇,可不也是险些被他这神骨之人断言取名为“小青”吗。
她轻轻摇头笑了笑,握着手中那只剥得十分好看、瓣瓣分明的红日橙。
她垂眸温柔的看了这红日橙半响,终于回想起当年的细枝末节,轻轻答道:
“说起来,瓶儿名字的由来......确实有趣。
曾经南山乌附近有个的村民,不小心丢了家中一只陶泥水瓶,恰巧被瓶儿捡了去。
等那村民找回来时,正好看到一只小刺猬正在漫山遍野的推着他那只遗失的水瓶在山涧里疯跑着玩。
于是,那位村民当即大喝了一声‘我的瓶儿’——
瓶儿当时灵识将开未开,还听不太懂人语,误以为‘瓶儿’是那村民是在叫她呢,于是便以为自己的名字就是‘瓶儿’,还因此便将其当做自己的名字延用了下来。”
谢予辞闻言摇头大笑。
“哈哈,这是哪里来的糊涂蛋?怪不得能做出四处找凡人讨封的糊涂事。”
谁料正在此时,一个脆生生的小女孩儿的声音,十分洪亮的在不远处响起。
“——你才是糊涂蛋!好你个胆大妄为的凡人,居然敢辱骂本白仙!你完蛋了!小心我将你扎成刺猬!”
谢予辞和卓清潭闻声回首,只见崖壁上居然站着一个一身红衣的小女孩儿。
那个小女孩儿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一双眼睛轱辘乱转,十分机敏狡黠的模样。
她周身流转淡淡的妖气,很显然是一只刚刚化了人形不久的小妖。
谢予辞用神力淡淡扫视着她,旋即看出了她的原形,然后恍然点头。
“——是你?那只南山乌的小刺猬?”
白瓶汐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
“你这人当真很是没有礼貌!什么‘小刺猬’?附近的山民们都尊称我为‘白仙大人’的!”
卓清潭闻言一怔。
她现在只是一个一丝灵力都没有的凡人之躯,自然无法看出这小女孩儿的原形之态。
她先是看了看谢予辞,得到了他肯定的视线后,旋即转过头去认真的看了看那只红衣小妖,试探着叫了一声:“瓶儿?”
白瓶汐“哎”了一声,当即十分轻便的纵身从崖壁上一跃而下。
她刚刚脚步灵巧的落地,便一把扑到温泉边那座谢予辞变幻出来的摇椅旁。
她跪坐于地,亲昵的抱住了卓清潭的膝盖。
“卓姐姐!你可终于回来看我啦?瓶儿好想你啊!你是不是都把我忘了啊?”
卓清潭怔忪了一瞬,旋即笑了。
她师父的行踪常年不定,自从她十五岁继任为端虚宫掌宫以来,日复一日忙于诸事,确实太忙了些,这五年也始终不得空闲回来看她。
卓清潭垂首认真的打量着红衣小妖那张圆润可爱的脸庞和那双圆溜溜的、看起来便十分机灵的大眼睛,然后轻声道:
“瓶儿,居然真的是你?你已经修成人形了吗?”
白瓶汐闻言从她膝盖上抬起头来,然后笑眯眯的点了点头,十分雀跃的道:
“卓姐姐,我去年便已成功化形啦!你五年前离开之前,留给我的那本心法十分的好用!
果然,我听卓姐姐的话,潜心修炼,一心向善,即便是没有从凡人口中讨封成功,亦会化形成功的!
我现在啊,可是南山乌中唯一一只化了人形的‘白仙’哦!”
卓清潭含笑轻轻抚了抚她额边蓬松柔软的鬓发,然后轻轻喟叹道:
“如此这般,我便也算放了心。此番来到南山乌,能看到你化形,真是不虚此行。”
说到此处,她忽而抬起头来,静静看了一眼立在一旁,正含笑看着她们的谢予辞。
其实,更不虚此行的是,她终于毫无保留、坦坦荡荡的将两世都不曾对他说出口的心意,说于了面前之人听。
虽然她此时还是对他有所保留和隐瞒,但是目前她所能告知他的,她已丝毫不曾隐瞒全部告知于他。
至于旁的......他不需要知道,她自会料理好的。
白瓶汐皱着眉细细打量了卓清潭片刻,她疑惑的问:
“卓姐姐,你怎么......怎么变得不太一样了?”
这自然是不一样了。
如今卓清潭周身灵气全无,没有丝毫灵力在灵脉中流转的迹象,以至于她整个人看起来气韵与先前完全不同。
白瓶汐觑着鼻子,在卓清潭身边嗅来嗅去。
咦?怎么卓姐姐变得......变得好像一个寻常凡人一般了?
卓清潭低下头看着她的动作,轻轻笑着回答她。
“因为,卓姐姐已不再是仙门中人了,今后便是一个凡人了。”
“嗯?”
白瓶汐并不能完全理解她的意思。
她皱着眉头疑惑的追问道:
“可是,卓姐姐你为何不做仙门的仙长了?你明明那么厉害的,为什么要做凡人呢?”
谢予辞闻言轻笑一声,他瞥了她一眼,半真半假的替卓清潭答道:
“因为,你的卓姐姐从此以后便要与我一同游山玩水去了。因此,便不会再做那劳什子的仙门弟子。
怎么?而今少了一个道法如此卓越的仙长来收拾你们这些不听话的小妖,难道不好吗?你不是应该高兴才对吗?”
白瓶汐当即翻了个白眼,斜眼看着他道:
“谁是不听话的小妖了?我可是此地远近闻名的‘白仙大人’!
卓姐姐早便说过,只要我一心向善、从不为恶,便不会有修士欺负于我。
再说,卓姐姐不做仙长了,我有什么可高兴的?
卓姐姐除恶妖除邪祟这么多年,说不定在外面还有许多仇家的。
若是姐姐不再作仙长、亦不再有灵力,那岂不是很危险?谁来保护卓姐姐呢?”
谢予辞轻笑着看她。
“这就不劳你这小妖操心了,自有我看护于她。”
白瓶汐十分不顺眼的抬头扫视着谢予辞,然后“哼”了一声,然后道:
“喂,你到底是不是凡人?我怎么有些瞧不透你呢?
话说你这人,长得倒是人模狗样的,不过嘛,我怎么瞧着就这么不顺眼呢?”
卓清潭闻言“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她双眸含笑看了看谢予辞,眼底揶揄之色甚浓。
谢予辞挑了挑眉,淡淡道:“你看在下不顺眼也没用,你的卓姐姐看在下顺眼便可以了。”
卓清潭一怔,旋即垂下头来,轻轻摇着头笑了。
这个人啊......跟个孩子似的。
白瓶汐果然被激怒了,她气呼呼的伸出双手,一把握住了卓清潭冰凉的手背,不服气的大声道:
“卓姐姐!我瞧着这厮可不像是什么好人呐!姐姐,你可千万不要被他给骗了。
你当真不做仙长了要与他浪迹四方吗?那......那我也可以陪卓姐姐同去啊,不需要他的!
如今我也修成人形了,我来保护卓姐姐。”
谢予辞凉凉的看了她一眼,“嗤”的轻笑一声,淡淡道:
“你来保护清潭?小刺猬,你是不是对自己的实力有什么误解?”
白瓶汐“哼”了一声,瞪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