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次次的摔倒,又一次次的爬起来,就在崔稚晚以为这个漫长的折磨根本没有尽头之时,马匹忽然疾行,将她拖拽在地,此后,她再也无法站起,亦什么也无法看见。
后来,她听见了周遭惊呼之声,听见段重与李万隆争执,然后,听见太子殿下的声音破空而来。
她记得他说:
“表兄这是要打孤的伴读,还是打算当着孤的面杀人?”
数来数去,也只有二十一个字。
可是,这是太子殿下所说的话中,第一次与她有一个「人」字的联系。
后来,在漫长而痛苦的养伤中,崔稚晚每次疼到无法忍受之时,便会想着他说话时的语调,将这二十一个字在心中反反复复的默念。
一遍,又一遍。
一遍,再一遍。
第67章 圆柒
可是,无论一句话在唇齿间念了再多遍,十多年前,李暻与崔稚晚之间,也仅仅只有那个「人」字的一息相逢而已。
她记得很清楚。
彼时,是韦绍范哄走了李万隆,又托自家姐妹请了大夫,而后才将她送回了长公主府。
从头到尾,太子殿下只是因马球场上这场不应出现的乱象顿足片刻,制止之后便举步离开了。
除此之外,他是否额外看过她一眼,是否知道她是谁,是否清楚自己曾在无意之间救过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娘子许许多多次。
她全部无法确定。
但是,就在一刻前,李暻的过去却忽然和彼时那个弱小无依的崔稚晚绑在了一起。
只因永昌长公主说,那时,他便已经为了她,「处心积虑」的杀死了一个人。
且还是在她看来,与他成日一同玩耍,感情不错的表兄。
崔稚晚只觉,一切犹如「天方夜谭」。
可一旦想起自己刚入正堂之时,长公主开门见山所说的那几句莫名其妙宣誓一般的话,她便不难想到,是有人在刻意利用「崔圆」和「和离」,来挑拨她与自己争执。
这个人是谁,现在几乎已一目了然。
因而,在此情境之下,永昌长公主所说的每一个字,必然不会是空穴来风。
更何况,方才她还说,「当初便不该留你」。
崔稚晚猛然想起,在李万隆身死突厥牙帐之时,她也曾极为罕见的当着阿耶的面抽过自己一巴掌。
那是景隆十一年的秋天。
从来忌讳出现在柳希音曾经短暂住的小院的永昌长公主竟然疾步闯了进来,一句话没有说,便抬手将一个耳光狠狠的扇在了自己继女的侧脸之上。
要知,在这座府邸,崔稚晚虽被李万隆欺负过不知多少回,可长公主亲自动手,这还是第一次。
虽不知自己为何挨打,但显然,一巴掌没能让对方解气。
以至于即便崔方礼匆匆赶来挡在了自己女儿的面前,这个素来只知讨好的女人却依旧双眼猩红,不肯罢休。
崔稚晚一直记得,彼时长公主咬牙切齿,指着自己,一字一顿同阿耶说「我要她死」的样子。
这一幕,连同想象中被砍断头颅的李万隆,曾经不知多少次出现在她的噩梦里。
虽然后来代替身死,她仅仅只是被关了一个月。
但此事没过多久,崔稚晚便被赶出了长安,身不由己的随崔三郎一同踏上了「归还」清河郡的道路。
其实,在很长很长时间,以为终是被自己的阿耶抛弃的崔稚晚狠狠地怨恨过崔圆。
可直到此刻,知晓了那个难以置信的前因,她才恍然明白,当年阿耶说的那句「由崔某来赔公主一命」,到底是什么意思。
也正是因为这段藏在记忆深处,完全无法造假的过往,崔稚晚几乎要相信,早在十年前,太子殿下就曾经因为要保她性命,于是决定要将李万隆推至突厥送死。
可惜,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太子妃终究既不会如长公主一般,被丧子之事彻底蒙蔽双眼,也不是真的天真到以为自己如此重要。
离开公主府之前,循着投射在自己身上的那道怨恨却掺杂着几分茫然的目光,崔稚晚竟然恍惚瞧见了许多年前,那个傻大个耀武耀威的威胁她说「你休想有好日子过,我才不会离开长安」的样子。
即便当时已经是他出发前最后的一个夜晚。
直到那一刻崔稚晚才知道,在同意返回突厥继承王位前,大概是真的仗着圣人恩宠,李万隆竟然问出了「若是我阿娘舍不得我,要怎么办」的话。
这个问题实在可笑,这满长安城,谁不知道最希望李万隆从来没有出现在这世上的人,极有可能就是他的阿娘。
也不知道圣人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了结局,他竟真的许下一道恩旨,承诺若是永昌长公主实在难舍,西行之事随时可以终止。
可笑的是,李万隆竟然真的相信了这样的帝王话术,所以,所谓的远行,于他而言,不过是最后的试探。
哪怕到了最后一刻,他都一直在等那个从来漠视他的阿娘说一句挽留的话。
然而,他终究还是失望了。
崔稚晚此生恐怕也无法知道,李万隆是否会在被叔父斩首前的最后一刻还记着,自己那晚曾经奚落过他「痴人做梦」。
后来被他拽住恶狠狠的拽住后襟不放时,她口不择言说他「乃是天下第一多余人,死了都没有人会难过」。
可是,得知他绝命的那一刻,崔稚晚其实有一点点后悔自己说过这样恶毒的话。
大概是……很多的一点点。
所以,她才会在那段时间,反复被有他出现的噩梦惊扰。
其实,崔稚晚与李万隆只相差了不到一岁,又同样皆是长公主府里不受人待见的存在,所以,初时相处的并不算差。
她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每次他去参加宫宴,皆会将觉得好吃的糖果子藏在袖子里带回来,「逼着」她也尝上一口。
因为衣裳老是因此粘上油腥甜腻,他那个「与长公主最是一条心」的傅母便在背地里骂他「果然是上不了台面的小杂种」。
李万隆发现后,除了暗自使坏折腾那老妪,便是揪着她的双髻,气鼓鼓的说:“都怪你,阿娘又要更嫌弃我了。”
可是下一次,他依旧会把咬过一口的糖果子揣在衣袖里。
大概只有天知道,崔稚晚小的时候为什么会那么痴迷于宫里的点心,以至于每次他去太极宫,她都恨不得趴在门缝里,瞧他回来了没有。
若不是后来,他终是执着于那份无法得到的来自阿娘的关爱,越发走火入魔,兴许他们两个人彼时都不至于活的那么拧巴又辛苦。
「李万隆,你看呀,你已经走十年了,可是,她却好似依旧没有走出来。」
「这个你此生最在乎的人,竟然真的是会为你悲伤的。」
「是不是……很好笑?」
崔稚晚本已打算无视永昌长公主投来的那缕好像杂糅着若有似无悔意的怨恨目光。
她都已经跨过门槛走了出去,可最终她虽未回头,却到底还是没有忍住,戳破了真相:
“他一生皆在求你多看他一眼,如今人恐怕都成一抔土了,长公主却终于表露出了这般的舐犊情深,难道是为了将这可怜模样留给我……「嘲讽」吗?
“那我可要多谢你的慷慨了。”
长久缠绕在心头的愧恨,让永昌长公主从来对这段往事少有提及,竟不知道,如今只是说了他的名字,整个人便莫名其妙的沉陷在了失魂和茫然之中。
不过,因太子妃的这句挑衅十足的话,短暂的自疚很快被重新涌上来的怒火取代,她抬手终是将整张桌案掀翻在地。
崔稚晚听到身后乱成一团的杂音,心中悄然喟叹:
「罢了,这一次就还是当作……还你的糖果子好了。」
因「大事」将近,实在无法抽身的李暻回到承恩殿时,夜色已然低沉。
寝殿之中只余下一盏灯,一个人。
昏暗的烛火悠悠摇曳之下,崔稚晚面前的装着马奶葡萄酒的银壶早就空了大半。
见他行至面前,她挑起醉意朦胧的双眼,晃了晃手中的银杯,扬着笑靥问他:“殿下要不要同我饮一杯?”
永昌长公主今日说了什么,李暻再清楚不过。
虽眼前情景与预料全然不同,可他没有理由拒绝成亲四载以来,太子妃第一次提出的与自己对酌的邀请。
见李暻坐下,崔稚晚眼角流淌而出的笑意更浓了些,当即兴致勃勃的直起身子,亲手为他翻杯斟酒。
明明像是有话要说的模样,可酒入太子殿下的肝肠之时,太子妃却只顾托着下巴,将迷蒙的视线投在窗外不知名的某处。
良久,她总算开了口:
“景隆十八年,我曾收到过一封长公主的来信。
“明明对我不闻不问了七年之久,可她却在信中写说,让我做好准备,不日便会遣人来接我返回长安。
“而她的目的,竟然是要我嫁入东宫。
“彼时,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太子妃」这样一个明明遥不可及的身份,怎么会忽然从天而降,砸在了我的头上。
“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先后留了求娶崔氏女的婚书,而她却想要偷梁换柱,让我替徽娘出嫁。”
崔稚晚将双眼从窗外拉回到了酒盏之上,她的手指在杯沿之上摩擦了几下,又是长时间的不语。
就在李暻想要张口解释之时,她忽然提声问他:
“殿下可知,我当时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
根本没有想听李暻的答案,她立刻接口道:
“我在犹豫,要不要就此逃得远远地,干脆让长公主找不到我好了。”
闻言,太子殿下握在杯间的手,因下意识的收紧,更显骨节分明。
他明明早就知道,她不会愿意嫁入东宫,可亲耳听到,总归还是不一样的。
可不曾想,崔稚晚接下来的话却是:
“因为我特别害怕,
“我怕成亲的时候,遮面的画扇一旦取下,会看到一双盛满失望的眼睛。
“到时候,我恐怕会很难过很难过吧。
“可我最担心的还是,太子殿下知道娶错了人,会不会……非常非常不高兴。”
在今夜之前,打小便心定若止水的李暻大概从未想过,自己会因一个人的几句话,登时于心中掀起的巨浪。
起起,又伏伏。
伏伏,复起起。
说这样剖白心意的话,于崔稚晚这样的别扭又容易羞怯的性格,其实十分艰难。
因此,她根本不敢去看李暻的表情,实在心绪混乱,只好将杯中剩下的液体一口饮尽,而后才故作轻松的说:
“是不是很傻?我竟然以为,要到了成亲当日,你才会发现娶的人和说好的不一样。”
“可既然如此,殿下又为什么会同意呢?所以,我又开始成日忧虑,会不会还不等我到达长安,殿下便后悔了。
“好在崔融告诉我,殿下要除氏族,兴王权,而我姓氏里的这个崔实在堪当妙用,进可攻,退可守,乃是待嫁的所有贵女之中,最为趁手的一把难得的好刀。
“因此,娶我比娶静徽更为合算,殿下绝不会反悔。
“果然……果然啊……”
崔稚晚一声叠一声的叹道。
而后,她咬了咬牙,直到总算能抬起视线,将之落在对面之人的脸上,才又开口道:
“所以,从我嫁入东宫的第一日起,便从来没有奢望你会喜欢我,更没有乞求你说过任何违心的讨好。四年来,我就是怀着这样的想法走到了现在。
“可直到今日,我竟然头一回听说,原来早在十年之前,李暻便已经知晓,这世上有一个「崔稚晚」的存在。
我真的……好开心呐。”
说到这里,崔稚晚的唇角忽而扬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却明显并非是真的高兴。
“可是,殿下偏偏在这时故意将此事揭于我看。
“所以,李暻,你是要我……”
眼泪一下子便漫过酸痛难忍的心口,不过一息就涌了出来,只是它们又被硬生生的阻拦在眼眶之内。
崔稚晚一字一顿的问道:
“……感恩戴德吗?”
太子妃将压在银杯口,不知何时已然控制不住发颤的手缩到桌案之下,然后直直的盯着坐于对面的太子殿下的眼睛,又重复问了一遍:
“因为从十多年前,你便已经在「有意」保护于我,所以,我便应知恩图报,便要答应你现下所有的要求。
“是,还是不是?”
设计让她「听说」此事,李暻确实存着得到她「不会出现在今夕团拜会」的答允。
虽他根本半分示恩于崔稚晚的意思也没有,可此刻在她的连声质问之下,太子殿下却还是说不出一个「否」字来。
于是,他只好将自己的心意直白的剖给她看:
“稚娘,无论从前,还是现在,我护你,皆是因为心中有你。”
“心中有我……”
崔稚晚不仅没有被这「甜言蜜语」安抚,反而嗤笑一声,便将她以为的真相「唰」的扯开:
“圣人要出兵突厥的理由,而太子殿下你亦要军功傍身。
“李万隆为什么得死,你我心知肚明,又何必非要粉饰的这样好听。”
“粉饰?”
李暻低声重复了一遍。
可崔稚晚并未在意,只是继续说着自己的话:
“不过,我今日算是涨了见识,原来「心悦」二字,在太子殿下眼中,不过是将人驯服的工具,让人听话的筹码而已。”
崔稚晚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对面之人,似在追问,又好像在自语。
“那李暻,你知不知道,为了走到你的面前,我又痴等了多少年?”
话说出口,崔稚晚却像是泄了气一般,竟双腿发软,重新跌回了坐榻之上。
“别碰我!”
她甩开李暻意欲扶她的手掌,双臂无力的倚撑在凭几之上,而后小声喃喃道:
“可是呀,我的「喜欢」,却不会廉价到用来与任何人,交换任何利益。”
一句顶着一句,不知不觉间,话竟说到了这样伤人的地步,而这,其实并非崔稚晚所愿。
几天之后,太子殿下还有一件容不得分毫差错的「大事」要做。
她虽心中千回百转,五味杂陈,可到底还是不愿他分心来顾念自己。
不然的话,崔稚晚又何必要在他回来之前,便急急寻求一醉方休。
可惜,近两个时辰的独坐,银壶中葡萄酒不仅没有添过,甚至直到李暻出现,也只消减了一半。
且不知为何,今日的酒就好像掺了水一般,竟勾不出半分醉意,反而让人愈发清醒。
怕自己再坐下去,只会更加口不择言,继而又说出什么后悔此生的话。
崔稚晚闭目吐了一口浊气,再次踉跄着想要起身离开这里,却被李暻单手压住肩膀,另一只手轻轻以指尖从她的左侧脸颊一路抚至鬓发之中。
她当即愣在了原地。
若是崔稚晚没有记错,那里曾经有一道长长的疤痕,恰是当年靖恭坊中,李万隆以马鞭抽在她脸上所致。
他……竟还记得?
她当时俯趴在地,连抬起头都格外困难。
所以,若只是像她以为的那样匆匆一瞥之下,李暻又怎么可能会如此准确的知晓那道鞭痕的位置?
因这忽如其来的动作,一时之间,崔稚晚竟失去了全部反应。
许多种情绪盘杂,可比起心烦意乱,更让太子殿下难安的,其实是无可奈何。
已知全部后事,再去看当年情景,崔稚晚的指责好似句句皆是对的,以至于他无论如何反驳,都像是在狡辩。
更何况,因他此前的设计,她一早就认定,如今的自己为达目的,满口皆是谎言。
此刻,除了将最简单的真话告诉她,李暻已别无他法。
景隆十年,尚未来得及选定继承者的登施可汗骤然殒命,本就存在着多方势力争斗的突厥当即爆发了内乱。
而以战为底的政斗,对于任何一方统治来说,皆将严重损耗战力。
前朝末年,为了保证后方安稳,先皇与突厥可汗缔结的联盟,至今早已有了裂痕。
两方摩擦不断,互有胜败,边境百姓难以安居,来往商路亦时常中断。
如此心腹大患,存于西北,不彻底摘除,圣人如何能安眠于卧榻。
眼下,虎视眈眈的大梁即将迎来一个趁虚而入的绝佳时机。
而他们要做的,只是等待和抓住。
年末将至,登施可汗的幼弟铁漫派遣使者千里迢迢终于到达长安,而使团此行的目的竟是要请默利可汗的遗腹子李万隆返回突厥掌权。
朝廷主张立战的一派中当即有人嗅到了味道,迫不及待的想要将这条大梁等了许久又自己送上门来的「大鱼」就此网住。
可是,圣人私心以为,眼下的机会虽确实难得,但若再拖上些许时日,大梁便可真正坐享渔翁之利。
到时再将「李万隆」送去突厥,才不枉费自己十数年来对他的悉心爱护和培养。
不过,圣人并未将自己的想法表露出来,而是将李暻招到近前,问询他的想法。
太子需得入河西军,在真正的战场上历练,这是文德皇后与圣人早已达成的共识。
而眼下这场将要兴起且适逢其时的战争,便顺势成为了圣人为东宫选定的磨砺心性的最佳契时。
「良机未至」,这是太子殿下真正的想法。
更何况,李暻心知肚明,多年以来,阿耶对李万隆的溺爱和纵容,绝不可能仅仅只是因为怜惜他母亲的过往。
作为大梁与突厥之间最好的连线,这颗棋子,圣人定是想将他在更好的时机,摆在更佳的位置。
阿耶在此刻询问他的意见,李暻当即明白,自己出征河西的日子已逼至眼前。
对于这样的历练,太子殿下当然满腹雄心壮志。
可偏偏年初之时,他曾经亲眼瞧见,李万隆扬起马蹄,似要将崔稚晚当场踏死。
既然杀心已起,恐怕再也无法消弭。
如此状况,若是自己离开长安,那个成日被「兄长」欺负的崔家小娘子,是否会又一次被碾压于马蹄之下,却再无生机可言。
太子殿下垂目犹豫了一瞬,开口回禀圣人时,已做好了决定。
“「送羊入虎口」,虽说冒险,但若是成功,亦可事半功倍。”
李暻如此回答时,并没有半分掺假,他只是在张口的前一息,终是被心中生出了一点私心左右了而已。
为了釜底抽薪,以绝后患,在自己西行之前,他一定要将这个可能夺去崔稚晚性命的人送离长安。
可惜,彼时尚未见识过战场之上的瞬息万变的残酷的太子殿下终究还是太过自负了些。
以至于在远远未摸清铁漫性情之前,李暻便轻而易举的下了判断,认为既然对方想要背倚大梁,继而在突厥王帐玩「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把戏。
那么,无论如何,他绝不会杀了手中的傀儡。
李暻满心以为自己可以及时赶到,甚至在突厥使团还未踏上归程之前,他便在心中思量了千百种翻转局势的计谋。
然而,后面的事情进展的实在太快,大梁才刚刚垂下饵线,甚至连一次都未能来得及抬起鱼竿试探,他们投入的「鱼饵」,便已身首异处。
话到这里,李暻抬手将崔稚晚粘在唇角的鬓发拨到了耳后,依旧是云淡风轻的语气:
“稚娘如此了解我,应知……
“孤素来不用「下策」,亦十分不喜欢「死局」。”
其实,还有一句话,已滑至口边,可李暻到底觉得让人耳热到难以启齿,所以并未说出。
那便是,
「不过,我立下的规矩,皆可为你破例。」
这是文德皇后行事的准则,亦或者说是底线。
身处太极宫中,莫说李暻这般受她教导长大又身居高位之人,就连崔稚晚身旁总是草率从事的侍女素商,亦因在先后身边伺候过许多时日,也成日将「凡事必留一线后路」挂在嘴边。
崔稚晚总算想起,自己是先看到了太子殿下用三年时间在西线屡次大获全胜,赢得几乎盖过天威的声望的结局,而后再去推断他在最初便算计好了一切。
可听了李暻的话,她才恍然意识到,并非如此。
其实,在那个时间送李万隆归突厥,确实乃是「下策」。
而这「下策」又因他很快的被杀,而彻底成了死局。
一个属于太子殿下的「死局」。
于整个大梁而言,虽损失一人,可对手也拱手送上了一个兴战的理由,所以棋局未变,不过殊途同归而已。
可是,于公开在朝堂之上鼎力支持这条路的李暻而言,为了报仇,为了善后,甚至为了阿耶乃至朝臣日后的信任,他除了请缨,除了必胜,再也无路可走。
仔细想来,彼时的太子殿下确实需要战功,可那时,他还有拥有圣人的鼎力支持,所以与其这么早便锋芒毕露,为自己惹来忌惮,倒远不如藏锋敛锐,徐徐图之。
崔稚晚知道,即便当年的李暻会有思量不周,以至未曾想到送走李万隆的后果中会有此一种,可一直在他身后为他掌舵的先后不可能亦看不到其间的隐患。
可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这个含着「死局」可能的「下策」。
偏偏,太子妃认识的太子殿下,是慎重到哪怕仅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绝不会允许自己被逼至无路可择境地的人。
所以,彼时,定然有让李暻一定要这样的选择的理由。
而现在,他清清楚楚的告诉她,是因为她。
总有一日,李暻将会身系天下万民,去真正肩负起重若天穹压顶的东西,且那些,件件都要比儿女情长重要千万倍。
所以,他的每一个决定从来皆包含着许许多多的思虑,数不胜数的博弈。
哪怕仅走一步棋,都常常能够牵起无数让人难料的局。
作为枕边人的崔稚晚比任何人都看的更清楚,太子殿下有多么想,又在如何尽全力做好他应做的一切。
可亦因如此,她也早就明白,这样的李暻,此生恐怕都无法为了任何一个人,去妄自扭转那些「大梁」需要的结局。
因此,哪怕有一日,他要以她为刀,甚至需她为这条必须走下去的路溅血,崔稚晚皆可以像当初在立政殿外告诉圣人的那样万分肯定。
「我绝不会恨他。」
甚至,她盼他一往无前,盼他大获全胜,盼他成为万人称颂的明主。
可她却从来没有盼过他,会为自己止步。
然他却说,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在通往终点的途中,李暻不仅愿为崔稚晚顿一次足,且还可以绕许多远路,乃至后退千百步。
面对这个远超意料之外的无奈却温情的李暻,脑中骤然空白一片的崔稚晚竟在完全不知所措之下,只知愣愣的看着对面之人,许久许久。
见方才还「能言善辩」的太子妃忽而一言不发,只知呆呆的盯着自己,一如酩酊之时的模样,明明早就尝到银杯之中酒味稀薄的太子殿下,终于不得不怀疑,小般娘子是不是从下一息开始,便又要「撒酒疯」。
好在他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便立刻将她的神魂唤了回来。
李暻刚要再次开口,不料寝宫内唯一的那支灯烛竟在「噼啪」一声后,骤然熄灭。
两人皆因这突如其来的黑暗,沉默了一瞬。
趁着此时,也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力气,原本还因体虚目眩而无法顺利起立的崔稚晚竟蹭的站了身来。
不等李暻反应,她便勉强借着月光,疾步朝卧榻奔去,而后径直躺下,并快速用寝被将自己从头到脚团团裹住。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而今夜,这场看似注定要大闹一场的局势,亦因她这番完全不合常理,且没有任何预兆的转变,骤然收尾。
被独自弃留于桌案前的太子殿下,如坠五里雾中。
空坐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反应过来。
所以,自己忍住几乎灼伤耳廓的赧然表了半天心意,结果便是……
惹得太子妃又不想同他说话了?
想着崔稚晚这会儿应绝不会看向自己,李暻偏过身子,抬手在额角始终疼痛难消的那点重重的压了压。
通往至高无上的路,每一脚皆沾着血腥,每一步都踏的残酷,哪怕对面之人是旧臣,是故友,是父兄子侄。
太子殿下早已确定,他绝无半分手软的可能。
因此,世人皆可咒他心狠,惧他无情,只要需要,他皆可都会好好安抚,偶尔利用。
然,李暻无法心安理得的用同样的法子去「对付」崔稚晚。
所以,即便她信誓旦旦的同他说了再多次「不会怕」,可他却还是不愿她亲眼看到自己冷厉浴血的样子。
或者说,太子殿下是……
「不敢」。
可眼下……
自己是将她逼到如何地步,才能让成亲四载连一句「喜欢」都羞于表达的崔稚晚,竟说出了「耗尽力气,才走到你面前」的话。
李暻垂目,叹了口气。
半晌,没处盛放的无可奈何终是伴着眉梢扬起的笑意,缓缓流淌了出来。
「罢了,团拜会之事,且遂了她的心意吧。」
李暻如此想。
只不过,按原计划,那夜太子殿下本处于「被动」的位置,需得尽量按兵不动,才好伪装出毫不知情,以便真正掩人耳目。
可若要绕开太子妃的视线再动手,那他便不能只待他人入吾彀中了。
剩下的这几日,李暻恐怕又要夙夜难眠,继而「大动干戈」了。
然而,太子殿下还在筹谋,尚未到真正出手之时,变故再次陡然而生。
景隆二十一年,腊月二十三日。
太子殿下正在光天殿与臣属议事,忽见玄序神色慌张,脚步匆匆的走了进来。
等闲这个时候,他绝不会入殿内打扰,只是今日情况特殊,玄序实在怕自己若没有及时禀告,殿下回头会怪罪是小,若是错过什么,那便才是真的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