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子之下,太子殿下拳头早已握到青筋毕露,指节发疼,他冷着脸,不近人情的吩咐道:
“既然如此,阿翁便带着他们,日日夜夜盯着这酒盏,不眠不休「修补」便是。”
“夜以继日?!”
孙医正嗤笑一声,道:
“殿下说笑,你可知,就是现下偶做小缮,老臣还需得手下放轻,以免一不留神,让它当场变回当初齑粉的模样。”
见太子盯着尚在沉睡之中的太子妃,不发一言,一副众医若不能将她彻底治愈,便一个也不许离开的样子。
孙医正竟在恍惚之间,瞧到了几分先后走前,圣人执着的模样。
他终是叹了一口气,有些生硬的劝慰道:
“人之性命,与诸事无异,强行挽留,于你,虽可得片刻心安,但于她,每时每刻又何尝不是愈发难熬的苦痛。
“阿善,莫要学你阿耶。”
肝肠寸断的感觉,原来是这样。
李暻以为,从自己狠心将遨游于天地间,自由自在的她强行拽到身边开始,崔稚晚便再也不会离开。
然而,比只能遥遥念她,更剜心碎骨的,竟是……
生死相隔。
正是因为知道结果终会如此,所以,太子殿下始终不愿让太子妃知晓,他对她从来执着至此。
李暻怕崔稚晚会忧心种种不可预料的「以后」,而无法安然享受每一个朝夕相处的「今日」。
可他的稚娘实在太过「懂事」,竟想在自己离开之前,先行将他彻底推开。
事到如今,除了她的「舍不得」,李暻只能通过告诉她一切,求取她的「放不下」,以便继续挽留她于人世间多待上些许时日。
景隆二十一年,腊月二十四日。
鱼肚白悄然起于东方,若隐若现。
太子殿下伸手拍了拍闷在自己颈间的脑袋,轻声叹道:
“你我乃是结发夫妻,所以,稚娘,你推不走我的。
“莫说现在,即便真的到了……最后一刻,我亦会寸步不离的守着你。”
李暻说这话时,语气那么自然,好像一切皆是天经地义。
却催的埋头于他颈间的崔稚晚,泪如雨下。
缠身病痛和百感交集融合在一起,她已几乎吐不出一个字来,可太子殿下却还要找她确认:
“崔稚晚,听到了吗?”
她只好用尽力气,拼命点了点头,而后凑到他耳边,「嗯」声以做回答。
李暻总算满意了,垂头在她额角落了一吻,而后低声逗她莫哭,温言哄她入睡。
本就仍在病中的崔稚晚很快便归于昏沉,可还没过一刻钟,她又忽然提声唤了句「阿善」。
“我在。”刚刚合上双眸的太子殿下闻言,立刻出声安抚。
崔稚晚迷迷糊糊,交叠在他腰后的手,忽然在他背上轻拍了两下,接着便是反复的低喃:“不疼了,不疼了,睡吧……”
李暻愣了一瞬,才恍然意识到,她并不是再次清醒了过来。
只是虽在睡梦之中,却又想起了他方才说过自己「头疼」。
五日过去。
午后,太子妃再次因高热难退,陷入短暂的昏迷之中。
彼时,李暻正抽出片刻空闲,在承恩殿近旁的狭小偏殿处理片刻拖延不了的紧急要务。
听闻崔稚晚的状况,他提步当即返回。
谁知,太子殿下连「稚娘」都还未说出口,只是指尖在她额上触了一瞬,崔稚晚便立刻睁开了眼睛。
眸中还没有重新聚起神来,她就哑着声音,下意识道:“我没事。”
太子妃的病情反反复复,明明谁都能看出,比之往年同时还要更加严重上几分,可偏偏不同于任何一次她在陷入人事不省后,只知哭着喊「阿兄」。
这几日,只要感觉到太子殿下靠近,她便会很快恢复清醒。
明知她是因为始终放心不下几日后的东宫与晋王之争,更时刻为他的安危牵肠挂肚。
所以,崔稚晚越是强打起精神,李暻便越是心疼。
此刻,太子殿下已经知晓无论自己如何劝慰都无济于事,所以,他摸了摸她滚烫发红的脸颊,凑近她的耳边,轻声问道:
“稚娘,要不要我背你走一走?”
往年,崔稚晚如何也好不起来之时,只要将崔五郎唤来,背她在殿内走上一夜,她便会慢慢恢复康健。
意识略微回笼的太子妃,明明只听到了最后几个字,却毫不犹豫,断然拒绝了太子殿下的好意。
李暻见崔稚晚面上比方才还要更红了几分,便知她是害羞了。
未听取她的推却,趁着太子妃尚还拿不出多余的力气反抗,太子殿下终还是将她背在了背上。
沿着寝殿内来回走了几圈,李暻突然开口道:
“景隆十四年腊月,你生病的那次,我也这样背过你。”
因实在情怯,只知将头深深的埋在他颈间的崔稚晚闻言一愣,还以为是自己没听清年份,下意识出声问道:“什么?”
李暻却像是并未听出她的诧异,只是平静将当时之事娓娓道来:
“那时,你也总是昏迷不醒,一到夜里便一边流泪一边唤崔逢之。于是,我总是看到他背着你,在丰邑坊那个院子里绕圈。
“怕你阿兄看出我对你的「图谋」,有一次我实在没忍住,找了个由头,骗他离开片刻。
“你明明还在昏睡之中,却好像感觉到了他不在,便又哭了起来。我一时手忙脚乱,无措之间,只好学着崔五郎的模样,将你背了在背上,不停唤你的名字。
“般般,般般……”
说到这里,李暻似是因实在耳热,顿了一下,才又笑着坦白道:
“其实,也不止一次。
“彼时实在是羡慕崔五郎,所以我将他支开过好多回。
“崔稚晚,那一年,我亦像现在一样,怕你有不测,所以隔着门和墙,好像是在你家院外的那棵树上,守了你一夜又一夜。”
见崔稚晚没有说话,李暻便背着她,一步一步的慢慢走着,嘴里依旧云淡风轻的说着那些她不曾知道,不敢想象的过往:
“我第一次见你时,你还是个梳着总角的小孩子,坐在李万隆的马车里,等他宫宴结束后,给你带糖果子吃……”
已是景隆四年的旧事了。
那时,李万隆整日逢人便夸耀他的阿妹稚娘,乃是天下第一喜人的小团子。
韦绍范被吊起了好奇心,可惜长公主却从来不带她出来见人。
那日,赴宫宴前,韦绍范见李万隆单独乘着一辆马车而来,便已觉得奇怪,所以刻意路过,磨磨蹭蹭的想看看内里什么情况。
然后,他便与一路皆藏在座板之下,刚刚想要冒出头的崔稚晚对上了眼。
只可惜,还没看清楚,那小娘子便立刻缩了回去。
宴席之上,实在抓心挠肺,韦绍范便撺掇着几个交好的郎君一起溜出宫门,去见识见识这个「天下第一」。
偏巧,这几人皆是李暻的伴读,偷偷摸摸溜走时,被他抓了个正着。
为了防止太子殿下走漏风声,韦绍范不由分说就是一通生拉硬拽,最终使得李暻莫名其妙便成为了他的共犯。
可惜几个小郎君虽找了一个靠的很近的绝佳位置,但朝敞着窗户的马车内瞄了半天,还没见着小团子的真面目,李万隆便因被长公主训斥,闷闷不乐,提早离席归来。
他们只能看见,他一上马车,便没什么好气的将袖子里的糖果子,随手扔给恰被车壁遮挡的对面之人。
然后,那只小团子竟因为要一点一点的蹭到李万隆身边终于露出了样貌。
韦绍范见状当即小声惊呼:“看到了,看到了!”
从未干过偷看之事,觉得尴尬始终不知该将眼睛放在何处的太子殿下,因他的声音,下意识的看向了车内。
随后,他便瞧见崔稚晚笑意盈盈,正将手里还剩一口的糖果子塞进李万隆的嘴里,一边嚼咽着,一边一派天真的说:
“你不要难过吗,长公主不喜欢你有什么关系,她不是也不喜欢我。
“不过,要是你下次还带我出来,给我糖果子吃,我就一直喜欢你,这不就好啦。”
彼时,李万隆故作万分嫌弃的瞪了她一眼,斥了她一句:
“谁要你喜欢!你给我吃的什么东西,难吃死了!”
“你才难吃死了!”崔稚晚将刚才好不容易舍得分给他一半的糖果子重新全部揽回到自己面前,气鼓鼓的回口道。
然后,便是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吵闹声。
那一年,八岁的太子殿下见到了五岁的太子妃,可他却只当是不小心窥到他人之事,并未过多留意。
不过,当多年以后,李暻察觉自己对崔稚晚动了心,好多次,他皆想问她:
「我愿给你一生都吃不尽的糖果子,所以,你可不可以喜欢我?」
然而,彼时的崔稚晚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梳着总角,见到哪怕咬过一口的点心,也会眉开眼笑的小娘子了。
李暻提起的这件往事,崔稚晚已经分毫都不记得了。
可是,他口中的那个自己,又确实是她年幼时会有的模样。
她尚且沉浸在拼命于自己的记忆里,寻找一丝半点李暻曾经出现过痕迹,却听他继续道:
“一开始,我知自己尚且弱小,并没有能力保护心悦之人。后来,便是明白,你不会愿意一生被囚在深宫里。
“所以,我从来不会靠近你。
“很多很多年,我皆希望你事事顺心,希望你觅得佳婿,希望他一心待你。
“我以为,我是真的希望,直到景隆十八年,亲眼见到,崔稚晚好似要属于别人了。
“我方才知道,李暻根本没有他自以为那样大度。”
听到她伏在自己肩头抽泣的声音,太子殿下停下脚步,扭头在她发间印了一下。
“你看,我要的从来都是你。
“李暻一直皆很想要崔稚晚陪他,想了很多年,才终于得偿所愿。
“所以,稚娘,别太早便走,好不好?”
景隆二十一年,腊月三十,除夕之夜。
想到今岁太子妃不会出席团拜会,正要离开披香殿赴宴的薛玉珂脚下一顿。
片刻之后,她走回寝宫,将藏在妆奁之下的太子殿下很早之前赠予她的那支巴掌大小,仿若玩具一般的弩机拿出。
今日,会出现李暻口中的那个「唯一一次,出其不意,致人死地」的机会吗?
薛玉珂并不确定,可她依旧选择将小弩揣进了袖口里。
这一日,东宫通往玄武门外的大道格外安静,晋王调动的兵马便埋伏在道路东侧的丛林之中,只要太子现身,他们便可截去全部退路,让他有来无回。
果然,没过多久,李暻便陷入了重重包围之中。
然后,太子殿下看见,自己唯一的亲兄弟李暕正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瞄准自己,娴熟无比的开弓、搭箭。
同一时刻,太子妃透过窗子敞开的小小缝隙,瞧见外面竟突然飘起了雪。
实在无法继续躺着等待,崔稚晚将外氅披上,走下床去。
谁知,她才刚一推窗,便见一层又一层的卫兵正在朝着承恩殿围拢而来。
崔稚晚的心「怦怦」的敲击着,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声音。
晋王手中的弓已拉到最满,仿佛转瞬间箭矢便会奔至对方眼前,而后毫不留情的取走自己兄长的性命。
可是,并没有。
太子和他的卫兵没有预料之中的慌乱,李暻分明瞧见自己的箭指着他,却没有任何偏头避让的意思。
谁能料到,李暕竟在这样至关重要的一刻,想起了小的时候,阿兄站在一旁告诉他,该如何抬臂,如何张弓,如何瞄准。
还又那句似乎正在耳边响起的:
「阿翦,你又错了」。
就在这时,一支不知从何处忽然冒出的金色小箭,以极快的速度奔袭而来,穿过了他颈间最为脆弱的地方。
仿佛正是因这一瞬间的犹豫,晋王终究败北了。
可李暕并不知,在他精心谋划了许久的一击必杀和重重包围之外,东宫的兵马正潜藏着等待号令,而大梁金吾卫亦隐在暗处,静静地见证着这一切。
他的动手,从来都只是太子殿下的「请君入瓮」。
除此之外,它更是李暻正在下的棋局中至关重要的一步。
而东宫的目的,并不单单是除掉他这个唯一的对手。
更重要的是,圣人的行径越发偏离正轨,是时候,取而代之了。
玄武门外的杀伐之音逐渐消弭于无声,太子左内率陈昶冲到还未展开的团拜会宴席之上,高声向最高之位的人禀报道:
“晋王叛乱,殿下派我等来护卫圣人安全。”
圣人见来人满身是血,更是手持长刀,却未被近旁任何一个千牛卫阻拦,便猜到这满长安,乃至太极宫中,太子到底已经手握了多少他不知道的兵权。
他朝座下看去,提声向今日前来赴宴的朝中重臣,问道:
“这可如何是好?”
然满座之人面面相觑,却无一人应声。
圣人低笑一声,自知大势已去,没有任何拖延,便当即下令:
“自今军国庶事,无大小悉委,太子处决,然后闻奏。”
今日所谓的「叛乱」,显然亦被包含在内。
与此同时,遵照殿下吩咐,已经将浑身上下能看得到的所有血迹全部冲洗干净的长赢,匆匆赶回了东宫。
崔稚晚此刻正立于被兵卫围得密不透风的承恩殿廊下。
雪花一片片飘落,她伸手接住了一朵,而后,静静看着它在手心之中慢慢融化。
“娘子,殿下无事,晋王已伏诛。”
“伏诛?”崔稚晚下意识重复了一遍,而后才开口问道:“是……殿下?”
到底是亲兄弟,若是李暻亲手做了如此血腥的了断,不知此后是否会如她一般,日日被噩梦侵扰。
崔稚晚不由担忧起来。
长赢却摇头,回禀道:“是薛良娣。”
闻言,太子妃愣了一瞬。
她忽然想起,从前良娣「犯错」被关禁闭之时,李暻曾同她说:
“薛玉珂不是宫中养着的狸奴,她是藏着獠牙的狼崽,时刻在找寻着可以撕咬的机会。”
彼时,崔稚晚笑着回答:
“我知道她是在试探我的底线。
“可是,阿善,我以为,她并没有企图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更不会轻易便来伤害我。
“更何况,若有一日东宫之中能有人踩在我作乱,那只会是因为,你默许了。”
眼下的事实已经证明,她与李暻都对了,却又皆没有全对。
薛玉珂哪里是狼崽,她分明是一只小心翼翼藏着却又在不停打磨爪子的幼虎。
崔稚晚能感觉的到,以玉娘的心胸,她想要的绝不仅仅只是天下女子能够得到的最高的那个位置。
她的服从、挑衅,甚至出其不意的出击,皆是在为自己寻一个有朝一日能够与至尊并驾齐驱的机会。
“竟是小瞧她了。”
崔稚晚垂眸片刻,而后轻声叹道。
她的语调虽是清淡,仍有病音,可只要细听,便不难分辨出,太子妃的话里藏着的对这个从来心比天高的小娘子的几分赞许。
半晌后,崔稚晚再次抬眼。
透过殿檐,穿过宫墙,看向不远处的太极宫,更看向了无边的苍穹。
一切好似都已结束,
一切又才刚刚开始。
- 全文终 -
第76章 番外壹?帝后往事
李峘记得,上官令仪第一次至晋阳之时,还是长安城里最负盛名、人人追捧的贵女,可不过短短三个月之后,便骤然成了无依无靠,且正被朝廷通缉的阶下囚。
可,若非如此,他与她之间,恐怕早就停在了十一月初八的那场于马球场上,众目睽睽下的剖白示爱被拒之中,哪里还会有「后来」可言。
而那一年,正是前朝大兴十二年。
月前,上官太傅劝诫圣人反遭奸佞侮辱,一时不忿,为证清白,当堂自戕而死后。
不过半月,整个上官府便因被构陷与一桩「谋逆案」有牵连,满门上下,死的死,逐的逐。
唯有家中幺女上官令仪,销声匿迹在了从晋阳返回长安的路上,成了这张要人性命的铺天盖地的大网之下,漏掉的一条小鱼。
而她的「失踪」,与彼时的梁国公二子李峘脱不了干系。
精心谋划的告白,惨遭上官令仪毫不遮掩的鄙夷和以自愧为表,转着弯的挖苦之后,李峘当日便发誓,再也不会成为那些做小伏低讨好于她的众多郎君中的一个。
可谁曾想,她刚离开晋阳三天,「上官一家不日恐惨遭灭族之祸」的密报,便呈放在了梁国公的案头。
更意料之外的是,不久前还信誓旦旦的李峘却在仅扫了一个开头之后,当即冷着脸大步跨出自家阿耶的书房,马不停蹄的沿着朝长安而去的官道追去。
那个整日心高气傲的小娘子,要摔倒泥潭里了。
而李峘满脑满心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他决不允许。
也许没有李峘,注定要被抓回而后充入掖庭的上官令仪极有可能会因「复仇」二字,拥有另一段同样跌宕起伏,却又截然不同的人生。
可是没有这个「如果」。
李峘一寻到上官家的马车,便不由分说的胁迫马夫回程,将她「抓」回了晋阳。
上官令仪本就极为讨厌这个嚣张跋扈、容不得任何你违逆的梁国公二子,所以,当即便以为是自己的拒绝激怒了他,使他到了此刻还不得消停。
她反抗了一路,可惜皆未能从他严密的看管之下逃脱,直到听说了虽是铮铮铁骨却从来守礼的阿翁竟会「自尽」于朝堂之上的消息。
上官令仪立刻便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味道,到底是锦绣堆里娇养大的小娘子,即便比旁人聪颖上几分,可终究还是会害怕。
但那些细细密密的恐惧,并不能阻止她更加迫切的想要归家。
在一次设计的逃离险些成功之后,早已不耐烦的李峘直接将上官令仪五花大绑,更是片刻都不允许她离开自己的视线,这才将她留到了上官家被「灭族」的那一日。
直到那一刻,上官令仪才明白,为何在收到久未联系的手帕交于玉瑾小聚的邀请后,不等自己想法子找理由,阿翁和阿耶就满口答应,更是容许她「迫不及待」便踏上了前往晋阳的道路。
原来彼时自己无心的最后一眼,已是他们早就安排好的诀别。
李峘本以为她会嚎啕大哭,会彻底崩溃,可是都没有。
闻听消息之后,她反而再也不曾掉过一滴眼泪。
沉默的西望长安许久,上官令仪整个人终是彻底冷静了下来,甚至不出一月便恢复了从容说笑的样子。
只是从那时起,李峘一生便再也未从上官令仪的眉眼之间看到过她初来晋阳时,弥漫着的属于被一个自幼宠惯,日积月累方才会有的小女儿虽纵却娇的神气。
而后,便是改名换姓,隐匿行踪,在李峘的安排之下,上官令仪终是悄无声息的藏到了梁国公起兵之时。
再一次见到元怀谦之时,上官令仪终于又可以重新被叫做「上官令仪」。
彼时,为了找她,他已经来往长安与晋阳之间不知多少回。
所以,相见的那一刻,元怀谦眼中的「大喜过望」,几乎让上官令仪压在心底最隐秘处却一刻也没有停息过的眼泪奔腾而出。
可到最后,她还是没有哭。
旁人也许不知,可她自己却清清楚楚,眼前的这个人才是她半年多前,会接受邀请,前来晋阳的真正目的。
他们自幼一起长大,乃是青梅竹马之谊,直到三年前,元怀谦的阿耶得罪宠臣,才被迫左迁到了晋阳。
虽明明知道他与梁国公家的三娘子李思渺有口头婚约,对自己更是完全无意,可上官令仪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便满心满眼都已是他。
但她也知道,自己的婚事从来由不得「欢喜」二字,因此彼时决定来这里,也并无任何图谋,只是有些想他罢了。
至于全族被灭后的如今,上官令仪更是再清楚不过,自己以后的每一脚再也由不得单纯的「爱恨」来摆布。
从过去到未来,元怀谦于她,都只能是藏在心底的人。
既如此,没有任何用处的眼泪,又何必留给他看。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元怀谦的婚事终究还是出了岔子。
大业十三年,七月。
已自立为大将军的梁国公与突厥正式结盟。
为了让盟约更加稳固,两方欣然商量起了联姻的事宜,而这个将要被父兄送入突厥成为可敦的人,却只有家中唯一适龄的三娘子,李思渺。
军令如山。
是元怀谦亲自随行左右,将李思渺送往突厥王帐的。
同行者还有已是右领军大都督的李峘。
受不了自家阿妹整日哭哭啼啼的追问,李峘一见她皱眉,便总是赶紧躲开。
没有办法,李思渺只能向原本她从未看上过,也没有想过会嫁的元怀谦寻求承诺。
于是,这一路,他不知同她说了多少回她父兄许诺她的那句「待大军得胜,定然会来接她回家」。
说着说着,这话便也成了他对她的誓言。
大业十三年,九月。
原本一直留守于后方担任文职的元家独子毅然走上了从军前线的道路,成为了梁国公长子李峤的前锋。
然不过两月,梁军形势正是一片大好,将将要直取长安之时,元怀谦却战死在了为被冒然行事惨遭包剿的李峤突围的路上。
他的灵柩归来的那一日,北风呼啸,哪怕裹着再厚的大氅,也足以让人遍体生寒。
自战报传来,在城墙之上已不知等了多少日的上官令仪,最终却只遥遥的看了一眼,便脚步坚定的朝着长街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
且,再也没有回过头。
大梁定国之时,天下群雄纷争。
握在李梁手中的疆土其实仅限于关中与河东一带。
武延元年。
李峘先是直取扶风,后又拿下金城,平定西北,正是锐不可当之时,却遭小人构陷。
彼时,虽有上官令仪不惜冲入朝堂之上,为其侃侃辩护,却终是不得不「因病」,留在后方休息。
可也是在这一年,从狱中出来的李峘迫不及待的凑到看着他笑的上官令仪的近旁,开口小心翼翼的问道:
“令仪,你真的想好要嫁给我了吗?”
武延二年初,李峘终究还是娶到了他从第一眼看见,便想要纳入怀中,再也不放手的上官令仪。
从此,他的心心念念,他的九死不悔,全部都有了可以着落的实处。
武延八年。
一夜,欢好之后,埋在李峘心口的上官令仪忽然出声道:
“二郎,虽我成日出入各种宴席,绞尽脑汁想要弥缝你与宫中诸位的间隙,可终是不敌「他人」谄谀赂遗。你会不会怪我?”
李峘常年领兵出征,战功卓越,在军中,乃至朝中素来威望极高,几欲震主。
时至今日,已常有“不为兄弟所容,功高不赏之惧”,面对父亲和兄长的猜忌,他近日常在思考是否应当将手中权力适当放一放。
只是恐怕这一松手,便是将利刃交给了他人,到时免不了受人挟制。
若是最终让令仪与阿善吃苦,又要他如何容忍和退让。
此时,见怀中之人亦因此事忧虑,李峘不由抬手在她额上弹了一下,才笑道:“说什么傻话。放心,无论发生什么,哪怕我自己出事,你也定然会毫发无损。”
上官令仪闻言,当即抬眼瞪他,两指并拢狠狠地在李峘的腰侧拧了一下。
李峘嘴上喊着疼,却丝毫不躲,反而用腿将她夹向自己,垂头再次朝她颈间方才落下的红痕处吻去。
上官令仪捂住他凑过来的嘴,像是满心的不甘和委屈终于释放一般,小声斥道:
“李峤明明处处不如你,为何最后要逃的却是我们?!”
李峘终于正色,冰霜瞬间侵入眼底,只是他又迅速将之抹去。
“令仪可知,离间我们兄弟,会是什么罪?”仍旧是那副没有正行的模样,他将她的嘴捏成撅起的样子,凑近说:“你亲我一下,我便只当没听见。”
上官令仪「啪」的便将他辖在自己两颊,不让她说话的手打掉,双目直直的看着他,嘴上已半分转圜的余地不再多留:
“我就是说给你听的,为何要你装作没听见?!”
她都已经把话说成了这样,他又怎么不懂其中的意思。
李峘没有再说任何一句回应,只是翻身将上官令仪压得密密实实。
暮云朝雨,春宵夜长。
直到侵晨将至,上官令仪精疲力竭的沉沉睡去,李峘眼中的热切方才全数褪去。
而隐藏在其后的凛冽冰霜,终于没了任何遮掩。
他垂目看着怀中之人半晌,忽而唇角勾起了一丝森冷的笑意:
“原来是为了今日,为了给他报仇,才答应嫁给我。
“只是,令仪,你可知自己……找错了仇人。”
那一年,元怀谦出现在为李思渺送嫁的队伍里,本就是李峘的故意为之。
此后的每一次借故躲避,也是为了留时间予这二人盟山誓海。
是他彻底断掉了元怀谦将「心悦」转向旁人的所有可能,是他逼他终是走上了从军之路,更是他的刻意亲近,才让兄长李峤对他生出了无法消弭的疑心,继而决定趁乱「舍弃」他。
所以,让上官令仪生出无尽的恨意的一切,全部是李峘于暗处所用的手段导致的结果。
而他的目的,从来皆是为了得到她。
明知上官令仪「另有所图」,可早在成亲当夜,李峘便已向她许下承诺。
他愿一生,做她的刀。
李峘以为,他与上官令仪的裂痕,皆是从她成为大梁的皇后开始。
或者说,是从她暗自驱使着程世让,违逆自己的吩咐,于玄武门外,毫不留情的将彼时的太子,他的亲兄长李峤斩死于刀下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