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巨大的外力冲击面前,这一对利益相连的双方即便正在对互相咬牙切齿,也绝不会被轻易掰开。
甚至,他们反会因巨浪猛冲而抱成更加紧密联结、共同进退的团,继而斗志勃勃、目标一致的共同对付眼前的强敌。
因此,若是晋王真要走出最后一步之时,他没有可能傻到选择去离间这对盟友,更不会以此为始,打草惊蛇。
在崔稚晚看来,也只有李暕企图要「动手」之时,才会顾不上用那些往事来磋磨自己。
可是,她也只能凭着一点点观察和感觉来推测。
若是不小心不小心窥到了其中一角,那么,直到事情发生前,她的心中除了疑惑,便只剩下了满腹的不安。
而她也知,运筹帷幄的太子殿下不会真心想同她说,他到底在谋划什么,进展到了哪一步,而现在又在做什么。
不同于圣人做太子时,无论内外,皆万分仰仗文德皇后这个贤内助,李暻选择的是,将自己的太子妃彻底隔绝在政局的诡谲核心之外。
崔稚晚清楚他避讳的是什么。
可这一次,事情太大了,她实在不愿意再去做一个目盲之人,虽认方向,却不知前路是直是弯。
她亦不想再呆在原地,等他换去染满血腥的衣衫,然后一副无事模样的回到家中,同她讲:“今日天寒,该添衣了。”
所以,崔稚晚双手攥在衣摆之上,很用力很坚定的告诉他:
“李暻,我没有胆小到因你的那些……手段,便会惧怕于你。所以,请你如实的告诉我,是不是已经「开始」了?”
她问的如此隐晦,可李暻瞬间就懂了。
可他确实没料到,崔稚晚会在这时便问他这个问题。
一来,他未曾想到,她在没有窥见阿翦手底下其他的动作的情况下,只因今日宴席之上的一点点「僵局」,便联想到如此深远的地方。
二来,过去她一直守着阿娘立下的「后庭不知政事」的规矩,即便瞥见端倪,也从来不打听,不过问。
而他亦不愿她过多的看到自己的另一面,因此,从来不曾表露想要她与自己共同承担朝堂之事的念头。
所以,此时,在崔稚晚墨黑色的瞳孔紧盯之下,李暻竟难得一时有些语噎。
到底他还是没有直面回答她的问题,甚至为了破除这郑重而紧张的气氛,太子殿下故意将语调沉的温意从容,甚至还染了些许的调侃:
“稚娘不是从来不问这些。”
都道去完成平日不会去做之事时,需得一鼓作气,否则便是再而衰,三而竭。
大概是早料到李暻会避而不答,崔稚晚的勇气根本不用等到第三次。
只在一息之间,它们便已经消失的半分不剩。
于是,她轻声说道:
“那我还是不问了。”
可这一息,在李暻的眼中却很漫长。
因他眼见着她眼中的光忽得熄灭了。
而后,为了掩饰尴尬,她僵硬的笑了一下,便将视线撇向了他处。
太子殿下的心口,突然空了一下。
崔稚晚听见远方乐声渐消,知这场秋节的宴席马上便要结束,他们再不回去,恐怕引人多虑。
可她刚开口说了个「我们」,便骤然被李暻按回了怀中,他的手掌在她的腰背上压得极紧,两个人瞬间便贴到了很近的地方。
就在此时,李暻低至窃窃的声音在崔稚晚的耳边摩擦响起:
“稚娘,莫怕。”
明明是再小不过的声音,又几乎被高台之上的风声全数掩盖,可他说得那样明白,她亦听得十分清楚。
这四个字,是在回答她方才的问题。
李暻在告诉她,这场在太子与晋王,或者说东宫与圣人之间的争斗,即将迎来终局。
一切确实「开始」了。
景隆二十一年。
不知不觉间,仲冬已过半,不过一个多月后,这一岁又要收尾了。
晚间为太子妃卸妆更衣,素商满脸都是喜气,接过兰时递来钗子的时候,没忍住心中雀跃,开口便说:
“今岁真是好呀,往年这时候娘子少说也病过一两回了,可你瞧现在……
“娘子面色这样红润的辜月,我可是第一次见。”
兰时闻言,扬起手里的发簪,便在她手心戳了一下,同时小声斥道:“闭嘴。”
素商当即缩回了手,泪花瞬间便痛得盈满眼眶,可她知自己说错了话,也不敢委屈着叫疼。
“没这么不经念,”崔稚晚从铜镜中看到身后侍女间的小动作,回眼瞧了一下素商的掌心,见没出血,才出声劝慰兰时。
而后,她又喃喃道:“兴许是孙医正的新方子起了作用。”
两个侍女闻言,都忙不迭的点起了头,眸子里皆是掩不住的笑意。
话虽是崔稚晚亲口说的,可她心里却知,并不是。
太子妃之所以入冬之后未曾病倒,皆是因从八月开始,她一颗心始终提吊着,所以不敢轻易让自己躺下。
她实在怕。
怕不小心错过了关键,怕危难之际她却成了东宫的拖累,怕李暻需要自己的时候,她使不出力气来。
然而,崔稚晚实在想多了。
太子殿下根本就不需要她。
晚间安寝前,崔稚晚被李暻揽在心口,上下眼皮几乎牢牢的黏在了一起,脑袋更是早已昏昏沉沉。
就在这时,她的耳边响起了他的声音:
“稚娘,今岁的团拜会,我替你称病避开,好不好?”
睡意一下子便被驱逐干净,崔稚晚猛地睁开眼睛。
明明用了疑问的语气,可她从他双眸中瞧得出,他根本不是想同她商量。
所以,那个关键的时间是团拜会吗?
崔稚晚心中一坠。
可应答时,她却依旧假装没有听出他意有所指,细声说着:
“毕竟是年末最重要的宴席,朝中重臣的女眷皆会出席,我若不在场,总是不好。”
“无事,到时嘱咐玉娘去同她们交际便可。”
李暻亦故作没有明白她委婉的拒绝之意,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
两人的视线交锋片刻,可惜,谁都没有率先退让的意思。
半晌,李暻抬手在她颈后揉了揉,温声里含着无奈:“稚娘,到时怕是会血流成河,我恐怕无法将你照顾周全。”
他知自己哪怕将彼时会有的状况说的再危险,她恐怕也不会退却,所以,唯有让她忧虑自己恐成累赘,在乱状中还要惹他分神,才有可能让崔稚晚松口。
前一息,崔稚晚还在想他恐怕要用自己「惧血」之事说项,下一瞬,李暻便已经将话说了出来。
她清楚,即便自己说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照顾,可只要她在他身侧,他便定要分出人手来护她。所以,她只能避开不谈此事,而是与他说利弊。
崔稚晚咬了咬后槽牙,开口时声音已压得极低:“那样的时机,太子妃不在,恐怕让人生疑,以致提前有了防备。”
她说的没有错,可比起这点「防备」,李暻更不愿将她「提前」置于险境。
于是,他答道:“你身子本就不好,无法出席团拜会也不是第一次,所有人皆会体谅。”
其实,崔稚晚说出的拒绝理由到底是什么,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要告诉李暻她的态度。
然而,她几次三番拒绝,可他却连半分松口的意思都没有。
崔稚晚便知道,李暻是真的心意已定,一点回环的余地都不给她。
心中急切之下,她当即翻身坐起,辩解道:
“可我今岁身子很好,前几日进宫时,杜妃瞧见了我的面色,还当众点了出来。
“你说的理由根本不成立。”
“所以,我现在便开始同你商量啊。”
李暻抬手用指腹抚了抚她的双颊,那一抹异常的绯红从入冬开始便浮在那里,不曾散去。
而只要想到这背后真正的原因,他便一刻也不愿再耽误下去。
话已经说到了这种地步,为了将她在这条路上的推脱全部堵死,李暻直言道:
“稚娘,只要你应声「好」,剩下的时间,足够我让所有人相信,你的「托病」是真的。”
崔稚晚知道他从来说到做到,可她依旧是满心的不甘愿。
挥开他抚在自己面颊上的手,太子妃还要再与他争论,却忽见墨色在太子殿下的眸中沉了又沉,她的争辩一瞬间噎在了喉咙里。
果然,他的下一句话就是:
“典药局开了新方子,明日起,稚娘试试看,好不好?”
李暻终是不再拐弯抹角,只用一句话便将崔稚晚今冬「百病全消」的模样背后的真相,全部戳破。
“我……”
无法面对他眼中的复杂情绪,崔稚晚将视线瞥向一边,而后悄声抱怨:
“他答应过不会告诉你的。”
这哪里是在责怪孙医正的嘴巴不严实,分明是在埋怨他打听她想藏住的「私事」,李暻听得出来。
他拉过崔稚晚,让她重新看向自己,语气里皆是平日里寻不见的严肃:
“稚娘,我可以尊重你想有只属于自己的秘密的想法,可却不愿你用它来伤害自己的身体。”
大概是因为心虚,崔稚晚强词夺理的声音轻到几近耳语:
“不过是药效猛了一点点,又不是毒药,哪里谈得上伤害。”
这亦是李暻觉得奇怪的地方。
她今冬的异状,他皆看在眼中。
初时,还以为是多年来的调养起了作用,后来例行查看她所服药物时,才察觉到是她刻意叮嘱医官瞒着他,让孙医正下了「猛药」。
可是,李暻亲眼看过那方子。
到底是太医署开给太子妃的,虽确实如她所愿加入了一二味大补之剂,可几相中和之下,倒也不至于让她外表瞧着安好,实则内里空耗而虚乏。
但相应的,仅服这药汤,也不该使年年冬日受体弱疲病之苦的崔稚晚,看起来竟「康健」到比之常人,亦有过之而无不及。
于是,太子殿下亲自去太医署请教孙医正,更盼他与东宫典药局的诸位共同探讨出此方子药效能至几何,又到底是其中的哪一味起了如此效果。
可这老翁竟然拒而不来,直接将一句「老朽也不清楚,大概是凑巧对了症,所以才生了奇效」的话扔给他便不再开口理人。
到底是大梁未建之前便在府里的老人,虽不姓李,却与皇族沾亲带故,真要算起来,兴许辈分比先皇还要高。
有时,这人脾气倔起来,连圣人也敢强逼着灌药,太子殿下自然拿他没什么办法。
所以,当初第一次发现孙医正竟会被崔稚晚拿住时,李暻实在觉得好笑又诧异。
可惜每次问她,她皆笑的神秘,却闭口不提其中缘由。
太子妃的身子,自她小产后便一直在用药调理,只是成效始终不大。
所以,太子殿下很难相信一个所谓的「新方子」能有这番奇效,但开药之人不愿说出其中奥妙,他便只能从服药之人口中探出药效的真假。
果然方才一试,始料未及的崔稚晚下意识便将视线避开,即便后来支吾着辩解,显然也是底气不足的样子。
李暻当即确定,这方子即便不是「饮鸩止渴」,可它的真实作用,也不过仅仅只是支撑着她在短期内看上去好一些罢了。
至于以后……
崔稚晚要为了「眼下」,不去考虑「后果」。
可是,李暻不能,不愿,也不会放任她继续下去。
更何况,除夕之夜的一切,他早已有了安排。
崔稚晚当然不是不明白,李暻不让她在团拜会上现身,定然是深思熟虑后才做下的决定。
从嫁入东宫的第一日起,她便清楚,太子殿下的心中比你情我爱重要的东西,多得不可计数。
这些年,经历了许多事,见过了许多人,崔稚晚亦早就下定决心,她要同和他一起,去做那些比儿女情长更大更重要的事情。
她以为自己懂了什么叫「家国天下」,什么叫「大局为重」,直到事情真的到了自己的眼前。
她还是会害怕,还是想不管生死,自己一定要在他身边最近的地方,陪着他。
李暻见崔稚晚在被辩驳了两句后,只是一直垂着头,不再说话,便以为以平日的惯例,再开口时,她就会应下自己的要求。
谁知,她的上身忽然直直的朝他倾来。
不是拥抱,亦未贴紧,她仅仅只是将整个额头抵在了他的左肩之上。
又沉默了半晌,声音终究还是从崔稚晚的嗓间艰难无比的挤了出来:
“阿善,你想要的,我都懂。
“可是,我不能说「好」,我真的做不到。”
话至尾调之时,已染了一丝极力克制却还是不甚流露的哭腔。
察觉到的李暻抬手在她发顶揉了揉。
虽原本想要今夜便将事情定下,可在此情景之下,劝她的那些话,他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
汤药换成了东宫典药局商量出的「新方子」,没过多久,太子妃便又成了与往年一般苍白又柔弱的样子。
崔稚晚不仅每餐食量大减,还常常拖拖拉拉半天也吃不了几口东西。
更严重的是,即便承恩殿中成日炭火不断,可她裹着厚裘,抱着暖炉,依旧时不时无法自控的因忽然从内里沁出的寒意而瑟瑟发抖。
素商愁眉不展,远远瞧见崔稚晚手腕颤颤,几乎无法握笔,她将换好手炉回来的兰时拉到一旁,悄声说:
“虽没有卧床难起,可我怎么觉得,娘子现下比往年更加不好。”
她得到的当然依旧是兰时的瞪眼,和「闭嘴」二字。
然而,在此番情景之下,崔稚晚却依旧没有丝毫顺从李暻建议,表露出一星半点想要「称病」,继而从今岁团拜会中抽身的意思。
渐渐的,太子殿下像终是拗不过她一般,自入了腊月,便再也不提此事。
到了腊月中旬,始终好似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的薛玉珂照例大大咧咧的在宫廷宴会前,遣人来询问太子妃到时会穿什么,以防止自己冲撞了主位。
于是,崔稚晚更觉得,自己好像成功了。
就好像李暻知道如何让她心软,她亦对该怎么样才能要太子殿下「屈服」心知肚明。
只要自己倔着不松口,便好。
但是每一次,总是怕他真的为难。
所以,崔稚晚从来不想这样。
“娘子,不好啦!”素商脚步匆匆的冲进承恩殿书房,咋咋呼呼的声音更是比她还先一步闯到了崔稚晚面前。
太子妃此刻正盯着不远处燃着瑞炭的炉子出神。
好不容易堵住了太子殿下劝说的口,为了让自己不至于病倒,她今岁已经完全顾不上天气一寒便又开始在市井被人提及的「瑞炭」诗,和关于崔氏贵女奢不奢侈的议论了。
只是谣言纷乱,崔稚晚的心里偶尔还是有些堵得慌。
听见素商慌慌张张的声音,太子妃终是将脑中的烦忧驱散,朝她看了过去。
“方才我在宫门边瞧见二娘子的贴身婢女云耳,
“她说,长公主将二娘子的头发绞了,现在正要送她到城外庙里做姑子去呢。”
素商口中的二娘子,指的是崔静徽。
崔稚晚闻言先是一愣, 而后略微一想,便猜到大概是她这个阿妹又狠狠地搅和了自己的婚事,惹得长公主大怒。
只是……怎会闹到这步田地,又为何会来东宫寻她?
她还没来得及细问,素商便说出了答案:
“云耳请娘子过府,帮二娘子求求情,劝劝长公主。”
“请我去劝架?”崔稚晚闻言简直哭笑不得,挑着眉毛反问道:“谁遣她来了,确定我若去了,不是在烈火浇热油?”
要知,这世上尚且活着的让永昌长公主最不待见的人,无疑就是她。
甚至从她有记忆以来,两个人从来没有好好说过一句话。
方才被那婢女眼泪直流的着急忙慌诉说的样子唬到,素商此刻才猛然发现确实有一点奇怪,她挠了挠脸颊,嘴上倒还是帮人找着理由,说:
“许是想借用娘子的身份,阻挡些许长公主的火气吧。”
自然不可能。
崔稚晚摇了摇头,否认道:
“她若是会怕我这「太子妃」的……”
话才说了一半,便骤然顿住了。
崔静徽从来最是讨厌见到自己的阿娘给阿姐委屈受,
所以,她若真的遭难,不管是想要求救,还是打算继续拱火,都绝不会来找她。
那座府邸里,非要用「崔静徽受罚」为理由,逼她前去的,从来只有一个人。
「原来不是要请我去灭火,」
想到这里,崔稚晚的嘴角勾起,寒星般的眼中,忽而闪烁出一丝近乎轻蔑的笑意:
「而是……有火气,要冲着我来。」
且长公主这次的「火气」,似乎还不小,甚至到了需要拐弯抹角的寻个借口,将她唤离东宫的庇护的地步。
想来对方会用如此拙劣的「借口」,大概也没想过真的要骗过她。
换而言之,永昌长公主本就是在挑衅她。
她要看她知道了自己的用意,还敢不敢前去。
尚是个半大孩子时,崔稚晚都从未怕过这个因为自己所谓的「喜欢」,便将阿娘随意碾死在脚下的女人。
更何况现在。
将手中的暖炉搁在案上,崔稚晚撑住桌角,想要用力站起身来。
立在一旁的兰时,赶忙递手搀了她一下。
不过是这样一个微小的动作,可是,太子妃的额上竟也生出了一层薄汗。
起身缓了几息,待眼前的白光终于全部散去后,崔稚晚方才提起声音,不急不慢的吩咐道:“更衣吧。”
“娘子……”兰时劝阻的话还未说出口,便被她轻轻摆手推回了肚子里。
这种时候,长公主催她过府,想来应不仅仅是为了找她麻烦。
崔稚晚到底怕此事会与眼下的政局和形势有关,与太子和晋王伺候的相争有关。
所以,她必须得去。
景隆二十一年,腊月二十二日。
永昌长公主府。
「啪」。
甫一进门,崔稚晚都还没来得及看清正堂内情景,脸上便挨了一记极响亮的耳光。
前一阵子「康健」过了头,以至于停药之后身体虚乏的厉害,强撑之下,她本就常常觉得行动跟不上想法。
此时,崔稚晚虽勉强撑在门框之上稳住了将将要跌倒的身体,可却依旧因脑中忽如其来的「嗡嗡」作响,而登时愣在了原地。
垂目跟随其后的素商虽亦被眼前的变故惊到,可宫规到底刻在了心底。
长公主打太子妃,于情,勉强可以说成「教训晚辈」,可于理,确是正儿八经的「以下犯上」。
于是,她当即大吼了一声「放肆」,见对方没有住手,她便反应迅速的挡在了自家娘子面前。
长公主赏的巴掌,作为宫婢的她不能反抗,素商只得紧闭双眼承住了这重重的一下。
耳边嗡鸣之声还未完全散去,崔稚晚摇摇头驱走眼前的白光,便瞧见自己的侍女挨了打后,又被两个老婢按伏在地上不得抬头,立时心中大怒。
她端出太子妃的架势,压住声音里带着病气的虚浮,冷声道:
“看在殿下的面子上,我尊你为长辈。也望长公主能好好的想清楚,你眼下所打之人,到底是谁!”
不管儿时她如何待她,自崔稚晚嫁入东宫后,到底是忌惮李暻的位置和手段,即便狂妄如永昌长公主,也从未敢真的和太子妃动手。
只是不知,今日她如此大发雷霆,又是闹得哪一出。
“太子妃真是好大的威风,可惜也就是狐假虎威而已。”
永昌长公主闻言冷睨了她一眼,嘴里虽满是讥讽,可到底还是没有再一次将手扬起。
她也懒得同这「狐假虎威」的小贱人绕弯子,立刻直奔核心,开口道:
“崔稚晚,我绝不会与崔圆和离。即便是死,他也得进我的墓穴。”
从崔稚晚有记忆起,一碰到阿耶的事情,这女人便像失了心智的疯子,且偏偏次次都要逮着她一个人狠咬。
「早知道又是这种破烂事,就不来了。」
一阵浮躁闷头袭来,崔稚晚不耐烦的笑着挖苦道:
“长公主是要和亲,还是和离,与我有什么关系,何必浪费时间告知于我?”
早年和亲的经历,亦是横亘在永昌长公主心口永世无法弥合的伤痕。
两人斗嘴多年,皆知踩到哪里,对方会最痛。
“你……”
永昌长公主果然登时便被气的脸色胀红,裂眦嚼齿了半晌,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再一次将巴掌甩到对面之人的脸上。
一眨不眨的瞪着崔稚晚的这片刻功夫,她竟在她的脸上看见了太子殿下,更确切的说是先后不着痕迹奚落自己时的影子。
恰好,这亦是她平生最讨厌的人之一。
原本暴跳如雷的长公主竟反而因此平静了下来。
嗤笑出声,她语带轻蔑的讥讽道:
“崔稚晚,是我原先小瞧了你。
“不对,当初察觉你心狠手辣之后,我就不该留你。
“否则,现在也轮不到你来威胁于我!”
话到这里,许多年前便已埋在心底的痛彻心扉再次翻涌而出,彼时恨不得将她杀死的念头再次填满了脑海,永昌长公主指着太子妃,怒斥道:
“你小小年纪便神通广大到能勾着大梁的太子为你残杀手足,还有什么歹毒的事情,是你不能为,不敢为的!”
好像还没有说够,她又刻意去拨弄横在崔稚晚心头,一碰便会出血的那根刺:
“还「般般」……你阿娘若是泉下有知,见你这般歹毒心肠,不知要作何感想?”
「般般」,乃是崔稚晚的乳名。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以为这个名字是她的阿娘柳希音留给她的礼物,愿她一生灿烂无忧。
可后来才知,它原来还有另一层含义。
崔圆与柳希音成亲时,曾购下过一对玉麒麟,寓意「麒麟成双人成对,一生恩爱两不疑」。
而这一切,皆因眼前的这女人的一句「心悦」,不由分说的便被至高无上的皇权碾成了齑粉。
在崔稚晚眼中,永昌长公主根本不配提她的阿娘。
所以,脑子还未将对方的话听个透彻,冷嘲已先行的说出了口:
“你又何尝不是依靠着父兄,肆意妄为,才得到了现在的一切?”
不待永昌长公主反驳,崔稚晚又立刻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鲜见的无比刻薄的说道:
“啊,我说错了,长公主除了这空壳子一样的「家」,似乎什么都没得到。”
早就料到,这话一提,对面之人定会彻底丧失理智,甚至极有可能利用人多势众再次动起手来,可她亦什么都顾不上了。
怒急攻心之下,崔稚晚竟自甘暴弃的想:
「大不了今日便挨她一顿打,就此起不来身,去不了团拜会,也正好遂了太子殿下的心愿。」
太子殿下?
她这才忽然意识到,方才永昌长公主似是在无意间说出了一段她不曾知道的往事。
而这点心念,如同铺天盖地的汹涌浪潮一般,将盘旋在崔稚晚心头脑间的一切冲刷殆尽。
素商与老婢的叫嚷和推拉,还有那几乎逼至眼前的耳光,在一瞬间全部消失。
天地之间,忽而一片空白。
唯独遗下一句「大梁的太子为你残杀手足」,一遍又一遍的在她的耳边重复响起。
永昌长公主的巴掌,最终还是没能再次落在崔稚晚的脸上。
管事还未赶到正堂,声音倒先冲了进来:
“长公主,东宫侍卫长赢、内侍玄序来接太子妃归家了。”
语调中的急切和畏惧破空而来,让人很难忽略。
太子殿下身边最得力的两个人从来没有过不在主子身边却一同出现的时候,于是,长公主的耳光将将停在了半空之中。
玄序与管事几乎是前后脚进的门,如此不得主家传令便先入府,几乎可以算作「闯」,无论如何,都定然不合规矩。
不过,彼时听到兰时传信,殿下虽未名言,但当即吩咐他与长赢一同前往,玄序自然体会到了其中的意思,所以一时也顾不上其他了。
可是,即便如此着急忙慌,还是没来得及。
玄序刚踏进主厅,太子妃侧脸之上显而易见的红肿当即便刺进了他的双眼之中。
心中倒吸一口凉气,他想「这下麻烦了」,可面上却什么也不表露,仍旧只是恭敬同贵主的请安,而后表明来意。
如此大张旗鼓的赶来「救」人,永昌长公主虽脸上全是冰霜,心中仍是忿忿,可到底还是摆了摆手。
只是她素来骄纵惯了,明明是自己屈从了,嘴上却还仍旧不客气的吐了一个「滚」字。
到底还是要维护自家娘子,玄序正琢磨着,该怎样「委婉」的提醒长公主慎言,却互听娘子开口没头没尾的问道:“残杀了哪个手足?”
永昌长公主见她不仅半分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一脸凝滞而僵硬的追问自己,瞬间讥笑出了声:
“你呀你,自小便这副恶心模样,依靠着李暻,做尽了恶事,然后再装出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模样,哄骗你阿耶、阿兄护着你。”
崔稚晚像是没听到她的冷嘲热讽,只是一味的专注于自己想要的答案。
她又问了一遍:“是谁?”
永昌长公主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一字一顿的回答道:
“李万隆。
“崔稚晚,你忘了吗?
“当初马场归来,若不是你躺在床上要死不活的装可怜,李暻又何必设计让他返回突厥继承什么狗屁王位,他又怎么会被意图谋逆的叔父斩下头颅而死?”
崔稚晚清清楚楚的记得,那年是景隆十年元月初五。
李万隆一大清早便将她劫持到了位于靖恭坊的马球场内,用绳子捆缚住她的双手,用黑布蒙住她的双眼,而后自己骑于马上,当着众人的面,忽快忽慢的牵着她沿着马场的周边绕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