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这忽如其来的「坏消息」,素商整个人还是有些恍惚。
她明明看见兰时递眼色,让她不要再说下去。
可只要想起白乐安供词上的那段他与贵主之间短暂到不值一提的缘起,素商在频频叹气后,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道:
“笑先生笔下有那么多痴情种子,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后,我原以为这些都只是为了迎合娘子们的口味编出来的。
“而他自己,便应像是那时我与娘子一起在修真坊中看到的那所宅院一样,要做一个「大庇天下寒士」的高义之人。
“可到头来,他根本顾不上心中的这点「高义」,只为了还一个人、一句话的恩情,便连性命都不要了。”
太子妃闻言,并没有说话。
仲秋的风,将趴在枝头已然绵软无力的枯叶卷下,又带着它们在窗棂外盘旋不止,连带着萧瑟也变得无边无涯。
她遥遥的望着窗外的这番情景,伸手拢了拢本就比旁人厚重一些的衣衫,却依旧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小小寒噤。
「他真的只是为了报恩吗?」
崔稚晚以为,答案应不仅仅是这样的简单。
景隆二十一年,夏。
在宜秋门附近等候了许久,终于从太子妃侍女素商手中拿回那份自己撰写并想方设法送进东宫内廷的「春寂寥」手稿,白乐安脚步不停地匆匆返回了位于詹事府的值夜房内。
空气闷热难当,可他还是将门窗全部闭紧后,方才开始小心翼翼的想要将自己处心积虑隐藏在手稿内的那份「验尸笔记」取出……
一切做毕之时,夜已经变得极深了。
也许是太热了,他竟将周遭唯一的光源吹灭。
瞬间,那种笼罩于天地间的昏沉无光的墨黑将他裹住,而这种近乎让人窒息的暗色竟让他觉得,破晓即将到来。
俄尔,满头大汗的白乐安抬手抹了抹了额头和两颊,而后又呆坐着晃了半天神,才想起来要起身将窗子推开,好放晚风盈室,驱走满屋的闷与热。
可惜即便开了窗,暑热正盛,沉闷的笼罩着天地,值夜的小小院落里又哪里寻得见一丝包着清凉的风。
倒是那个背对着他,站在院子内的人,让白乐安的背脊处不自觉的窜上了一阵寒意。
他赶紧整了整衣衫,长长的吐了口气,而后,快步跨门出外,弓腰叉手道了句:“殿下。”
当初,让裴少卿为平昌公主验尸的主意虽是自己提出的,可后来的计划与实施,又哪里是他一个微末小官可以靠一己之力达成的。
如今,「关键证据」已经到手,等到早上下了值,白乐安便会立刻离开东宫。
从此,再也没有了回头路。
谁曾想,就在最后时刻,太子殿下竟然堵在了他的门外。
李暻没有立刻让他起身,反而盯着白乐安的后脑勺看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
“想好了?”
“是。”
白乐安的心中早已十分从容,闻言坚定回复说:
“从绑下裴少卿时,臣便已做好赴死的准备。”
其实,直到验尸笔记到手的那一刻,白乐安才第一次知道公主有孕之事,可他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的牵扯。
原本只是还贵主清白的报仇,忽得变成了涉及朝廷重臣,甚至储位之争的政事。
这几个月来,白乐安虽一直想不通,殿下能从揭露此事中获得什么,可他清楚,如若自己非要走下去,那便极有可能是条不归路。
像今日一样,太子殿下其实给过他无数个「退下来」的机会,而他亦在不知多少个难眠的夜里,来来回回的纠结过许多次。
可到了最后,白乐安依旧决定,他要做这个去晋王府邸送「证据」的人。
昨夜,崔稚晚出现在春深处,目睹了「苏盛琼坠亡,程英被晋王拿下」的全部过程。
此事,于李暻而言,乃是意料之外。
可既然已经露出了蛛丝马迹,此前和此后的一切,便皆有了被她察觉出来的可能。
而眼前的白乐安,又因「笑丘生」这个身份,于太子妃并非全然的陌生人。
所以,是否要按计划让他去做这个「叛徒」,仍有不少可以商榷的地方。
这亦是太子殿下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不过,此刻见到白乐安的眼神,李暻终是没有再多言其他,点了点头,转而问道:“可还有未了的心愿?”
腹稿早已在心中打过无数遍,白乐安一直的等的便是说出来的机会。
他当即退后一步,没有任何犹豫便伏跪于地上,一字一句的扬声说道:
“臣只愿,有朝一日殿下坐于高位之时,能允如我这般庶族出身的官员,在朝堂之上看到哪怕一丝半点,此生能够更进一步的希望。”
去做一件极有可能送命的事,白乐安确实是想要为那个给过他一句良言的小娘子报仇,可他亦要为他佩服的、效忠的太子,为了一个让庶族有出头可能的未来的君主,扫除前路的障碍。
换而言之,白乐安其实一早便已下了决心。
他要为一个属于大梁的值得期待的「明天」,奋不顾身。
方才见他眼中欲言又止,李暻便猜到白乐安应是有所求。
可不料,他求的竟然是这个。
如此「大义」,以至于太子殿下竟忍不住想开口安慰他两句。
毕竟,按照他的谋划,白乐安这一步,绝非死棋。
当初,李暻见他四处奔走,寻找证据,一副誓要为贵主翻案的模样。
他便将他寻来,一问之下才发现,白乐安其实与平昌只有过一面之缘。
所以,他便随手试了一试。
果然,白乐安从头至尾,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绑架裴继衍所验的女尸,根本不是公主本人。
而这,便是太子殿下为他留下的活路。
按照当初抱书给的信息,平昌有一个隐秘处的胎记,只有她和公主的傅母知道。
为了之后行事,李暻着人寻来替代她被裴继衍验的那个女尸的身上却并没有此胎记。
待到公堂之上,性格较真的裴继衍与傅母对质之时,此事定然会曝光。
那时,无论是真情实意,还是足够聪明,不明真相的白乐安只要推说自己亦是被骗了,一切皆是太子早就布好的局,便可。
晋王虽吃了这个哑巴亏,可在李暻看来,以阿翦的性格,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气恼到非要取这个「投靠者」的性命泄愤的地步。
不过,这条生路的前提,就是李暕真的相信,白乐安不是自己的同谋。
因此,比起此时此刻一点点无关紧要的「安慰」,太子殿下还是觉得,让他有机会活下来似乎更好。
所以,李暻终是没有提前同他透露半分助他活命的信息。
可惜,谁曾想,他的这些算计,却终因裴继衍的「指纹」和崔稚晚的「伪造」,全部落了空。
景隆二十一年,六月十八日。
大理寺公堂之上。
裴继衍并完全没有逼问平昌的傅母更多关于她的细节,而是直接指出可以通过一枚自己早已隐藏在纸面上的指纹,来辨认「验尸笔记」是否属于公主。
本来,这个小小的偏差,对李暻原本的计算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反而更加自然可靠。
偏偏,那份出现在堂上的「证据」,无论怎么在火上燎烤,却根本找不到任何一点指纹的痕迹。
于是,这番情景,在晋王一派眼中,便成了裴少卿确实验过一具极有可能是平昌的女尸,而另有一个心虚之人,将这份最为关键的笔记替换了。
于是,从这一刻起,无论太子殿下再怎么证伪,只要不让李暕看到裴继衍亲手写的那份证据,他恐怕都绝无可能相信。
可惜,李暻再也拿不出一份真的「验尸笔记」来引开他的视线。
毕竟,为了保证万无一失,他相信,崔稚晚定然已将它销毁。
不过,既然对面一定要查下去,也许让他将怀疑转向自己人会是个一箭双雕的办法。
所以,太子殿下确实想过,只要白乐安表现出确信「证据」在晋王府丢失,他已走投无路,只能自己动手杀死程英的姿态,也许便可达到如此效果。
然而这场戏,只有他真的不畏死,才有可能会奏效。
自白乐安离开东宫之日起,李暻便再也没有遣人同他有过任何联系。
太子殿下只是按照自己原本的计划,将程英一步一步逼死。
直到昨日,埋伏在大理寺外的暗探传回白乐安「投案」的消息时,李暻便知道,白乐安看懂了局势。
而当初他说的那句「臣已做好赴死的准备」,并没有半分掺假。
更出乎意料的是,他为了将谎话说的圆满而给出的供词里还含着一段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于晋王而言十分致命的信息。
「阿翦,你竟同韩归真打听过血祭之事。」
因这未曾想到的收获,太子殿下的眼底浮现出一丝含着冷色的笑意。
他知,白乐安既然敢如此招供,便意味着他确实瞥见过晋王与韩归真在一处聊起过「阵法」之事。
而且,这次会面定然是在长安城中发生连环杀人献祭事件之前。
可这套「血祭」的谜术,在那时原本应该只存在于太极宫立政殿内才是。
既如此,李暕又是如何得知,又为何会对此事这样感兴趣?
在太子殿下的眼中,白乐安的这句供词无疑就是晋王亦在圣人极近旁的地方埋了眼线的确凿证据。
只可惜,他的这个桩子不够得力,否则又怎会需他在事情过了那么久后还要去寻当事人打听原委。
「阿翦呐,你这次可是狠狠地踩到了他的忌讳。」
前些日子,因要警告李暕不要触碰崔稚晚的过往,李暻所使得绊子已是用力逼了他一回。
不知,加上这件事,圣人的冷脸会不会让他更加迫不及待的想要动手。
“请君入瓮。”
李暻轻叹一句,而后,指尖悬在空中良久的蓝色琉璃棋子,终于落下。
陪立在旁太久,忍不住眯眼打瞌睡的玄序听见这话,赶紧睁开眼睛,垂头去看。
黑白双方长久的对峙被打破,而直到此时,观棋者才惊觉,先手原来一早就布好了局,而没有察觉的后手终还是一步步落入其中。
此刻,棋面之上,胜负已见分晓。
没有了这方圆之间的斟酌分散注意力,原本不太分明的头痛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李暻抬手在额角上按了按,只盼这两日在脑中来回冲撞不停的疼痛能在今夜彻底过去。
毕竟,明日万年县县衙外告示一出,有一个迷恋「笑丘生」走火入魔的侍女在身旁,太子妃恐怕很快就会知晓白乐安之事。
要知,在他眼中,应对稚娘的冷脸,可比处理手边这一堆难缠的政事,要麻烦太多了。
想及此,头痛好像又来得更汹涌了些。
李暻深吸了数口气,还是觉得有些许难以忍耐。
于是,他终是从案前起身,朝着门外的廊下走去。
不知不觉,暮色四起,眼前落日西沉带来的灿金天空,乍看之下,竟好似黎明的曙光。
这样的景色,让他的脑中忽而忆起了,那夜与白乐安在东宫值夜处见面时,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彼时,天边隐隐泛起了鱼肚白,一个崭新的黎明即将到来。
送太子殿下离开詹事府时,白乐安犹豫再三,还是将心中最后的忧虑说出了口:
“殿下可知,我在修真坊有处宅邸。”
多年来,圣人崇道厌佛,以至于长安城内外的许多寺庙日渐凋零。
偏偏这些寺庙,原本是科举落地的贫寒士子们以极低的价钱便可长久借宿的地方。
许多士子因再也难寻廉价的栖身之所,不得已离开长安。
而不甘心放弃的人,为了活下去必须要想方设法营生。到头来,他们常常既无钱外出交际,更不可能静心读书,自然距离高中愈发遥远。
出身贫寒的白乐安比谁都清楚其中的艰难。
于是,他便拿出了这些年成为「笑丘生」后累计下全部钱财,买下了修真坊中的一处并不算大的院子,给了十数个困顿的寒门举子一个容身之地。
此事,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可白乐安想着,既然他将要去为东宫「做事」,也许太子殿下会对他了解的多一点。
听到他小心翼翼的提问,李暻顿住了脚步。
他转头看向身后之人,忽而眼角眉梢染上了一缕了然而赞许的笑意:“知道。”
听见殿下应答,白乐安想,自己走了,那个院子的人以后也不会没有着落了。
心安之后,他便突然被不知手脚应放在何处的尴尬和无措袭击,只得匆匆将视线垂下,半晌才磕磕绊绊的回了句:
“那就好……那就好。”
直到太子殿下走远,白乐安才终于抬起眼睛。
远方,朝阳破土而出,毫不留情的戳穿了青灰色的天空,璀璨的云霞瞬间被燃烧成火红的颜色。
这番景色竟意外让他想起了,许多年前与平昌贵主遥遥相见时的情景。
“若我的笔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有力量,就让我以此身性命为笔,让你的冤屈得以昭雪吧。”
白乐安笑了笑,低声轻喃道。
景隆二十一年,八月十五日。
自大梁建立以来,西线连绵不断的战事几乎掏空了整个国库,直到今岁,他们才终将多年的敌手打败。
兵事平息,户部上下总算有了一星半点喘息的机会,可手头依旧算不得宽裕。
究其缘由,怕是与圣人痴迷于扶持道门脱不了干系。
李暻早知,赶走一个得势之人并不能真正阻止长安城内外道宗的猖行,只是他没料到这么快,阿耶的大肆铺张又使得国库显露捉襟见肘之象。
而比这更严重的,其实是泛滥于豪族,甚至波及民间的奉养道门之风。
家财万贯的世族贵人动辄捐地捐宅,于他们而言许只是九牛一毛,可这些人的一举一动却深深影响着普通百姓。
今岁至今,长安城中为请符箓、驱妖邪,特别是尝丹药,最终疯魔到倾家荡产之事时有发生。
而这些年,因道门内里实在有诸多利益可以图谋,长安两县皆屡屡上报有不少壮年男子竟舍家弃子,不事农桑,反而投身各个宗派「修仙炼丹」去的公文。
虽下有衙门外墙多次张文说理,衙役走家串户劝诫,上有裴瑾裴相公公开批驳道士以利拉拢百姓之劣行。
可为了扩大门楣,增加声势,以从中渔利,许多道观多半都是只做表面功夫,实际上仍在暗地里劝说普通百姓投身道门。
逐利乃是本性,事情到了这番情景,本应出台强令禁止。
然圣人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在桌案之上的文牒即便不是置若罔闻,最多也只是开口温温和和的训斥两句。
而实令,却至今半条未下。
其实,早在大梁开国之初,道教便因李氏这个新皇族的推崇大行其道过。
与之相对,原本处于强势的佛教亦因此遭受了残酷的碾压与排斥,导致最终门前凋零。
景隆元年,文德皇后被册封后不久,便陆续请了几个前朝时便名望极高的佛门大师入太极宫讲经说法。
而后,她自己更是带头抄经礼佛,甚至过佛节。
因先后在贵族乃至民间,一贯享有很大的声誉,追随者亦甚众。
于是,长安城中很快便掀起了崇佛之潮。
由此,总算是一点一点挽救了佛教的颓势,也在多年后,终究慢慢形成了两教并行之态。
太子殿下比任何人都清楚,文德皇后礼佛,并不是因为她本身便崇信佛门。
而是因为她深知,万事万物,唯有势均力敌,才会因竞争而生出完善自身的力量。
唯有这样,所有宗门皆不会一家独大,更不至于漫天铺张,继而占山谋地,掏空民财,最终争利于民。
同时,民众有了选择的余地,便可多看多听多想,不至于被一家之言蒙蔽双眼,失了理智,最终本末倒置。
文德皇后劝圣人屡扩河西北庭之境,亦是有此缘由。
每一次打了胜仗,大梁的商路便能朝西推进一城,而大梁的官兵从来保护来往各国商旅,让他们不受贼乱干扰,顺利往来买卖。
这样一来,梁商有了对手,亦有了学习效仿的对象。
而边境的百姓见多识广,心中有数,不至于被随便什么人三言两语挑拨,便与明主背心。
若是真有战事,平日藏富于民,亦不用太过忧虑钱粮供给。
如今,西北运送丝绸的商路已全线打通,长安城中各国商人齐聚,东西两市一片欣欣向荣之景。
可惜,文德皇后辛苦多年维持的宗门平和之势,却被破坏殆尽。
为了今年秋分的祭月和秋节的拜月,圣人不顾朝臣劝阻,一意孤行,于太极宫外北侧地势更高处,建成了众人现在所处的这座巍峨高耸的「望月台」。
而此次的大兴土木,与道士吴玄风的屡次「循古崇月」的进言脱不了干系。
韩归真的离开,并未能阻止圣人奉道之心,反而给了更多人在这天下至尊面前施展玄妙道法的机会,其中,便属这位巧言令色的吴道长占尽上风。
早在朔日之时,群臣参与的盛大祭祀便已完成,因而,今日于这高台之上的拜月倒是更像一场属于皇家亲眷的聚会。
歌舞宴饮还在继续,崔稚晚半途退出来更衣后,一时不想回到那片热闹中,又知无法真的走远,只好站在高台西侧边缘,望着遥遥天际出神。
不多时,她的身侧多了一人。
只是两人并肩而立,却始终各自沉默着。
昨夜,返回承恩殿时,李暻以为会有一场疾风骤雨,可迎接他的却是全然的风平浪静。
崔稚晚在书房之中,一如平日一般,神色淡淡的斜倚在凭几上,捧着本月新出的诗集册子翻看默念。
从头至尾,对于「白乐安自首」之事,她半句话没有提起。
想着留足时间同她好好说话,李暻批阅文牒的速度远比平日里更快。
直到后来他品出了不对,手下的动作才彻底慢了下来。
太子妃手中的书页已来来回回翻看了数遍,夜彻底深了,她还是半分回到寝屋安睡的意思都没有。
天气渐凉,李暻终是怕她被寒症侵袭,熬坏了身体,率先合上手下文牒,作势离开。
可崔稚晚仿若未曾看见,仍兀自沉在那册诗文集子里,直到听见他唤了声「稚娘」,她才抬头看来,然后含笑柔声说道:“殿下先睡吧,我再看一会儿。”
太子殿下站着同她对视了片刻,而后竟然只是如她一般略微勾起唇角,说了声「好」,便就此消失在了门边。
待李暻去寝宫转了一圈再回来,不出所料,屋中大半的灯盏都已熄灭。
崔稚晚就着一盏微弱的烛火,人倒还是他离开时的姿势,只是双眼早已不再落在书页之上,而是看着虚空愣神。
李暻知眼下这状况最好的答案是什么,所以不再同她多说一句,只是上前将她拦腰抱起,便大步走回了寝殿。
崔稚晚初时习惯性的挣扎了一下,然后便将头埋在他的颈间,乖乖巧巧,十分顺从,却还一路无话。
等回了寝宫,他刚将她放在床榻之上,她便翻身将整个人从头到尾埋在了被子里。
原来她的不抵抗,亦是不想同他多言。
李暻看着眼前寝被中鼓起的小小一团,方才挂在脸上的温和终是悉数散去。
太子殿下的眼中一旦没了独属于太子妃的那种笑意,便立刻恢复了一人独处时冷清无比的模样,让人看一眼便因那迫人的威压而觉得畏惧。
兰时见状,赶忙带着尚在屋内的其他侍女一同垂头退下。
李暻其实一早便猜到了,平静湖面之下的暗流才是真正的可怕。
崔稚晚越是不发一言,越是证明她根本不愿给他任何哄好她的机会。
从昨夜至今,她始终回避着同他讲话的所有可能,所以眼下,第一句话还是得由他来说:
“稚娘,你将眼睛朝下望,兴许能看到什么有意思的景色。”
崔稚晚闻言,将视线从辽阔的夜空下拉,见远处有层峦叠嶂,却也只有层峦叠嶂。
她一时没有懂李暻说的「有意思」指的是什么。
可她并不想发问。
崔稚晚还是不说话,李暻却已瞧见她眼中得迷茫。
于是,他抬起手,指着远方某个拢起的山包,问:“你瞧见阿娘了吗?”
闻言,太子妃当即一愣。
巍然屹立于太极宫北侧的望月台,确实能轻而易举便遥瞻到远在百里之外的那座圣人为自己所修的皇陵,而如今,文德皇后便独自葬于其中。
“无论是过去的韩归真,还是如今的吴玄风,他们能够得宠,皆是因为已将圣人真正要的是什么琢磨清楚。”
如此让人震惊的话,李暻却始终悠然开口,像是在谈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
“阿耶他,要的从来不是「道」,而是……那个「人」。
“此生皆是。”
他的目光仍与崔稚晚都落在了穹顶之下的同一处,却又抬腕将她被夜风吹得冰凉的手纳入了掌心:
“稚娘,我不仅与阿娘相似,兴许,也有些像他。”
从未料到李暻会说这样「讨好」的话,崔稚晚的视线总算被拉回到他身上,太子殿下亦将眸光落在了她的眼里。
席间的舞乐之声变得遥远,袭肘的宵寒亦被完全忘却,圆月的光辉倾泻而下,将苍苍交叠的山影润湿成翠碧色。
夜,在这时,忽而生出了无边无际的静谧。
李暻将崔稚晚拉入怀中,把下巴垫在了她的头顶,带着难以察觉的小心翼翼,似是在诉说,又好似在祈求。
他轻声喟叹道:“所以,稚娘,别怕我。”
不知为何,崔稚晚的心中骤然酸成了一片。
因他一句话,她此前的茫然,继而沉默,突然变得十分可笑。
分明有好多话堆在喉头,挤在舌尖,可最后,她竟没头没脑的在恍惚之间,选择了喃喃似自语的辩解:
“我……我没有。”
这么短的一句话,李暻却只听到她的哽咽。
这世上,大概没有人比他更知道如何让崔稚晚心软。
只要他「示弱」就好。
可每一次如此做的代价,皆是惹她伤心难过。
李暻其实不愿这样。
将人从怀里拉出,太子殿下一边将太子妃的眼泪抚去,一边有些无奈的说:
“是想让你开心才说的,怎么哭了?”
崔稚晚没有回答的话,而是深深吸了一口气,直视着他的眼睛,格外认真的问道:
“阿善,是不是已经开始了?”
今夜宴席之上,崔稚晚总能感觉到弥漫在圣人和晋王之间的微妙氛围,全然不见平日里处处表露的亲热。
她心想,难道李暕也与圣人有了嫌隙?
要知东宫之所以被打压至今,便是圣人不再全然信任太子。
好在彼时,李暻还有先后支撑,更有身居东宫近二十年积累起来的资本。
可晋王不同。
他若是失了圣心,所有的图谋便会全然失了根基。
而李暕恐怕比谁都清楚,自己早就没有后路可退,所以在被弃之前,留给他的唯独剩下……铤而走险。
想到此种可能,崔稚晚的心骤然猛跳起来。
这席间嗅到这丝古怪的,显然不止她一人。
平日里,有圣人和四妃在的聚会,即便中途不说,到了最后也会有人总结出几句「至亲和睦,圣人之功,大梁之福」的话。
今日逢上如此佳节,更该如此。
偏偏王贤妃和崔惠妃从头到尾不怎么开口。
她们的性格从来皆是一个沉稳,一个清淡,不愿凑趣也就罢了。
可是,连素来健谈的杜淑妃也只敢硬着头皮拉着众女郎,聊一聊最近长安城内穿衣梳妆的新风尚。
眼见着宴席已将要走至尽头,却始终无一人率先去提一句「骨肉君恩」。
到头来,还是从来不将「亲情」二字挂在嘴上的太子殿下站起身,先是举杯与他的「六弟」兄友弟恭了一番,而后两人又一起上前敬祝起了他们的「阿耶」福祚延绵。
崔稚晚与李暕算不上熟络,可却瞧见他那不达眼底的笑,与当初马贼窝里作戏时的「梁慕之」别无二致。
到了此刻,她总算明白,为何他明明亲自开了头,却始终没来找自己的麻烦。
第64章 圆肆
太子妃并非长于崔氏大房,而是野在天地之间的往事,一旦被公之于众,定然会在朝中甚至民间引来诸多揣度和争议。
毕竟,清河崔氏嫁女时的婚书之上,对崔十娘的前尘过往可是写的一清二楚。
白纸黑字,皆与如今被揭露而出的真相截然不同。
这无异于「行骗」,再说得严重点,简直可以算作「欺瞒圣上」。
而若是崔稚晚「杀人」之事也被彻底挖出,便连添油加醋也不必要,到时谏臣定然会连番上书讨伐。
为了东宫安宁,圣人直接下旨废去太子妃,而后论罪,也是有可能发生的。
在此期间,只要晋王一派再努力煽煽风,点点火,说不定甚至可以将崔家大房拉到泥淖里,好好磋磨涮洗掉一层皮。
可是这种闹剧,不过只能算作平日寻常相斗时,用来磨磨太子锐气,扰得他不得安宁的小把柄而已。
归根到底,要论谁才是这场骗局的「受害者」,李暻才是真正的首当其冲。
更何况东宫与崔氏之间的关系,从来靠的不是眼前的「姻亲」,而是长久的「利益」。
短时间内,东宫无法寻到比清河崔氏更强大的世族做同盟做支撑,而清河崔氏亦无法与其他皇子重新建立起牢固的信任,进而从围绕在他身旁固有得益者那里瓜分到足够多的「胜利」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