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商姐姐饶我一回,念我在宫门边窝了一宿,哪都没敢去的份儿上,千万不要告诉殿下。”
素商一细看,这才瞧见,他周身被晨露沾染,外袍湿了大半,衣摆上更是有一片泥渍,再见他脸色确实比以往苍白一点,当即皱着眉头,声音也软了下来,说道:
“一会儿回禀完娘子,将衣衫都换过,再回宫里伺候。”
玄序闻言,果然表情立刻轻松了许多,嘻嘻笑了起来,再要张嘴讨好,素商却不让他再说废话耽搁时间,拽住他的衣袖,朝承恩殿内跑去。
“……殿下这几日,与圣人有要事商议,事关重大,会在太极宫里住上几日。因此,遣我回来禀告娘子,顺便收拾几件随身的物件。”
玄序说完正事,又故作轻松的额外抖了个机灵:
“娘子若是有什么想带给殿下的,无论是东西,还是话,都交给我便是。”
他已经竭尽全力不露出任何马脚,可是太子妃却好像没听见他的话,自打他进入殿内起,一双眼睛眨都不眨的盯着他的袍上膝盖处的污渍看。
玄序被她看的有些发慌,不自在的朝后蹭了半步,挠了挠后脑,故意像平日里一样,假装出几分坚强实则是博人可怜的神色,说:
“昨夜跑的太急,在北海池边摔了一跤。娘子莫要担心,没磕到石头,只是摔在了泥地上,现在已经不疼了。”
崔稚晚咬了咬下唇,似是有话要吐出口,可到最后,她还是只盯着那处泥痕,默不作声。
崔稚晚知道,李暻让玄序带了一番这样的话给她,定然不是真的以为他能瞒天过海。
太子殿下是在告诉她,不要搅和进来,更不要做多余的事。
崔稚晚既然已经领会,便打算遂他的意,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然后端出体贴的笑,回一声「那就好」即可。
可她的心「突突」的跳着,眼眶随即不受控制的在一瞬间便红了,连带着声音有些发颤:
“他……怎么样了?”
玄序虽年龄小,性子活泼,甚至有些调皮,可作为太子近侍,他并非没有稳重的一面。
特别是在太极宫中,那么多人盯着的地方。
行事不出任何差错,以笑脸掩盖住所有可以暴露信息的情绪,他自小便已熟练的不得了。
可这样的人,昨夜竟在宫中湖边小道上,心急到不甚摔了一跤。
除非在太子殿下身上出了意料之外的差错,崔稚晚想不到任何别的可能,会让玄序方寸大乱到这个地步。
“娘……娘子问谁?”玄序打着哈哈,眼睛已不敢直视她。
他早就知道,以娘子的心细,事情又涉及殿下,自己再怎么小心翼翼的遮掩,也根本瞒不过她。
昨日午后,太子殿下刚一走进立政殿,都未来得及行礼,便被圣人厉声呵斥:“跪下!”
李暻抬眼巡过殿内,见除了阿耶最亲近的内侍彭阿翁陪立在侧,再无旁人,当即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二话不说便屈膝跪下。
见他脊背挺的笔直,脸上总是挂着的温润假面也摘了个干净,只余下一副冷清无情的模样,显然是要当个不知错的硬骨头,圣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不愿再同他啰嗦一句话,伸手夺过彭立手中捧着的长枪,朝着李暻的右肩处刺去。
太子殿下闻声,抬眼直视着他的阿耶,面无惧色,半分不躲,任由枪头刺穿皮肤。
血当即透过玄色绫袍渗了出来,将那一处浸的如入墨般,更加深黑一片。
圣人控制着手下的分寸,长枪只入肩半寸,他便将之拔出,然后转而以枪身重击李暻受伤的肩背。
厚重而凌厉的劲道,饶是李暻已咬牙做好纹丝不动撑住的准备,还是被击的偏了身子,只是他又立刻挺直跪好。
枪身随即再次落下,击在了他的后背之上,一下又一下,皆是不留任何情面的重手。
李暻竭力控制身板,不塌不弯,不避不躲,完完整整的承接着所有霸道至极的力道。
颈间的青筋渐渐爆起,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流至下颚,他始终一声不吭。
直至圣人收手之时,李暻才将盈在口中的血吐了出来。
到底还是老了,曾经挥着重达百斤的长枪深入敌营,直取敌将首级的阿耶,今日不过是打了他几下,便已有些掩不住的气喘。
脊背上的疼痛之感虽然强烈,却已再没有了儿时记忆中的那样几欲夺命般的难忍,太子殿下看着圣人脚步略微虚浮的走回榻上坐下,心中猛然生出几分英雄迟暮的悲凉之意。
半晌,圣人才终于开口道:“可认得这把枪?”
李暻认得。
前朝末年,天下战乱。
有一次,圣人被亲近之人暗算,困于敌阵,几乎殒命。
如今的曹国公程世让彼时不过是个没有名头的大头兵,浑身数不尽的伤口,却硬撑着几乎最后的一口气,血战到底。
手中宽刀屠戮太多,已然卷刃,无法杀敌,他便握住圣人的长枪,继续拼杀。
臂膀僵硬,手中太滑,无法再次举起长枪穿刺,他便以枪身横竖抵挡,至力气耗尽,挥不动枪之时,他便已自己的血肉之躯,为陷入昏迷的圣人挡住袭来全部刀剑。
等到了援兵来到,程世让满身的血窟窿,几乎已是回天乏术的死人一个。
这段故事,李暻从不同的人口中听过许多次,唯有程家阿叔寥寥几句的一带而过,让他记忆最深。
那时,他哈哈笑着感慨:“若不是当日为主将拼死,哪里会有那么多神医围着我这大头兵打转,我肯定也活不到现在了。所以,是你阿耶救了我一命才对。”
一个从来不懂的居功自傲的人,豁达而真实到,让他都忍不住随之含笑起来。
可即便是这样一个人,面对白发人送黑发人,嘴上再说「恨不得这个孽子在外死掉,别再回来」,到头来,还是在一夜之间,两鬓斑白。
太子殿下方才一进殿,见彭阿翁手中捧着这把长枪,便知道,阿耶终是猜到了一切。
那个让长安城陷入恐慌的逆行阵是他安排布下的,而程家阿叔的最后一个郎君,亦是他着人「吓」死的。
或者说,今岁二月,从绿绮处送来程英与韩宝君谈及法阵之事的消息起,后面发生的一切,便早已皆是注定。
七月十五日,夜。
不知何时陷入昏睡的程英,再次醒来之时,发现自己双眼被蒙住,四肢被分别绑缚于床榻之上。
更奇怪的是,明明是夏日,他却被阵阵寒意包裹,简直如同坠入冰窟中一般,甚至连鼻尖的气味都凉的让人生寒。
程英一边暗骂「哪个杂碎不想活了」,一边挣扎着想要起来,可惜周身的力气好像被抽干似的。
就在此时,他的耳边忽然有熟悉的声音传来:“英郎莫动,我若是划不准,你可要受苦了。”
而后冰凉到没有任何温度的指尖,爬上了他的手腕,程五郎骤然僵住。
半晌,他终于回过神来,吐出了两个字:“平昌?”
“我在,”那女子温声回应:“时间还早,英郎有话,还来得及说出来。”
慌乱和不可置信占据了程英的脑海,他不停地否定道:“不对,不可能,才死三个祭品,怎么会这么快到我?”
“祭品?”女子有些疑惑,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是说,和你一般害我沦落至此的那些畜生?
“我已见过他们了,
“不过,有一个我却不认识,是个花娘打扮的娘子。英郎可否为我解惑?”
六月初五,坠亡,流至血尽而死。
平康坊,春深处,苏盛琼!
他此前只把目光集聚在与平昌之死有关的人身上,可其实布阵只要仿照死状便可,并未要求过这一条。
原来,她竟才是逆行阵的第一个祭品。
但是,也不对。
祭祀地不能留有任何血迹,如果是她,那么是谁在事后为她和现场清理,又是谁将她悬挂而起?
只可能是一个人,那日下令将他捉住,移送大理寺的人。
自己猜的没错,果然是他。
“是李暕要杀我!”程英瞬间怒不可遏,他刚要破口大骂,唇上被冰凉的手指按住。
那女子幽幽的声音再次响起:“嘘,英郎,时候到了。”
而后,便是窸窸窣窣的声音。
程英听到,那个床榻侧旁他的隐秘小柜被拉开,继而是暗格被扣动的声音,接着他知道,那个用来藏他好不容易得到的龙脑冰片的锦盒被取了出来。
因为那女子问他:“英郎,这圆筒形的锁要怎么开,你以前还没来及教过我。”
程英心中最后一丝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骗局的幻想骤然破灭。
那个秘柜、那个暗格,除了自己,只有成亲之初,为了讨平昌开心时,不曾避讳过,才让她得以知道。
甚至,杀死她的那一夜,他还是在她的亲眼目睹之下,将装着冰片的锦囊放入了密匣之中的。
程英终于忍不住颤抖了起来,他求饶道:“阿芸,我不是有意要杀你的。你知道的,我那样爱你,怎么会想要你死,全是意外。”
“意外?”平昌的声音在屋内漂浮:“你打骂我,侮辱我,杀了我的孩子,在我死后,毁我清誉,这都是意外吗?”
尖锐的笑声传来,完全不似她从前会发出的声音,霎时间鬼气森森。
她说:“英郎,恐怕你今日,也要死于你说的「意外」了。”
龙脑冰片寒凉的香气骤然变得更加浓烈,程英感觉她将燃香的小炉放在了他的头边,然后感慨道:“还好我现在的身体,不用打开盒子,也拿的到里面的东西。”
“可惜这法阵束缚我,”她的声音骤然冰冷,染满戾气,指尖点在他的左胸:“否则,我便直接将这里边的东西掏出来,捏碎,岂不更痛快。”
接着,又是一片寂静。
忽而,程英感觉有什么凉凉的东西在手腕上擦过,使他骤然想起了那些逆行阵中被杀之人手腕处用来放血的伤痕。
这番刺激让他终于清醒过来,刚要高声大叫喊人,嘴里却被塞进了东西。
“不要吵,英郎,你不是最喜欢鲜血流出来的瞬间了吗?”女鬼嘻嘻的笑着,声音凄厉:“哈哈哈,我偏不让你看。
“最后这一次,你呀,就好好用心享受吧。”
手腕处尖利的疼痛直抵心口,程英闷叫一声,而后,腕上有黏湿划过。
他耳边此后便全部都是血液滴落在银盆中发出的清脆声音。
「滴答」、「滴答」、「滴答」……
第43章 卌叁
程五郎兴许到了阴曹地府里,才有可能知道知道,那个所谓的「杀」死他的人,其实是他自己于三个月之前亲自买入府中后多次徘徊于生死边缘的女婢。
甚至若不是为了完成主子安排下的任务,她也许早就死在了他的折磨之下。
还有,程英藏起来的那块好不容易购得的龙脑冰片,事实上,它至今恐怕仍旧安然的躺在床榻下的暗格里,纹丝未动。
而让他确信凶手乃是李暕的第一桩祭祀……
太子殿下本就心知肚明,所谓阵法,无论正逆,皆是无稽之谈。
后面的三次布阵也不过是为了让程五郎相信,自己死期将至。
如此一来,他又怎会多此一举,真的花力气去处理一个只有最后一刻,程英才有可能意识到的苏盛琼的尸首。
既然,一切「诡异」,皆出自于刻意的设计。
那么,程五郎那如同被邪魅吸干血液,浑身没有不见伤痕的死状,自然也不会真的是怨鬼取命。
说到底,这也不过是个戏弄人的小把戏罢了。
宫廷之中,折磨犯人的方法多如牛毛,太子殿下偏巧偶然见识过一个十分特别的。
在一个犯人极端恐惧的情况下,将他全身固定,双眼蒙住,而后在手腕上割上一刀,接着,让他清晰的感觉到自己血液流淌而出,滑过手腕,甚至能听到它们坠落于地的声音。
那么,哪怕施刑者其实是用刀背来划,根本没有在此犯人身上留下任何伤口,他也会如同被割开了手腕一样,随着时间推移,出现失血的症状,直至血「流尽」,死亡降临。
李暻当时便感慨过,很多时候,让人「相信」一件事将要发生,所能带来的或坚定、或恐惧、或惴惴不安、或欣喜若狂常常能发挥超乎想象的作用,甚至要远远大于事件发生后的真实结局所能带来的效果。
换而言之,太子殿下便是用这种对于死亡到来的「确信」,将一贯以舔舐他人痛苦和绝望为乐的程五郎活活吓死。
倒也算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早在李暻在数月之前为程英选好最终死法的时候,他便已知道,哪怕是自己,也无法修筑起一道彻彻底底、密不透风的墙。
更何况,他本存着一石多鸟,顺手也将屡次三番给自己「制造麻烦」的韩归真一并收拾掉的心思。
今日,圣人的质问亦是太子殿下的意料之中。
毕竟,他拉出弹弓要打中的第三只鸟,须得以此为起始。
只是李暻实在没料到,他的阿耶竟会以眼前的这支藏着程世让血泪的长枪作为发难的开头,与他谈起了……
「骨肉亲情」。
“从你蓄意挑拨起灭族争端开始,曹国公府便与六郎从此背道而驰,再无一星半点合作的可能。”
圣人眉间拧紧,追问道:
“阿善,你已得到了你想要的,为何还揪着不放,非要闹到让你程家阿叔绝嗣的地步才肯罢手?!”
“为什么非要程英死……”李暻故意拉长了尾音,而后他的唇角抿了抿,带来短暂的停顿。
没有预料中的「表演」,再开口时,他的语气仍是平平淡淡,半分不似方才的圣人那般情绪饱满,可是话里倒是同样的满含「情谊」:
“阿耶没有听到坊间这几日传闻?儿做这些,难道不是因为,是他,先杀死了我的四妹?”
圣人闻言,先是嗤笑一声,正要说话,却被李暻刻意截断:“毕竟,阿耶总是提醒我要顾念手足之情,儿时时刻刻牢记在心里。”
“你若真是这般宽仁听话的好性情,朝堂上的局势又何至于走到今天这地步。”
圣人唇角边因方才的「笑话」骤现的不屑笑意顷刻间消散干净,他的眼睛落在没有焦点的远方,沉声叹道:
“阿善,你这斩草必要除根的毒辣手段,简直同你阿娘一模一样。”
李暻听了这话,眼边倒是起了一丝捉摸不定的笑意。
很奇怪,他竟在这样的时刻忽而想起了崔稚晚在被不同心绪笼罩时,总会用不停地称呼唤他。
于是,太子殿下将下巴微微扬起,直视着坐榻上的人,道:
“圣人对我最是了解,不过这次,你却猜错了。
“我之所以要他死,是因为四娘在临死前,曾着人递信给稚娘,求她为苦命女子将程英这只逗留人间的恶鬼除掉。”
“崔稚晚?”大概有些出乎意料,圣人轻声重复了一遍,而后摇了摇头。
他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
区区一个崔稚晚,手中没有可用之权,母族更无能借之势,让她去杀程五郎,无异于天方夜谭。
死到临头,她竟还是求错了人。
圣人想要在脑中寻找出一些平昌往日作为的印象,可惜竟想不起任何一件,于是,他只能猜测,这个女儿和她那个阿娘大概是一般的样子,可怜又愚蠢。
李暻知道自己的阿耶此刻会想些什么,在收到平昌的绝笔信之前,他亦轻看了她。
于是,他说:“圣人觉得可笑?可事到如今,你看,又是谁如愿以偿了呢?”
这便是圣人最是不解的地方。
在他看来,以太子的心思,他没有任何理由冒着与程世让割裂的风险,去为一个永远无法再提供回报的人「报仇」。
“为何帮她?”
“因为……儿陷入了平昌精心布置好的局中,不得不替她达成夙愿。”李暻如此回答道:
“她大概比任何认清楚,你不是个好阿耶,我亦非什么良善兄长。
“这满长安城里能对此事置喙的人,都将为了自己能算到的利博弈。最终他们不是为杀死她的人掩盖真相,便是要以她为由头攻讦甚至直接将政敌拉下马。
“因此,放手一搏时,四娘没有信任何人,而是她选择像她的父兄一样,直接将他人的七寸拿捏在手中,威胁便是。
“而且,她竟一击即中。
“阿耶,连儿亦逃不脱她的设计和利用,”
李暻面上流露出替圣人可惜的模样,不无挖苦之意的叹息道:
“这样一颗擅长察言观色,又聪明至极的棋子,你当初将她随意舍给程五郎,任他搓圆捏扁,实在太过可惜了。”
这满长安城,乃至整个大梁,能让李暻俯首做刀的人,圣人掐好了指头,都不知道要从谁数起。
平昌又是如何做到?
圣人琢磨片刻,问道:“她在那封给崔十娘的信里,写了什么?”
“不知道,也不重要。”
背脊之上棍杖的痛意在短时间内不停升腾,在片刻的麻木过去后,又与肩上的刺伤汇聚成了更加强烈的刺激,李暻用舌尖用力顶了住上颚,不动声色的将之忍下。
而后,他直了直肩背,抬头盯着圣人的双眼,道:
“只是稚娘她心肠软,哪怕十恶不赦之人,让她动用私刑,都难免日后会惶惶不安。
“儿实在不想她为此事烦心,更不愿见她手上染血。
“所以,必须在她察觉到四娘受过何等苦难,继而想出杀人的办法之前,
“让程英死。”
他说的云淡风轻,好似每一个字里都没掺杂太过的感情,但圣人却眼见着,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太子竟说的连眸光都渐渐软了下来。
四年前,李暻应下与崔十娘的婚事时,圣人以为自己看透了他想以其为刃,刺向世族的心思。
这些年来,他亦知道,长安城中不少人皆暗自揣测,太子殿下与太子妃乃是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情义至疏的一对。
可此时此刻,太子似是在亲口向自己承认,崔稚晚在他心中的地位,圣人一时看不清,他这又是何意。
知晓崔稚晚因替换「程英杀子」的证据,而注定要被卷入这场关于皇权的斗争时,为了万无一失的护她周全,李暻早已下定决心,「釜底抽薪」。
于是,他毫不避讳的直言道:
“阿娘曾告诫过儿,尚未生出足够的能力保护之时,太子的「喜欢」,于他人而言,算不上什么恩德,却极有可能是灭顶之灾。
“所以,多年以来,儿从来小心隐藏,何曾想到,竟会被平昌看出来。
李暻垂目笑了笑,明明是为了阻绝后患,才如此坦白,可话到嘴边,仍旧觉得心头被不知名的东西,狠狠的烫了一下,酸而胀,疼又甜。
以至于他竟因留恋眼下这片刻的情难自禁,而缓了一息,才再次开口道:
“阿耶,稚娘于我而言,要比旁的所有,皆重要千万倍。”
抬眼之间,李暻的目光里忽而涌出磅礴的锐气,以不可挡之势冲击到了圣人的面前,让他不由的屏住了呼吸。
于是,太子接下来的话在如此被动的寂然中,变得加倍刺耳。
“如今,我已不怕将自己的软肋亮出来给「任何人」看。”
父子之间无声的较量,因这句话渐次展开,立政殿瞬时弥漫开铺天盖地的来自高位者那让人遍体生寒的威慑。
李暻分毫没有退却之意,声音没有半点加重,可已被不容置疑的压制之意包裹透彻。
他不敛锋芒的继续说道:
“也盼圣人告诉李暕,千万莫要把手伸到「崔稚晚」那里。”
圣人哼笑出声,语调骤然提高,质问道:“你要如何?”
李暻也笑了,趁着垂目的一瞬,将方才刻意流露的凌人气势通通敛下,用和平常一般温雅而冷清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的道:
“无论如何求饶,皆劝他……小心忍耐。”
知圣人定然意识不到这句话所指何事,李暻耐心为他解释道:
“就像是阿耶对待四娘那般,哪怕她是抱着最后一丝「活下去」的希望,耗尽所有勇气来求你救她出苦海,也全部都置若罔闻。”
话题竟又转回了平昌身上?
圣人将身体略往后倾,而后蹙着额转头扫向一旁低头立着的彭立,眼中闪过缕缕疑惑,显然不知太子为何在此刻提及此事,更想不起来自己何时同平昌说过话。
彭立当即察觉,立刻用唇音轻轻吐出「团拜会后」四个字,圣人脑中这才升起了隐隐约约的印象,可彼时具体同她说了什么,他实在记不起来。
可李暻的话,却让他忽然体会到了别的「内涵」。
去岁团拜会上遇刺。
当夜返回立政殿后,圣人一时心绪难平,太多人来来往往,将殿内残存无几的让人眷恋的故人的味道冲散了许多。
他一时怒极,抬腿将炭盆踢翻在地,大多数人皆在此时退下。
按理来说,平昌来时,留在他身旁近旁伺候的,已只剩屈指可数的几个。
想到这里,圣人没有第一时间说话,而是像在安稳自己的心绪般,伸手抚了抚袍子在腿弯处形成的皱褶,才似笑非笑的开口问道:
“太子的耳目,能伸到的地方,是不是太广了些?”
李暻直视着他的眼睛,半晌唇角也勾起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忽然回问道:“阿耶以为,我这一点,是否也似阿娘?”
笼罩在殿内的慑人才刚刚消散一些,太子此番对圣人前话的讽刺和调侃,却又让气氛转成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好在落针可闻的安静并未持续太久,圣人便仰头「哈哈」笑了数声,眼角边的沟壑,随之被穿凿得更加深刻。
他竟像真的高兴一般,抚掌连声叹道:“像,像,你与令仪真真正正,像极了。”
李暻眉眼也随着这几声笑,调转成了与先后更显相似的温和之意。
可他嘴里吐出的话,却依旧犹如世间最锋利的尖刀:“既如此,阿耶日后若想见她,瞧瞧我便够了,莫要再去试那些……「耸人听闻」的法子。”
景隆十四年。
圣人在做客新任礼部尚书萧子明的烧尾宴时,对萧家的六娘子一见欢喜。
回宫后,立刻与文德皇后商量起了求娶之事。
在先后的主持之下,六礼都已过了大半,偏在此时,横生枝节。
素来以直谏闻名朝野的侍中魏成匆匆入宫,以萧六娘早已许给了门下侍郎郑义二子为由,劝诫道:
“陛下为天下父母,抚爱百姓。萧氏之女,久已许人,若取之不疑,无所顾问,播之四海,岂为父母之道?”
萧郑两家闻听此事,恐慌之下,齐齐表态「婚姻之事不过口头戏说,并不作数」。
台阶都已铺好,圣人当然想要顺水推舟,要将昏事做成。
然而,与此同时,文德皇后却收到了郑二郎托人递来的陈情书,继而说一不二将此事强硬压下。
一时之间,整个立政殿笼罩在乌云密布之下。
就在圣人以强硬冷漠之姿,决然要将昏事推进下去之际,不料先后骤然病重,难以起身。
压到骆驼最后一根稻草已然被圣人亲手放上,即便掌握天下权力,依旧得不到一颗后悔药。
直到一年多后溘然长逝,文德皇后再也没有真正的好起来过。
此事,乃是烙在圣人心头,让他日夜受尽折磨的「不可说」。
景隆二十年,秋。
圣人在反复发作的病痛中一时恍惚,竟将埋在深处的这份隐秘和遗憾诉说给了在旁施法,助他镇定心神的道人韩归真。
而此人,竟在犹豫数日后,向他吐露了一种记载在上古密卷中的可让魂魄短暂返回世间的法阵。
需要在四方献上的祭品倒是好找,只是那个让文德皇后含恨而死的人,除了自己,还会有谁呢?
圣人很快的想起先后重病的起始。
卷集残破,韩归真多次明言暗示,布阵的结果乃是一场未可知。
可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便决定下了一切。
于是,为了方便一场神不知鬼不觉的献祭,如何将早已嫁做人妇的萧六娘纳入宫廷,再次被悄然提上了议程……
去岁团拜会前,为报先后大恩,以一己之命妄图阻止萧六娘入宫的曹内人,最终自尽于大理寺狱中。
彼时,主礼此次宫廷宴席的崔稚晚,因窥到了其中的暗藏着的弯弯绕绕的曲折,不堪重负,大病一场。
因怕她再受刺激,李暻在提起圣人费尽心思偏要将萧六娘接入太极宫的缘由时,只提说:
「韩归真算出萧氏乃是凤雏,飞入这太极宫,可保圣人福寿绵长」,而故意隐藏了更深也更荒谬的这层原因。
好在圣人当时终究及时止损,并未真的将「威逼臣子,夺人妻室」之事做到底。
可这半年多来,李暻却总能隐隐觉察到,此事有死灰复燃的迹象。
于是,他在谋划让程英如何死时,弃用了所有可以不露任何痕迹的方法,反而故意用极其血腥的手法招摇过市。
皆是因为,这颗足以「让一人死」和「阻一人仕途」的石子,他还想要击中的第三只鸟。
那便是让韩归真的这套妖邪阵法公诸于世,使之被万人所知甚至唾弃,以此,彻底断了圣人妄图秘密行此阵的全部可能。
而现在,为了达到更好的结果,李暻并不介意继续铤而走险,直截了当的戳破圣人的虚妄而隐秘的心思。
此前刻意扩大的笑容,在太子话音落下后,当即凝固在圣人的脸上,几个瞬息的功夫又被隐忍成了一种不动声色的平静。
“阿善啊阿善,你可真是……”
低声喃喃,到了这里,骤然消失。
蛰伏在殿顶许久的寂静,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迎头撒下,连艰难穿过窗框小心冒头的光都仿佛屏住了呼吸,甚至从来流淌不息的时间,也在这时悄然死去。